齐白石梨花节（带醉扶栏看海棠）

“三公楼上文人酒，带醉扶栏看海棠”——齐白石在辛亥革命前夕所作的诗句，从一侧面反映了当时长沙保守派文化精英的一次聚会场景。

探究这次聚会发生的地点、时间和人物，不仅可以让我们了解齐白石当时的一些社会活动，更重要的是，参与这次聚会的晚清名仕们，即将面临自己社会身份、角色、思想的转换，由他们所构成的社会、思想、美学背景，亦是齐白石日后衰年变法的外因之一。

题图：齐白石早期作品《黛玉葬花图》湖南省博物馆藏

壹 超览楼上看海棠

齐白石“五出五归”后幽居湘潭近八年这段时期，史家对其着墨不多。但无论是齐老的自述，还是日后胡适等人为他所作的年谱中，对于辛亥革命前夕那场由王闿运在长沙召集的聚会，都是一件不得不提的事情。

1911年春，阴历二月，齐白石得知老师王闿运在长沙，便从湘潭赴省城请王闿运替祖母写墓志铭。（笔者按：其祖母马孺人于1901年阴历十二月十九日故去。）

此时，谭延闿（号组安，1880—1930年）也在长沙，谭邀请齐白石到荷花池谭家大屋为家族先人画遗像，同时也请他为前年阴历八月去世的四弟——谭恩闿（号组庚）画像。齐白石对后一幅画的细节记得很清楚：“我用细笔在纱衣里面，画出袍褂的团龙花纹，并在地毯右角，画上一方‘湘潭齐璜濒生画像记’小印，这是我近年来给人画像的记识。”

这年清明节（三月初八日）后两日，齐白石的老师王闿运借瞿子玖家的超览楼，招集包括他在内的几位友人饮宴，看樱花、赏海棠。

这位瞿子玖是何许人物，下文再表。我们先来看看这次聚会的时间和参与者。

有关这次禊集的回忆，若是对照王闿运日记和齐白石的自述，是一件颇值玩味的事。日后与胡适一起编撰齐白石年谱的邓广铭（字恭三），应是首次做这项考证工作之人。

邓先生为上世纪中国宋史研究的主要开创者和奠基人，他在查阅王闿运《湘绮楼日记》后，发现王对齐白石所记录的这几件事也都有详细记载。但与齐白石在日后作《白石自状略》中稍有出入，齐老记作：“壬子春，闻湘绮师又来长沙，居营盘街。璜往侍”——系误将此次聚会时间向后错了一年。通过邓广铭的考证，确认这次聚会时间应为宣统三年三月，即辛亥革命前夕。

王闿运的日记中，对齐白石毫不客气，直呼其“齐木匠”，而作为弟子的齐白石却对老师毕恭毕敬，他尊称王闿运的名号“湘绮师”。王日记中的相关内容如下：

二月廿六日，未朝食，齐濒生来求文。

三月九日，阴，当招齐木匠一饭，因令陪军大。

十日，晴。午初过子玖，同请金、谭、齐看樱花海棠。子玖作樱花歌，波澜壮阔，颇有湘绮笔仗，余不敢和，以

四律了之。坐客皆和。……谈宴一日始散。

这几句画中所提到的齐濒生、军大，分别是指齐白石和瞿鸿禨（字子玖），瞿曾任晚清军机大臣，所以王闿运称其为“军大”。其文中提到的另外两位金、谭分别是指嘉兴人金甸臣，和谭泽闿（号瓶斋），后者为谭延闿的五弟。

贰 清末军机大臣瞿鸿禨和他的超览楼

这一时期的瞿鸿禨（1850－1918年），早已从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等职务上卸任。

也许你还记得本号此前的一篇文章中，介绍过1903年晚清政府举办的那场空前绝后“经济特科进士”会考吧，当时杨度被慈禧太后拿下了“榜眼”的帽子，而其中原委与这位瞿鸿禨不无关系。

瞿鸿禨为长沙人，号止庵，晚号西岩老人。他于同治十年（公元1871年）中进士，光绪初年大考翰林，瞿鸿禨列一等第二名，擢为侍讲学士，当年被任为河南乡试正考官，逾年又授河南学政。此后他于1897年年升为内阁学士，先后出任福建、广西乡试考官及河南、浙江、四川、江苏四省学政。

与齐白石另一位贵人樊増祥（字樊山）的晋升之路类似，瞿鸿禨也是在1900年八国联军悍然发动侵华战争期间，获得了政治机遇。

照片：1904年清廷官员在京接见德国太子，前排左二为瞿鸿禨

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后，慈禧太后与光绪帝仓皇逃往西安。朝廷六位军机大臣中有四人因“庇拳”之罪被黜，只剩下荣禄和王文韶两人，瞿因此受举荐，经过荣禄考核后上报于慈禧，于1901年正月十五日奉旨赶往西安。此后，瞿鸿禨逐渐获得慈禧太后赏识，出任过工部尚书、军机大臣、政务处大臣等职。

两年后，王闿运最为看重的弟子杨度，1903年赴京参加闰五月的经济特科考试，在保和殿的初试中位列一等第二名。因杨度是张之洞所推荐，而作为主考官的张之洞素来与这位曾经长期在教育系统工作、军机大臣瞿鸿禨有隙，瞿趁机在慈禧面前奏明杨度与“康、梁乱党”交往密切，并且在留日期间发表过不满朝廷的言论。

当杨度从北京返回湖南避祸时，夏寿田马上寄了一封信与王闿运，说明“梁头康尾”事件并未了结，有人再上奏折认为杨度有反抗朝廷嫌疑，请将杨度捉拿归案。杨度不得已，只有再度东渡日本。瞿鸿禨虽然不是杨度这场末代科举失利事件的直接谋划者，但他的进言在客观上断绝了杨度在旧制度下博取功名的梦想，成为其践行老师王闿运“布衣卿相、书生公侯”帝王术赌局中的第一次失败。

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改为外务部后，瞿鸿禨出任外务部尚书，位高于六部之上，他还于1906年参与策划清政府预备立宪，特旨派议改官制大臣，但未就。

在瞿鸿禨逐渐受宠之际，也受到了时为北洋大臣袁世凯的关注，袁写信欲结交，但被瞿鸿禨拒绝，两人就此接下梁子。另一方面，瞿鸿禨虽然与奕劻同处军机，二人之间也矛盾重重。

1907年，在袁世凯及奕劻父子唆使下，言官恽毓鼎上奏弹劾瞿鸿禨，斥其“暗通报馆，授意言官，阴结外援，分布党羽”。随后，瞿鸿禨被慈禧开缺回籍。

齐白石朱文方印：曾登李白读书楼

瞿鸿禨回到长沙后，筑公馆于寿星街，与王闿运等吟咏结社。辛亥革命爆发后，他迁居上海。后被袁世凯聘为参政员，坚辞不就。1918年卒于上海私寓，葬杭州西湖。

叁 超览楼中的保守文人圈子

1911年春日这次长沙瞿家宅邸的禊集中，翟鸿禨作了一首樱花歌七古，王闿运作了四首七律，金、谭也都作了诗。齐白石过了几日才补作了一首看海棠的七言绝句，这首诗在此前文章中已有介绍，全诗为：“往事平泉梦一场，师恩深处最难忘，三公楼上文人酒，带醉扶栏看海棠。”

在王闿运日记中，他们在这样“三公楼上”的文人禊集间，虽然早已泯灭了官场上的明争暗斗，但也依然在笔墨上争强好胜，王闿运写道：“子玖作樱花歌，波澜壮阔，颇有湘绮笔仗，余不敢和，以四律了之。”

自瞿子玖于1907年被弹劾返乡，直到辛亥革命前夕这4年“吟咏结社”期间，王闿运等人应算是瞿家超览楼上的常客。笔者查阅网络上有一幅拍摄于“明治四十三年”春日的一幅照片，用图像记录了超览楼前的另一场聚会。

这次聚会发生于1910年，相片的右侧有日本人题款：“长沙，明治四十三年（1910年）春，瞿军机第内超览楼前樱花满开......”

坐于樱花之下、草坪之上前排的人士，从左至右分别为：瞿鸿禨、余肇康、王先谦、王闿运、黄自元、村山正隆。

照片：1910年瞿鸿禨第内超览楼前合影

照片：1910年瞿鸿禨宅邸超览楼合影旁题识局部

我们按顺序大致了解下这几位人士，看看他们之间所构成的是怎样一个文化、政治、经济的高端社交圈。

左起第二位余肇康（1854—1930年）为长沙人，瞿鸿禨姻亲。他号敏斋，晚号倦知老人，光绪八年(1882)举人，十二年成进士，官工部主事，曾任山东按察使、江西按察使。因为瞿鸿禨被弹劾罢官后，他也受牵连被免职。

回到湖南后，曾担任湖南粤汉铁路总公司“坐办”、总经理等职，主持修筑了长株段铁路。辛亥革命后，避居山中数年，后因南北军阀在湘混战乃迁居上海，于1930年病逝。

左起第三位王先谦（1842—1917年）同样为长沙人，字益吾，因宅名葵园，也被人称为葵园先生。他与王闿运被世人称作湖南“名儒二王”。在学术上，王先谦崇拜曾国藩，承袭曾“融合汉宋”的主张，著作有《续古文辞类纂》、《东华续录》、《荀子集解》、《合校水经注》。

王先谦曾任国子监祭酒，1889年卸江苏学政任后，回长沙定居。次年主讲湖南思贤讲舍，并在讲舍设局刻书。1891年（光绪17年）任城南书院山长，1894年年转任岳麓书院山长，主讲岳麓书院达10年之久。

插图：齐白石96岁所作《海棠》

在甲午战争之后的维新运动期间，这位传统的学者先是展示出积极的一面，他和黄自元等人投资创办宝善成机器制造公司，在湖南时务学堂成立初，也曾表面支持。但随后，便表现出坚定的保守一面，他对熊希龄、梁启超、唐才常等人的学说大肆攻击，认为其“伤风败俗”、“专以无父无君之邪说教人”，又致书陈宝箴，提出停刊《湘报》。

王先谦一贯竭力反对民主革命运动，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七月，唐才常等所领自立军起义失败，王先谦等人在其中扮演了告密者的角色。辛亥革命之后他改名遯，避居平江，闭门著书。之后曾返回过长沙，至民国6年（1917）病逝世；

照片中右其第二位，为黄自元（1837—1918年），上文已经提到他曾与王先谦等人一起投资办厂。黄自元字敬舆，号澹叟，湖南安化县龙塘乡人。他于清同治六年（1867年）举于乡，次年殿试列第二（榜眼），授翰林院编修。

黄自元的成就更多体现在其书法方面，他所临摹的《间架结构摘要九十二法》书帖，成为后世学习书法的蒙本。在研究书法结构方面，历代书法名家都做出过总结，唐人欧阳询有三十六法，明人李淳有八十四法等。黄自元临自邵瑛的九十二法，在总结前人经验的基础上将书法的间架结构法则编成通俗易懂的九十二条口诀，再附以字例说明。他这些工作为书法的推广普及，做出了重要贡献；

最后一位是日本人村山正隆，号节南。明治四十二（1909）年受任为日本驻华副领事。村山正隆精通中文，亦擅诗词，与清末朝野文士多有唱和。

比如这幅王闿运行书立轴，便是村山正隆的旧藏。该幅题识为“节南领府渡海，俞曲园题赠此四字，庚戌旅湘生之属补书以志缡谊。宣统二年中伏日，闿运并记。”

村山正隆收藏的王闿运行书立轴

题识中的宣统二年，即公元1910年，正是上文与村山正隆合影之后不久的夏天。

以王闿运为核心，所搭建的这个晚清保守顶级文人圈子，在另一组同样于1910年拍摄于长沙郭家花园内的一次雅集中，体现得更为清楚。如今在湖南省图书馆存有三张合影照片，拍摄时间为“庚戌二月八日”，即公元1910年3月18日。

照片中参与聚会的人士，除王闿运与杨度外，还包括周大烈、梁焕奎、胡元倓、胡子清、杨钧、黄忠绩、廖树蘅、谢重斋、龙璋、曾广钧、周大烈、谭延闿，一共十四人。（可参阅本号文章：《惟楚有材，于斯为盛——齐白石与杨度等人的湖南文人关系谱》）

照片：1910年郭家花园雅集1 图源：《潇湘晨报》

照片：1910年郭家花园雅集2 图源：《潇湘晨报》

无论是上述两次发生于1910年春日的聚会，还是次年齐白石也参与的瞿鸿禨宅邸内的那次聚会，其中所有的保守派文化精英们可能都并未料到，辛亥革命会如此快速地到来。

而他们的命运、思想及社会身份，即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在下文，我们将继续分析下参与1911年春日聚会的其他几位与齐白石关系密切的人物。

本文为《齐白石“衰年变法”之谜》系列文章，未完待续。相关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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