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长觉得性教育很耻辱(学校和家庭间性教育)

文 | 姬尊雨 周婕妤 徐若然

编辑 | 杨文瑾

“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发生性关系的过程的?”

“小学。但我当时还不知道发生性关系意味着什么,就觉得很稀奇,做操的时候还很开心地跟同学讲。”

“初中,当时看了美剧才知道的。看到‘we had sex’,我才意识到,原来这就是性。”

3月21日,南京,这是一场以剧本朗读会为主题的线下交流活动。十余个年轻人席地而坐,谈起了自己从小到大接受过的性教育。年轻人中有四个医学生,在对谈过程中,他们取出了iPad打开电子版教材,为在场的伙伴解释“阴道口和尿道口到底谁在上谁在下”。

随着网络上对于“性”的讨论量越来越多,线下也诞生了不少基于“性教育”的活动。看起来,性教育似乎正在成为公共议题的重要组成部分。

但是,在家庭和学校中,性教育的现状到底如何?我们补上曾经旷掉的性教育课了吗?

初中的生物课,成为不少人的性启蒙。

正在上大学的女生刘枫表示,自己初中时没有进行过系统的性教育课程,只有一节生物课老师提到了女性的生殖系统。女老师年龄不大,讲课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也不知道这节课要怎么讲,我自己都觉得很不好意思。”

另一边,大学生王志则认为,初中生物课后和同学的讨论,解答了他进入青春期以来,甚至是小时候未曾明白的疑惑。

进入初中后,王志获得了人生中的第一部手机,因此,他的性知识绝大部分来自于手机和初中同学。进入青春期的男生总会讨论一些关于性的话题和知识,有些男生被同学起绰号“色魔”,而他则被称为“纯情小处男”。这个称呼让当时的他很不舒服,他认为,这更多地意味着无知。

讲述生殖系统的那节生物课的下午,全班同学都无比期待,但是老师全程用蜜蜂采蜜、植物授粉播种的例子来讲。也就是在那天,结合老师的讲解、同学们的平常玩笑,王志终于茅塞顿开,知道了什么是精子、卵子,受精卵,也理解了怀孕的真正原理。

然而,作为老师,在学校开展性教育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们也有自己的为难之处。

杨胜莲是浙江省湖州市安吉县孝丰中学的一位科学课老师兼班主任,2020年疫情期间,应学校要求,她制作了一组关于青春期“早恋”与“防性侵”的微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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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胜莲在讲课。(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在她看来,学校的突然要求,可能和2020年发生在全国的多起性侵事件有关。“出事”后,从教育局到学校,都开始了关于“防性侵”的宣传,在众多课题组中,杨胜莲选择了做性教育。但是,尽管作为科学课老师,杨胜莲对面向中学生的性教育也不算非常了解。

“没有人会告诉你,该如何学到比较专业的性教育知识。”于是,她只能自己检索资料。这一过程中,杨胜莲注意到了北京师范大学儿童性教育课题组刘文利教授在中国大学MOOC(慕课)主讲的两门课程:《全面性教育》和《儿童性发展与性教育》。《儿童性发展与性教育》课程至今已线上开课5次,仅在中国大学MOOC上就有1398人报名参加。

在系统学习之后,杨胜莲制作出了《该不该和孩子谈性》《该如何和孩子谈性》《该和孩子谈些什么》的三节微课,并在安吉县广电总台播出,获得了不错的反响。从课程名字也能看出,她进行的性教育课,更多以一位老师的身份给家长上的。

家长觉得性教育很耻辱(学校和家庭间性教育)(2)

杨胜莲的微课更多是讲给家长听的。

杨胜莲在微课视频的第一节里写道:“性教育是做人的教育、常识的教育、底线的教育,是一个人从生到死都必须要接受的教育。”

制作完成微课后,杨胜莲产生了成为一名专职性教育老师的想法,但现实很快给她泼了冷水。她发现,大多数学校的教育仍以考试科目为主,不用说性教育了,哪怕是心理教育,也未必能按照课时要求顺利开展。

其他老师的反馈是,性教育课没有专门面向家长的必要,给学生们上两节班会课就已足够。杨胜莲认为,这可能是因为其他老师对于性教育的认知略显狭隘,“性教育拥有一个非常庞大的知识体系,不是一节课两节课就能解决的问题。”

此前,在接受南都周刊记者采访时,“莓辣”性教育团队的创始人色阿提到,她曾于2019年在深圳蛇口的一个社区开展过性教育讲座,但效果并不理想。她认为,在社区开展性教育本身就存在一定困难,“大家主要的社会关系是在家庭、学校或者工作单位,而不是社区。”因此,学校性教育始终应该被摆在重要的位置上。

色阿认为,在学校内开展性教育讲座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经过一次讲座,其实是创造了一个可以平常谈性的环境,将性话题祛魅化。从此在学校谈起“性”,可能就没有那么张不开口。

“学校性教育讲座或课程中构成了面式传播,这个是最有力量的。”色阿说。

杨胜莲同样认为由于学生家长的知识储备参差不齐,学校应成为性教育的重要阵地。但是,在学校开展更加详细、生动的性教育课程仍旧存在阻力,“如果教育部门能够建立一个性教育课程标准,性教育可能就不会那么敏感。如果有文件的支持、政策的支持,那就应该没人会有意见。”

“妈妈,我是从哪里来的?”

“你是妈妈从路边捡的,所以啊,你不听话妈妈就把你扔给收破烂的。”王志记得,这是在童年时和妈妈重复过无数次的对话。他现在想来,觉得这个回答的确是个“好伎俩”, 既恐吓了他,又直接回避了接下来关于性的话题。

现在想来,王志发现,尽管父母没有从直接的言语教育方面向他传达性知识,但是在每次洗澡时,妈妈都会要求他认真清洗“小弟弟”。

“我已进入大学并且年近二十,父母却从未和我讨论过关于性的话题,以前不说是不想让我知道,现在他们可能觉得已经没有必要了吧,的确他们在对我的性教育方面是极度缺失的。”王志说。

女大学生李甜则认为,妈妈从小就对她进行了潜移默化的教育。在她月经初潮时,因为什么都不懂,就跑去问妈妈她为什么会流血,那天妈妈笑着对她说:“妈妈要祝贺你,因为这意味着你长大了。月经是正常的生理现象,每个女孩子都会经历,不要觉得羞耻,正常对待它就好。”妈妈还跟她讲过女生的三点区域是不能给人触摸的,以及其它安全方面的性教育。

正是因为妈妈对她进行的性教育,在李甜的成长过程中,她从未因为发育、月经等问题感到难堪。别的女同学遮遮掩掩不敢去学校小卖部买卫生巾,她总是大大方方地去买。

但并不是所有孩子都如李甜一样幸运。

杨胜莲任教的初中位于城中村,不少家长都是在工厂里上班的打工者,因此很难顾及到孩子的学习生活,更不要说性教育了。在担任班主任的过程中她发现,部分家长存在非常错误的性教育观念,有进行性教育意识的家长并不多,家长们还是更看重学习成绩。

性教育专家、赋权型性教育督导师王晓斌认为,在家长对孩子进行性教育时需要认识到:性教育不只是生理层面的教育,它还包括性心理、性别平等、防止暴力,亲密关系等,它是实现人格成长的教育。

王晓斌曾接触过一位几乎要“崩溃”的父亲,他上六年级的儿子偷了六十几条的女性内裤,且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认为孩子“喜欢女性内裤”的心理有问题。

王晓斌建议家长和孩子一同进行辅导,但她发现父母既急于解决孩子的问题,又对性带有强烈的羞耻感和污名感。整个辅导过程中,小男孩很坦然,那对父母却一直问她:“需要我回避一下吗?”

后来,王晓斌意识到,“偷内裤事件”的背后,是孩子和父母性教育缺失导致的。男孩偷内裤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对男女性的生殖器感到好奇,他不能理解男女性内裤外形的差异。

在他的成长中,问过父母很多次:“男性和女人的隐私部位有什么不同”,从未得到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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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晓斌在学校授课。(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对此,王晓斌给家长在家庭进行性教育提出了三点建议:

近日,王晓斌参与编写的《男孩的青春期性教育》和《女孩的青春期性教育》两本书出版,但将“男孩性教育”和“女孩性教育”分开,是和出版社、家长“妥协”后的结果。

她认为,刻意将性教育分为“男生的”和“女生的”是不妥的,性教育不应该区分性别,然而主流社会仍旧具有一定程度的性别刻板印象,家长在选购性教育书籍时,也更倾向于根据不同性别的不同内容进行选择。

“这样违背原则的划分仅仅只是迎合读者的市场需求,暂时的妥协,是为了让更多家长对孩子进行性教育。”王晓斌说。

除了来自学校、家庭的“被动式”性教育,这届年轻人们也在主动完善“自我性教育”。各类以两性、性教育为话题的公众号、自媒体也成为了性知识、性教育的普及者。

作为两性公众号“桃子笔记”的主编,桃子经常会在公众号后台收到“男朋友说安全期没戴套也不会怀孕,是真的吗”、“我不想和男朋友发生关系,但他说如果我拒绝,就要和我分手”、“我还是个学生,意外怀孕了怎么办”的私信。

为此,在2019年8月电视剧《小欢喜》中黄磊和海清饰演的父母对自家孩子进行性教育的片段爆红时,桃子笔记发布了一篇名为《真正的性教育,远不止〈小欢喜〉式的生理科普》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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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小欢喜》截图。

桃子笔记的主编认为,性应该是一门必须要学习的科目,它关乎我们的身体和心理,它伴随着我们的呼吸。“而我国现在的性教育,连最基础的生理科普都未被普及。男孩子们的性教育许多来自于成人动作片,女孩子们的性教育则许多是来自于自己的男朋友,于是这之间催生了许多伤害。这些伤害,许多都是通过性教育可以避免的。”

2021年3月16日,漫画家南天枭在微博发布了名为《10岁的我不知道避孕套是什么,把它当成气球扎破了!》的漫画,获得超过1万次的点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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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天枭作品《10岁的我不知道避孕套是什么,把它当成气球扎破了!》片段。

这其实是她系列漫画《没有童话的世界》中的一部分,在构思一系列不同人生阶段的故事时,她将“性教育”、“性启蒙”话题放在了童年小孩探索世界的阶段。

漫画开头,10岁的“我”和小伙伴出于好奇拿走了避孕套,并套在水管上灌水,将之胀爆。孩子们天真无邪地笑着,大人们却尴尬得一言不发。这一故事正取材自南天枭的真实成长经历,或许也成为了她性启蒙最朦胧的开始。

直到进入初中,她才从一些漫画和网站上明白了自己当年玩过的是什么东西。但是在她成长的中学里,女孩间对性话题总是三缄其口,而唯一一节“生理课”上,则只有老师对于男女性器官的差异、性行为与怀孕冷静而学术的阐释,间或学生听到“做爱”、“受精”字眼的偷笑。

虽然有这门整个年级在阶梯教室一起上的必修大课,但也仅限于“精子和卵子结合可产生新生命”、“性交就会怀孕”。至于什么是爱情,如何才是合理的性行为,或者如何取悦自己……当时的南天枭并没有答案。

南天枭成长的家庭较为传统,当她将自己喜欢的男生分享给家人时,家人却告诫她不要在婚前发生关系,原因是“男生都有处女情结”。因此,虽然在成长过程中,她看过不少有关“性”的漫画和小说,但在现实中对性依然非常恐惧抵触。直到上大学,短视频和自媒体兴起,她才从科普视频里了解到很多人的第一次并不一定会出血。

南天枭的自我性教育基本一路摸索而来,因此她在创作与“避孕套”“月经”相关的漫画时总会小心翼翼,不断修改尺度和措辞,“担心被人看了会觉得不舒服”。

但谈起对未来一代的性教育,南天枭仍觉得学校需要在其中发挥主要作用:“如果不强制学校性教育的话,大部分父母是不会去教育自己的小孩的,教育了也不一定正确。”不过,她认为,学校性教育在除了性知识以外,还应该进行心理辅导。“最好能教小孩什么是爱情,谈恋爱的底线在哪里,什么是骚扰,关于自己的性取向、心理性别的认知等。”

在今年全国两会众多关于性教育、女性权益的提案中,有两条引起了微博上的热议。一条是“建议将性健康教育纳入中学生教育课程体系”,此项提案由全国政协委员马秀珍提出,她建议从以下四个方面入手:

性教育专家王晓斌认为,此项提案中的四点让校园性教育从“四无”走向“四有”。她非常支持,但她认为提案还有完善的空间。

她发现中学期间学生们就已经遇到了较多与性相关的问题,如果在此时才开始性教育,有些为时过晚。毕竟,“性教育不应该是用来解决问题的,应该用在最前头来防范问题。性教育不是与问题捆绑在一起的,性教育是与生俱来、陪伴终生,让我们学会对生命负责,实现人格成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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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晓斌在中学授课。(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另一条引起热议的提案,则是全国政协委员徐凤芹建议将性教育纳入《家庭教育法》,以实现《家庭教育法》与《未成年人保护法》在性教育上的紧密衔接,进一步推动相关法律和制度完善。

在多年性教育教学和咨询的过程中,王晓斌发现,家长的教育都围绕着学校的教育(即应试教育)展开。因此,学校性教育若是推广开,可以更普及、系统和规范。然而家长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家庭性教育才能实现从零岁开始,才能根据每个孩子的日常困惑实现性教育的“不失时机”。

此前接受南都记者采访时,深圳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健康教育所所长武南也曾说:“性教育应该覆盖全人口、全生命周期。它不仅是大家理解中的只面对青少年,而应该是从出生到生命结束都应该进行的一项教育。”

但性教育似乎仍横亘在“家庭”和“学校”之间,左右为难。

(应受访者要求,色阿、桃子、南天枭、刘枫、王志、李甜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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