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豪放派和婉约派有什么不同(为何说苏轼是豪放派的代表)

词原本只是娱宾遣兴的歌曲,书写的范围相当狭窄,不是剪红刻翠的艳科,就是旖旎温柔的情语,无法完全反映广阔的人生。苏轼对词体的发展与改革,与其说是风格的豪放,毋宁说是思想的解放。苏轼的开拓创新,要旨在于“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用刘熙载的话说是“东坡词颇似老杜诗,以其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也。若其豪放之致,则时与太白为近”。这种豪放,钱钟书总结为虽然好似行云流水、随物赋形,但终究要“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法度。今人对东坡词的关注往往聚焦于在词句风格上重而拙的作品,易于忽略苏轼的许多婉约词也同样贯穿了他的改革精神,具有鲜明的个人气息。

关于秦观词,《白雨斋词话》中评价:“秦少游自是作手,近开美成,导其先路,远祖温韦,取其神不袭其貌。词至是乃一变焉,然变而不失其正。”词的创作原本不是说理或叙事,而是一种情深言长的写景与抒情,词话里说秦观师法温庭筠、韦庄,实在是看出了秦观与《花间词》之间的渊源,这是一种对词之传统的回溯,也是一种对当时改革潮流的梳理。“取其神不袭其貌”则点出了《淮海词》(秦观诗文别集)与《花间词》的差异,即秦观在创作中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精神。“变而不失其正”是指秦观词始终没有背离词的本质,也就是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说的:“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苏轼曾经问晁补之和张耒自己的词与秦观比如何?答曰:“少游诗似小词,先生小词似诗。”这个回答精准地点出了苏轼词的特点,即“以诗为词”,词的变革过程实际就是逐渐“诗化”的过程,豪放风格的词作只是“诗化”过程的一种风格。苏轼与秦观的创作理念与审美趣味既有共通又有相异,他们既能够彼此欣赏,又有坚持己见的部分。苏轼认为秦观的词“以气格为病”,体现正是他们文学审美趣味的差异,有趣的是他同时又很在意秦观,总是将自己的词与之比较。

苏轼的豪放派和婉约派有什么不同(为何说苏轼是豪放派的代表)(1)

冯熙评价秦观的“词心说”很有见地:“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虽子瞻之明俊,耆卿之幽秀,犹若有瞠乎后者,况其下耶?”叶嘉莹认为秦观的过人之处恰恰在于他易感的词心使他能够体味到最幽微细致的感受,表达出柔婉精微、纤细锐敏的心灵体验。秦观描写春愁的《浣溪沙》中有两句佳句很能代表他的词风:“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我们通常会利用具象来比拟抽象,但秦观反其道而行之,用梦和愁来比拟飞花与丝雨,这种飞花是轻且自在的,丝雨则是惆怅无边的。这阕词全篇未用重语,但却为读者营造了一个细致幽微的感觉世界,这才是秦观笔下独有的词人感知力。

选取同样有“言恨”的两阕词比照一番,我们可以看到秦观之恨与苏轼之恨在轻重缓急、表达手法方面的异同。秦观的《画堂春·落红铺径水平池》通篇描写春愁绮恨:

落红铺径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园憔悴杜鹃啼,无奈春归。

柳外画楼独上,凭栏手捻花枝,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

上半阕交代落红与小雨,杏园中春意阑珊的景象,结语处直白地点出“无奈春归”的主题。换片后头一句写“柳外画楼独上,凭栏手捻花枝”。画楼独上本身有一种寂寥,岂不闻李后主所言“独自莫凭栏”?不但凭栏,而且“手捻花枝”,在高楼上看到远处渐渐消逝的春光,近处唾手可得的春花,独自抚弄花枝,有怜爱也有遗憾。作者紧接着后面荡开神来一笔,说“放花无语对斜晖。”从“手捻”的亲近到“放花”的无奈,从爱花到惜花,只能脉脉无语,空对斜晖。从登上画楼伊始,作者已经代入了一种细致深微的感官视角,一切情感和知觉都是发生在他和自然之间,他与花之间。这种非理性、如梦如幻的感觉将作者引入一种排他境界和难以言说的情绪当中。沈从文曾在文章中写到他梦中的一株淡绿百合花,“于是伸手触之。花微抖,如有所怯。亦复微笑,如有所持。”这种梦境里和花的相处同秦观笔下的感觉何其相似!沈从文的文章进而写道放花之后“如闻叹息,低而分明”。这不正是秦观笔下的“此恨谁知”么?从爱重到怜惜,最终到无奈,作者是一个与自我不断对话的过程。这种风格的写作没有一个确定的或者深刻的意义,但是“这种晶莹敏锐的善于感发的资质,却实在是一切美术与善德的根源” 。词的尾声深幽的哀感难以言说却又含蓄不尽,有一唱三叹的效果。

元丰三年至七年间,苏轼贬居黄州作《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词: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其中上片写寂静的夜晚,“缺月”“疏桐”“漏断”“孤鸿”逐一出现,构建出一片寂寥凄清的景象,在这个境界内独自往来的幽人,能够相遇的也只有缥缈的孤鸿。下片“惊起却回头”紧接上片的孤鸿,写被幽人惊动之后孤鸿的回顾,这种半夜被惊扰的感觉竟无人可以理会分享。因而苏轼写到“有恨无人省”时别有一番遗憾甚至不忿,带有一点被辜负的感觉。也是从这句开始,孤鸿与幽人的界限逐渐模糊,“言人见鸿,说鸿即以说人,语语双关,高妙已极”。末句“拣尽寒枝不肯栖”既是言人,又是说鸿,从上句的恨意中解脱出来,呈现出一种高傲的、自主的选择状态。孤鸿在选择栖息地时已然“拣尽寒枝”,最终还是做出不肯栖息的决定。对比嘉祐六年(1061)苏轼所作的《和子由渑池怀旧》,中有两句:“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这里的雪泥鸿爪感觉更加缥缈,但是整体感觉与词作是一致的,只是雪泥鸿爪这首颇有一点随波逐流的意味,词作中“不肯栖”三字则提醒人们注意主体性的呈现。苏轼这首词虽然极尽妍妙,用黄庭坚的话说是“似非吃烟火食人语”,也就是很仙气的样子,但与秦观的词作《画堂春》相比,《卜算子》的作者始终是冷静的、理性的,缺少一点对梦境的耽溺。苏轼的用字显然是要重许多,借这些词句表达“恨”之深切。秦观的用字则如周济所言:“少游意在含蓄,如花初胎,故少重笔”。以婉约词与豪放词相对照二者的反差较大,也更加容易辨别。苏轼的这首词作格调起手颇高,用语铺排处处蕴含匠心,但他显然无法走入秦观那个细腻易感的微观天地。所以秦观“言恨”是浅语,是淡话,词里的恨也是无法与人言说,只能独自慢慢消化;苏轼“言恨”有一种不服输的高傲在其中,是不被征服的。这一脉精神延续至南宋便有了陆游的《卜算子·咏梅》:“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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