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宇野常宽(宇野常宽零零年代的想象力第六章)

第六章

我们现如今身处何处——「决断主义的零零年代」的现实认知

知乎宇野常宽(宇野常宽零零年代的想象力第六章)(1)

世界系为何败给了新传奇

在前面的章节,我们追寻零零年代前的叙事想象力的演变,并对作为其主题的问题意识进行了讨论。

于是在本章中,我们在整理迄今为止的讨论的同时,也对生活在所谓零零年代的我们所在之处——进行明确的定义。

本章的讨论素材是讲谈社的文艺杂志<浮士德>。

东浩纪于2005年正式表明他将与之前参与过创作的<浮士德>保持距离。该杂志曾将佐藤友哉、泷本龙彦等「世界系」流派作家放在核心地位,但后来又主推「新传奇」流派,将中心路线转向了从属于「生存系」(survival)流派风格并创作了『F/SN』『空之境界』的奈须蘑菇。而这正是东浩纪批判<浮士德>的缘由。东浩纪在评价『F/SN』时曾对奈须蘑菇批评道「故事叙述时过于毫不犹豫」。

(『Fate』的主人公卫宫士郎)既无心理描写,也没有内心纠葛。我认为这就像『机动战士高达』出现之前对少年形象的刻画。倒不如说(在人物描写方面)更接近『宇宙战舰大和号』吧。古代进(大和号的男主)不是什么烦恼都没有么。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乘上了宇宙战舰,大和号不是毫无意义吗,地球什么的毁灭了就好了,古代是绝对不会考虑这些问题的。但在1979年的『高达』出现之后,这种天真的人设已经不再行得通了。我认为正是担忧与顾虑才有力地支撑起了御宅族的想象力,然而『Fate』却将所有这些都吹散了。

——东浩纪『美少女游戏的临界点』128页/波状言论(东浩纪个人事务所)/2004

也就是说,按照东浩纪的理解,「对战斗不感到迷茫」的『F/SN』事实上倒退到了八零年代以前。毋庸置疑,不论好坏,『F/SN』是一部忠于御宅族偏好以及快乐原则的非常坦率的作品。但是,东浩纪的这一批判中却包含着一个巨大的疏忽。正如我们已于前文所确认的那样,『大逃杀』『真实魔鬼游戏』『野猪大改造』还有『死亡笔记』等作品,于零零年代的前半段超越东浩纪的视界半步之时,实际上,它们已经于九零年代后半段作为克服了「世界系」的新想象力开始兴起了。『F/SN』毫无疑问正是属于这一潮流的作品。[译注:寻思东浩纪没仔细玩FSN,HF线的卫宫士郎显然不是毫不犹豫、不感到迷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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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e stay night 初遇

卫宫士郎在战斗时的毫不犹豫,并非因为他什么都没有思考,相反,对于生活在零零年代的年轻人来说,他们深刻地认识到活着即为战斗。这种时代的变化正是创作的大背景。不管是『大逃杀』也好,『真实魔鬼游戏』也罢,剧中的主人公都是在某一天被卷入了毫无道理可言的游戏之中,被迫参加残酷的生存游戏。不管愿意与否,他们都必须要玩这个游戏。

就好像曾经的「自闭家里蹲/心理主义」,又或是说从属于这一流派的「世界系」,是对1995年以来政治状况所带来的社会形象之不透明化的敏锐反应一般;生活在零零年代的年轻人的「生存感」,是对社会形象不透明化、以及若要自闭家里蹲的话便无法生存下去的恐惧——这种「生存感」,实质上也是对在9·11事件以及小泉构造改革之后的政治状况做出了敏锐反应的想象力。「迷茫」「犹豫」并没有消失,而是已经提前包含在了其中。

<浮士德>的转变当然不是保守反动的,倒不如说它终于开始了追赶时代向前迈进的行动。这么说是因为<浮士德>本就与其自我标榜相反,在零零年代的前半段依然恪守着九零年代后半期的旧式媒体感性。

2003年,<浮士德>的出现遭受到一批仍持有八零年代感性的轻小说读者和业界从业人员(作家、编辑等)的强烈反对。东浩纪和其他的早期参与创刊的批评家也暗中利用了这种对立。东浩纪在这一时期的主要批判对象倒不如说是他本人出身的文坛保守势力。根据东浩纪的说法,相较于美少女游戏和轻小说而言,纯文学、大众文学是更为保守和落后的。东浩纪也因此得到了沉溺于前者文化的御宅族男性的极大支持。以东浩纪为中心的零零年代前半期御宅族亚文化批判的世界(圈子),是以九零年代后半期的感性为基础,对八零年代及之前的感性进行批判而建立的。这种范式在近十年间被批评界所普遍接受。也是由于这个原因,就算面对在零零年代兴起的、对于九零年代感性进行反思的(生存系)感性,人们也大都倾向于把它当作「倒退到了八零年代前」。最直接的例子便是东浩纪对奈绪蘑菇的批判。作家们的主流态度是将九零年代后半段作为基准标尺,并认为所有远离该标尺的想象力都是八零年代前的。他们就这样停止了思考。

在2003年<浮士德>创刊时,我也曾对东浩纪的观点进行了批评。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支持被八零年代情怀所桎梏的老一代御宅族又或是保守文人。与这些怀着八零年代情怀的人对<浮士德>所感到的恐惧相比,我反倒是对这个杂志的「陈腐」感到烦躁。<浮士德>早期给我的感受并非敏锐,而是迟钝。

文坛上,比起芥川奖我更在意『浮士德』的动向。西尾维新、佐藤友哉与今年芥川奖获奖作者是同一年代的人。就像在过去媒体将平野咎一郎称为天才,我现在更愿意将西尾、佐藤,以及略微年长的舞城王太郎这些『浮士德』的核心成员看作是承载未来文学发展的作家。纯文学和娱乐之间的区别一点儿都不重要。实际上,在这一两年间,佐藤、舞城在文学杂志上也有发表文章。我认为,拥有才能的作家能够得到正当评价的时代终于到来了。

——东浩纪个人主页『涡状言论』2004年1月21日

这段话是在2004年绵矢莉莎和金原瞳获得芥川奖之后,东浩纪在其个人网站发表的文章的摘录。于是,我便确信了东浩纪已经被时代抛弃在后头了。在我看来,东浩纪所拥护的早期<浮士德>式的感性完全不是什么新鲜事物。

当然,如同东浩纪指出,以绵矢、金原获得芥川奖为开端,零零年代前半期的青年作家以及青春文学的热潮,不过是出版业界的廉价宣传策略罢了、热度很快就消散了。但这一批判也同样适用于早期的<浮士德>。前文中东浩纪所推举的舞城王太郎、佐藤友哉、西尾维新再加上泷本龙彦所组成的早期<浮士德>的招牌年轻作家,现在也只剩西尾维新还在一线了。舞城在2005年之后与他人合作执笔漫画创作,但大家都能看到他开始迷失方向了;泷本龙彦除了在2002年发表的第二部出道作品『欢迎加入NHK!』的漫画版中担任原作脚本外,也没有开展其他的活动了,故事内容没有进展,在原地打转中结束了。而佐藤获得了三岛由纪夫奖,作为纯文学作家得到了认同。但那正是如同东浩纪所指出的一样,不过是文学业界的宣传策略的结果罢了,而东浩纪自身亦是如此,他近年来的作品也留有着对八零年代后现代主义小说拙劣模仿的痕迹。

此外,早期<浮士德>作品群从各个作品的完成度,又或是在写作技术上来说,都理应超越绵矢、金原以及他们的劣质模仿作品,没能够打败他们的原因只能是那份陈旧的感性。

早期<浮士德>的作家们——比如说佐藤友哉和舞城王太郎,他们叙说的是一种绝望。这种所谓的绝望是在1995年后无法适应社会状况变化、不知道如何是好而迷失方向、努力到最后却也不得不在家里蹲的后团块青年一代(「失落的一代」的内核)中表现最明显的,被当成一种表演来描写的绝望(「假装绝望的扮家家酒」)。

但是,我们已经确认了这一点:将已经给他们带去绝望的2003年前后社会状况的变化作为前提接受——无论是流动性过剩现象(指竞争带来的社会流动无法被完全吸纳,译注)的逐渐渗透还是后现代状况的普遍化,又或是其他——一种不绝望的、试图挺过新时代的想象力已经兴起了。这样说来,与在同样的状况(1995年以后的流动性过剩,以及后现代状况的普遍化)出现时所暴露出来的「在这个世界中无法引出活着的意义」「不明白真正的自己」等佐藤和泷本的消极态度相对,出现了另一种属于下一世代的绵矢、金原等年轻作家所持有的,克服了该种消极态度的态度。前者是起源于『新世纪福音战士』的旧想象力的后继者,而后者则可以说是通过『死亡笔记』『欺诈游戏』表达出来的新想象力的先驱者。

早期<浮士德>促使九零年代后半期所培养发展的感性走向成熟,诞生了许多值得称赞的完成度非常高的作品,并且获得了无法赶上零零年代新感性的保守人群的支持,取得了一定程度的成功。但是,塑造这些作品的想象力是已然过去的旧事物,这些作品没能够形成一场超越尽管在作品完成度上远不及他们、但却拥有新的感性的绵矢&金原这一代年轻作家浪潮的运动。

东浩纪对<浮士德>的评价犯了两个错误。第一是在该杂志从世界系向新传奇转变时将其批判为保守。其次则是对该杂志在零零年代前半期所处位置的理解。

西尾维新的「转向」与世界系的本质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吧。「世界系为何败给了新传奇」——理由只有一个,处于零零年代前半期的「世界系」已然是无法追赶时代变化的九零年代后半期感性所固着的容器/载体。作为作家的技术,佐藤友哉、泷本龙彦,又或是舞城王太郎,与绵矢莉莎及其追随者、又或是奈须蘑菇相比,前者显然压倒性地胜出。但是,时代的变化使得前者的作家们的问题意识一瞬间无效了。「世界系」被「新传奇」击败的原因不外乎没有响应时代的要求。

当我这样思考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位我之前不敢提及的作家的名字。他在<浮士德>路线转变的前后都是该杂志的头牌作家——即,唯一从「世界系」向「新传奇」顺利过渡的作家,西尾维新

《戏言系列》(2002-2005年)是西尾维新的代表作,一句话概括便是「以世界系开始,否定它,再以新传奇画上句号」的故事。主人公小伊被描绘成一个拥有着世界系伦理观念的人,他沉浸在九零年代后期的悲观厌世主义中,并且总是回避对他人作出决定性的承诺。故事的最初是通过推理对战的形式展现世界系的世界观。而随着故事的推进,到了后半部分,则变成了与企图毁灭世界的阴谋组织的对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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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尾维新《戏言系列》 获得2006年「这本轻小说真厉害!」榜首

到了最后一卷,小伊舍弃了前面所有世界系的伦理观,说出了「想要为了谁——去试着做些什么」的话语。也就是说,在这里我们可以看见一种从九零年代后期的「自闭家里蹲」向零零年代前期的「决断主义」的转变。而这一转向,西尾维新在《戏言系列》完结前就已经在自<浮士德>创刊日起连载的作品『新本格魔法少女丽斯嘉』开始明确地表现出来。

『新本格魔法少女丽斯嘉』的主人公供牺创贵,一言概之,就是『死亡笔记』中夜神月式的人物。他对既存的社会、大人们不抱有任何信心,他的价值观和规则则是基于自己的获胜进行构建。并且与他的伙伴,魔法少女丽斯嘉一同,投身到一场与敌对势力的魔法使的严酷战斗当中。

知乎宇野常宽(宇野常宽零零年代的想象力第六章)(4)

在这里重要的是,主人公供牺创贵成为了自身的决断主体,并接受相应的责任。而还在延续着世界系风格的《戏言系列》,直到故事完结前,弄脏双手的始终还是小伊身边的女性角色(战斗美少女)。但是,在本作中,主人公供牺创贵和女主人公丽斯嘉的关系,相比较之下,还是接近平等的。主人公供牺创贵利用他的头脑,丽斯嘉利用魔法,两人合力将敌人打倒,并共同背负起杀人的罪名。<浮士德>的路线转变只能说是西尾维新必然的,且大概也是无意识地解读了市场需求的转向。

如果要进行补充的话,以往世界系作品的临界点就在这里。在第四章,我对『新世纪福音战士』所代表的「九五年的思想」,以及可算是其零零年代中的堕落形态的「世界系」之错误进行了解读。前者以「不去做……的伦理」为基础,放弃了对超越的、核心的价值之追求;而后者则是依靠战斗美少女、背负着创伤的美少女对主人公的完全肯定,以这一种非常幼稚的形式被疗愈(恢复)。

若「九五年的思想」是「接受绝望而生存下去(被明日香甩了的真嗣)」,那么「世界系」则是从绝望中被「(战斗美少女、背负着创伤的美少女)在受到过伤害的少女那里无条件地被需要」所拯救。也就是说,在后现代的语境下,为了尽快得到「生存的意义」「价值的确定性」,无非是希望一个预先就背负着需要(自己来)治愈的创伤的少女来无条件地需要自己罢了。所以在《戏言系列》里,弄脏自己双手,敢于「决断」的总是小伊身边的美少女,而在泷本龙彦的小说中,女主人公小岬,也预设地背负着应被主人公疗愈的创伤。

高桥真『最终兵器彼女』,秋山瑞人『伊利亚的天空,UFO之夏』的女主角也是,代替男主角(少年)行使了「决断」的意志,并弄脏了自己的双手。「世界系」无非是为了在主角身上贯彻九零年代后期式的「不去做……的伦理观」,让别人(战斗美少女)来代替自己决断;这种态度只不过是想要享受着被美少女无条件地需要的这一结果。这简直就像渡边淳一的『爱的流刑地』中,女主角向男主角发出「杀了我」的要求,从而在精神上免除了杀害了她的男主角的罪孽的剧情一般。

「世界系」看上去像是在其支持者中贯彻和主张「不去做……(九零年代后期)的伦理观」,但实际上却不过是「完全不承担自己的责任,仅仅享受利益的决断主义」罢了。

可称之为「九五年的思想」堕落形态的「世界系」,以讽刺的形式架起了从「九五年的思想」向「零零年代的决断主义」过渡的桥梁。不管是对于社会性自我实现价值信赖低下的绝望少年(『新世纪福音战士』中的碇真嗣),还是将所有的决断和责任都交给了战斗美少女而自己却独享成果来自我疗愈的尝试(世界系),到头来还是会为自己的欺瞒以及机会主义进行反省,并且最终承担相应的责任(决断主义)。

西尾维新这样拥有超群敏锐嗅觉的作家的变化,从结果上来看,正是以一种相当易懂的形式描绘出了近十年来的想象力的变迁。可以说,西尾维新是初期「浮士德作家」中唯一一个,抵达了在九一一事件后的世界中通用的想象力之人。『死亡笔记』的衍生小说由西尾维新所代笔也只能说是「时代的必然」了。

我们现如今身在何处?

九零年代后期,以奥姆真理教地铁沙林毒气事件、阪神淡路大地震的两大事件为标志,社会状况发生了变化,并在日本国内极大地推进了后现代状况的进展。

作为结果,日本国内人们对社会性自我实现的信心下降。再加上当时的不景气(平成经济衰退),对社会不透明性的恐惧氛围成为了主流。

而作为这一结果兴起的思潮,不是把可以做什么、「去做什么/做了什么」(行为)与自我身份认同相连接(交往),而是将「是什么/不是什么」,更进一步说,将「缺少什么」(设定)作为自我身份认同(角色)的思考方式。

作为其结果的是,由美国输入的心理悬疑作品开始大行其道、自80年代以来的庸俗心理学热潮更是逐步过热、出场人物都是按照「他们过去所承受的精神创伤」来设计的从『新世纪福音战士』到『永远的孩子』等心理主义式作品群的兴起、椎名林檎这一「现象」。在此存在的是一种无人知晓何为正确,在这个无人告知该如何是好的不透明世界里,若是要与他人产生联系,做成什么事情,人必然地(相对地)会犯错,会伤害他人,而自己也会受伤之绝望,向社会发出了「因为不知道什么事情是正确的所以自闭家里蹲」的气氛;又或是「什么也不做(即没有人会受伤)……的伦理」这类呼喊。

但是,这种「自闭家里蹲」模式在2001年美国频发的恐怖袭击,以及小泉纯一郎内阁的构造改革开始的前后开始慢慢地解除。这是因为,在决断主义式的暴力(恐怖活动)的连锁反应、以及格差社会逐渐加剧的零零年代前期的政治背景下,若还为后现代进程感到害怕而继续家里蹲就无法活下去,什么东西都无法得到的生存感给故事创作所需的想象力投下了阴影。

因此,以社会的不透明性、价值观的多样化(混乱)为前提的「为了活下去(犯错及承担犯错所带来的责任)需要进行决断」的风潮开始盛行。这种状况我们可以在旧左翼式的异化论、或者皇国史观(帝国主义)式的意识形态中得以窥见。这种老旧的、理应已经被克服的思想,却转而拥有了地方性的动员力;而在文化层面上,与各个世代相应的怀旧情绪(新人类世代为八零年代前半期、后团块青年一代则为九零年代后半期)占据了支配性。

所以这并非是朝向过去框架的倒退,倒不如说是对现代状况的无意识应对。二战前的右翼与「新历史教科书创作会」是一样的吗?过去的工会与「自由职业者」是一样的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与前者相比,后者是他的回归——倒不如说是由于前者中心化价值观的必要性而被事后再次呼唤回归——是在明知其毫无根据的前提下的选择。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在物理(物质)层面上,我们在政治和经济上都无法生存,又或者说,不这么做我们无法获得心理层面上生存的意义。

于是这样一来,对无法忍受过剩流动性的软弱的人——不,不管是什么人都有自己的弱点——以左/右易懂的意识形态、或渡边淳一 = 世界系式的女性歧视(萌)式浪漫主义为媒介,试图生成一个封闭的交往空间来填满其空虚——这是非常现代式的行为。这并非过去的社会形象的复活,而是展示了一种崭新的社会形象的兴起。所以同样的,过去的革命漫画『野心的王国』与『死亡笔记』不同、『银河漂流Vifam』与『无限的未知』也不同。只有将「(这是)再归之物(再帰的であること)」[译者注:这个“再归”不是旧物的直接复活,而是类似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式的新状况之下的反复]的观念纳入视野,我们才能正确地把握现代、跟上时代的步伐。

总而言之,1995年至2000年是宏大叙事进一步失效,过于害怕并拒绝接受社会情况之变化的「自闭家里蹲时代」。2001年以后,则可以说是变成了许多社会关系冲突对抗林立(大逃杀)的「喷涌时代」。在这里,起主导地位的是一种决断主义的态度。这种态度在自己选择的小叙事解读出了大叙事的那种超越性(译注:即在自己的一家之言中树立起普遍、绝对的价值),并且以其正当性来把其他的小叙事排除出去,获得自己的生存空间。

在这里重要的是,对决断主义的批判与对生存系作品的想象力的批判是没有关系的。从『无限的未知』『大逃杀』这些生存系的早期作品,到『假面骑士龙骑』『不适合少女的职业』这些生存系发展时期的作品,再到『野猪大改造』『死亡笔记』『叛逆的鲁鲁修』这些生存系后期的作品,坚决的决断主义是活下去的必要之恶的选择。后期作品都以突出决断主义者主人公的魅力(必然性)、界限以及问题的恶人浪漫主义(夜神月和鲁鲁修也被描绘为幼稚的恶)对故事展开描写。

更进一步的,作为发展形式的『野猪大改造(电视剧版)』『欺诈游戏』则更为直接的将克服决断主义大逃杀作为其主题。是的,生存系经常将决断主义的必然性和对这个必然性的克服作为主题。

我们现在正在直面决断主义在某种程度上的有效性,以及作为其(巨大的)副作用所表现出来的界限与问题。我们应该探索的并非是从「自闭家里蹲」脱出的办法,也非后世界系相关问题、那些都是作为已然存在的决断主义所出现的事物。与「反正只要在世间胜出便是正义(强者即正义)」这种破罐破摔、思考停止与赞同暴力的态度相对抗,便是我们研究的课题。

在如今重要的事情是,不要为自己的罪责开脱。虽然我已经反反复复强调了很多次,但是决断主义或多或少像是一种谁都无法逃离的「条件」一样的东西。在宏大叙事日渐衰微的今天,选择什么东西、主张何种态度,即诞生了决断主义的态度。而像世界系那样,实际上让少女进行决断,而自己坐享收益的渡边淳一式的女性歧视,也是一种决断主义。选择「什么也不主张」的态度,实际上也是一种选择。我们是无法从决断主义者的概念中逃离出来的。

正因如此,小林よしのり的『脱正义论』堕落为「新历史教科书创作会」,(前期的)宫台真司无法成功批判文化研究和自由职业者(フリーターズ・フリ),碇真嗣式的人物是无法阻止夜神月的。世界范围内的暴力连锁无法终止,而日本国内追求「简单易懂」和「刺激」的决断主义者,为了享受着停止思考所带来的快乐、越来越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他们是信仰夜神月的基拉信徒,是「新历史教科书创作会」的支持者,更是反对下北泽再开发的运动家,同时也是秋叶原解放示威中的旗手。

如果利用从吉本隆明到『脱正义论』的理论脉络,以运动的自我目的化作为理由来批判他们是完全没有批判力的。对于他们这些决断主义者而言,运动(决断)的自我目的化早已被考虑进去了,而这不过是在后现代化的状况下为了给予(自身)意义所不得不做的一个选择的运动罢了。但是,由决断主义所选择的这类小叙事,只要仍在单一的建筑结构(architecture)上进行展开,那就必然会发生冲突。而这正是零零年代的大逃杀

在祝福时代的同时,我们需要克服的东西

当人们在面对一个时代的时候,很容易采取要么「这样的世界是错误的」全面否定,要么「随波逐流」将自身交给时代的两种极端态度。但这两者都是愚蠢的选择。就像巧妙的陷阱可以用布景(セット)隐藏起来和不论在何种情况下都可以利用的可能性一样,在所有的时代都可以这么说。世界既不「好」也不「坏」对于我们来说必要的事情是,看清各个时代及其孕育的想象力的长处与短处,以及成本与收益,并巧妙地利用,从而诞生出新的事物。这一启示,我们可以在社会学家稻叶振一郎的『现代的冷却』(2006/NTT出版)中对东浩纪的一系列讨论所做的严谨论证中看到。

自从主张以「人民的权力」对统治阶级进行抵抗的马克思主义的消极一面被揭露以来,出现了这样的一种氛围:「反权力」成为了批判式正义的政治正确,至少得主张「权力最小化」。但是福柯的权力论提出了另一种发问的思路——并非「权力与反权力」,而是「谦逊优雅地使用权力与傲慢野蛮地使用权力」。我最近正在思考这一问题。在行使权力时,会诞生包含在自我身体和无意识中的「他者」。而与之相「对抗」所需要的谦逊,其意义是需要根据具体情况进行考虑的。

——稻叶振一郎「日本言论的种子15册 α 福柯『监狱的诞生』」(朝日新闻社〈论座〉2002年6月号)。

在这里稻叶没有对权力本身进行批判,更像是对权力的「谦逊优雅的使用」进行呼吁,我也试着对「谦虚优雅地参加大逃杀(的决断主义态度)」进行了思考。在决断主义对世界系克服的同时,并非是对世界系的前提进行否定:依据社会情况的变化,使得我们不知道什么是确切的价值,什么是正确的事情,如果我们选择了什么,必然会伤害他人,而自己也会因此而受伤。这倒不如说是对这一前提的肯定吧,并且接受其成为决断主义的前提。正因为对世界系的前提的彻底接受,为了活下去(即便毫无根据)必须要做出某种选择、进行决断(抉择),并且必须背负起相应的责任,这种决断主义的想象力才会开始兴起。

同样的,为了结束决断主义者的动员游戏=大逃杀,不,更是为了彻底的向着新事物的转变,我们只能够从接受他们而非对其进行批判开始这一进程。

我们,在这无数多的选择之中(当然了,这到头来不过是只能在单一结构框架内进行的选择罢了),毫无根据地进行选择并且决断,为了要活下去哪怕要伤害其他人也在所不惜将这个过于露骨的现实彻底地作为前提进行考虑,我们就能够在这场大逃杀中,摸索更加自由、优雅的战斗方式,并以此发展和消解决断主义。

为了跨越一个特定的时代所必要的,不是背向这个时代否定它,倒不如说是祝福,我们应该在满怀期待的同时去克服时代的弊病。

代表零零年代这一时代的想象力的,正是决断主义式的动员游戏=大逃杀。我通过思考如何发挥这个时代的长处,如何克服短处的方式,摸索超越这个时代的想象力。

从零零年代的前半期到现在已经出现了很多能带来巨大启发的想象力。我所主张的零零年代的想象力,是在这以后大概会被称作「后决断主义」的新想象力。

原作者:宇野常宽

翻译:素晴らしき日々

校对:米岡、柴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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