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的夜晚(母亲节里忆奶妈)

孙俊堂

我并没有奶妈,兄弟姊妹中也只有三妹是在外奶大的,她叫“奶妈”,我们也跟叫。叫了几十年,叫着叫着,我们老了,“奶妈”走了,我们再也叫不到了。

农历三月二十九,我家有三人同为这天生日,两个双胞胎妹妹和她们之后却好也出生在这一天的弟弟。

每年的这一天,是初夏季节,草长莺飞,麦苗儿返青拔节,桃杏树叶里藏着青翠欲滴的小果实。姊妹们伫立在村口,翘首了望着南山远远的乡间土道。一会儿我扒住你的肩膀踮起脚尖,一会儿你按住我的背使劲蹦起,盼着,盼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快快出现。

来了,矮小的身材,头上裹一块白羊肚手巾,左手提着一个竹篓,右手也提一个圆圆的柳编的小篮子,两只小脚迈着碎步子,使劲儿赶路。我们飞也似的迎上去,她顾不上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拉着她奶闺女的手,亲昵地问道:“闺女,俺孩想娘了?”然后,将提的篓子、篮子放在我们手里,抱起奶闺女和我们相跟回家。

说实话,盼奶妈的到来,口馋的是篮子里面的食物——“圪圞”和发面烧饼。

“圪圞”是一种食物,直径15--20厘米左右,圆圆的,边上捏有花边纹,中间有5厘米的小孔,一条红头绳上辫三个铜板小钱,叫“锁儿”,从小孔中穿过。传说,这“圪圞”与李自成起义部队有关系,因战事紧张,部队作战顾不上吃饭,就做成这种干粮,挂在脖子上,行军作战时就可吃到东西。后来如何又作为孩子生日的礼物就不得而知了。

发面烧饼大约是10厘米大,一般是20个。在粮食匮乏那个年代,能够吃到这些东西是心里甭提有多高兴。尽管姊妹们多,这较为庞大的数量还是够每个人分到一个的,当然三妹多分点,其它人是不敢啃声的,毕竟大家是跟着沾人家的光了。

“圪圞”和饼子是用一半白面,一半玉米面做成的。那时农业集体化时期,每人每年能分到几十斤麦子是不容易的,所以做这些东西只能“参假”。那“参假”也是个技术活,玉米面多了粘合度不够,饼子很容易开裂。作为孩提的我们并不懂得制做这些“参假”的奢侈品时奶妈的不易,那是她平日里节俭或东家借西家换的,并且,到妹妹十二周岁才止。

奶妈出生在一个穷乡僻壤的小山沟里,没有登过一天学校的门,大字不识。十多岁嫁给一个也是家贫如洗的农家,婚后陆续生下三个男孩,本来就家贫,添了能吃得“崽”们,常常是吃了上顿愁下顿,无奈之下只好将三儿子送给别人抚养。之后,又生下一女孩,喜得夫妻俩眉开眼笑,再困难也舍不得给人了。但命运好像专和她作对,出生不到百天的女儿不幸夭折,她整日以泪洗面。此时,我的母亲却因生下双胞胎妹妹奶水不足而焦虑发愁。经人介绍找到奶妈,奶妈一听是个女孩就不假思索欣然答应。

妹妹的到来给她一家带来了欢乐,渐渐成立全家的掌上明珠。按照约定,我家每月应付奶妈5元的抚养费,可能有三年之内断断续续付过,到五年上,由于父亲的工资捉襟见肘,已累计欠下75元了。快五年了,孩子长高了,一声声爹,一声声娘不离口,破窑洞里传出的是甜蜜的笑声。但是这种亲昵的呼叫声,似乎给他们家带来的却是烦躁和不安,因为孩子是人家的,到这个年龄主家就该来领走了,这是他们最怕到来的时刻,成了一家人的心病。

如何能阻拦主家领走孩子,奶爹可是费了不少心机,最后脑子里闪出个念头,在抚养费上试试吧,企图用我父母的软肋来要挟以此达到目的。于是他背着奶妈悄悄找人给父亲写了封信,大意是欠下抚养费不给,孩子不能领走。再说你家也有闺女了,钱我们也不要了,孩子留下就行。收到信的父亲一脸茫然,深感对不起他们,便想方设法借钱。那时的75元也是个大数数,先将费尽周折借到的50元送去,答应过段时间一定交清。这事让奶妈知道后气得一连几天吃不下饭,边流泪边嗔怪丈夫:“你这事做得太让我抬不起头,闺女是人家的,咱亲是亲,但也不能用这种办法呀!”过了几天,自己抱着妹妹送了回来,并把父亲给的钱也交给我娘,说:“孩子大了,应该回到你身边。钱,俺也不要,就当闺女是咱两家伙着的。”就这样,奶妈忍痛把妹妹送回,但妹妹每年生日这天一定要来,我们每年也要想跟去给奶妈拜年。

有意思的是在我就读完小时,来到奶妈的村庄。学校破烂不堪,宿舍窗上无玻璃,甚至连纸都没有;食堂一天三顿是清汤抿面,生活十分艰苦。奶妈知道后没说二话便将我被褥卷起,拉我回到她家。那时奶爹已病世,她大儿子参军在外,生活所迫,年仅15岁的二儿子参加集体劳动,尽管这样也摆脱不出家中的窘境。日子过得虽然紧困,她总是怕我受苦,隔段时间借白面给我改善一下。至今让我记在心中的一件事是给我买钢笔。上学途中,我不小心将唯一的一支钢笔丢失,没办法只好实话告诉奶妈。可是她手边无六毛钱可为我买一支新的,看着我着急的样子,她跑到村小队会计家说借用人家几天。回来后她在笔帽上缠上一根细绳,吩咐我一定小心,不能再丢了。接下来的几天里,奶妈在一早放鸡的时候特别注意,在母鸡出窝口时就一个接一个地抱在怀里,然后腾出右手,将二指头塞进鸡的肛门内来回揣几下,感觉这只鸡今天要下蛋就将它关在下蛋窝里。一上午奶妈忙忙碌碌,只要听到母鸡“呱蛋”的叫声,第一时间跑到鸡窝前,取到蛋后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家,将雪白的鸡蛋轻轻放在小瓷坛子里,并抓一把玉米奖励一下下蛋的鸡。有时鸡叫过后窝里仍是空着,她就一脸茫然,失望地摇摇头。十多天,奶妈人不离鸡窝,两只眼睛盯着那个坛子。看着鸡蛋上到那个坛子的脖子口,她拉着我的手说,差不多了,走,咱到供销社吧。奶妈抱着小坛子,我在后面紧跟着。一颗颗鸡蛋放在秤盘里,供销社的售货员掂起秤杆,秤砣来回拨来拨去,最后平平地落在星准上,“一斤八两”,然后算盘子上下拨动,“一六六,六八四八,共一块零八分。“要钱还是换东西?”售货员算完问道。“换支水笔,再秤上一斤盐,还有些常项就拿上两个糖蛋吧!”奶妈说。看着我手握着斩新钢笔,嘴里泡着甜甜的糖果,奶妈的脸上露出憨厚的微笑,那一刻我感觉到一股暖流在周身窜动,她慈祥的笑容深深刻印在我心中。

1973年的正月初六,我们姊妹们和以往一样,相跟去给奶妈拜年。与往年不同的是奶妈没有到村口迎接我们,进入小院,立刻从她破旧的窑洞里传出的是撕心裂肺的嚎哭声。她那送出去又领回来的三儿子,在村上农业学大寨农田基本建设中,在排除哑炮时被吹入天空殒命了。窑洞里站满了亲邻,恸哭的声音,悲戚的气氛。奶妈痛哭后是昏厥,人们赶快用手指切她人中处,半天才能缓过来,缓过来又昏过去,昏过去又救过来,那场景才能真正实体验到什么叫悲痛欲绝。我们的脸上都也流着长泪,伴着奶妈哭泣,可怜着这位命运多舛奶妈。

三儿子与我同岁,儿时的我们曾在一个炕上睡觉,一同上学、挽猪菜、河里戏水;晚上一同偷采桑叶、苇叶......如今,17岁的我们,一个进入师范学校学习深造,一个为“战天斗地”付出青春年华。时至今日,在我心里始终有个打不开的结。因为那时父亲是一个单位的负责人,正好下乡包队在这个村,也不断地在奶妈家吃饭,况且还有历史欠账。奶妈这个时候完全有理由向我父亲提个要求,让给三儿找个工作,或者就是个临时工,抑或也能躲此一劫。多年后,我曾问道奶妈为什么不张口呢?她淡淡地说:“你爹是给公家当家的,咱是农村户口,我不能给他找麻烦,让他犯错误。”

随着我参加工作,成家生子,见到奶妈的机会渐渐少了。那年父亲患病去世,办完丧事,弟妹们又该要返岗上班了,留下孤独的母亲孩子们很不放心。得找个人陪伴娘一段时间,谁合适呢?思来想去,娘说想让奶妈来。奶妈比娘年长几岁,可能吗?没想到妹妹一个电话奶妈就答应了,“你们都上班,我和你娘作伴儿,放心走哇!”

和娘作伴几个月后奶妈才离开我们家,之后再没有见到过她。

再次来到奶妈家的时候,是她出殡之日。还是那个熟悉的破窑洞,还是那盘睡过的小土炕。墙壁上又多了些许烟熏过的暗烟色,装鸡蛋的那个小坛罐尘土遮身,依旧静静地放在那里。这是她几十年没离开的地方,也是生命终极的地方。黑色的棺柩停在高低不平的地上,棺木已经封了口,我们无法再看上她一眼,只能跪在棺灵柩前焚香祭拜,默默祈祷,面对着亲切面孔的遗像,情不自禁地落下思念与惭愧的泪花。

值此母亲节,撰文献给热心厚道,无比亲爱的奶妈!

母亲节的夜晚(母亲节里忆奶妈)(1)

作者简介:孙俊堂,网名常青树, 山西武乡人。武乡县作协会员。 曾参与一轮、二轮《武乡县志》《白和村志》《白和村孙氏家乘》编纂工作,《武乡图片集》第一辑编辑、第二辑责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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