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一生都只有一个春天（把每一个春天当作人生中的最后一个春天来过）

水仙是最早开的，接着是黄花风铃木，零零散散在枝头几朵，淡淡的黄，花瓣薄而孱弱，像是小时候玩过的小鸡的羽毛。屋内的那盆白色兰花也开了，她已经在窗前落寞了一个冬天，在寒冷中坚定地等着某种春意。兰花是了不起的花，她甚至不需要水和阳光，也不在乎是否有足够土壤，等时候到了，便不知不觉含苞待放，在枝梗处惊现蝴蝶飞舞般的花朵。兰花也总是活得很久，一年又一年，她只管自顾自绽放。

郊外的花市里，报春花长满了一盆盆。没过几天，樱花悄然绽放，远看像是一朵云，轻灵飘逸。樱花是这样一种花，永远少女，永远怦然心动。梵高会把她画在纸上，川端康成会把她写在书里，在各种电影的镜头里，樱花总是恰巧飘落在男主的肩上和女主的睫毛上，写满了浪漫。

我是非常喜欢樱花的，有一种安静淡薄之美，暮色降临的时候，感觉还会发出光来，尤其遇到天气好的夜色，樱花的粉在天空的蓝中有一种诡异迷人的美丽。看樱花适合一个人去，人多了就听不到花落的声音了。记得以前在上海的时候，每个春天，我都会独自散步到同济去看樱花，有时候一天当中会有很多次，在不知不觉中，走着走着便走到了樱花树下，只为去看一眼樱花离开樱花树时的样子。樱花的美，在于一种离别之美，在花瓣飘落的一瞬间，感觉比花朵绽放在整棵树上时还要动人。风一吹，一片一片无声落下，是伤逝的味道。樱花是春天里的一抹诗意。

还有山茶花，春天里最亮丽的一抹颜色。粉色的，白色的。起初，山茶像是有点不好意思，花苞胀得通红，千呼万唤不肯出来，如同一位娇羞的新娘，一点一点掀起盖头试探着，可是撑不过两周，就大大方方全部在枝头亮相了，浓妆艳抹笑脸盈盈。山茶花最终从了这个春天。可这感情经不起考验，如果遇到一夜春雨，山茶花一言不合便会整朵整朵地掉在地下，花枝和花朵离别得如此干脆利落，我眼看着那么美的脸，朝着大地横冲直撞，毫不留恋，任凭路人踩踏，看得我触目惊心。记得张爱玲写过山茶花，说此花“极端与刚烈，还有那种自杀式的悲壮。不知那么温和淡定的茶树，怎会开出如此惨烈的花”。所以我不会养山茶花。

玉兰花也会开。诗经里写“南方有嘉木”，我想如果英伦也有这样的“嘉木”，这“嘉木”便是玉兰。整个春天里，玉兰最显得气质超群，比樱花大方，比山茶优雅，是春天花中的女神。白玉兰是上海的“市花”，也是英国人心中的人间富贵花。英国人的院子里，几乎家家有玉兰，往往是被种在前院靠窗的位置，像中国古时候大户人家供的白衣飘飘的观音菩萨。玉兰的英文名叫“Magnolia”，在英国的家装美学中，“Magnolia”也是一种经典漆的色号，就是玉兰花的颜色，可见这里的人都有多么喜爱玉兰，他们把玉兰树种在院子里，将玉兰花的颜色刷在墙上。英国的春天里，玉兰占据着重要且神圣的空间位置，足以撑起整个春天的颜面。

只是到了三月底，玉兰的花瓣便开始凋零，不过这种凋零不显得伤感，反而有一丝潇洒，金庸笔下萧峰心爱的阿朱在坠落在山崖，在白衣飘飘中含笑离去，就是这种感觉。有一天我走到一棵树下，看到玉兰的每一个枝丫在开花的地方都被一点点嫩绿的新芽代替，新芽出来，花瓣离开，玉兰树生生不息。玉兰从开花到凋谢的过程，像极了一个美好女子的一生。

脚下也到处是花。郁金香是可以轻易让人停下脚步的，低下头来和她对视，只见她娇艳欲滴。有露珠的清晨，花枝上总是挂着晶莹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前几日，院子里冒出了好几株大红的郁金香，枝形弯曲，在风中摇曳。前院几支，后院几朵，错落地种植反而更美。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世间有一种花，其实不适合成群地绽放，而且混杂着各种颜色也远没有单一的颜色好看。如果五颜六色的郁金香排列整齐挤到一起开花，难免有一种“人民公园”的感觉。郁金香是精致的花朵，遗世独立地站立在春天里，她的红是一种口红的色号，经久不衰。她不需要大合影，特写单人照才显出她的美。

剑桥康河边僻静的角落，剑桥国王学院的数学桥附近的某处，徐志摩的诗歌被鲜花围绕，满满的水仙和紫色风铃。在剑桥，人人知道徐志摩。剑桥的春天极美，连晚风都是温柔的，轻舟泛行，杨柳依依。年轻人在读书，老人在晒太阳，孩子在歌唱。天鹅在水中游泳，小松鼠在岸边观望。我想此刻如果有天堂，也是剑桥的模样。所以徐志摩能写出这样的诗，诗人在春天里永恒了。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这是三月。

春天来的时候，云也知道。

天气渐暖，我看到云慢慢地从高空中向下降，降到房子的烟囱处，降到树梢上某一根枝丫上。此刻云的颜色跟冬天时也有所不同，春天的云有出一种别致的光感，如同空中飘着一块无暇透明的美玉，当天上中有飞机经过时，遇上云层，飞机就变成了玉中的一颗小小米粒。我喜欢坐在窗前看这些，用清少納言的话讲，就是：“春天，紫色的云彩微细地飘横在那里，这是很有意思的。”

我在窗前看云，邻居一边放着剧烈的摇滚音乐，一边在花园里做着松土施肥的活，对面街角炫车技的少年发动引擎，发出一声声巨响，门前的大路上，偶尔有人骑马经过。

午后，我的干妈打视频电话过来，说你看你看，我家院子里来了一只什么鸟，这么好看。我一看，是苍鹭。

英文中有个词叫spring fever，意思不是“发春烧”，而是一种“早春躁动”，每当春天来临，心里会有一种渴望和躁动，期待着春天会出去看一看大自然。花开的时候，英国的老人开始奔走相告，他们对春天的期盼和喜悦超越了一切，非常喜欢鲜花，每座房子都被鲜花围绕，每间厨房的窗台都会插一束鲜花。在超市里，鲜花总是放在靠近面包的位置，在他们眼里，吃和美同等重要。英国的老人不跳广场舞，不打牌，他们不是在自家花园种花，就是在买花的路上。

“你为什么打扮成这样？”

“下午不是要种花么？”

“种花还需要化妆？！”

........

有人很不解，我去买花，去种花，都会不自觉地化个妆，并不是想让别人看，因为我高兴，想和花在一起美丽，我想花也会很高兴吧。

三月，我写下小诗：

我在前院种满了水仙

在后院种了番茄

在心里种满了你

英国的春天有一种丰盛的美好，单是看花都忙不过来。我喜欢这个满眼是早樱，玉兰，脚下是郁金香，水仙和紫色风铃构成的春天。感觉自己在过去的很多年，从未和春天走得这么近，也从未从如细致地去观察一枝花和一朵云。

记得那一年在同样的春天里，我研究生刚刚毕业，在一个十字街头全部摆满花坛的电视大楼找到自己的工作，当时为了离台里上班方便，我就在附近租了个房子，每天清晨，当天空泛起鱼白，世界温柔寂静起来，我会端起水杯倚在窗台等待第一缕曙光，低下头去看窗外楼下盛开的合欢花。

彼时的我，一个月花着九百块的生活费，和一个高个子的山东女生一起做饭，她大方又善良，能原谅我的邋遢和过于忙碌，以及独来独往的奇怪状态，她也能在我听了一夜朴树的歌又哭了一夜后，在第二天早上醒来给我安慰。

那时候，我大部分走路去上班，也偶尔骑着自行车，我给自己买漂亮的单人床单，枕边有很多很多的书，也一直在写作。

再后来开始独居，就常常一个人跑去看樱花，我现在还记得每一年的春天，每逢一场春雨落下，路边的蔷薇花就开了。蔷薇花总是在一夜之间盛开，悄悄的。她大概等了一个春天，如同等待一位一年一度才能相见的情人。人们唤这场雨为“谷雨”。“谷雨”之后，上海的饭桌上就能吃到豆干炒马兰头、荠菜、香椿炒鸡蛋，还有新鲜的笋尖做的腌笃鲜.......

那时候，我认识了五年的男孩，在地球的另一边深夜发邮件问我，可不可以结婚，我回复，好的。

那时候，我们没有房子没有车子，也没有钱，我也觉得很好。

这些都发生在生命中的春天。

不知不觉又几个年头过去了，之前的室友，同事甚至亲人都各自奔天涯，我依然在用同样的姿势看花。时间证明，最珍贵的无非是时光、青春，真挚的感情，还有那热烈的梦想。

有无数个夜晚，我坐在院子里看月亮，有时候天上也有很多星星，脚下的池塘有水声，身边所有的花都不说话，所有的花都自顾自美丽。

去年的春天我来到英国，并没有想过会在接下来整整一年，或者两年，世界依然没有完全好起来。我终于明白，很多事情并不是自己可以控制，抗争无用，怨天尤人无用。不如坐下来好好看花，看天空，做点跟梦想有关的事。

很长时间内我都太绝望。总是在想，自己什么时候就在人世间消失了，消失也很美啊。但活着的时候要用力生活，努力发光，好好爱，这样的人生才有意义。所以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不索取”并一直在做“减法”的人，小的时候从不给父母提任何要求，有了家庭亦不会对另一半提出要求，从来只对自己有要求。我最不后悔并且感谢当年的自己，一直在追梦，该出国的时候出国，要旅行的时候旅行，想写作的时候一直坚持写作，并保持热爱生活和这个世界。年轻时，穷是穷点，但是眼里有光。

人生本来充满着各种各样的未知和痛苦，好好活着就是了不起的成就。这世间还有很多更珍贵的，比如那些珍惜自己的人，春日的暖和，以及眼前可以喜悦自己的花朵，这些都千金难买。作为一个悲观的乐观主义者，我总想着世界太美，一生太短，只好把每一个春天当作人生中的最后一个春天来过。遇到这样好的春天，有生之年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吧。

编辑：Neal

摄影：刘馨政

出镜：闫秀学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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