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天道这部剧吧（我老想逮着个人聊聊）

我老想逮着个人聊聊『天道』这部戏，无奈至今未能如愿。

我第一次遇到这样一部禁片，不是因为色情，不是因为暴力，不是因为政治立场，『天道』之被禁完全在于它所传达的与传统文化格格不入的观念——那样直指人心的大逆不道。“一招杀富济贫引出得救之道的讨论，骂的是你，疼的却是传统观念”。韩楚风这句话滑稽般地契合着『天道』被禁这一可笑结果的根由。

搁在今天，『天道』被禁的理由就不单是其思想上的大胆。比如大量的吸烟镜头，触了广电总局的禁令。导演很清楚烟在丁元英的生活中只是一种不需要刻意强调的必需品，所以他并不刻意刻画丁元英抽烟的姿态。丁元英作为一杆大烟枪的标签是很清晰的，他身上可以不带钱，但一定不能不带烟，韩楚风甚至送给他这个穷困一时的朋友一整箱烟。在抽烟这一点上，选择王志文可能是这部戏唯一的一个非现实主义bug，他显然不太懂抽烟，一口大白牙更是暴露了这一点。

然而更叫人“惊悚”的是芮小丹，这个女人因为卧底了一个多月的坐台小姐便“染”上了烟瘾。芮小丹的人设是『天道』放在当下也必然被禁的一个显著因素。在作品里，这个美貌与智慧并存的芮警官不光抽烟，不光利用职务之便公车私用，她还爱上了丁元英这样大逆不道的极品混混，她居然在自己被拒绝后在这个“痞子”面前“脱”到一丝不挂，她竟然还是个有性生活的女警察，她甚至胆敢坦言自己从警仅仅是因为“当警察威风”，这简直是对我钢铁意志而又政治正确的人民警察的一次天大侮辱。

『天道』对原著『遥远的救世主』的尊重不可不谓之深。对比当下的许多改编剧，我常感到如果不是由于原著本身不够精彩，那就不过是为了捏造事端凑剧情。而『天道』对原著的改动几乎不对原著产生影响。宏观而言，电视剧对原著有较大影响的两处改动集中为“一增一减”：一是减去了耶路撒冷一节。

舍弃原著中取道耶路撒冷一节想来不能简单归为资金原因——毕竟他们也曾到德国去拍摄了有关片段，更多的应该是考虑安全因素，毕竟2006年的中东本确实不太太平。说实话，这一删减于剧情的发展和逻辑谈不上有多大影响，但从美学角度和作品丰富性层面而言，删减即是一种遗憾。何况，这次删减同时也删去了芮小丹与丁元英在耶路撒冷哭墙前的一段精彩对话；二是增加了丁元英父亲病殁一事。关于后者，我在第一次翻看原著后发现芮小丹系自杀身亡时曾经谈及此事：

翻看原著才知道，芮小丹竟然是自杀死亡的！！！电视剧不是被阉割而是根本就没拍。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电视剧会多一段原著里没有的丁元英父亲死亡事件。在一个讨论过“生”的作品里怎么能缺席了“死”？！只是，一句“养儿防老，那就别说母爱有多伟大”已经是大逆不道，何况疾病与自杀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即便是敢于制作这部戏的主创们，恐怕也会担心这在剧集上不过是多了三两分钟但内涵囊括之大的桥段会拿捏失当。移花接木不过表明了编剧时心迹的曲折与矛盾。它岂止大逆不道，岂止意味深长，岂止入骨深刻。没有芮小丹的自杀行为，丁元英那十二个字（即“当生则生，当死则死，来去自如。”）无论如何是解释不通的。这样的命题怎能不叫人感到拿捏上的恐惧。

电视剧增加的这一场戏可谓是全剧中最露骨、最直接，也最大逆不道的一个桥段。尽管作者在塑造丁元英这个人物时本身就赋予了他此般行事态度与方式，但补充下的这一插曲不仅略显突兀，甚至丁元英的性格也有所出轨。以丁元英的个性，在面对父亲病危一事时，他本该更含蓄。作为改编后的补充事件，如我最初所认为的设置原因，编剧（主要是作者本人）在避免繁琐叙事的前提下又竭力想要弥补由于对芮小丹自杀事实的曲线描写而被舍弃的对于死亡探讨的遗憾，这样的处理美中不足，却情有可原。

在B站看『天道』时，有些弹幕实在不堪入目，尤其当剧情发展至男女情欲的展现镜头之时；但究竟仍有一部分人三观正经，在这其中我记住了两条：其一，“难得看见一部整篇不说人话的剧，不更应该摆正心态学习吗”；其二，“现在的电视剧让我们忘了思考”。所谓“不说人话”点明了该作品对白（也包括旁白）之精彩，而上述两条弹幕共同表明了该剧的最大价值所在，即启发人的思考。

『天道』的叙述语言确实引人入胜，你不仅挑不出任何一句废话，并且主要人物之间的每一场对白都充满智慧，即木弓所说“硬碰硬的叙事智力游戏”。从肖亚文远飞法兰克福寻求芮小丹的帮助开始，这种“叙事智力游戏”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实在叫人惊讶于作者的智慧。芮小丹与丁元英创造出了是我所见过的最伟大、最震撼的爱情故事，由于这两个人的智慧——或者说作者的智慧，他们把一场在别人手中常常落入俗套的爱情对决到耐人寻味。

在这场爱情的第二次正面对决中，芮小丹在明知无果的判断中是这样开口的：

“你怎么看女人？”

而丁元英是这样回答的：

“女人是形式逻辑的典范，是辩证逻辑的障碍。我无意摧残女人，也不想被女人摧残。”

单是看这一问一答就觉不简单。用聪明来形容这两个人是不够的，这样的问答只能出自智慧之人。我已经怀疑自己是否可能碰到比丁元英在拒绝芮小丹时更睿智、更深刻的言辞了：

你是一块玉，但我不是匠人。我不过是一个略懂投机之道的混子，充其量挣几个打发凡夫俗子的铜板。你要求的是一种雄性文化的魂，我不能因为你没说出来而装不知道。接受你，就接受了一种高度，我没有这个自信。我自认为是个有点学问的人，但是今天，我不得不承认你给我上了一课，你让我用灵魂而不是文字去理解女人的圣洁。你这样做是基于一种对应的人格，谢谢你能这样评价我，谢谢！

而在两人的最后一场互动中，围绕三个问题，丁元英和芮小丹同时向我们展现了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理想主义，对话中囊括了对生存艺术、文化艺术、政治艺术的讨论，语言之简、涵盖之广、蕴含之深叫我叹为观止。

不仅是丁元英和芮小丹，『天道』中的主要角色依阶层的不同各有各的智慧所在。作者的可贵处之一在于，她没有塑造任何一个“高大全”的人物。作品里几乎每个人都是成熟的，他们很清楚人与人之间的界限，他们是在求得个人私利的前提下做出利人利己的坦荡选择。他们并不缺少情怀，但他们必须首先注目现实。我把这群人形容为段位很高的人，是人物智慧而非金钱丰满着他们的形象，并且最终使他们的根落驻于这个社会的不同角落。

在格律诗与乐圣谈和失败后，欧阳雪前往丁的住处与丁元英和芮小丹商量对策，原著里的这一节是在芮小丹的“我需要思考”的思考中戛然而止的。引人思考是『天道』最大的价值所在，那些“让我们忘记思考”的电视剧鸡肋不如。

不出所料，『天道』引出了性别讨论。举证可以无错，但推论却不合理。老拿性别批评那点事儿说事儿没意思。性别批评的价值应该是让人们——尤其是女性——看到社会确实存在这样和那样的性别观，而不是让女人拿着那些理论站在男人和世界面前要求什么可笑的性别平等。某些女性主义者给人一种不是因性别不平等而生发的愤慨，反倒显出由于被男性暴露弱势真相后的无理取闹。有时候，老老实实、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技不如人也许更加明智。丁元英所展现出了思想高度确实不是一般女人轻易能够企及的。芮小丹在丁元英有意无意的影响下潜移默化，这已经证明了芮小丹的智慧，因为有多少观众——尤其是女观众根本看不懂甚至看不下这部戏，而原著作者豆豆的女性身份则更加确证了智慧女性在现实世界的存在事实。

扶贫是『天道』作为故事的一条主线。如果你看懂了七分就应该明白，无论是丁元英还是作者豆豆，他们进行的都是精神扶贫。王庙村那群农民当然不可能真正理解丁元英的意图，他们连芮小丹的领悟能力都望尘莫及，但丁元英至少让他们走上了自力更生的脱贫路。丁元英借助王庙村脱贫一事引红颜知己领悟生存艺术，智慧的老师搭配聪慧的学生，丁元英和芮小丹都赢得了生命中的一份珍贵礼物。而从作者的角度出发，这样一部作品的问世本身就饱含着作者对她所认为的生存之道的讨论与认同。肖亚文第一次向芮小丹介绍丁元英时曾说，“认识这个人，就等于打开了一扇窗户，能看到不一样的东西，听到不一样的声音，能让你思考、觉悟。”对作品外的读者或观众而言，这个结论同样成立。

我似乎越来越难以适应大制作的影视剧，商业化并不是唯一和直接的原因；我只是越来越偏爱一种关于平凡人生的展现模式，或者是对深邃思想的挖掘。丁元英是居于上层建筑的俯瞰者，肖亚文说“他的每一个毛孔都渗透着对世俗文化居高临下的包容”，芮小丹的判断也许更准确，“他是一个现实到不能再现实却又与现实格格不入的矛盾体”。正因丁元英是这样一个矛盾体，该作品同时做到了将高屋建瓴的思想生活化处理以及在生活现实的描写中萃取深刻哲学，二者共同作用使作品蕴含深厚魅力。不得不再次提及的是芮小丹与丁元英之间令我倍感震撼的爱情。芮小丹这个女人真不简单，她美丽、智慧、独立、勇敢、大气，她几乎成为我心中关于女性形象的完美诠释者。

“无论是生存艺术，还是文化艺术，有道无术，术尚可求也，有术无道，止于术。”以丁元英为代表的这群有“术”、有“道”的人始终令我吟味不尽。几乎可说，『天道』的每一个字都值得吟味。从直面这部戏那天开始，我以近乎着魔的状态反复吟味、搜集相关资料。它力压群雄，使我在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内陷于沉沦。“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天道』/『遥远的救世主』同样是一部“不太容易说明白”的作品，“不凭点什么，只能是一个越说越大的问号”。所谓的“凭”，自然是观看/阅读。我一直在等那个愿意与我讨论这个作品的人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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