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25(古文观止一〇四)

陈情表

——李密

臣密言:臣以险衅,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祖母刘,愍臣孤弱,躬亲抚养,臣少多病,九岁不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既无叔伯,终鲜兄弟。门衰祚薄,晚有儿息。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童,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而刘夙婴疾病,常在床蓐。臣侍汤药,未尝废离。

逮奉圣朝,沐浴清化。前太守臣逵,察臣孝廉;后刺史臣荣,举臣秀才。臣以供养无主,辞不赴命。诏书特下,拜臣郎中,寻蒙国恩,除臣洗马。猥以微贱,当侍东宫,非臣陨首所能上报。臣具以表奏,辞不就职。诏书切峻,责臣逋慢;郡县逼迫,催臣上道;州司临门,急于星火。臣欲奉诏奔驰,则以刘病日笃,欲苟顺私情,则告诉不许。臣之进退,实为狼狈。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凡在故老,犹蒙矜育,况臣孤苦,特为尤甚。且臣少仕伪朝,历职郎署,本图宦达,不矜名节。今臣亡国贱俘,至微至陋,过蒙拔擢,岂敢盘桓,有所希冀?但以刘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天年。母孙二人,更相为命,是以区区不能废远。臣今年四十有四,祖母刘今年九十有六,是臣尽节于陛下之日长,报刘之日短也。乌鸟私情,愿乞终养。

臣之辛苦,非独蜀之人士及二州牧伯所见明知,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愿陛下矜愍愚诚,听臣微志。庶刘侥幸,卒保余年,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臣不胜犬马怖恐之情,谨拜表以闻。

译文:臣李密上言:臣因为命运坎坷,幼年便遭到不幸。出生刚六个月,慈父就去世了。长到四岁时,舅父强迫母亲改变了守节的志愿,改嫁他人。祖母刘氏,怜悯臣孤苦弱小,于是亲自抚养臣。臣从小多病,九岁时还不能走路,零丁孤苦,直到长大成人。臣既没有叔伯,也没有兄弟,家门衰微,福分浅薄,到很晚才有儿子;在外没有近支亲戚可以依靠,在内没有家童奴仆可以照看门户。臣孤零零地立身在人世,只有自己的影子相伴;而祖母刘氏早就疾病缠身,常常是卧床不起。臣在她旁边端汤送药,从来没有停止、离开过。

到了如今的圣朝,臣受着清明政治教化的熏陶。先是太守逵,察举臣为孝廉;后是刺史荣,推举臣为秀才。臣因为祖母无人供养,因此都推辞而没有受命。陛下特地下达诏书,任命臣为朗中,不久又承蒙国家恩典,授予臣太子洗马的职位。凭臣这样微贱的人,担当侍奉太子的官职,这种恩德不是臣肝脑涂地就能报答的。臣曾将自己的处境上表陈述过,辞谢不去就职。如今诏书又下,急切严厉,责备臣有意回避拖延;郡县上的官员前来逼迫臣,催臣动身上路;州官来到臣的家里催促,十万火急。臣想要奉诏赶去赴任,但刘氏的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臣想要苟且迁就私情,但申诉又得不到准许。臣的进退处境,实在是狼狈啊。

臣想到圣朝以孝道治理天下,所有在世的遗老,尚且蒙受怜恤抚养,何况臣的孤苦无依,又是尤为的特别;而且臣年轻时曾在伪朝任职,做过尚书郎等职位,臣本来就想仕途通达,并不在乎什么名节。如今,臣是亡国贱俘,是最卑微最鄙陋的,却蒙受主上的破格提拔,臣哪里还敢徘徊不前,有非分的要求呢?只因为刘氏已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生命垂危,朝不保夕。臣没有祖母,就不能活到今日;祖母没有臣,就无法度完余年。我们祖孙二人,相依为命,所以臣小小的心愿只是不废弃对祖母的奉养,不离开她去远方做官。臣李密今年四十四岁,祖母刘氏九十六岁,这样看来,臣今后为陛下尽忠的日子还很长,而办法刘氏的日子却很短了。我怀着乌鸦反哺的心情,乞求陛下让臣为祖母养老送终。

臣的辛酸、苦楚的身世,不单为蜀地人士和两州长官看到和了解,着实是皇天后土所共同见证的。希望陛下怜悯臣的一点儿愚诚,随了臣的一点儿微薄心愿,或许刘氏能侥幸平安寿终,臣活着当誓死尽忠,死后变鬼,也应当结草报德。臣怀着如同犬马对待主人一样的十分恐惧的心情,恭恭敬敬地上表奏报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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