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宗旭作品红庙的虫）

红庙的夏天，是伴着连天的梅雨到来的。就好像是小时候在老家的街头看大戏，闹场的锣鼓只是敲，不急不躁地聚着人气，不紧不慢地撩着戏迷，总是不见花脸的武生跳出来。

连着半个月，雨就断断续续地下，下得人浑身上下潮巴巴地不舒坦。早上蜷在被窝里，懒得起来。周身上下刺喇喇地痒，总忍不住伸了手去挠，却又找不准瘙痒的地方，揭了被子露出腿，被挠抓过的地方总是红赤赤的一片。

山上的人下不来山，医院里就出了奇的清闲。三跳就在门外喊：“快快快，快起来看，地虱婆在门外布阵咧！”门被擂得山响。披了衣服扒开眼，挑开门帘朝外看：“嘿！”屋外的土墙上黑麻麻的一片，成千上万的虫子组成了足有半米高的方阵，顺着墙角往上爬。

我的妈！实在是可怕。

这种虫子我是见过的，不足一个厘米的虫体，分节生长的虫体上对称分布着七对纤细的足，总是出现在温热季节里。当大人们挪开了墙角的杂物时，往往就看到这样的虫子蠕蠕地动。它也不咬人，它也没有毒，大不了就是长得恶心了，也经不住狠狠地赶上去一脚掌地忽隆。然而像这样千军万马的阵势，可是从来没有碰见过，一下子竟没了主意。三跳倒不急，从容地抻出一指头，挡在虫阵前，打头的虫子停了步，后面的虫子收不住，顷刻之间就乱了阵，呼隆隆倒下一大片，墙壁立刻就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中医的郑老赶过来，药房里搬出土罐罐，伸手就往罐子里揽。一边揽还一边喊：

“这可是个好东西，用处可大了！”

“这个还有用？”

“地虱婆，鼠妇虫。其性味酸凉,破血祛瘀又止痛，消症瘕、利水证,通闭、利水、治水肿。”

还真是没想到，这么恶心的虫子，还有这么大的功效呢！我倒是第一次震惊了中医药的神奇。

梅雨过了的时候，天就日甚一日的燥起来。叫嚣的河水落下来，丰盈了一个个河湾。

整个上午，是诊室里最热络的时间。一过十二点，山上的患者差不多都准备了往家返，街头街尾邻近的也只是隔三岔五，有人来谝着清闲。老黄就远远地坐在院子的角落里，脚下摊一小袋公安那弄来的炸药。一个人，往药房找来的废弃小药瓶里填充制作小炸弹。看到熟人走过来，就早早地喊：“诶诶，别过来，快走远！”熟人就明白了，站在远处哈哈笑：“只见你装炸药，不见你炸鱼片！”

下午三点一下班，我们一伙的年轻人赶紧就换了短裤，扛了网，随着老黄下河滩。老黄是炸鱼的老手，哪里鱼儿多，哪里鱼儿肥；哪里潭儿深，哪里水儿缓；他是明白得很。只是炸弹看得紧，从不让大伙儿沾边。

炸鱼的门道，说起来简单，但是实际操作来，真是非常的危险。首先是炸药要合适，装少了达不到效果，装得多了凭添了风险。其次是引线有讲究，引线做的短，抛扔有危险；引线做长了，鱼儿就跑得远。更害怕的是，明晃晃的阳光底下，看不准引线燃烧冒出的轻烟，慌里慌张抛出去，往往是哑炮，白白浪费了感情；要么稍微一愣神，拿近眼前再查看，引线依然燃烧了，慌里慌张抛出手，半空中爆炸了，那真是十二分的危险。就冲这一点，炸鱼的功夫，更是对主炸人的技术和果敢的全面考验。

老黄就是一个合格的炸鱼专家。每次出场，我们都会满载而归。夕阳西下，当火烧云在西边的天空上燃烧出一片焦黄或者锈红的时候，我们总是提着沉沉闪亮的鱼串子，昂首走在回归的河滩上，满脸的自豪荡漾在得意的笑容里。

这时候，也是我们“啼饥号寒”的时候。当兴奋到了顶点，疲累就开始蔓延，这才感觉裸露在外的肢体上一阵阵的刺痒难耐，可恶的飞蠓已经在我们不知不觉的时候袭击了我们的身体。回家后的灯影下，到处是米粒大小高出皮面的小丘疹。

飞蠓，当地人叫蠓子。飞蠓在红庙，相较于地虱婆，也是神一样的存在。镇子建在河滩上，是上天赋予了飞蠓丰厚的生长繁衍的环境，这里到处是腐败植物，到处是死污的水流，温暖潮湿的气候，更是助长了飞蠓无法无天习性。这个无声无息的小动物，总是在你无限得意、无限沮丧，甚至是无欲无识，心无贪念的时候，悄悄地依附于你的体肤之上，轻吻上你的心头，钻心的刺痛，使你无端地扬手。啪啪地响亮过后，十有八九只是留下红哈哈的一排排掌印。除此之外，别无收获。

出门的时候，就是在河边上游走，只要你稍作停留，飞蠓就会伺机向你下手。花露水，清凉油，或者是裤腿上撒上热酒，也只能是分分钟的噱头。而这飞蠓，真真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处，一星半点的用途，无端地搅扰着生活的平静。

平下心来想，生长在这里的虫子，绝不止这样两种。但在一个外乡人的记忆里，在这一个季节的编排里，红庙子的虫世界，对于地虱婆与飞蠓的出现，如若冠之于“Superstar”的称谓，应该也算得上是实至名归吧。

一“虱”一世界，一“蠓”一人生。

罢了。一切自有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