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觅一张安静的书桌(逃避半生只为找一张安静书桌)

1885年腊月初一,寒风凛冽,浙江省绍兴府会稽县东昌坊口新台门周家喜添一丁。大明正德年间,周家始祖周逸斋迁居绍兴,大清道光年间,周家分为致、中、和三房,致房随后分为智、仁、勇三支,智房又分为兴、立、诚三支,周作人便出自兴房。

周作人​出生当晚,一个堂叔夜游回家,忽然看到家里有个白须和尚,转瞬不见了。此事传出,家人都说周作人是高僧转世。出家人自称“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核心要义便是逃避现实,脱离世俗繁华,躲在深山老林,诵经念佛。不能出家而信佛的,自称居士,在家修行,核心要义也是逃避现实,每天喝喝茶,谈谈禅,念念经,烧烧香。

周​作人​的一生,便是居士的一生。他剃光头,吃素食,每天躲在书斋里写字,不问人间俗事。除了写字看书,没有任何爱好,写的文章也是清心寡欲,诚如其《浣溪沙·春日遣怀》所言:小醉微吟过一春。杏花雨细欲生尘,闭门高卧养天真。只有梅花是知己。重与江山作主人,好书堆案转甘贫。

周​作人​从小奶水不足,便请了一个奶娘,没想到奶娘揽了两笔生意,喂周作人之前先喂另一家孩子。周作人吃不饱,饿得直哭,家里只好给他吃糕点,不想把肠胃吃坏了,见什么吃什么,总是吃不饱,医生说,这叫“奶痨”,得慢慢调养,忌吃荤腥,忌吃零食,每餐只吃半饱。这样一来,周作人更饿了,也更瘦了。

1888年,周​作人​出了天花,差点死掉,幸亏祖母照顾天花病人有经验,方才躲过一劫。1893年,周作人开蒙读书,家里请了一个家教。其父挑老师只有两条,第一学问好,为人正直;第二不打骂孩子。都说不打不骂不成才,但是周作人父母却喜欢讲道理,认为从小挨打挨骂的孩子,长大都不会好。

本年十月,周家出了大事,便是周作人祖父周介孚科场舞弊案。周介孚是个京官,年初回家奔母丧,初冬赴京,走到苏州地界,族中一帮人凑了一万两银子找到他,让他行贿考官殷如璋。周介孚派一个跟班上船送银票,银票装在信封里。恰遇殷如璋和副考官周锡恩谈事,殷如璋便没有当即拆信。没想到送信者是个二货,久等不见回信,急了,站在门外大喊,“银信为啥不给回条”。于是事发,周介孚投案自首。

大清江山此时虽然摇摇欲坠,科考也已千疮百孔,但是科场舞弊案依然是重罪,轻者杀头,重则灭族。审案的苏州知府王仁堪不想把事情搞大,想要含糊了事,于是跟同僚说,周介孚“素患怔忡”。怔忡是心悸的一种,日常表现为剔剔不安,不能自控。《红楼梦》里贾宝玉丢了佩玉,便“情色若痴,语言常乱,似染怔忡之疾”。简言之,怔忡就是脑子不清楚,行为不受控制,处于神经不正常状态。根据大清律例,精神病人没有完全行为能力,犯事可以免责。

令人大跌眼镜的是,虽然跟班脑子进了水,但是周介孚脑袋清楚得很。他不仅不承认自己是个精神病,反而振振有词,说什么科场舞弊在大清早已常态化,某某就行贿了某某,我不过照猫画虎罢了。结果事情搞大,被判了“斩监候”,在苏州监狱整整关了八年,方以“投案自首从轻发落”为由放了出来,周家从此一下子“从小康坠入了困顿”。

周​作人​父亲周凤仪本来要考举人,也被取消了考试资格,12岁的鲁迅和9岁的周作人被送往舅舅家避难。“很多事情都由老大做主,老二就在后边跟着就是了”。谁都没想到,这个从小温驯随和,一直被哥哥罩着,相依为命的二弟,最后会跟哥哥反目,老死不相往来。

寻觅一张安静的书桌(逃避半生只为找一张安静书桌)(1)

​​1894年,周凤仪突然吐血不止,请来名医看了,然并卵。却把鲁迅折腾的够呛,每天先把家里值钱玩意儿拿到当铺当了,然后拿钱去药铺抓药,如此反复,家境每下愈况。几位名医治病有个特点,便是找各种各样非常罕见的药引子,其中便有“一雄一雌同居一穴的一对蟋蟀”,不是同居一穴的不算。鲁迅对此很不理解,在《父亲的病》中写道,“似乎昆虫也要贞节,续弦或再醮,连做药资格也丧失了。但这差使在我并不为难,走进百草园,十对也容易得,将它们用线一缚,活活掷入沸汤中完事”。

跟鲁迅一起捉蟋蟀的,便有周作人。

1896年,周凤仪病逝。1897年,周作人前往苏州陪侍祖父。祖父尚在监牢,需要有人每隔几天进去陪侍一天,说话解闷。周作人不陪侍的时间,便把自己关在屋里,读书写字。隔壁一个名叫阿三的姑娘经常抱着一只名叫三花的大猫,过来看他写字。“我不曾和她谈过一句话,也不曾仔细看过她的面貌与姿态。”“每逢她抱着猫来看我写字,我便不自觉振作起来,用了平常所无的努力去写,感着一种无所希求迷蒙的喜乐”。

可惜半年以后,阿三姑娘便得霍乱死了。从周作人对阿三的感情中可以看出,他是一个羞涩的,被动的,不敢表达的,逃避退让的少年,“并不问她是否爱我,总之对于她的存在感到亲近喜悦,并且愿为她有所尽力”。周作人在回忆中称为自己的《初恋》,其实确切的说,是暗恋。

周福清在狱中教周作人读诗:初学先诵白居易诗,取其明白易晓,味淡而永。再诵陆游诗,志高词壮,且多越事。再诵苏(东坡)诗,笔力雄健,词足达意。再诵李白诗,思致清逸。如杜(甫)之艰深,韩(愈)之奇崛,不能学亦不必学也。

1899年初冬,寒风萧萧,寂寞清冷,周作人独居陋室,作《冬夜有感》:空庭寂寞伴青灯,倍觉凄凄感不胜。 犹忆当年丹桂下,凭栏听唱一颗星。

周家衰落后,鲁迅走投无路,只好去南京水师学堂读书。弟弟周作人依然想“走正途”,先考县试,再考府试。读书间歇,望着墙上悬挂的山水人物画,孤独寂寞猛然袭来,不可抑止,作诗以记。

孤舟冒烟雨,危坐把钓竿。霜叶红于花,寂寞无人看。

松下弹古琴,莫惜无人听。小僮倚石眠,一觉未曾醒。

鲁迅和周作人都是孤独的人。鲁迅的孤独浸入骨髓,读之令人浑身发冷,所以鲁迅说,我的文字年轻人最好不要看,冷气太重。周作人的孤独却是内敛的,克制的,自我消化的,读了令人感同身受,非常有代入感,虽无冷气,却很压抑,总觉得胸中有口气憋着,欲吐而不能。

只可惜正途走不通。周作人连续考了三年,连个秀才都没考上。鲁迅写孔乙己,一辈子没考上秀才,至死都是个童生。从周作人的遭遇可以看出,秀才并不是那么好考的,孔乙己并不丢人。没考上秀才,周作人百无聊赖,还混过一段时间流氓,绍兴当地叫“破脚骨”,差点走上邪路。幸亏他并没有混江湖的潜质,混着混着觉得没意思,便撤了。

儒侠兼不通,便只剩下遁入空门一条道。有一天他出外郊游,“一路鸟语花香,山环水绕,枫叶凌霜,杉枝带雨”,不禁欣然向往,“倘得筑茅屋三椽,环以箩墙一带,古书千卷,同志数人,以为隐居之意,而吾将终老乎”。

现实中略微碰壁,便想着逃避退让,这是他和鲁迅最大的区别。鲁迅愈挫愈勇,是典型的“斗士”;他却遇挫即退,是标准的“隐士”。

寻觅一张安静的书桌(逃避半生只为找一张安静书桌)(2)

​1901年,周作人步了其兄后尘,也进入南京水师学堂读书。兄弟二人之所以先后进入这所学校,皆因该校国文教习兼管轮堂监督周椒生是他们本家叔祖。入校前,周椒生给他改名“作人”,取“周王寿考,遐不作人”的典故。作人意即培育人才,跟其兄树人意思一样。

1906年,周​作人​前往日本学习海军技术。在日本期间,由于有大哥鲁迅罩着,“差不多所有对外交涉都由鲁迅替我代办,更是平稳无事”,所以“过得颇为愉快”,“对日本印象挺好”。他既没有亲身面对鲁迅被日本人排挤为“下等民族”的屈辱,也没有郁达夫被日本人戳指痛骂“支那人”的愤懑,他只是躲在书斋里,看希腊文,写小诗词。宛若温室里的花,被保护的太好,根本不知道窗外的风雨有多么猛烈。

1908年,鲁迅几人合租了一间房子。几个大男人当然没人做家务,于是雇了一个日本女工,名叫羽太信子。别人都在外面跑,家里只有周作人埋头读书,还有羽太信子忙前忙后,一来二去,两人便谈了恋爱。其实周作人和羽太信子的交往可以追溯到他的“初恋”阿三姑娘。同样的环境,同样的氛围,同样的感受。中国的知识分子个个憧憬“红袖添香夜读书”,因为现实生活除了富贵之家,寒门士子往往要多苦逼有多苦逼,所以蒲松龄写的聊斋,动不动就有一个美貌妖艳的狐狸精半夜三更跑进门询问,帅哥,约吗?

纯属意淫。

平心而论,周作人和羽太信子的结合,鲁迅是不赞同的,因为二人性格差异太大。但是鲁迅自己的婚姻也是一团糟,所以也没办法强求弟弟娶个啥媳妇。此事汇报周母,周母也是一声叹息,她说,看到大先生和朱安这样,我也很苦恼,所以二先生、三先生的婚事,我就不管了。

1919 年,兄弟俩将绍兴老家祖宅卖掉,在北京八道湾胡同 11 号买了一所四合院,鲁迅朱安周母住前院,周作人一家住后院。鲁迅一个月挣350块,周作人挣300块。鲁迅除了留点买烟买糖(鲁迅喜欢吃糖,为此把牙都掉光了。他说,生活太苦,糖果很甜)的零花钱,兄弟俩所有收入全部上缴家庭财政,归羽太信子统一支配。

羽太信子也是穷苦出身,现在大钱在握,马上阔气起来,雇佣人(好几个),吃大餐(饭菜不合口味,就撤回厨房重做),打出租(黄包车),各种买买买。“日常用品都买日本货。市场上日货充斥,想要什么有什么”。还搞代购,“常常托亲戚朋友在日本买了捎来”。摆阔气,讲排场,花钱如流水,毫无计划。

周氏兄弟虽然挣钱多点,但毕竟是工薪阶层,靠教书写字挣点辛苦钱,根本撑不住这么造。所以周家动不动就是月光族,甚至还得鲁迅出去借。因为周作人从来没有“对外交涉”的习惯和能力,“他要的只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还有苦雨斋(周作人书房)里书桌的平静,别的一概不问不闻”。当然了,他对老婆的所作所为不敢牙崩半个“不”字。

时间一长,矛盾凸显。鲁迅忍无可忍,不免唠叨几句,让羽太信子手小点,“想想将来”。但是羽太信子根本不听,我男人都不管我,你个当大哥的,有啥资格管我。而周作人“惟整日捧着书本,其余一切事情都可列入浪费精力之内,不闻不问”。

一来二去,羽太信子和鲁迅关系日趋紧张,到了1923年,终于不可调和。

7月14日,烈日炎炎,鲁迅回家,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当晚,鲁迅第一次没有与家人同桌进餐,“改在自室吃饭,自具一肴”。

7月17日,羽太信子生病,请来日本医生池上诊治。羽太信子患有一种很奇怪的病,每当身体不适,情绪不好或遇到不顺心的事就要发作,先是大哭,接着昏厥。

7月19日,周​作人​递给鲁迅一封信,内容如下。

鲁迅先生: 我昨日才知道,——但过去的事不必再说了。我不是基督徒,却幸而尚能担受得起,也不想责谁,——大家都是可怜的人。我以前的蔷薇的梦原来都是虚幻的,现在所见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我想订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以后请不要再到后边院子里来,没有别的话。愿你安心,自重。 七月十八日,作人。

事情是14号发生的,信是18号写的,“昨日才知道”,即17号才知道。就是说,从14号到17号,三天时间是空白的。谁都不知道14号发生了什么事,据羽太信子给鲁迅泼污水,说是鲁迅偷看她洗澡。此事已经被证伪了,因为羽太信子洗澡肯定在屋子里,不在院子里。而屋子“窗户外有土沟,还种着花卉,人是无法靠近的。”鲁迅又是小个子,想看洗澡非常困难。关键是,鲁迅也不是那种人。

其子周海婴说,且不说家父没干过这事,即使不小心看见了,也不是啥大事。因为羽太信子是日本女人,而“日本的习俗,一般家庭沐浴,男子女子进进出出,相互都不回避”。

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周作人信了。其实我觉得,周作人也不信,兄弟几十年,大哥是啥人还不清楚吗。周作人之所以五天之后才跟鲁迅绝交,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说“昨日才知道”,我觉得不可信。因为羽太信子并不是心中能藏住事的人,白天发生的事,晚上周作人下班回家,她会不说吗?之所以说“昨日才知道”,是为了掩饰这几天的下决心过程。

寻觅一张安静的书桌(逃避半生只为找一张安静书桌)(3)

​周​作人​的信其实已经把他跟鲁迅绝交的原因写的很清楚了。

第一,大家都是可怜人。不管此事谁对谁错,都已经过去了。咱们都解决不了目前遇到的问题,过得都很可怜,唯一解决之道,便是分家另过。

第二,我以前蔷薇的梦原来都是虚幻的,现在所见或者才是真的人生。蔷者,墙也。薇者,微也。周作人从小到大,都是大哥这面坚韧高大的围墙给他遮风挡雨,他譬如墙下小花,顺墙生长。从此以后,他要离开大哥遮护,独自面对风雨了。

第三,愿你安心,自重。安心,即不要为了这点小事心生愧疚。自重,我觉得是自我保重,但是好多人理解成“好自为之”。

总而言之,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周​作人​后来说,“(我)要天天创造新生活,则只好权其轻重,牺牲与长兄友好,换取家庭安静”。可见周作人下决心跟鲁迅绝交,是经过好几天“权其轻重”的谋定后动之举,并非一时心血来潮的激情行为。之所以绝交,便是为了给自己找一张安静的书桌。

鲁迅读信愕然,一脸懵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想跟弟弟好好谈一次,消除误会,共同想出解决办法,但是周作人拒不相见。这种不想如何解决问题只想极力逃避的行为是可耻的,可是“逃避虽然可耻,但有用啊”。

8月2号,鲁迅搬出三道湾,住进砖塔胡同,大病一场。

1924年6月,阳光明媚,万里无云,鲁迅踏着轻盈的脚步,前往八道湾取自己留下的书籍和日常用品,正在收拾之间,周作人和羽太信子夫妇“突出骂詈殴打”,“用一本书远远地掷人”。鲁迅从西厢随手拿了一个陶瓷枕头,向周作人砸去。周作人从墙角架子上拿了个香炉回砸鲁迅。在场众人完全惊呆了,想不到曾经兄友弟恭的模范兄弟竟然不讲武德,干起仗来。

从此之后,两兄弟老死不相往来。

鲁迅后来在日记中写道,启明“昏”,“真昏”。昏者,幽暗不明也。

鲁迅兄弟很小的时候,家里为了他们长命百岁,便让他们拜了一位和尚为师,尊称“龙师父”。龙师父给鲁迅起法名“长庚”,给周作人起法名“启明”。长庚和启明都是天上的星宿,“东有启明,西有长庚”,“两星永不相见”。

不想一名成谶。

羽太信子对周作人一生两件大事产生了决定性影响(一是与鲁迅反目,一是日本侵华没有南下,一失足成千古恨)。其实对羽太信子的定位也不用太复杂,她就是一个标准的“家庭妇女”。一方面,她辛劳持家,“上街采办,下厨做饭,扫地抹桌,洗洗刷刷,里里外外操劳不停”,一方面,她也有所有家庭妇女的局限性,喜欢家长里短,爱慕虚荣,没有大局观,爱占小便宜,出语伤人,歇斯底里,撒泼打滚,为了一点小利,无所不用其极。这种女人我们身边比比皆是。

周​作人​曾作《西游记》诗,如是写道:儿时读西游,最喜孙行者。此猴有本领,言动近儒雅。变化无穷尽,童心最歆讶。亦有猪八戒,妙处在疏野。偷懒说谎话,时被师兄骂。却复近自然,读过亦难舍。虽是上西天,一路尽作耍。

鲁迅便是战天斗地的孙行者,周作人便是疏野偷懒的猪八戒。

鲁迅后来作了一篇《阿金》,其中写道:我一向不相信昭君出塞会安汉,木兰从军就可以保隋;也不信妲己亡殷,西施沼吴,杨妃乱唐的那些古老话。我以为在男权社会里,女人是决不会有这种大力量的,兴亡的责任,都应该男的负。但向来男性的作者,大抵将败亡的大罪,推在女性身上,这真是一钱不值的没有出息的男人。殊不料现在阿金却以一个貌不出众,才不惊人的娘姨,不用一个月,就在我眼前搅乱了四分之一里。

其中深意,自有好事者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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