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鱼海棠谁写的好(大鱼海棠谁的故事)

在对《大鱼海棠》排山倒海的批评声中,有一个声音最能刺痛我的神经:忘了庄子和《逍遥游》吧,这部电影改编自印度神话摩奴的故事!想想也真是,一部立项之初就以其“中国风”相标榜(也因此引来观众无限期待)的动画片,如果到头来只是中国瓶装印度酒,那的确是莫大的讽刺。然而,恰恰正因其严重性,我们才有必要认真地审视一下《大鱼海棠》的内里,品品青花胎底下究竟是茶还是咖喱——无可否认的是,在了解完“摩奴的故事”之后,大多数人都可以毫无疑义地认定,后者的的确确是《大鱼海棠》的灵感来源之一(但请不要丢了末两个字,原因见后):无论是大鱼长角的形象,还是因身体长大而不停更换水域的情节程式,都是十分有力的证明。但是,据此便大骂《大鱼海棠》挂“龙”头卖“牛”肉、中国风不过是一张皮,却又不免失之草率——道理很简单:“来源之一”并不就能决定整体的属性,就如同你祖父的基因决定不了你是谁一样,否则,就陷入了把“起源”和“本质”相混淆的误区(虽然这也很常见)。现有对证:早在二十世纪初,便有不止一位学者认为印度猴神哈努曼是孙悟空的原型(苍天可鉴,真不是强行拉上《大圣归来》),并迅速引发后者“土生还是外来”的学术论争,至今仍无定论。但是,今天的研究者普遍相信,即使大圣爷真的脱胎印度也丝毫无损于其民族身份,盖因辗转流变中,除猴性未泯外,该形象在其他更多方面,早已是独立于哈努曼的别一存在。那么同理,《大鱼海棠》够不够地道,也不能光盯着“大鱼”头上的这只角,还得瞅瞅“海棠”花下,有没有中国的根。

大鱼海棠谁写的好(大鱼海棠谁的故事)(1)

  让我们暂且回到摩奴的故事:如果仅从题材出发,那么一望可知,它反映了以大洪水为代表的、遍布世界各地的“浩劫记忆”;但假如具体到情节类型,则可以辨析出这个故事所糅合的两大母题:动物报恩,和氏族祖先劫后余生、再造文明;若再进一步,便会发觉这种糅合背后“神佑义人”的思想。有意思的是,印欧神话中的“浩劫记忆”大多受此支配,所以,如果摩奴让你想起了诺亚和索多玛的罗得,一点都不必为此讶异。当然,中国亦不乏此类故事,如伏羲女娲兄妹藏身葫芦的创世神话,以及重阳登高的传说。但是,知名度最高、影响力最大,同时最能折射中国主流文化想象力的“浩劫记忆”,却必然会是《淮南子》中的这一则——“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复,地不周载,火爁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 ……” 说其最能折射中国主流文化的想象力,是因为它浓缩了华夏文明对“宇宙秩序 / 天道伦常”的极度崇拜与深度迷恋。如果说在“摩奴们”的故事中,洪水除了是毁灭性的力量外,还被赋予了涤罪、净化,或恢复大地生机的意义;那么对中国的古人而言,浩劫作为一种象征,便首先指向秩序解体后的动荡和混乱。至此,想必你已明白了我的言之所指——在《大鱼海棠》中,前一种含义不是没有,但仅存于灵婆的一句话中;而对“秩序VS混乱”的强调却可谓贯穿影片始末。就以洪水滔天这一早早设伏并终成高潮的情节(附带观众对椿是不是“女娲后人”的吐槽)观之,《大鱼海棠》的底色究竟是中是印,其实不难分辨。

  在此,我用“底色”一词意在强调,同为《大鱼海棠》的灵感来源,摩奴故事与补天神话在片中的关系,绝不是简单的量多量少而已。如前所述,前者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大鱼的外观形象和(部分)情节的具体程式;而后者所提供的不仅是整部影片的全局框架,更包含了一整套想象世界的方式、一组以“秩序VS混乱”为主轴的、具有支撑性的意义结构。就“秩序”一面的建构来看,不必说,首推人物设定上的对立统一:女与男、黑与白、春与秋(椿可以促使植物生长和开花,湫能催熟果实也能使之凋敝)、圆与方(椿与湫所住围屋与土楼的形状——《淮南子》中所谓“春为规,秋为矩”是也)…… 无不是秩序(阴阳)的生动体现;不过,真正代表秩序、捍卫秩序的,却是以后土(中央神)和句芒、祝融(四方与四季神)为代表的长老们。他们的职责在于,标识清晰明确、不可随意变更的边界,如此,万物各居其位、一切方可有序;相比之下,主人公从一开始就不啻为一个“重大隐患”——对任何社会来说,青春期都是一个危险的阶段,因其本身就是儿童与成人界限的模糊:不稳定、不安分,充满未知性和颠覆性。从人类学的角度来看,“成人礼”的本质是一种通过仪式,旨在让个体顺利地渡过这段危机四伏的特殊时期。不幸(或其实是幸运?)的是,椿不单违反了“不能和人类接触”的禁令,还带回了人间的信物。就这个意义而言,她没能成功地“通过”仪式,成为秩序中的一员;相反的,她被滞留在了模棱两可的阈限之内。从那一刻起,椿就已构成了对秩序的威胁,她虽不渴望混乱(如鼠婆),却可以招致混乱,因为她的存在本身,就是边界含混、差异消弭的隐喻。

大鱼海棠谁写的好(大鱼海棠谁的故事)(2)

  从这个意义上看,鲲的到来何其自然!同样并不令人意外的是,当椿和鲲因洪水泛滥而遭长老们围攻之际,作为某种程度上椿的“镜像”而存在的湫,打开了海天之门并终于酿成了更大的灾祸。可以说,海天之界的崩塌是宇宙秩序最后遭受的毁灭性一击,而这一击背后的出发点,除了爱,别无其他。希腊人以为爱欲可以维护城邦的团结,而中国人却一早就强调“发乎情,止乎礼”,因为说到底,爱,也是种极具破坏性的能量,它可以细水长流、含情脉脉,却也能冲决一切、摧枯拉朽——想到这里,一个我此前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忽而灵光一现:按照阴阳五行的观念,春属木,夏属火,秋属金,冬属水(官方给出的人物关系图亦如此布局);然而男孩的名字是“湫”而非“锹”(当然,那很难听),其家族更是执掌海天之门的开合(那显然是一种与水相关的法力),是随意糅合,抑或别有匠心?——于我,首先想到的是把男孩的名字拆成双音节的词组,于是便得到了“秋水”二字(如此,“椿”岂不就是春树?可一笑耳。)——“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庄子·秋水篇》)——这是否就是影片中,湫对着奔腾汹涌的洪水大声呼喊一幕的灵感来源?再联系此前,观众随着湫,同那位“见之则其邑大水”的鹿神见了一面,你会忽然觉得,或许,《大鱼海棠》根本是一首随意拈来各种典故的而不拘于一格的诗。也正是在《秋水篇》里,你还可以读到这样的句子:“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你疑惑,这是否就是那句你不大认同的、“对错都是别人的对错”的源头?  倘或以上发现尚有可取之处,那么面对《大鱼海棠》,观众兴许还真不能因为一个摩奴的故事就忘了《逍遥游》,忘了庄子——“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 这几句一开始就被当作影片最佳宣传语的话,在片中竟被湫“漏”背了几句。然而,正是这个被漏掉的“化”字,却实实在在是片中最绚烂的一道风景:奶奶化为凤凰,爷爷化为海棠树,海滨少年化为鱼,湫(说他会)化为风雨 …… 仔细想一想,你所看到、听到的经过(或承诺将要经过)“化”的生命,不正是一直以来,椿忠实的守护者么?而椿自己呢,先是化为海豚,继而又和爷爷一起化为擎天巨木,最后在湫的帮助下再一次化为海豚 …… 考虑到那是在没有人间信物的情况下,“其他人”穿过海天之界的唯一方式,我以为,恰恰是这个典出庄子的“化”字,构成了对“秩序VS混乱”这组二元对立结构的最终超越——天海之间的自由游弋,是对原本泾渭分明的边界的穿越;物我之间的自由变化,是对原本各从其类的体系的消解。如果说它造成了失序,那么切不可忘记,最终也正是它成全了救赎。说到底,自然不过“大化”而已:生命从无到有的化育,是奇迹,亦是天意;水陆由分到合的融汇,也未始不是一种更优美的秩序的开始——秋主肃杀,故湫要去接替灵婆看顾亡灵;春育万物,鲲便在孕育一切的海水中,以赤子之躯与椿重遇。天地广阔如斯,既安放得了庄子的蝴蝶,也必承载得起庄子的鲲鹏。

  我在《为椿一辩》一文中最后写道:“在一部标榜中国风的动画电影中,‘中国’,不应该只是一些可有可无、随意点缀的‘风物’,而应当是一分深入神髓、由内而外的‘风骨’。”二刷以后,觉得片中那些点缀性的、“有来头”的人和物确实不少,但却想把这句话收回,随后便起念写了本文。“说了这么多,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电影最基本的是要讲好一个故事!”——哦,是么?我能否有幸得知这是哪位电影美学大师的断语?还是某种凌驾于一切个人判准上的先验真理?啥?大众常识?那好吧,《大鱼海棠》,也许你没能讲出一个世所公认的好故事,但谢谢你给了我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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