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生活记忆(打工往事)

那是我第一次打工,也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外出,当我青春年少意气风发地走出家门,我带回来的却是身上一条弯曲如蚯蚓、终生陪伴我的疤痕。

那是1989年的7月,燥热,没有一丝丝风,苏北小城盱眙的农村里,空气中略带着一股股挥之不去的腥味,稠密的树叶挡不住蝉儿无日无夜的悲鸣。

那时,我17岁,刚刚发布的中考榜单里,我名落孙山。既然不能上学了,就跟我们打工吧,去北京,大城市啊。邻居大哥对我说。

嗯,我去。我看着做了一辈子农民、身着满身补丁的父母,内心翻腾着,今生今世我绝不能像父母这样生活了,我要赚钱,去城里安家乐业。

打工生活记忆(打工往事)(1)

北京很大。

可北京不是我的家。站在高楼大厦下,我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天空响起来:穷小子,记住,你是来建设北京的。

于是,跟着邻居们匆匆去过一次天安门广场后,我就被扔进一处郊区的建筑工地,如同被囚禁的劳改犯一样,闷着头,每天里就是干活,第一个月是在工地上挖沟,第二个月是拉运水泥和沙石料,接下来是装卸钢筋、搬砖等。

饭,是掺杂着沙粒小石子的米饭,伴着一口大锅煮出来的菜叶菜根的烂白菜。

晚上,是八壁漏风的工棚。

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的过着,秋天结束了,又迎来了冬天……时光就这样终日循环,带去了我的半年青春。

下班后,我用冷水洗着澡,暗自告诉自己:下定决心排除万难,我是做苦力挣钱的,现在还不是享受的时候。

俗话说,大暑之后往往紧跟着大寒。1989年的冬天,比往年来得更早,也更冷。工地上的水泥根本和不到一起,撒过水的地方全都结成了冰。

今年的工期结束了,我和邻居们躺在工棚里,大声的打牌侃大山,等着工头给我们结账;同时憧憬着衣锦还乡后,带给家人一个欢声笑语的新年。

就这样等了一个星期,我们始终没有拿到我们应得的工钱。因为停工,工地也不开火做饭了,我们便天天啃方便面。

然而,意外终究还是发生了~工头跑路了!

一天早晨,当我们起床,发现工头找不到了。当隐忧终于变成了现实,在这个异乡的寒冬里,我们一群大男人连气带怕,一个个忍不住瑟瑟发抖。

这下完了,一共8个人,各自搜了一遍身,合计还剩五元钱。千里迢迢,两腹空空,饥肠辘辘,举目无亲,叫天不应,喊地不答。

怎么办?我想起了窦娥,想起了陈香莲,她们无路可退时的哭天喊地,是不是就像现在的我们呢?

唉,作为女人,她们还可以用哭来发泄自己的情绪。我们呢,就这样你看我我看你,任由满身心的委屈和怒火升腾着,却又在唉声叹气里一点点熄灭,在日落时候转换成为绝望无助无奈。

总不能饿死啊。第二天,我们红着眼睛、饿着肚子找到工地的甲方~建筑公司经理。

这经理显然是见过世面的,他听着我们饿得咕咕叫的肚子,一连声解释,工资前几天就结清给你们工头,他没发给你们吗?

我们的工资,确实是工头要给我们的。这规矩,我们懂。我们之所以找他,也纯粹是走投无路了。

经理点出80张10元一张的现金,总共800元,给了我们,说是让我们买张火车票赶快回老家,找那个狗日的工头要钱去。

我们接过钱,连连道过谢,就跑到附近的一个小饭馆~肚子早已饿得前心贴后背,先填饱肚子,再回工地收拾铺盖卷,坐公交车到火车站,回家,找工头算账。

然并卵,霉运往往是连环套,人要倒霉喝凉水都塞牙,我们一路走到小饭店,吃过饭付钱时候,发现钱不见了,800块钱本来在一个大叔身上装着的。即使他衣服脱得就穿个裤衩也没找到~我们的800元钱,被小偷偷走了!

那时候,小偷太多。底层欺负底层,国人一向就这种德行。大侠,只在书本里影视剧里。对于此时此刻的我们,却是屋漏偏逢连阴雨,穿漏又逢顶头风。

我们倒霉,捎带着这小饭店老板也只能认倒霉,让我们几个敞开肚皮白吃了一顿而不敢说什么。其一,他确实看出我们丢钱了,其二,我们可是8个精壮汉子啊,他惹不起。

我们8个人里,我最小,也最敢于担责。我跟他要了个地址姓名,告诉他说回家后一定把饭钱补上。

这下,我们又傻眼了。

咋办?

每个人都垂头丧气,彻底绝望了。一分钱难倒男子汉,只有经历过,才会懂。这一刻,我清清楚楚的看到,这正午的阳光,道旁的树干枯枝,和我们一样,在这萧萧然的北风里,也自黯然伤魂。

火车啊火车,你在我眼前,却因为一张票,你又远在天边。

突然,我灵机一动,压低了声音,说,我们扒火车往南方去,能扒多远算多远,就算被赶下车,也离家更近一点了。

扒火车很危险,因为火车只有在拐弯和进出站的时候速度低。可与饿死相比,扒火车还算是有着一丝亮光的生路。

就这样,我们就走往附近的铁轨。沿着铁轨,往前走一段路,到了一个拐弯处,守候着,计划火车降速时,趁机爬上去。

果然,一列火车嘶叫着,在此处慢慢降下速度。虽然是降速,但时速估计仍有60公里以上。这速度其实并不慢,真想爬上去也不容易。可爬不上去就会饿死啊。为了活着,我跟跑数步,猛地一窜,抓住了一个车门把手。我一阵狂喜~我上来了!

在火车的咣咣声里,我回头看去,那7个本村老乡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终于不见了。他们,一个也没有爬上来。

火车越开越快,我把被子卷在身上,只露着俩眼睛,蹲在火车空厢里。蓝天,白云,狂风飞卷着年少轻狂的我,时间和这火车一样飞快地走着,很快就日落月升。在风的呼啸声中,我闭着眼睛,迷迷糊糊的思绪,随着这火车向前、向前。

这是一列货车,很难得的在某个车站停下来,估计是补水或者装货。

我抬头看天,繁星璀璨,应该是后半夜。我实在冻得受不住,卷起铺盖,用麻木的手扒着车厢,慢慢跳下火车。我像一只寒号鸟,浑身哆嗦着,只想找个地方暖和暖和,免得被冻死,像一只野狗那样死在无人的地方。

我晕头晕脑的在车站晃悠着,看到一个牌子上写着”山东德州……”的字样。后来我才听说,这个荒凉之地盛产扒鸡和扑克。后来,我在这里吃到了扒鸡,却始终未见到传说中的德州扑克。呵呵,是我文化低见识少了,或许,德州扑克本就在另一个世界。

我在寂静无一人的车站前转了一圈又一圈,还不时的蹦着,试图用身体的活动给自己增加一点热量。

一会儿,一辆汽车开进车站,戛然而止。一群人从汽车上跳下来,卸下汽车上货物,往火车上装运。我闲着无事就凑上去。

有人问,你干嘛的?

我看到机会来了,赶快努力挤挤眼睛,好让眼睛湿润点,更亮一点。然后给他讲了一通,我的钱被偷了,回不了家啦,无吃无住快冻饿死了(当然,隐去了扒火车一段,怕他们误会我是坏人)。最后我问能不能跟他们一起干活,攒够路费就走。

人啊,为了活着,为了能吃饱,为了饿不死,真的是什么都要干的,每个人的潜能都是不可估量。

对方看我一眼,说,行,我们都是底层干苦力的,你能熬得住苦,就做吧。

那时候人都纯朴,他们看过我的身份证,就让我加入了。

汽车上的货,是玉米。一包160斤。这些人一趟扛一包。

我和他们不同,我一趟扛两包,一个肩膀一包,两包就是320斤。

为啥这么拼命呢?一个是我想尽快赚钱买火车票,回家心切。还有一个原因,我之前在老家就在村里粮库打工扛玉米扛稻谷。所以,我一趟两包也不在话下。

就这样干完一个上午,到午饭时候,他们带我一起去小饭店吃饭。抓起那山东大馒头,我一口气吃下12个,还有两碗炒豆角。干的多,自然吃的多。反过来,这句话也成立,吃的多,干的多。

这几个苦力都傻眼了,都问我几天没吃饭了?

饭后继续装卸货。到了下班时间,工头周大哥问我晚上住哪里。我说我也不知道。他说跟他走吧,就带我去了他家。

把铺盖卷放下,他又带我去公共浴室洗了个澡。洗澡时候,他看着我满身腱子肉,说你这个身材真特玛太棒了,难怪扛两包玉米不费劲。

我一阵感动,幼小的心灵在遇到好人时候,激动的热泪随着洗澡水倾泻而下。

就这样歪打正着,我在周大哥家住了下来,白天跟他去火车站装卸货,晚上吃住在他家。他家六口人,两大三小还有他老爹。不得不说,有的山东人真的很好,在周大哥家里,我如同受到父母照顾的孩子般。

每天晚上,饭桌上都有数个菜,还有一瓶酒。周大哥和他爸都会喝上几口。我是坚决不喝,只吃饭。

我盘算着,干一天能挣三四十元钱,挣够一百元钱我就买火车票回家。至于再多的,我也不干、不要了。

就这样干了有十天,周大哥结了工资回来给我分钱,拿着手里厚厚的一沓300多元钱,我数出来100元装进口袋里,剩下的都留给周大哥了,准备第二天回家。

周大哥坚决不要,还给我。他问我回家干什么?

我说不知道呢,先回家再说。

他说,你不如就在这干到春节再回家,还能挣点钱带回去。

我说这样好吗?多我一个人挣钱,你们就要受耽误少挣一份。

他说没事,火车站的活多的是,干不完的。

既来之则安之,就这样,我在那就干了下来。偶尔,我会想起来那七个没有跳上火车的同村老乡,他们在哪呢?现在还好吗?有没有饿死或者冻死?

80年代时候,全国人流涌动,南上北下,恍如海水波涛滚滚,一浪推一浪,新浪拥前浪。最终,大浪淘沙,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活有人死。那是一个认命的年代,也是人命如草的年代,一条人命也值不上几个钱,有人死在异乡,也就做了孤鬼夜魂。

自从我国有了火车,火车站一向就是鱼龙混杂,江湖味也最重,即使在火车站做个苦力,也远非做干活拿钱这么简单。

很快,一场火拼就发生了,而我,也因此饱尝人生艰辛,使得我的打工生涯就此铩羽而归。

我跟周大哥约好,我住他家每天要交10元钱食宿费;否则我就辞工回家。

他同意了。

日子转眼来到腊月初十,我存有1000多元钱。这笔钱,足足相当于我父母当年的一年总收入啊。那几天的夜里,睡觉时候我也会笑醒,当我回家时候,父母一定很骄傲的认为他们儿子在17岁时候的挣钱能力,就超过他们了。一代更比一代强,这是人类规律,我一定要让他们相信我,即使读不成高中考不上大学,我一样不差,有能力的人在哪里都能活得好好的。

然而,灾难就在这时候降临了~那天下午,六个小痞子在货场找到周大哥,要求每个苦力缴500元钱保护费,说这是今年的,现在到年底该缴了。

周大哥和所有苦力自然不愿意,谈判过程如同鸡对鸭说,然后就动起了手。再然后,6个混蛋被一群苦力揍得鼻青脸肿桃之夭夭。

那时候,受香港电影影响,社会上往往成群结队涌现这样的古惑仔,见多了也就习惯了。赶跑他们后,我们继续做事。

下班时候,我们刚刚走出货场,迎面开来两辆面包,有数十人冲下车,人手一把砍刀,二话不说,对着我们这群苦力就砍起来了。

坏人有备而来,且做事完全没有底线。而我们这边,不仅无备,而且都是平时不敢杀鸡,哪里又敢砍人呢?

一转眼功夫,一群苦力都被砍倒在地呼求饶命。就剩我一个人还站立着。几个流氓拎着砍刀,吆喝着,冲我围过来。这些吃扒鸡长大的亡命徒,认死理,只知道闷头追我。打架,我可真不怕。山东虽说是梁山古里响马之乡,民风勇悍。但从这些人追我的样子看,纯粹就是蛮干。

而我们盱眙,可是楚霸王项羽曾经的帝都所在地啊。再加上我们从小吃小龙虾长大的,除了凶悍,我们还懂得避实就虚。我抄起一根铁撬棍,一米多长,接近20斤重,且退且战。

等追赶者只有一个人追上来,我回头一棍把他打翻。这时候,我似乎听到了铁棍打折骨头的咔嚓声。这响声,接着就连连不断的响起,响亮清脆,声声入耳,且与呼啸而过的北风相得益彰。

再逃,再打翻一个,棍起血涌,喷溅在路边昨天才降落的白雪上,似梅花朵朵……

就这样,我逃了一路干翻了一路流氓,哭爹喊娘声在我身后不绝于耳。

事后我才知道,被我打残爬不起来的有6人,另外20多人也被我打得个个带伤。

偶尔,我说起此事,闻者无不惊叹。其实呢,设身处地那个年代,几乎大多数地方,尤其北方,都和我在德州的经历一样,处处是丛林社会。

警察赶到后,制止住这一混乱场面,所有人都被抓去派出所。这时候,我才发现后背被砍了一刀,好在衣服厚没伤到骨头,当天在医院缝了数十针。

幸运的是,伤的只是皮肉伤。更幸运的是,我活了下来。面对生死,其他的都是小事。

两天后,主持案件的民警做出处理结果:双方互不追究刑事责任;互相赔付对方的医药费。

对方20多人受伤,医药费总共7000多元钱。这笔钱在当时,足以买下县城的一套房子了。我依稀记得,1989年时候,我就读中学的班主任老师工资大概是100元钱

7000多元钱,都要由我一个人承担。原因无他,对方这群人的伤,全部是我一个人打的。其他苦力自然不愿意出这个钱。

可是,我全身上下,搜刮干净了只有一千多块钱啊。还有6000多元钱让我上哪弄钱赔偿呢?

也就是因此一劫,我也才明白,打架打赢了赔钱,打输了吃苦头。从此,面对欺侮,我能忍则忍,忍不住了怎么办?报警!让民警来解决。

我没有钱,也无法赔偿那些混蛋。

可是,民警有的是办法。他一个电话打到我老家派出所。派出所又找到我父母,交代我父母带钱去山东赎人。

在春节前的这几天里,我父母卖掉了家里的猪羊存粮,又东挪西借6000多块钱,把我赎了回来。

回家路上,我一把心酸一把泪,整整哭了一路啊。

后来,我总结一条经验,无论是打工还是开货车,尽量不能往北去,一定得往南方去。

至于原因嘛,就俩字,怕了。

顺便说下那七个同村老乡是如何回的家乡?

我和他们分手后,他们找到个血头,每人抽了400CC的血,卖了,用这个钱买火车票,回了家。

最后再说周大哥,我从未怪过他。无论是打架前还是打架后。他上有老下有小的,也不容易。

前些年,我开货车去北京,还特意拐到德州,专门去看过他,给他捎带了两箱酒两条烟。

只是遗憾的是,因为干苦力太多太久,他如今脑中风,老两口回到农村老家,守着几亩地过日子,他家俩孩子都去外地打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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