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泉往事(板泉往事难念的经)

2019年正月初五,我刚刚起床准备着早饭,手机响了,是二舅打来的。二舅说:“你大舅今早上没有了,你知道了吗?”我不由地“啊”了一声,十分吃惊。“你快来接着我,咱一块回板泉!”二舅在电话的那端,听语气十分地焦急。

我第一时间给父亲打了电话进行了核实,父亲说:“是真的,你拉着你二舅抓紧回来吧,我们刚刚到你大舅家。”

车子在高速上急速行驶,二舅坐在后排说着:“我年前回去上坟,你大舅还真好,这怎么说没就没了?”“是啊,我和雷雷初三刚去我大舅家走的亲戚,我大舅还领着我们去坊庄饭店吃的饭,也没看着他有什么异常啊!”我回应道。

板泉往事(板泉往事难念的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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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舅性格腼腆,不爱表达。和大舅聊天,他总是喜欢呵呵地笑着倾听,很少发表他的观点。大舅同姥爷一样,背微微有些驼,只是走起路来不似姥爷那般生风,大舅走路,脚后跟似乎像抬不起来似的,总能听到他鞋后跟拖地的声响。

我记忆里的大舅,中等的个子,皮肤黝黑,平日里最爱戴一顶前进帽,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头发自来卷的缘故。看到大舅学生时代与姥爷和二舅的合影,我很难把印象中的大舅同照片里文质彬彬的大舅联系到一起。

姥爷和姥娘婚后接连生了三个儿子,都没有养活,最大的也就是养到两三岁的样子就因为拉肚子而夭折了。熟稔《奇门遁甲》的姥爷在三个儿子接连夭折之后,有些迷信地抱养了远房亲戚家养不过来的女孩儿来给自己压子,寄望以后生的孩子能健康长大,抱养的这个女孩儿就是我的大姨。

说来也怪,抱养了大姨之后,姥娘生了二姨和母亲竟无灾无难地养活了,只是姥爷对接连生的两个孩子是丫头极为不满。

盼星星,盼月亮,姥爷总算在1961年盼来了我的大舅。大舅的出生,姥爷极为重视,之前生的三个男孩都夭折了,而两个女孩却养活了。姥爷让家里人把大舅当个女孩儿养着,给大舅扎了个小辫儿,带着银锁链,打了耳朵眼,期望大舅能像他的姐姐们那样无灾无难。

用二姨和母亲的话说:“你大舅从小是在蜜罐里长大的,那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冻着。有一有点风吹草动,你姥爷、姥娘就紧张的要命,全家人的眼睛都长在你大舅身上,就连后来出生的你二舅也没享他那个福。”

1979年,健康的姥娘疑似染了风寒,时冷时热,长时间不见好转,在板泉住了一段时间院不见效,又转去了莒南医院,最终也没有看透到底是得了什么病。医院一直按感冒治,前后折腾了一个多月,姥娘稀里糊涂地撒手人寰。据家人对姥娘得病症状的回忆分析,大约就是出血液。姥娘的去逝改变了大舅的命运,也改变了原本幸福家庭的走向。

板泉往事(板泉往事难念的经)(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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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爷的父亲因保卫村庄,在姥爷很小的时候就和自己的哥哥双双被马子(土匪)打死了,但这并没有改变姥爷殷实的家境。姥爷祖上几辈人的努力攒下了一些家底,比大地主是比不上,却也有自己的田产。只是靠着这些田产,过日子也是吃喝不愁。良好的经济条件使得姥爷念了许多年的私塾,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平日里,家里人都宠着他,说姥爷从小享受的是大少爷待遇是并不夸张的。正因为这样的家境,新中国成立后,人民政府给姥爷家划了个富农的成分。听母亲说,家中的碓臼子下面,老祖宗还埋了一坛子洋钱,以备不时之需。

姥娘是王家坊庄大户人家的闺女,贤惠端庄,是标准的中国传统女性,自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纺织是王家坊庄的传统手工业,姥娘也因此有一手高超的纺线织布的手艺,尤精女红。姥娘刺绣制版是从不求人的,附近村里的女人刺绣大都来找姥娘给描样。母亲今年已90多岁高龄同门里的姑奶奶和我家是当庄(同村)。她来我家串门子时,一聊起我的姥娘就说:“嫩(你)姥娘那个巧哦,绣豆枕(枕头)皮、绣背面、绣鞋垫,描样画的那个鸳鸯、花、草,那个好呦,像真的一样。”

姥爷、姥娘的结合,那可是男有才华,女有淑德,真是天作之合。农村人民公社化之后,姥爷在生产队里当着会计,村里谁家有个大事小情,都愿请他来张罗,就连本村出嫁的姑娘在婆家受了气,也都喜欢请姥爷出面去斡旋。姥娘是周围妇女、识字班(女青年)做针线活的偶像,来讨教学习女红的人络绎不绝。

姥爷家的宅院是他的父亲和大爷老弟兄俩留下来的,两位宅基连在一起,中间一直没有界墙。老弟兄俩因保卫村庄同时牺牲,时年才二十多岁。姥爷的母亲和大娘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妯娌二人相约守节。姥爷的大爷只有一个女儿,长大后嫁去了东北,姥爷成家后就成了这个大家庭的一家之主。

姥爷、姥娘有三个女儿,两个儿子,加上姥爷那守寡的母亲和大娘,两家子人生活在一个大院里其乐融融。大姨结婚后,接连生了三个儿子,也都是把他们放在这院子里由姥娘带大的,大院里真是热闹极了。当时姥爷家的生活,也是羡煞旁人。

文化大革命之后,姥爷从碓臼子下面起出了老祖留下的大洋,以每块五元的价格去银行作了兑换。换了钱之后,姥爷对老宅进行了重建,两位宅基依旧连在一起,不拉界墙。重建后的宅子宽敞、规整,院落里的欢声笑语愈加浓烈了。姥爷家有八间屋,这是姥爷最为骄傲的地方,常常在与人拉呱的时候炫耀。姥爷去东北我家走闺女家的时候,同样也对我炫耀过。懵懂的童年,听了姥爷的描述,我对姥爷家的大院十分向往。

母亲的姐弟们都对姥爷的威严甚为惧怕,只有母亲敢和姥爷胡搅蛮缠,母亲后来曾问姥爷大洋换的钱都哪去了?姥爷只说盖房子都花了,母亲说盖房子哪花得了那么些钱,继续追问,姥爷就笑而不语了。

板泉往事(板泉往事难念的经)(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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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在1979年戛然而止。

先是姥爷的母亲去世,接着是姥娘去世。一大家子人的吃喝洗涮都靠着姥娘一个人操持,大男子主义的姥爷连锅屋(厨房)都很少进。姥娘的离世,直接让这个家失去了往日的节奏。当时大姨早已出嫁,二姨刚出嫁一年,父亲和母亲也在姥娘得病之前才刚刚确立了关系。在料理完姥娘的丧事之后不久,开明的姥爷直言不用守那些老规矩了,让父亲领着母亲离开这庭院去了东北。

姥娘去世后不久,姥爷的大娘也离世了,昔日欢乐热闹的大院,转眼就只剩了姥爷、大舅、二舅三个光棍儿,姥爷54岁,大舅18岁,二舅13岁。一个家庭,一年之内,像是中魔咒一般连死了三口,姥爷被折腾得身心俱疲。

姥爷当了一辈子大少爷,连锅屋里的水开了是什么样都没有见过。秋后,生产队里仍按照从前的人头分了粮食,爷三个看着家里丰足的粮食却因不会做饭而愁眉苦脸。二姨嫁在板泉离得近,隔上几天就会烙上些地瓜干煎饼送来。二姨说有一次她去姥爷家送煎饼隔的时间长了些,大舅和二舅见她来了,接过煎饼连点咸菜也不卷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显然已是饿极了。每每提起这些伤心的往事,二姨的眼泪总是止不住地扑簌而下。

大舅和二舅也从此落下一个习惯,每当心情不好喝醉的时候,都会凄厉地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哭喊:“娘啊,娘啊!”

板泉往事(板泉往事难念的经)(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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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一连串的的变故,影响到了参加高考的大舅。高考落榜的大舅踌躇满志地跟姥爷说要再复读一年,姥爷对大舅说:“你看看这个家,怎么治(怎么办)?木有个办饭(做饭)的,咱爷们也不能光靠你二姐送煎饼,她家里也是一大家子人。别上了,找个老婆安家吧,把你弟弟供好。”

大舅一向老实听话,尽管心中有万般不舍,但还是听从了姥爷的安排。二姨常说:“嫩大舅可惜了呀,他学习比嫩二舅好啊!”姥爷托人说媒,媒人介绍了大妗子。大妗子比大舅大五岁,在娘家干农活就是一把好手。姥爷想着大舅年龄小,找个大点老婆带着他干活也不是坏事。俩人也没有互相深入接触了解,姥爷就匆匆地忙着开始张罗婚事了。大舅连过渡的时间都没有,就在19岁的年纪直接从一名学生与一个互不了解的人走进了婚姻。

婚姻对于大舅来说是不幸的,倒不是说大妗子不好。他们俩的性格实在是南辕北辙,婚姻其实对他们俩来说都是不幸的。

大妗子性格强势,得理不饶人;大舅性格温和,少言寡语;大妗子脾气急躁,点亏不吃;大舅慢声拉语,与人方便。同样的事大妗子办起来干净利落,同样的话大妗子说出来就容易得罪一大片人。

大妗子进门后,首当其冲的就是经济独立的问题。姥爷还是封建家长思想,想继续维持家长制管理。当时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正如火如荼地推广,大妗子很快就提出了经济独立的想法,要求分家,个人挣了是个人的,不能掺和放在一起。诚然,大妗子的想法与时俱进,但当惯了家长的姥爷受不了。姥爷在这个院子里住了五十多年了,从上一辈到现在就没分过家,姥爷在思想上转不过这个弯儿,在外场上颇有声望的姥爷也放不下这个面子。

在大姨、二姨地劝说下,姥爷虽然最终还是勉强同意了分家,但矛盾也由此种下。姥爷看不上大妗子的泼辣,大妗子看不上姥爷的家长作风。共同生活在一个大院里,在一个饭桌前吃饭,矛盾此起彼伏。一个是自己的爹,一个是自己的老婆,老实的大舅夹在其中,左右为难,大舅也变得更加不爱说话。离婚在从前还是很丢人的事,大舅和大妗子之间的吵闹悲剧性地贯穿了他们一辈子的婚姻生活。如果婚姻观念能如现在这般,我想他们也许早就离婚了,对于双方来说也并不是坏事。

每到了过年的时候,大舅家里矛盾就会升级。大舅家的表弟曾对我说,他记忆中的年,别人家都是快快乐乐的,只有自己家的年永远是争吵。

板泉往事(板泉往事难念的经)(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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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妗子和姥爷之间的关系不和睦,不可避免地惹恼了大姨、二姨、二舅。

我来到板泉上学后,记忆里二姨是很少去大舅家的。每年的年节,二姨总是买上两棒酒,买些点心让我和雷雷去看望姥爷。

我和雷雷对这其中的缘由并不关心,且对于去大舅家还十分地欢喜。

大妗子脾气虽然急躁,但干农活、过日子却是把好手。大妗子在90年代就很有头脑地在宽大的院子里搞起了肉鸡养殖,加上大舅有学问,自学养殖技术,肉鸡养殖搞得是有模有样;再后来大舅又承包了村里的苹果园,大舅又钻研起了果树栽培管理技术,同样也把果园打理得井井有条。内向的大舅钻研起这些技术类的活真的是特别的有天赋,随之而来的是家里的生活水平蒸蒸日上。

我印象中的大舅家是这个样子的,大门回门朝西,既是入户的大门也是西屋的大门。西屋分为两个部分,从大门入户的部分放些杂物支了一个碓,算是储物间,储物间南边隔一道墙是锅屋。进入大门通过储物间就是宽大的院子了,自西而东,西边三间是大舅和大妗子居住,中间的三间是二舅的,二舅在外工作不在家住,中间的三间经常上着锁,最东边的两间是姥爷居住。靠着南墙边,在院子中央的部分向东是一排鸡棚,我第一次来大舅家时,表弟热情地向我介绍说他家有十六间屋,就是连鸡棚也都算上的。

大舅家的堂屋收拾得很整洁,北墙正中挂一幅松鹤延年主题的中堂画,中堂画下方是高的方桌,方桌前是吃饭用的正方八仙桌。中堂画上方挂了一幅字,用木框进行了装裱,上书“前程似锦”几个大字。表弟跟我说是大舅写的,也是大舅自己装裱的。在板泉的农村,中堂画,几乎家家都挂,但挂字的不多见。装裱的工艺工虽然看起来有些粗糙,但质朴的大字间流露出的气质,让这普通农村家庭的堂屋显得与众不同。

大人之间有什么恩怨,小孩子们之间的感情并无影响。大舅家有两个孩子,表弟比我和雷雷小一岁,表妹比我和雷雷小三岁。每次我和雷雷来,都会与表弟、表妹玩得非常开心。若是表弟、表妹不在家,大妗子就会出去找他们,而他们会飞快地奔跑着回来,一边跑还一边喊:“俺姑家的哥来了,俺姑家的哥来了。”有时,我常常地想,要是成人之间相处,都保持着孩子的心态,可能也就没有那么多的纷争了吧!

和雷雷来大舅家之所以欢喜,最重要的是每次来大舅家都能吃上一顿现杀的炒鸡。与家里养的土鸡不同,那时感觉肉食鸡的肉吃起来肉质更鲜嫩爽口,而现在的人们更愿意吃土鸡了。说来奇妙,人们的喜好随着社会的发展往往会像钟摆一样循环往复地反方向运动。大妗子的厨艺不错,比二姨做的饭菜要可口的多。虽然大妗子对于每年的年节,二姨派我和雷雷来走娘家这事颇有微词,但我们每次来大妗子都会像待重要的客人一样炒上一桌子菜。

大妗子从不上桌吃饭,非得等我们吃完了她才会吃。我们吃饭的时候,大妗子就在一旁念叨着我们也听不大懂的琐事。大舅的话不多,会同姥爷喝上两杯,大妗子的念叨他似乎早已麻木,也不反驳,只是眼睛盯着吃得喷香的我们,呵呵地笑着。长大后我感觉大舅其实是非常盼着我们这些外甥们去的,这么要紧的亲戚,关系却不算融洽,大舅是心里是不好受的,只是他不说而已。我周岁时的照片,母亲给大姨、二姨、大舅每家都寄了一张,在大姨、二姨家我都没有见过,只有大舅把我的照片放进了他家的相框里。

板泉往事(板泉往事难念的经)(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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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以为大舅是内向的,因为从没听过他侃侃而谈。后来大舅家的表妹跟我说:“其实俺大大(爸爸)思想也很前卫,有一年鸡的行市不好,快到了出栏的时候没有人来收,俺大大就骑着自行车去饭店里挨家挨户地推销,板泉、洪瑞、相公、郑旺,板泉周围的乡镇的饭店他都跑遍了。”

姥爷有一手婚姻择日的绝活,凡是结婚经过姥爷合出的日子,只要头一胎能正常妊娠,大概率是男孩。那时姥爷给人择日并不收钱,找姥爷择日的人都会带上两棒酒或是点心,新婚夫妇生了男孩还会再送点礼品表示答谢。因此,姥爷家中的酒是不缺的,姥爷本身也爱酒。跟大妗子一闹矛盾生气了,姥爷就不过去吃饭了,称一块豆腐,一瓶酒就解决一顿饭,更多的时候是没有豆腐只有酒,竖上半瓶酒就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大姨、二姨和二舅对大妗子的意见越来越大,劝姥爷在两位宅子之间拉上界墙,另开一个门楼。这样大姨、二姨和二舅回家也就不用走大舅家的大门了,姥爷也就不用去大舅家吃饭了,煎饼由姐弟们给送,想拉馋吃点好的了,逢板泉集就去板泉崖二姨家二姨给做。姥爷执拗地说:“这个院,我活了一辈子了,就没拉过界墙,就这样吧,我还能活几年?”

拉界墙这个话题反复被提及,姥爷总是无动于衷。姥爷和大妗子又一次矛盾加剧后,大姨、二姨和二舅去了大舅家交涉此事,临去之前二姨称了一斤香果子带上。到了大舅家,表弟表妹都不在家,看气氛就有些剑拔弩张了。众人在大舅家堂屋八仙桌前刚坐下,大妗子就开始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控诉心里的委屈。大舅在一边一直抽着闷烟并不言语,呛人的旱烟味弥漫在紧张的空气里,姥爷在他自己的房间并没有过来。

二姨唤着大舅的小名:“工业,不行就在两位宅子中间拉上界墙吧,跟咱大大(父亲)分开吃吧,各过各的,就没有这些矛盾了。”不等大舅回话,大妗子就站了起来:“我看谁敢拉界墙?谁要是觉得我伺候老头伺候的不好,谁可以把老头接去伺候几天试试!”“拉界墙不好看吧,原来也没拉过,现在拉,让庄邻们怎么看我?还不都得说我不孝顺?”大舅慢声拉语地说着,狠劲地抽着他的旱烟卷。

对于拉界墙的问题,大舅、大妗子竟和姥爷保持了一致。不过出发点却不一样,姥爷是老传统思想,大舅是顾及自己的脸面,大妗子则是考虑经济利益,拉了界墙,在院子里搞养殖就没那么宽敞了。

大人们吵得不可开交,越吵越激动,越吵声音越大。从堂屋吵到了天井,从天井吵到了大门外,二舅嚷嚷着要去法庭起诉。我对于他们的争吵并不感兴趣,临近中午我早就饿了,满屋也没有什么吃的,只有八仙桌上放着二姨买来的油条。他们吵得没有空闲,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解开捆油条的塑料匹子就吃了起来,吃了几根觉得口有些干,就去外边找正在吵架的大妗子要水喝。大妗子一边哭着一边骂着去找了暖瓶,给我倒了一碗水放在桌子上。等二姨喊我回家的时候,一斤油条已被我泡着水吃上了。

人啊,相处总是太难。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琐碎的家务事,清官自古难断,大家都针锋相对,谁又能分出个表里来呢?

板泉往事(板泉往事难念的经)(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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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初,因长期酗酒,姥爷患肝癌离世,二姨说,姥爷清醒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唉,也不知他要报什么仇。

姥爷走了,大姨、二姨和大舅家走动更少了,二舅也只是在每年腊月二十四的时候,依板泉的风俗象征性地回去给过逝的老人上上年坟,姐弟们之间的感情到了冰点。

姥爷去世后,大舅对老宅子再一次进行了重建,建成后的钢筋混凝土平房更加气派。房屋仍沿旧制,按照三三二的房间结构建造。大舅早已不再养鸡,于是对院子也进行了硬化,只留院子靠近南墙根的中央部分一点空地种了几棵果树。有过果园管理经验的大舅把打理这几棵果树,当成了他平日里的一种生活休闲。果树们春季里花团锦簇,秋季里硕果累累,倒是让这宽大的院子平添几分趣意。我一直觉得大舅虽然内向,却是一个懂得生活的人。

我们全家搬回了老家之后,母亲每年都要划拉着二姨在冬至的时候去给姥爷上冬天坟。冬天坟在板泉是女儿上坟的日子,在这之前,二姨是有五六年的时间不去了的,只买刀烧纸在大舅家村后靠近公路的河堰头上烧烧了事。对于姥爷,我有一种特殊的情感,若是我空闲的时候,我也会跟着二姨和母亲一起去上冬天坟。到日照工作之后,二舅每年腊月二十四回去上年坟,有空,我也会跟着去。

其实姐弟之间又哪有什么深仇大恨呢?打断骨头连着筋,即使有分歧有争端,彼此之间都是会相互惦记着的,有了合适的契机,就会相逢一笑泯恩仇。我一直认为,所谓上坟这些传统习俗,其实也是古人的一种智慧。逝者已矣,死人又能知道什么呢?上坟不过是让活着的人有更多的交流机会,不走动了,再近的亲戚也是形同路人。

姥爷去逝后的五六年里,大舅老得非常快。大舅本就皮肤黝黑,四十多岁时候开始,他的脸上就已满是褶皱了,外表上看起来像是五十多岁的人。我们去上坟,大舅很高兴。去墓地的时候,大舅总是用箢子挎着打好的烧纸走在前面。村后通往墓地的河堰只有一米多宽,我们一个跟一个的跟在大舅身后成一个队列。望着大舅的背影,那一刻,我觉得大舅像一个守望者,守望着祖宗留下来的家业,守望着走出这个村子的姐弟们的美好回忆,守望着越来越不被年轻人重视的传统习俗……

去往墓地的途中碰到同村的庄邻,大舅会说,他二叔回来上坟的,或是俺二姐、三姐回来上坟的。到达河堰下姥爷的墓地,当烧纸点燃,我总会看到大舅的目光有些直呆呆地望着燃烧的烧纸,面上的表情十分愉悦又似若有所思。若是起一阵风,烧纸的火苗升腾,大舅会说:“咱大大、咱娘高兴了,喜(笑)了!”

上过坟之后,回到家,大妗子早已板正地炒上了一桌子菜。吃饭的时候她依旧是不上桌子,依旧是在我们吃饭的时候在一旁唠叨、哭诉,只是内容与之前有了不同。姥爷活着的时候,她说的大多是家庭琐事,姥爷去世之后每次都是大舅的酗酒问题。大舅依旧是像从前一样,笑呵呵的不作声,也不反驳,间或被他一根接一根的烟卷呛得咳上一阵。我们每次去,并没见大舅多喝,大都是半斤左右。听到大妗子的哭诉,二姨、母亲、二舅,也都会说上大舅几句,劝他不要酗酒,每次大舅也都是爽快地应着。

板泉往事(板泉往事难念的经)(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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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爷健康的时候,大妗子反对大舅跟姥爷学择日的本事,原因就是怕大舅染上酗酒的恶习。门里的族人又都劝大舅学这门本事,不能让他断了,有这个本事在身上,能赢得十里八村人的敬重,这是钱买不来的。最终姥爷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时候,把他择日的绝活仓促地教给了大舅。大舅虽然学了理论但缺少实践,择日的名气不如姥爷那么大,却也是不缺酒喝。

大舅渐渐染上了酗酒的恶习,大舅开始我行我素,不再像从前那样勤劳能干,对大妗子的唠叨和责骂全然当作耳旁风,甚至在喝上酒之后,经常对大妗子大打出手。大妗子藏酒,大舅也藏,两人斗智斗勇,很有些猫和老鼠的味道。大舅甚至把酒藏到家外面的麦扬垛里,借着晚间吃完饭出去走走的借口,从麦扬垛里掏出酒瓶就竖上一口。大舅在人前的老实憨厚形象,在自己家里完全变了模样。

大舅怎么会染上酗酒的恶习?表弟跟我说是因为重新翻盖老屋的时候累,再加上那时心情不好导致的。翻盖老屋的一个多月时间里,他每天晚上喝上点,家人看他累也就不说什么,谁知喝上了头就收不住了。

二姨、母亲、大舅、二舅,都算不上大心脏的人,有一点事,心里就装不下,用洋气的话说叫抗压能力差,用板泉话说就是“小心人”。盖屋在农村来说是大事,依照板泉风俗,兄弟姐妹等亲人都要买上些烟酒之类东西去看看,以示关心。

大舅翻盖房屋时,正是姥爷去逝没几年,姐弟之间关系最冷淡的时期。盖屋是最让人操心的,对一个农村的普通家庭来说是最大的事,也最耗心神。又要备料,又要管干活的人吃饭,亲兄弟姐妹没一个靠前,这让大舅在村里老少爷们面前很没面子。累了一天,喝上口酒解乏、解忧。但从古及今,有哪个又不是借酒浇愁愁更愁呢,喝上了瘾,戒就难了。

大舅喝酒,据大妗子说,若是没人约束,不需要菜他也能一直喝,一会儿就摸起酒瓶竖上一口,自己控制不了自己。大妗子说的我们没有见过,都不相信大舅会这样。直到一次的事实,我们才确信了大妗子的话所言非虚。

有一段时间大妗子去临沂看孩子,过了几天,大舅的电话打不通,大妗子放心不下,就回家去看,到家一看大舅已经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了。慌乱的大妗子叫来了我的二姨和母亲。二姨和母亲见大舅躺在床上身体都有些发硬了,忙叫大妗子下了一锅糊涂。大舅已虚得不能坐立,二人一个扶着大舅,一个慢慢往大舅的嘴里灌糊涂,总算把大舅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清醒过来的大舅说,他已经五天没吃饭了,一直喝酒,直到喝的在床上起身都起不动了,他说他知道自己还有一天的寿命了。母亲和二姨哭着埋怨大舅作践自己,让他以后戒酒,大舅只是笑笑。经此一事后,大妗子再也不敢离家,生怕大舅喝酒喝死了。表弟很是苦恼,对我大倒苦水:“你大舅早晚死在这酒上。”此后,大舅很长一段时间不喝酒,每天坐着城乡公交去临沂城里干零工,可惜好景不长。

每每说起大舅酗酒的事,二姨总是讳莫如深地说:“可怜啊,你大舅心里苦啊,有苦说不出来。”

板泉往事(板泉往事难念的经)(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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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春节,单位难得放了几天假。已多年没去大舅家拜年的我划拉上雷雷领着各自的老婆孩子一起去给大舅拜年。大舅见我们来很是高兴,只是不见大妗子,表弟说头天晚上大舅又喝多了酒打仗的,大妗子回娘家去了。

外面阳光很好,我们在院里和大舅聊天,聊这一年来的趣事,聊他院里的果树,聊他结婚时打制的杌凳现在已成了老古董……

临近中午,我们起身告别。大舅说什么也不让走,大舅风趣地说:“没人办饭,咱就下饭店。”雷雷边笑边说:“大过年的,哪有开门的饭店。”大舅应道:“坊庄的饭店只歇初一一天就营业,现在在咱下边农村下饭店也很方便。”

雷雷开车不喝酒,我那一年又正闹胃病,点了一桌子菜,只大舅喝了一瓶啤酒。席间,大舅的烟抽得还是那样凶,咳嗽似乎也更剧烈。吃过饭后,我们上车,大舅与我们挥手告别,没想到竟成了永别。

我和二舅赶到大舅家已近上午十点,大舅家的院子里满是前来吊唁和帮忙的亲属。

大舅和大妗子已分居很久,主要是大舅喝上酒的时候,半夜经常发癔症,有时会打人骂人,大妗子已被吓破了胆。大妗子与过年回家的表弟一家睡西边三间屋,大舅一人睡中间的三间屋。

进入停放大舅遗体的屋内,大舅连同他睡觉的床已被抬到了屋子中间,床头摆着长明灯、老盆,房间东边铺满了麦扬。表弟、表妹一身孝服,不时地擦拭着眼泪轻声啜泣。有主事的长者引着我和二舅燃了烧纸磕了头。在屋内的,都是至亲的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脸肃穆。磕了头,站起来,我看着躺在床上的大舅,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只有仰头深呼吸,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有老人说,面对刚刚离世的亲人是不能大声哭泣的。因为逝去的人这时还意识不到自己已经死了,悲痛的哭声会惊扰到他的灵魂。

大舅安详地躺在床上,面部的表情很是自然舒展,嘴角还微微带着笑意。中间只隔了一天,前天大舅还和我们相谈甚欢,初五就阴阳两隔。大舅才五十八岁啊,在场的人,尤其是年老的长者无不叹息这老实的后生。表弟描述,初四晚上大妗子炒了几个菜,大舅喝的也不多,有半斤酒左右的样子。睡下之后,到了下半夜,依稀听见大舅咳嗽唉哼。因为大舅喝上酒之后,经常这样,他们也见怪不怪了,没当个事。谁知清晨他到大舅屋里看望的时候,大舅已经瞳孔放大了。他连忙叫了村医也打了120,等他们到了现场检查,大舅已无生命体征了。表弟连连自责自己真是太大意了。

大妗子在西屋一直不停地哭着,肝肠寸断的哭声异常凄厉。大妗子和大舅打了一辈子闹了一辈子,大舅真的走了,强练了一辈子的她却六神无主了。大妗子边哭边自责:“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喝点酒就喝吧,你说我管他那么严干什么,不管他当不住(可能)他就不那么和我赌气,也当不住就没有那么大的酒瘾。”

二姨在西安给伟伟看孩子,听到大舅去世的消息,适逢春节假期返程高峰,飞机订不上票,火车没有座位。年近七十的二姨心急如焚地买了火车站票,站了一路从西安赶了回来。赶到大舅家已是初六中午,大舅的遗体已经火化完毕,二姨望着大舅的遗照,老泪纵横:“俺的兄弟啊,二姐的心疼死了呀,大过年的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啊!”

初七日,大舅走完了隆重的丧礼流程,最终来到了村后河堰下的公墓,在姥爷的坟前入土为安。从前在农村丧事上惯用的吹鼓班子现今已用可移动的大音箱代替,插上灌制好音乐的U盘。沉浸在悲痛的氛围中,起先我并没有听出出殡仪式过程中音箱循环播放的音乐。稍加会意,我听出音箱中放的音乐竟然是用乌了哇(唢呐)吹出的《九九艳阳天》旋律,想六十年代出生的大舅应该是喜欢的吧!人总有诸多的烦恼,归于尘土,无欲一身轻。

板泉往事(板泉往事难念的经)(10)

唉,家是一本难念的经!

唉,家是一曲难唱的曲!

逝去的人啊,埋在了一抔黄土的下面。活着的人啊,还在纷纷扰扰!又有什么比快乐地活着更好呢?

大舅的一生生在花盆中,活在滓泥里。终其一生陷在道德、亲情、现实的矛盾里而苦苦不得解脱。

我的妹妹海文皈依了佛教,大舅逝去的日子里,她每日念《地藏经》给大舅超度。等她念到大约半个月的时候,突然有一天她跟我说,她梦到大舅了,大舅一身白衣自带光环,升腾在空中,满面春风地对着她点头致意,径自飞天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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