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故乡垂钓(故乡草木3)

作者:步川

本文来自公众号:燕园1981卌年回眸 《故乡草木(3)—— 过路黄荆(下)》

野旷天低,云暗雨急。一棵树,一丛树,一片树,站在我的梦境中,海浪般起伏奔涌。

它是黄荆树。

初春故乡垂钓(故乡草木3)(1)

在民族文化传统中,丛生的荆树还是兄弟之情的象征。我不知这一习俗起于何时,我所读到的年代最早以荆树喻兄弟之情的诗文是西晋陆机的《豫章行》。对,就是那个写了《平复帖》的陆机。《豫章行》描绘了陆机遭流放乘船去往豫章(今江西南昌)弟弟陆云赶来送行的情景。全诗一字一泪,感人至深,窃以为乃中国古代诗词的冠冕之篇,是以甘冒“掉书袋”之讥,全篇抄录于下:

泛舟清川渚,遥望高山阴。

川陆殊途轨,懿亲将远寻。

三荆同欢株,四鸟悲异林。

乐会良自古,悼别岂独今。

寄世将几何,日昃无停阴。

前路既已多,后途随年侵。

促促薄暮景,亹亹鲜克禁。

曷为复以兹,曾是怀苦心。

远节婴物浅,近情能不深。

行矣保嘉福,景绝继以音。

诗人泛舟“清川”,即将远行。流水东逝,岸荫蔽日,弟弟得知信息,赶来给哥哥送行。兄弟俩一个在舟,一个在岸,挥手作别,引吭相嘱,真的好不凄惨!此诗“寄世将几何,日昃无停阴。前路既已多,后途随年侵。促促薄暮景,亹亹鲜克禁。”六句以对生命短促的深刻感喟多为后人讽诵,而“三荆同欢株,四鸟悲异林”两句,则用三荆同株、四鸟异林的典故,状写了二陆的手足深情。

南朝吴均《续齐谐记》载:田姓三兄弟将要分家,所有的东西都分完了,就剩下屋前的一棵老荆树。三兄弟议定将树锯做三段,也一分了事。但翌日三人来锯树时,却发现头天还郁郁葱葱的老荆树已经枯死了。睹此情景,兄弟仨心有戚戚,决定再也不分家了。

兄弟之情,人伦之大端也。可在滚滚红尘中,却偏偏时有兄弟阋于墙的闹剧上演。更使人痛心切齿的是,本来是一母同胞,本来是同祖同宗,却要闹到骨肉分离、刀兵相向!朋友啊,当你在风雪中遇见一个无家可归的老人扭头而去时,当你处处设防、叫躲避疫情的母亲和婴儿无处可逃时,学学古人,看一看那风中的黄荆树,读一读明人王祎的《荆树曲》吧:

紫荆树,当轩青,众枝只共一本生。

去年风吹北枝损,憔悴南枝颜色陨。

北枝今岁喜如前,南枝颜色皆鲜鲜。

树木无知宁有意,同本故应休戚系。

君不见桃生路井上,李树生桃旁。

虫来吃桃根,李树代桃僵。

桃李异树尚如是,况此一本相连理。

人皆兄弟无则已,若有还须荆树比。

初春故乡垂钓(故乡草木3)(2)

哦,漫山遍野“百干相扶共一根”的黄荆树啊,你那在风中摇曳摩挲的身姿,是在向十四亿炎黄子孙昭告亘古不易“一本同连理,故应休戚系”的金玉箴言吗?抑或是与中华民族风雨同行的你,将永远见证它“一门和气常如春”的明天?龙的传人啊,在你们的心间,永存那“但愿荆花常烂漫”的愿景吧。

行文至此,你们对黄荆树大概都有了相当强烈的印象吧:一是这种树虽然其貌不扬,但在咱中华文化中还是占着蛮重蛮重的分量;二是这种树她确实其貌不扬。

其实情况并不完全如此。前文说了,很早的早先,“荆”与“楚”本来指的是同一种植物。在汉语里,有一个大家都很熟悉的词:“翘楚”,用来比喻优异杰出的人才或突出的事物。这个词的词源是《诗经》。《诗.周南.汉广》云:“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东汉经学大师郑玄解释说:“楚,杂薪之中尤翘翘者。”就是说,黄荆树在高高低低的灌木丛中因身材高挑很是引人瞩目。用个成语来形容,那就是“木秀于林”。所以,“楚”并不单表痛苦之意,也能状超卓、不凡之态。你看,“楚楚动人”“楚楚可人”“楚楚可怜”“衣冠楚楚”“楚楚有致”“楚楚不凡”这些词,那都是眼下的顶流们喜欢的“穿戴”。

实际的情况是,尽管说黄荆树“干无三寸直”,那只是指她的老干老枝,她年轻的枝条,却是颀长秀挺的。

初春故乡垂钓(故乡草木3)(3)

“翘翘错薪”,“翘翘错薪”……我脑海里尽是些年青的黄荆树枝条迎风招展的画面,这种风神逸态,确实是他再形象不过的写照。

现在我该回答你们的疑问了。为什么我要写黄荆树?难道只是要为这被忽视、被遗忘的生灵正名吗?她曾经那么“文化”,今天却已泯然众生,我的这些文字是不能有回天之力的。我是因为他才想起黄荆树,或者说只要我看见这挺拔秀逸的生灵,就会无可救药地让他占据我的思维。他与黄荆树的不解之缘,让我时时忆起家乡原野上挥动绿色鞭子驱赶着日月风雨的黄荆树,由这最平凡的植物,涌起阵阵朝思暮想、奇思妙想、胡思乱想、苦思冥想、游思妄想。他的故事,曾经和黄荆树联系得那样紧密,但仔细一想,又好像毫无关系。这样一种奇怪的情形,常常令我困惑,又教我悚然心惊。哲人们说,不经思考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人生,但很多时候,你不觉得人生是经不起思考的吗?

生之诱惑与生之恐惧,大概如是吧。写下这些文字,或许能把我深藏在灵魂中的幽冥之物排除出去,使我从此不再受其纠缠。

好兄弟,我们就以此告别吧!

他是我的同学,发小,姓王,我们就叫他王发吧。

幼儿园、小学、中学,王发都是我的同学。

王发的父母都在剧团工作,母亲是演员,父亲是琴师。因为得了父母的遗传、熏陶,王发一是长得帅,二是文艺细胞特别发达。

王发到底有多帅呢?他个子高,皮肤白,眼睛大,嘴皮薄,头发还自然卷,总之,完全不像“小地方”的人。我们那地方,特别是当时,男孩子一般矮、黑、瘦,小眼睛、厚嘴唇,居多。

王发擅歌唱,会打普通话,会吹笛子,会拉锯弓(二胡),最厉害的是他能识谱,总之吹拉弹唱,样样都在行。小学三年级时,省艺术学校来招生,他啸集伙伴们去参考,伙伴们一个个名落孙山,他轻而易举就考上了。不过他只是要证明一下自己的实力,并不真想像自己的父母一样去吃文艺饭。来招生的老师急了,一趟趟往他家跑,反复动员,各种承诺,王发最终还是没去,招生老师们遂有遗珠之恨。

当然实际情况也有另一种可能:或许他的父母敏感地嗅到了时代变迁的气息,阻止了王发将优伶之道作为谋生手段。因为彼时已是十年之末,文艺已经不像此前那样享有崇高的地位了。反正最后的结果,王发没有去成省文艺学校。

初春故乡垂钓(故乡草木3)(4)

“翘翘错薪”,王发肯定非常清楚自己木秀于林的禀赋,所以很骄傲,很喜欢出风头、哗众取宠。照我老家的话,是“神屌郎壳,挎把驳壳”,“一胯的电灯泡子”。你想象一下,裤裆里挂着琳琅的电灯泡,那是什么赶脚!

他轻而易举就能把大家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来。因为他不仅长得帅,脑瓜子也蛮管用,特别懂得如何招惹别人(尤其是女孩子)的目光。比如唱歌,有别于一般人,他先不唱词,而是用银铃般的声音像音乐老师那样先唱谱,哆唻咪发嗦,嗦发咪唻哆,立刻就显得与众不同了。

他自然就成了石头堆里闪闪发光的萤石。

王发乐于此,陶醉于此。他说话时不时放肆地大笑,铿然作金属声;笑时两道剑眉一挑一挑,右嘴角轻拧,似乎含着些许不屑和轻蔑;走路则像踩着两只弹簧,一弹一弹,一颠一颠。

或许是王发太优秀、太出众,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结果大概在三年级或者四年级,他得病了:慢性肾炎。

这病在当时不太好治。所以那段时间,王发上课只能是断断续续。走了一段时间,班级里因为缺少了他而气氛沉闷,突然他就出现了。并没有什么改变,照例黑面白底的北京鞋,扣着风纪扣的白衬衣,尖角翘起的红领巾,照例唱歌,说笑话,欢笑声又在他的身边荡漾开来。也许就一天,顶多就几天,他的坐位又空了,大家知道,他再一次进了医院。

可能是医院的疗效不佳,也可能是拮据的家境难以承受需要源源不断支出的医药费,反正王发再不去医院了,而是在家里自我治疗。

王发的治疗方案是一个民间偏方:过路黄荆蔸。

初春故乡垂钓(故乡草木3)(5)

黄荆蔸制作的盆景

王发的母亲这时候已经由剧团调到文化馆工作。县文化馆在一幢有着很多房间阴湿晦暗的老宅子里,王发家占着老宅子后头的几个小房间。那时候公私极分明,王发家并不能从文化馆的正门进去,而是要从开在旁边巷子里的一扇小门进入。这小门原是大宅子的一个后门,门前有几级油光水滑的青石板台阶,沿墙则是一条碧水潺潺的水圳。

在班级里,我与王发素来要好。一则因为幼儿园时就是同班,二则两人气味相投。有一天课后,我终于难禁思念之情跑到王发家里去看他。到得他家门口,那场面着实把我给吓住了——门前空地上晒满了奇形怪状的树蔸蔸,一片树蔸中仅有一条只能容得下一只脚掌的小路通向青石板台阶和那扇门洞。

“发伢!”我高声唤着王发的小名。只一刻,就看见那高瘦的身子出现在门洞里。兴高采烈之中,王发把我迎进了他家,我立刻被一股浓浊的药味包围了。这味道甚至有些粘稠,在昏暗潮湿的屋子里,使人如同陷没在烂泥塘的污水中。我四处打量,看见屋角的一只泥炉上坐着一只大鼎罐,屋里弥漫的药味正是鼎罐里“呼呼”直冒的白气带来的。

氤氲的白雾里,王发向我兴奋地谈论起他的新治疗方案,一五一十,头头是道,那口气,根本不像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据他介绍,这个偏方是他的父亲从乡下亲戚那里访来的,是个从不示人的祖传秘方。我问他,就是门口那些树蔸蔸吗?他说,可别小看它,这不是一般的树蔸蔸,这是过路黄荆蔸!

不就是黄荆吗,我说。

是过路黄荆,他再次强调。

我自幼长在乡间,于黄荆树早已熟悉,但却是第一次听说过路黄荆的名字。王发解释说,过路黄荆不是一般的黄荆,只有那些长在田埂边、路边的黄荆才能叫做过路黄荆。经他这么一说,那满地的树蔸蔸立刻变得不凡起来。

自此之后,挖药,晒药,煮药,喝药,王发的日常便与这过路黄荆为伴了。他家门前的那条小巷,是通往小城主街的一条通道。于是打小巷经过的人们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情景:那个高高台阶上窄窄的门洞里,坐着一个白净清秀的少年。在少年的面前,蹲着一只破陋的泥炉,泥炉上坐着一只冒着汹汹热气的硕大鼎罐,就像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有时候,少年的手里捧着一本书,更多的时候,却是一把二胡,演奏着悠扬的乐曲。白雾袅袅,琴声悠悠,白雾汆入琴声,琴声嬲戏白雾,在小巷中流淌,在小城上飘荡……

看来祖传秘方过路黄荆蔸确实管用,大概只几个月的功夫,王发就来学校正常上课了。

到了初中,王发的个头越长越高,已经出落成一个英俊青年了。他的艺术细胞,也像他的身体一样茁壮地发育,不但二胡可以完整演奏《骏马奔驰保边疆》、囫囵演奏《二泉映月》、“洁本”演奏《江河水》,而且他的歌声也由民族唱法转向洋气的民美唱法了。

更使我吃惊的是他荷尔蒙的大爆发。那段时间,王发对男女之事的兴趣已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他只热衷于做两件事:一、展示艺术天赋和出色的口才;二、追逐新上映的电影。而这两件事都与男女之事有关。

为了取悦前排女生,他能够几小时不停歇地说俏皮话,机智敏捷不逊李雪琴、杨笠。假若女生不禁莞尔,他的妙语更是像长江之水一浪高过一浪。他如此努力的结果,是班里调整座位时前排一位姓罗的女生一定要“月亮走我也走”,让古板的班主任着实挖苦了一番。

他追逐新影片一是学习片中的歌曲,以此显示他的摩登。比如《拉兹之歌》,全班他第一个会唱,而且一唱几十遍不停口。但他更多的是对影片中的女演员和那些引人遐想的细节感兴趣。很多细节一般人根本注意不到,他却慧眼独具。当时有一部电影,记不清是《熊迹》还是《黑三角》,他一口气看了六遍,不为别的,只为看里头女子体操运动员穿着体操服训练的镜头。他神秘兮兮、两眼熠熠闪光地一遍遍发出惊叹:哎呀呀,你不知道,她们下头也鼓得好高!

许多男同学照他的点拨也悄悄地去看了,果不其然,真的“鼓得好高”,他们的青春之花就这样被催开怒放了。直到今天,我也不敢贸然判断,王发所做的这件事对于同学们来说,到底是有功还是有过。

我还记得,他曾经以地下工作者的谨慎给我看过一本叫做《曼娜回忆录》的手抄本。他把书给我的时候满脸潮红,像是捏着一块烧红的木炭。我们是躲在县委院子里看这本书的。在我看书的整个过程中,他就在不远处逡巡。有时他走到我的身边,用火辣辣的眼睛瞟一眼,然后又迅速走开。做贼心虚的我被他弄得心惊肉跳,结果错过了书上好些精彩的内容。不到一个小时,他就从我手里把书抢走了,然后问我:“过瘾么?”说真的,我并不觉得怎样过瘾。他的眼神里满是失望和不屑——那是过来人对懵懂孩子的不屑。

很快我就知道了这本书还有一个名字叫《少女之心》,因为上级有关部门下发了通知,严令各学校追查这本书。老师念文件的时候我的心怦怦乱跳,并不是因为书中的内容,而是在风声鹤唳的气氛下觉得自己参加了一个极其危险的秘密组织。

我拿余光瞟他,正好看见他大卫般轮廓分明的脸,大义凛然,英气逼人,我心想,在这个小城的某个地方,他一定常常和他的曼娜约会。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有些走神,脑海里不由得浮现他一边煮着过路黄荆蔸一边拉着二胡的画面。我在心里说,这祖传秘方真的好吃价(管用)。及至砍柴时走到山上去,对那些长在路旁的黄荆树便肃然起敬,把它们视作黄荆树家族中的豪门显贵,而对荒坡野岭上它的同族,则投去鄙夷的目光。

这个时候,“文革”刚刚过去,学校的学习风气十分浓厚,尽管王发此时的风度和才华已然与时俱进到不能与少年时同日而语,但他却再不能像少年时那样,吸引密集的异性目光了。大家都在书山上奋勇攀登,在学海里劈波斩浪,在进行着“把被‘四人帮’耽误的时间夺回来”的悲壮战斗,包括青春冲动在内的各种杂念统统死灭,人们仰慕的新偶像是陈景润、宁珀、谢彦波和那些一道几何题能够使用八种解法的学霸。王发有些茫然和失落。

初一时,学校编了一个文体班,都是各个班的文艺、体育尖子,王发理所当然地进了这个班。到初二时,文体班被解散,学校以成绩排名,编了两个尖子班,王发也进了尖子班。不过,在尖子班里,王发的学习成绩中偏下,因为他时时要为收获流量而奋力表现。如此他不但荒废了自己而且影响了他人(尤其是女生),所以饱受老师的语言暴力。王发因此首鼠两端,不知所措,在努力学习数理化和尽情释放青春核能之间一直找不到平衡。

他就在这样的状态中度过了余下的中学时光。形象是愈来愈风神俊朗,才华是愈来愈旁逸斜出,而光芒却愈来愈模糊暗淡。有时,听说他给班上的某个女孩写纸条了,在校外谈女朋友了,他又短时间地闪烁一下光芒,但很快便继续暗淡下去了。

毕业了,王发考取了地区师专,这一下,他就像一头挣脱了缰绳的久饿的牛牯冲进了生机勃勃的菜园,粗暴地进入了人生的疯狂时刻。按理说,班上不乏考上清华、北大、人大、北航的,一个班50几号人20多人上了重点大学,轮不上他来抢风头,但是,他以他与时尚风潮的高度合拍再次冲上了人生的潮头。他烫大包头,戴蛤蟆镜,穿深蓝绵绸做的喇叭裤,跳交谊舞,唱靡靡之音,活跃在年轻人组织的各种大小集会中,成了小城里领风气之先的人物。他能“嘴里像含着豆团”那样唱歌,能“拐脚耘禾”一样跳交谊舞,他妙语连珠时一挑一挑的两道剑眉,就像两把小刷子,撩动了无数少女的春心。他不但在同学中,而且在社会上造成了强烈、广泛的冲击。

最为轰动的,是他在同学中第一个官宣了女朋友,而且这个女孩乃是全县一枝花。

女孩在县剧团工作,确实是美得不可方物。宇宙间有无穷奥秘,这也是奥秘之一:在一些僻远的地方却偏偏藏着这样的尤物,她们身上钟集了山川草木的精魂和灵气,乃是造物主遗落在凡尘的绝世之作。王发的女朋友就是这样的绝世之作。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王发和他的女朋友,真正是一对神仙眷侣。

大家这才如梦初醒,当初关于王发在校外谈女朋友的传闻原来并非空穴来风。许多人一面向王发投去艳羡的目光,一面为自己当初沉溺于知识的海洋不能自拔而心生一丝淡淡的酸楚。

我去王发家里看他,发现他的女朋友已俨然成为女主人了。饭后,他把我拉到一旁,意味深长地挑动着剑眉,兄长般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好日子先过。我不解。他笑眯眯地哼起了小曲: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我诺诺,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满地的过路黄荆蔸。

三年的师专学业很快就结束了。王发前脚离开师专的校门,后脚便与相恋多年的女友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婚礼上,新郎身穿白色西装,新娘则是一袭白色婚纱,郎情姐意,卿侬我侬,又不知羡煞了多少小城男女!

其时我正求学在外,不能亲往道贺。我便给王发写了一封信,恭喜他得成大礼,末了还不忘调侃一句:“你们夫妻应该挑个吉日去拜谢黄荆树,当然,是过路黄荆。”

初春故乡垂钓(故乡草木3)(6)

过路黄荆(也称白马骨等)

但很快就有噩耗传来。也许是半年,也许只有几个月,王发的旧疾突然爆发,百药无效,良医束手,24岁的他,竟蘧然而逝!

这时候,他的妻子已近临盆。

他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再一次轰动了小城。

昊天曷极,丧我良兄!在遥远的北方,我流下了泪水。这眼泪里有人生的百味。

黄荆就黄荆嘛,为什么一定要是过路黄荆?在我的老家,夏日里湿不了地皮的阵雨叫做过路雨。过路就是短暂,就是不得长久,就是稍纵即逝,就是一阵雷声一场空。十几年前我第一次从王发口中听到这两个字,心里就极度不舒服。

我翻阅了大量的典籍,咨询了不少有学问的人,答案都是:黄荆树的籽和根均可入药,对伤风感冒、咳嗽、哮喘、胃病吞酸、消化不良、食积泻痢、胆囊炎、胆结石、风痹、疝气、痔漏、带浊……等等都有疗效,它还养肝、坚齿、聪耳、明目,就是跟肾没有半毛钱关系!

既然如此,那个祖传秘方又从何而来?当初病魔又因为什么突然停止了向王发的进攻?难道是老天爷因为一位少年心怀虔诚满世界去挖黄荆树蔸、每天喝下一大鼎罐药汤而心生怜悯增加了他十几年的寿期吗?日日熏染在那样黏稠的药气里,甘愿让苦浊的汤药浸泡、腐蚀着自己的青春,所以他高歌,狂啸,飞蛾投火般扑向那“刮骨钢刀”。就在这一刻,我似乎为当初王发生理和心理超乎常人的早熟、为他的虚荣和不可遏制的表现欲、还有他对男女之事病态的狂热找到了答案:生命的绽放和凋谢自有其不可更改的轨迹。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用白话翻译过来,就是:柴草丛丛错杂生,用刀割取那荆条。鹤立鸡群的王发啊,难道你命中注定是上天刻意要割去的荆条吗?

黄荆树对于王发,幸耶?不幸耶?

我不知道再写下去文章会变成什么样子,这样一些“比鲁迅还散”的文字究竟想传达什么信息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跨过了这样一个特殊的冬天,守望着被我们死死堵在门外的春天,我的目光执拗地穿越岁月的山川,看见了:

野旷天低,云暗雨急。一棵树,一丛树,一片树,站在风雨中,海浪般起伏奔涌。

它是黄荆树。

初春故乡垂钓(故乡草木3)(7)

江西萍乡的黄荆古树

黄荆树是灌木,但也有例外,在江西省萍乡市上栗县,就有一棵高十余米、直径将近一米的黄荆树。一千年前,写下过《爱莲说》的理学家周敦颐拜访这棵黄荆树时,给我们留下了一首《咏筱山石荆柴王》:

筱山石上荆柴王,

世间只此别无双。

久经沧桑风骨在,

苍劲挺拔傲风霜。

这棵树还活着。有空了,大家可以去看看。

【补记】到后来我终于弄清楚了,确有叫过路黄荆的药材,并非黄荆、牡荆。这种植物很矮小,开星星点点的白色小花,现如今常用作树篱,十分常见。过路黄荆也叫白马骨、六月雪、路边金、硬骨柴、鸡骨头草……主治痢疾、水肿、腰腿痛、目赤肿痛、喉痛、齿痛、妇女白带、痈疽、瘰疬。仔细检索,似乎也没有治疗肾病的功效。我不知道,当初王发所服用的是不是白马骨,或者果如他自己所言,是生长在路边的黄荆。

(2020年春初稿,2022年春改稿)

推荐阅读:

步川:故乡草木 (1) —— 偷盐老鼠籽籽

步川:故乡草木(2)——牛卵子

本公众号敬邀大家踊跃投稿

投稿邮箱:editor@pku1981

公众号编辑:杜若明、施丹、周湘、杨洪林

,

免责声明:本文仅代表文章作者的个人观点,与本站无关。其原创性、真实性以及文中陈述文字和内容未经本站证实,对本文以及其中全部或者部分内容文字的真实性、完整性和原创性本站不作任何保证或承诺,请读者仅作参考,并自行核实相关内容。文章投诉邮箱:anhduc.ph@yahoo.com

    分享
    投诉
    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