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的自己毒舌（毒舌是他们最后的倔强）

一 毒舌的倔强

《疼痛难免》是Ben Whishaw主演的英国公立医院妇产科医生的故事，根据一个妇产科医生日记改编的剧。我是当喜剧刷的，结果看得心情沉重，沉重期间又没心没肺嘎嘎笑。

看起来全世界的公立医院医生都这么苦逼，白衣天使们没日没夜，随时加班，累到心力交瘁众叛亲离，还得应对奇葩病人挑衅和职场倾轧，来不来被投诉到职业难保，自己的生活被压缩成了干巴饼干。

男主Adam连最好朋友结婚的伴郎资格都取消了，因为朋友实在不知道当天他会不会碰到难产和宫外孕迟到或者干脆来不了。身为医生，基本就等于时间赤贫户，整个人被医院这个怪兽吸到油尽灯枯。弹幕上很多小孩在嚷嚷，哭了，哭了，谁说的喜剧！当然了，英剧即便是悲剧，也不会不放弃毒舌，毒舌是他们永远的倔强。

先举几个例子，英国宝藏老太太演员之一Harriet Walter演男主Adam的妈妈，一般英剧里，这样的老太太张口都是坑，你从她们身边走过能全身而退不一掉再掉坑里难，代表人物是唐家屯子里的老夫人Maggie Smith，那老太太一直毒舌到临终说，你们都别哭，吵得我都听不见我自己死亡的声音了。《疼痛难免》中的Harriet Walter也是此毒舌阵中佼佼者。

Adam是gay，虽然和大暖男男友Harry之间的感情稳定，但Adam始终都没有向父母明确坦白自己的性取向，直到不得不的时候。老太太显然不是很甘心Adam不给她找个妹子儿媳妇，Adam约他妈和男朋友一起看戏，妇产科医生惯例缺席整个上半场。下半场赶到坐到爸妈和男朋友中间，老妈拿着巧克力给Adam吃，问他你朋友吃巧乐力不。Adam说，他不是我朋友。妈妈说，那是敌人吗？Adam说，他是我男朋友，我是gay，妈妈。

第一次见面不太成功。大暖男男朋友Harry鼓励他单独约妈妈吃顿饭，好好谈谈。妈妈还是用朋友称呼Harry，Adam纠正她说，是男朋友。我们是伴侣，我是gay。妈妈问得更绝，那你俩都是吗？在订婚仪式上，Adam又迟到，老太太对Harry说，你要是和医生结婚，就要接受他们永远迟到，这种情况不会随着时间而好转，只会越来越严重，你要有任何时候，你需要自己面对一切问题的心理准备。这老太太与其说是在打预防针，不如说是在劝退相关人员。当然，她也不是虚张声势，她自己的丈夫就是医生，她知道个中滋味。

Adam有次问病人问题，流血多久了，血流量多少。病人一字不答。Adam对着镜头说我觉得我像个兽医。意思是像给猫猫狗狗看病，跟病患无法交流。就说服不服英剧的毒舌吧，不放过任何一嘴，当然了，Adam尤其。他的性格丧丧的，刀子嘴豆腐心，不吐槽不说话，然后事也做了，把人也怼完了。

二 生死一线

古今中外都有这个说法，妇女生孩子，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意思是生产对母婴来说，都是生死一线的事，同样的压力映射到医生身上，也是一天到晚要通生死关。Adam因为自己的一个误判，造成一个婴儿早产，引起医疗纠纷，内心愧疚像山一样压在他身上，永远无法释怀，像梦魇一样缠绕着他的日与夜，直接窒息了到他和伴侣的关系，他背负那么沉重的负担，心中死结越缠越紧，怎么有能力建立和养护亲密关系，即便是大暖男Harry最后也不得不放手。

剧中还有一个女人难产，胎儿的肩膀卡在产道，婴儿的生命在倒数分秒之中，不马上做决定，婴儿会窒息而死。Adam建议手术切断婴儿锁骨，尽快把婴儿取出来。理论上没有什么风险，锁骨自己也会痊愈，但是手术，永远有但是，谁也不敢说会没有意外。还有一个方案就是砍母亲的盆骨（还是什么骨，台词太快，有点不确定），保婴儿。但这是比第一个方案伤害性要大得多的方案。孕妇二话不说，砍我吧。婴儿取出来被拍哭那一瞬间，Adam也活了过来。天哪，这种活法等同火烹油煎。当然妈妈更伟大，什么样的力量可以让她情愿自己被砍，除了母爱。

前两年有一部国产纪录片《生门》，很值得看，在医院妇产科实拍，非常真实的中国老百姓生育百态，比偶像剧好看，也推荐大家有空看看。名字也起得好，人就是生死两个门，死门就在生门旁边。孩子生出来了，产妇在手术台上问，是男孩还是女孩？医生说不告诉你。产妇说，我的孩子为什么不告诉我？医生说那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产妇说，是男孩就不生了。是女孩就还接着生。医生说，那不用生了。

有个情况危殆胎死腹中的产妇一个人来医院，坚决不肯说任何亲友电话，说男朋友分手了，家人在外地。鬼门关面前，必须有人签字，还有医院也得保证手术后有人交费。最后110叫来警察，她才报了个电话，还打不通。她提供的名字和和年龄是假的。半夜有个15岁的孩子来看她，叫她妈妈。没家属没钱医生还是给她手术了，用了最少的费用，加ICU才一万四，最后只筹来一万，医院想办法做平账放她走了。医生困惑地说，这个女的长得挺好看的，怎么把自己弄得跟世界上最惨的人似得。别说普通人了，长得好看下场很惨的明星多了去了，好看就是资源，有资源就有开发，有开发就有掠夺，有掠夺就有受害者。

妇产科主任也是个有意思的主儿，他给一个产妇剖腹接生的时候，发现产妇在头胎剖腹产的刀口上纹了朵花，念叨说，这朵花纹早喽。然后招呼护士给那朵花拍张照。我心说这什么癖好。后来手术完，医生对照照片小心把伤口缝上，跟产妇说，已经尽量还原那朵花，没有原来的好看，不赖我赖你丈夫，谁让他又让你生的呢。这样的医生真慈悲，他们能理解女人生完就要马上美回来的心。

类似情节《疼痛难忍》里也有，Adam到私立医院替他的老板打一夜，一夜笑纳1000磅。一进门被私立医院的排场给镇够呛，比起公立医院拥挤的床位，破烂的设备，嘈杂的走廊，没好气的上司，互相怼来怼去的同事，随便拉个帘子就是一个病房，这里是另外一个世界，跟无声运转的五星酒店似的，伙食也超好，当天工作餐是不当季的荟芦笋饭，简直天壤之别。

他进到一间病房里问诊，气场一米八的待产孕妇在病床上对着电脑叱咤风云指挥若定，一个男人进来，Adam说，你是孩子的父亲吗，然后才发现这人推着五星酒店那种餐车，是来送豪华大餐的。女强人孕妇说，没有父亲，这将是我自己的孩子。相比《生门》中那个看着像世界上最惨的人的单亲妈妈，她是自己的选择要生个孩子，不需要谁负责，她就是自己的主人那种人生大女主。但再狠的主儿，在生产鬼门关面前面临的风险一样大。刚刚还气定神闲，指挥若定，转眼难产需要输血，美奂美伦的私立医院居然存血量不够，要紧急转院到Adam供职的公立医院输血，才捡回一条命。

经此一役，Adam对他一个傲骄地打算要在昂贵私立医院生孩子的女朋友掏心掏肺地说，治疗拇指炎或者痔疮，可以去私立医院，但生孩子不要，这不安全。他们有华丽的制服，精美的菜单。但你真的希望你被送到公立医院抢救前，看到的是枝形吊灯吗。把钱省下去公立吧，钱够度20次假的。

我看到豆瓣上有人说，这就好比和睦家那种私立医院虽然高大上，但是疑难杂症还是得到公立三甲大医院。 就像生小孩这种事情即使要找贵的最好是三甲医院的贵病房，因为第一医生护士实操经验丰富见多识广，第二是万一出现剧里这种突发情况全医院其他科系可以立刻支援。看来世界同呼吸， 医院不是越贵越好。

还有一个桥段也好玩，Adam给一对中西结合夫妻接生，他们坚决要求在九月剖腹产。Adam知道中国有良辰吉日的讲究，就以为那一天出生会比较幸运，后来丈夫解释说，“是因为这样孩子就在下一年上学，和别的孩子相比成绩更好。”洋人没这些脑子，但是看多了，他们也开始含糊和纠结，想不明白自己该不该在意这些，改不改卷。这我有经验，我就在很多方面，给我家洋人老头洗了脑。这是叫文化输出还是把水搅浑呀。

相比《生门》中医生对照照片小心把伤口上维护玫瑰花的仁心仁术，Adam可是够淘气的，有个白人产妇挑三拣四，坚决不允许有色人种医生为她接生，Adam看不惯，有意让他的印度助手主刀，最后缝合时候，把伤口上的小海豚纹身给缝错了位，这就是你得罪妇产科医生的下场。

三埃菲尔塔综合征

话说妇产科医生真是洞悉人类到犄角旮旯啊。他们要面对的，不仅是女性妊娠生产，还有各种各样的妇科疾病和奇葩人为问题。光往下体塞五花八门的东西的病人就够一万次心塞的，Adam从一个女士体内取出一个彩蛋，正要扔掉的时候，女士说别扔别扔，让他把彩蛋交给他丈夫，打开里面是一枚戒指，女士兴奋说，你愿意嫁给我吗？Adam对男人说，你就说愿意吧，兄弟，（看在）她能对巧乐力蛋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的份上）。

还有个少女，自己把自己的会阴修剪了下，不知道这是出于美容考量还是心理需要，场面有多惨烈可想而知了。Adam给她包扎治疗后，去护士站打电话请精神科专家给少女会诊。站在旁边的臭脸女医生说，谁call我啊。Adam说您是某某某吧，专家冷漠脸说，不是，这个call机是我偷的。Adam对着镜头说，这是一个以劝人不要自杀为职业的人吗。那是因为那个专家要面对无数自残自杀需要心理建设的病人，一个比一个性质严重、情节奇葩，她不比Adam不心力交瘁。所以很多心理医生、精神科医生自己都有比较深层次的心理疾病，这应该算工伤吧，负能量累太积多了。

还容易有一个产妇身体状况比较正常，希望水下分娩，额外要求更加凶猛，一个劲地强调不能耽误了吃自己的胎盘，好像生这个孩子，就是为了吃这口。结果还吃错了，吃成了医生做手术时候把病人身体当托盘习惯性放在上面的身体的其他组织……

在妇产科，医生生管这些怪相叫“埃菲尔塔综合征”。日记体原著中说，“虽然人类的性癖是自由的，但我还是建议他们去看看心理医生。”

除了精神科、心理医生的心理状态堪忧，从妇产科医生Adam的状态上看， 他应该就在抑郁的边缘。开头贯穿到结尾的情节就是一场意外中，Adam误诊导致了一个婴儿的早产，这件事情成为了在他脖颈上不断收缩的绳索，濒临窒息，充满毁灭能量，Adam从头到尾在自责，他无数次临近崩溃的边缘，每天去看在暖箱里的小婴儿，随时为浑身插满管子的婴儿织袜子。 最终25周的早产儿健康出院，才算释然，又为诊断失误的事情被同事匿名举报面临失业的风险。Adam心态瞬间崩了，然后直接导致了他和Harry在订婚仪式上分手。

Adam就是还没学会把职业身份和生活身份分开，他和病人太共情，这个问题在另外一部医疗宝藏剧《格雷解刨》也一再提及，医生不能因为病人的治疗失败自然或者不自然死亡，自己一次次疼痛难忍到心碎，不能让职业主导自己的生活，不能自拔。这叫不专业。

有次Adam沮丧地对BOSS说，我很在乎的一个病人死了。

BOSS说你在乎她怎么还会死？

Adam说我打算去参加他的葬礼。

BOSS说你不能参加病人的葬礼，这不专业。

Adam说我只是希望她葬礼上有个熟悉的面孔。

BOSS说你可以送一个气球动物过去。边界感是很重要的，世事无常，不能让自己沉沦在这种情绪中。

Adam和Harry分手，显得很无理。Adam在医院的镜头永远都是一边满腹牢骚的嘀咕一边马不停蹄的在各个部门各个病房里穿梭来去，但无论怎么样，回到病房回到病人身边，永远是他首选。他当然在乎Harry的的感情，所以太害怕搞砸了，所有朋友尤其Harry已经很惯着他了，能理解他工作的特殊性，不责怪他讲重口味病例，任何聚会会突然被call回医院加班。身边人太好了，他不敢倾诉自己的不好，第一次没说，第二次没说，第三次就无从说起了，多米诺骨牌不管有多长，最终会坍。都说未来和意外不知道哪个先来，对Adam来说，永远都有难以承受的意外出现，越在乎越严重，他没有办法对人命不在乎。他已经忘记要怎么放松下来像个正常人一样好好的对待自己的生活和爱的人。对于伴侣，他真给不出一个得体的，完全的，健康的自己来了，所以亲手毁掉了感情。

电视剧改编得还是比原作和现实光明了点，剧中Adam在医疗仲裁机构上深情陈词得到谅解，最后又回到了医院。但现实中Adam离开了医院，变成了一名作家，写了这日记体小说。鲁迅当年弃医从文，是因为学医真救不了中国人。冯唐好色当妇科医生，从此可以正大光明地看女生，在癌症病人的最后一站协和，他跟踪的六十多个卵巢癌病人，两三年之内走了小一半冯，他医从商，是因为学医战胜不了医术的无力感。现实中的Adam 弃医从文，是学医救得了病人但救不了他自己，他实在坚持不下去了。

后面的私货：

律政剧、医疗剧是我的两大心头好，因为喜欢专业人士专注的样子，无论他们自己有多执念和被囹圄，都是美的，专业人士怎么被赞美都不过分。

当然，越专业越疼痛，因为翻过一座山峰，看到的只有终将无力攀登的更高更多山峰，无论付出多少代价。就像Adam，在公立医院的第一等级中，就被卡住了，那又怎么样，他救的人他接生的孩子都是他的福祉，不要再跟医生过不去了，他们是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