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银湖 挖藕(洞庭湖最后的挖藕人)

上世纪90年代,为了讨生活,湖北孝感农民陈新国开始跟着大部队下湖挖藕。那是全国挖藕的黄金期,莲蓬像盘子一样大,藕又粗又白,供不应求,藕工有老有少,靠着一种“和自然作斗争”的野劲,风吹日晒也要抢着下湖。这把铁锹,陈新国一拿就是22年。

如今,藕还在长,但挖藕人渐渐消失了。大多数产地的挖藕作业,已经用水枪取代人工,只是湖南岳阳的三千亩团湖,为了保护生态,依然坚持人工挖藕。但因为太苦,坚守下来的人越来越少,只剩下那些一挖就是二十多年的藕工和藕老板坚守此处。

陈新国也从青年变成了中年。挖藕多年,这份工作对他们来说,既是有力气就能赚钱的活,也是“一般的人做不来,也瞧不起”的事。与自然的斗争,需要消耗生命,年纪渐长,陈新国明显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如从前,但为了赚钱,他选择坚持。

团湖上,和陈新国一样的同伴有二十多人。冬季藕熟,他们每日早起,忍着寒冷下湖,夕阳回程,把藕往称重器上一丢,老板现场发钱,非常实在的“劳动果实”。动作利索的挖藕人,一天最多可以赚五六百块钱。这是他们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候。陈新国也是靠这份收入供孩子上大学,改善家庭生活。

陈新国明白,随着社会的发展,他们很可能是洞庭湖上最后一代挖藕人。不久的将来,挖藕人这个职业终将消亡。他也一直等着那一天,到了时候,“就把锹丢到湖里面”,再去开启另外一段生活。

金银湖 挖藕(洞庭湖最后的挖藕人)(1)

团湖上,挖藕人在劳作。汪新静摄

冬季凌晨下湖挖藕,一天能赚五六百元

凌晨6点,湖南岳阳洞庭湖畔的团湖村漆黑一片,只有一间破旧瓦房的灯亮着。瓦房里住着20多人,人多床少,藕工们在地上铺一层稻草,再垫一床褥子,一睡就是几个月。

七八点钟,吃过早饭,穿戴好装备,下湖挖藕。

团湖已经抽了不少水,沿着结薄冰的人工河道,藕工们撑船滑向湖中央。

朝阳的光辉洒下,大片的荷叶枯梗呈橘黄色,望不到尽头。三三两两的藕工在淤泥里四处走动,寻找最佳挖藕地。地点的选择基本决定了一天的产量,必须要慎重。

选好地方后,藕工陈新国凭借多年挖家藕的经验来寻找野藕。他先找到粗壮、红色的枯荷管,再摸索荷管走向来确定藕的具体位置。这些经验用来寻找家藕,“基本是百发百中”,但挖野藕,还需要一定运气,“家藕挖一千斤,野藕只能挖一百斤”。

陈新国双腿扎进淤泥里,用铁锹将淤泥挖开,堆在身后,形成一道泥坝。他双眼紧眯,鼻子努力向前攒,嘴开成一条缝,露出因紧咬而挤在一起的两排牙,脸部肌肉拧作一团。反复挖,等到淤泥齐胸深时,才能摸到藕。

体力消耗快,上午11点半左右,藕老板会把午饭送到团湖附近的大棚,等藕工们上岸吃饭。上岸的人身上、脸上、耳朵、指甲缝里,都是灰白的泥。但陈新国觉得麻烦,洗水裤、洗手、吃饭、下湖,要折腾1个小时。他一般在湖里吃些面包,只要“嘴巴洗干净就可以了”。

冬天天气寒冷,避免藕被冻伤,藕工们收工较早,下午4点,就拖着装藕的袋子陆续上岸。他们一边简单清洗挖到的藕,一边打听别人的收获,然后用扁担挑到大棚称重。工钱日结,多的时候,一天能赚五六百元,少的时候,也有两百来块。

但陈新国一般上岸最晚,他想多挖一点。天色渐晚,岸上的热闹散去时,他才摇着小船回来。“陈师傅,快一点!”大棚那边,藕老板催促陈新国,担心再晚一点藕会被冻伤。陈新国答应着,一只手拖着上百斤的藕,一只手拄着挖藕的铁锹,加快速度。

金银湖 挖藕(洞庭湖最后的挖藕人)(2)

藕工上岸休息。汪新静摄

有力气就能赚钱,但都是辛苦钱

在陈新国看来,挖藕这个活是有力气就能赚钱,但一般人做不来,也瞧不起,“非常吃苦”。

这群挖藕人里,年纪最小也有40多岁,大的将近60岁。7、8年前,水枪作业逐渐取代纯人工挖藕,藕工们年纪偏大,禁受不住水枪的侵害,还是采用最传统的手工挖藕方式。

杨老板是团湖野藕采挖权的承包户之一,他介绍,团湖是东洞庭湖的一支,大约三千亩,解放前就长满了荷花。夏季,团湖作为荷花公园对游客开放,冬季就由藕老板们负责组织采挖。为了不破坏来年荷花的生长,团湖野藕必须人工采挖。

45岁的陈新国是其中年纪最小的,但也是压力最大的。家里80岁的母亲患有糖尿病,治病一年要花一万多元,两个女儿也都在读书。2020年夏天水涝,湖北孝感老家的藕长势不好,挖藕快22年的陈新国,为了生存,第一次来到团湖挖野藕。

为了多挣些钱,陈新国和其他“挖一天休一天”的同伴不一样,他每天都会按时来到湖边,又挖到最后一个上岸。

“挖藕不用学的,不会的话翻土呗,多翻些土,把泥巴挖起来就可以看见藕了。”上世纪90年代,全国最大的藕行就在孝感。那时候藕老板多,工人少,只要肯吃苦,不管有没有技术,藕老板都会收。

陈新国也是从那时起转行做挖藕工的。他初二就辍了学,外出打工;后来养黄鳝,没赚什么钱,养的人就越来越多了;做过木工学徒,但是做不满一年拿不到工资。挖藕,“拿一把锹就可以”,20多岁的陈新国就这样凭着一身气力,下湖赚钱。

刚开始挖藕那几年,没有水裤,也不兴戴手套,陈新国都是“把袖子挽得高高的”就下去了。衣服湿了,半天换一套,冬天也是如此,双手浸在泥水里,冻到没有知觉,指甲壳还会穿进藕里,流血化脓,痛得睡不着觉。到了夏天,遇上野菱角,刺拔不出来,只能用刀片划开皮肤。

陈新国记得,2008年雪灾,他们还在湖北遇到了“黑心老板”。那年湖北接连下了二十多天的雪,湖里冰厚,但老板仍要求他们下湖,“不然不给工资”。回来以后,陈新国的脸、手、脚,都冻伤了。

金银湖 挖藕(洞庭湖最后的挖藕人)(3)

陈新国在湖中央挖藕。王伟哲摄

又枯燥又累,但“没得选择”

“挖藕、吃饭、挖藕、吃饭、挖藕,很枯燥的,也很累的。”

对于藕工而言,从没有“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浪漫,也没有“轻舟采莲”的诗意,有的只是日晒、冰冻、淤泥、枯梗。一年365天,至少有300天在外晒太阳,“晒得像铜仁像一样,黑黑的,黄黄的”。

由于身体常年受到寒气的侵蚀,风湿是折磨藕工最普遍的病痛。陈新国风湿严重,指关节肿大,膝关节也常年疼痛,痛起来要打消炎针。但他自认为还算好,那些挖藕三十多年的藕工们,有的“手指甲壳都秃了”。藕工们吃饭离不开白酒驱寒,特别累的时候,陈新国也会喝一点。

这些年,陈新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一点点磨损,像“零件退化了的车子”,但他也不敢去医院检查,因为那要花钱,“能开就开呗”。说话时,陈新国要手抵着腰,那是久坐不舒服的姿势,“干这是辛苦活,真的,那不是说笑的”。

平日里陈新国沉默寡言,总是带着帽子,手插口袋,紧缩着身体行走。早晚和同伴们一起吃饭,他也不会主动交流,只有提到两个女儿时,才会多说几句。

挖藕是枯燥的,女儿是他的牵挂。收工吃饱饭后,大家往往早早上床休息,不过陈新国会和上大学的大女儿聊微信。多是聊些家常,女儿发来问候,他会和同伴们分享。大女儿考上大学那年,陈新国从湖里带了三只甲鱼回家,“一千多块钱我没卖”,摆上酒席庆祝。

早年辍学的经历让陈新国格外重视女儿们上学的事,大女儿觉得考研失利,哭了一宿,陈新国安慰她,支持她再考,小女儿在读初中,每周回家,陈新国也会和她联系。自己平时几乎不花钱,女儿的花销是他全部的开支,读书的事,挖藕再累也要供。

他有时也会想,如果自己继续读书,肯定不会干这一行,“别人怎么说,要钱不要命呐,没得选择呢”。

“哪天不挖,我就把那个锹扔到水里面,丢到湖中间”

三千亩的团湖上,二三十个挖藕人零零星星散落在枯黄的荷茎里,岸边的人寻不见,仿佛隐入时代的浪沙。

在团湖,工作就像候鸟一样。夏季,这里会开放荷花公园供游客观赏,11月开始,才进行挖藕作业,直到来年元宵。团湖的工作结束了,藕工们又会联系其他的藕老板,寻找新的落脚点。各地温差不同,挖藕的时间也不一样。

藕老板们曾经也是挖藕人。站在岸边,杨老板回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他也曾在团湖挖藕。那是挖藕的黄金期,藕工们有老有少,足足千把人,“靠着一种野劲和自然作斗争”,一年可以把湖翻三遍。整个湖仿佛进行着一场角力赛,生怕慢一点,好的藕都被别人抢了去。

现在,团湖再也看不到年轻人,挖藕的人也越来越少,“野劲”逐渐消失,就算藕工们连轴转三四个月,也挖不净湖里四分之一的藕。藕若不挖,质量会一年年变差,但挖藕的人渐渐老去,这个行业也步入夕阳,“很可能会慢慢地自然消失”,杨老板感慨,“我们如果老了干不动了,以后藕没得吃了”。

但对于挖藕工陈新国等人来说,但凡“有点能力”,是不会选择挖藕的,“总想着哪一天不挖就好了”。在他们的眼中,挖藕是“后悔也没用”、没有办法不得不选择的路,他们没有对职业落幕的惋惜,甚至希望尽快结束这份职业,“哪天不挖,我就把那个锹扔到水里面,丢到湖中间”。

陈新国家里有一片小果园,种了400多棵橘子树,橘子产量不高,也赚不了多少钱,但他特别喜欢在果园里转。他打算等大女儿毕业工作之后就在家里打理果树,不再继续挖藕。

在果园里转一转,剪剪枝,一天就过去了,这样陈新国“心里是最轻松的”。

夕阳西下,藕工们又陆续撑着橙色的小船上岸了。小船在夕阳里反射着温暖的光。

金银湖 挖藕(洞庭湖最后的挖藕人)(4)

藕工挑着扁担回到岸上。汪新静摄

潇湘晨报记者蒋紫雯实习生汪新静

【来源:潇湘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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