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又是江南(何处是江南)

撰文 | 傅国涌

(本文为《寻找中国之美:少年江南行》前言,由出版社授权刊发)

在我看来,江南固然有小气的一面,却也有大气的一面,就说绍兴吧,王羲之的书法是大气的,陆游的诗是大气的,提出兼容并包的北大校长蔡元培是大气的,鲁迅自己的许多文章也是大气的……不必说烟波浩渺的太湖是大气的,年复一年、八月十八的“天下第一潮”是大气的,就是王国维、钱穆的学问也是大气的,最早走向世界的中国人之一薛福成是大气的,朱生豪翻译莎士比亚剧作是大气的,荣氏兄弟的事业是大气的,金庸的武侠小说是大气的,蒋百里在军事上的见地是大气的,甚至徐志摩在沙滩上种花的孩子气、傻气也显出了几分大气。

有骨的江南与无骨的江南并存,大气的江南和小气的江南并存。我想带童子们寻找的是大气的江南、有骨的江南,而不是小气的江南、无骨的江南。一路走来,从杭州到无锡、嘉兴、海宁、绍兴,还有富春江、白马湖、雁荡山……我们找到了一个有骨的江南,找到了一个不仅秀气、小气而且大气的江南。

江南又是江南(何处是江南)(1)

《寻找中国之美:少年江南行》,作者:傅国涌,版本:天喜文化|天地出版社2023年1月

如果说王国维、蒋百里、徐志摩、金庸这些海宁人是“天下第一潮”捎向人间的精灵,挟着天地日月的精华,那么钱穆、钱锺书、顾毓琇和荣氏兄弟则是八百里太湖孕育出来的。他们身上的气象与他们家乡的江湖海潮是匹配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相信这句话。

2019年5月,我和童子数十人到了无锡,早在十二年前,我曾看过梅园的梅花如雪,也看过太湖的落日如金。这次重来,没有看见落日,却看到了孤鹜。十二岁的付润石写下了《太湖孤鹜》:

无数的人消失在历史的后门,又有无数的人走出前门,迎来胜利或死亡。天地苍茫,人世百态,有的人失败,有的人胜利,可他们在太湖中又何曾留下了游丝般的痕迹呢?

孤鹜继续飞着,不屑地看着它们:吴越之争?锡山之战?也许只有山间之明月、湖上之清风才是永恒的。

在太湖的柔波中,我再一次希望自己是一只孤鹜。

我最神往的还是没有去过的荡口古镇,因为读钱穆的《师友杂忆》,其中说到他的小学时代,他们的音乐老师华倩朔每周苏州城兼课回来,船穿过整个荡口,镇上人岸上围观,“俨如神仙之自天而降”。这个画面如此之美,曾经一次次地打动过我,这种美不仅是江南水乡的美,教育的美,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文明教化的美。

相距一个多世纪,我们走进荡口,水依然,船依然,街巷依然,只是华先生和少年钱穆的身影早已消失,只留下一个小小的钱穆旧居,我们就在那个庭院上课。十岁的袁子煊被角落里的酢浆草吸引,写下了一篇习作《不起眼的努力》,他想到了少年的钱穆,也曾和这一簇酢浆草一样不起眼地努力着。

2019年10月,我和童子们到了嘉兴、海宁,此行终于可以看到向往已久的海宁潮了。因为2017年10月7日,国语书塾童子班开班第一课,恰逢农历八月十八,那一课就是与“天下第一潮”对话。当他们看着一线潮呼啸而来,想到的是“吞天沃日”,是“郡亭枕上看潮头”,是“十万军声半夜潮”……他们的习作,如赵馨悦的《海宁潮,天人合一》、曾子齐的《潮魂》、郭馨仪的《观潮》、付润石的《问潮》等都写出了自己那一刻最真实的体验,和长久以来的向往。十一岁的曾子齐说,王国维的潮魂是银色的,徐志摩的潮魂是黄色的,金庸的潮魂是七彩的。十二岁的郭馨仪说:

潮水走了,并没有回头。我眼望浮沉的泡沫,浑浊的江水,心中却是白茫茫的一片。规则,规则,知道规则的人都成了一曲广陵散,而新一轮的美学游戏,又要开始了。

2020年7月,我们到绍兴、雁荡山游学;10月,我们在杭州寻找西湖的文人谱系、英雄谱系和美女谱系,这是于谦、龚自珍出生的地方,也成了岳飞、秋瑾的埋骨地,西湖不仅有袁子才要跟苏小小认乡亲,西湖也属于有骨的江南、大气的江南。

童子们的习作写出了一个有骨的江南、大气的江南。在绍兴,十三岁的金恬欣在绍兴写了一篇《黑白片》:

黑白电影模糊的镜头中,似乎还有一个有些质朴的乡下男孩,他叫闰土。闰土实在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他见过海边的贝壳,守护过西瓜。在儿时鲁迅的眼里,闰土就是他未曾到达过的远方,闰土来了就是外面的天下世界都到堂前了。

十二岁的何牧真在《故乡》中这样写:

皂荚树高大古老。隔着厚厚的粗糙的树皮,它听见一个孩子的梦想,听见了翠绿的西瓜地,五彩的贝壳,听见了他对异乡的向往。

……

在一个江南水乡,弧线、曲线和黑白的块面交错、变化,变为一张脸,刚直、清苦、坦然。

弧线、曲线、黑白块面是画家吴冠中对水乡绍兴的概括,刚直、清苦、坦然,这是画家陈丹青心中鲁迅的脸。我带着童子们在读了这些文字,何牧真非常自然地将这一切糅合在一起,化为自己的文字。弧线、曲线、黑白块面构成的鲁迅脸部特写,也正是我们一到鲁迅故里就能看到的那面墙上的画面。

在我的故乡雁荡山,我上了《文言雁荡与白话雁荡》一课,十三岁的赵馨悦写了一篇《荡石》:

……在每块石头中可以长出羽毛,荡来,是文言,荡去,是白话。

雁荡山,风流的雁荡石不穿衣服,但个个都触着每寸光阴成了黄金。雁荡山,荡了千年的美,开在杜鹃花中。雁荡山好美,身在其中我不复存在。

十三岁的冯彦臻写的《雁荡》开篇说:

踯躅花开了又落,大雁去了又来。千年如一日,一样的山气尽紫,一样的倦鸟归林,一样的霜叶正红,一切都如千年万年前那样。

我想说,童子们笔下的母语是大气的、有骨的,正如他们和我一起找到的那个江南是大气的、有骨的。

在江南,童子们一路走来,读着、背着、写着、演着。在无锡顾毓琇纪念馆,他们演绎了顾毓琇创作的《岳飞》,正好纪念馆里陈列着1940年4月15日《岳飞》在重庆上演的海报旧照。在嘉兴朱生豪故居的庭院,正在开花的桂花树下,童子们演绎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在绍兴,他们不仅走进了蔡元培故居,而且演绎了沙叶新的《幸遇先生蔡》,袁子煊在总结绍兴之行时想到的绍兴味中就有“兼容并包味”。

我深信,被大气的江南、有骨的江南浸润过的少年,不仅会写出大气的母语、有骨的母语,也会成为大气的少年、有骨的少年,就是吴梅为北大二十周年写的校歌中说的“文章气节少年人”。

2020年11月22—23日写于杭州国语书塾

撰文 | 傅国涌

编辑 | 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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