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春》作者:食蠹成仙(明月咬春作者韫枝)
《明月咬春》
作者:韫枝
简介:
葭音眼里的镜容,是梵安寺闻名天下的年轻佛子,眉心一点朱砂,手捧一把绿绮,神姿高彻,不染纤尘。
那日他奉命入宫为太后念经祈福,而她掀帘而入,赤足踩在柔软的鹤鹿同春毯上,演了一出观音送子的戏。
镜容垂下眼睫,避开那双娇俏明媚的眼眸,却在低眉的一瞬,瞥见她雪白脚踝上。
那一颗妖艳的小红痣。
是夜,他跪坐于佛像前,念到第十遍清心咒时。
少女踩着月光走进祠堂,朝那樽观音像拜了几拜。
纱裙之下,一枚朱砂痣赫然在目。脚上珠铃清脆,勾动素白的帷帐。
有风穿堂而过,佛子手上的佛珠忽然落了几颗。
青灯古佛前,他闭上眼。
心中暗骂,孽障。
-
镜容是无悲无喜的佛子,佛法高深,慈悲却也无情。
他曾亲手将破戒的师弟赶出佛门,却没想到终有一日,当听到她要嫁人的消息时,冲入那一席雨帘。
大雨滂沱,她穿着嫁衣,一遍遍骂他。
“镜容,你是来劫亲的吗?”
“清缘大师最得意的弟子,万人敬仰的镜容法师!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她喊着他的法号,骂他罪孽深重。
雨夜中,镜容面上一片怔忡,看了她良久,落下两行清泪。
“我是罪孽深重。”
所有人都看着他——万人敬仰的高岭之花,一步步违背坚定多年的信仰,脱下袈裟,坠入红尘。
-
多年后,他于夜里誊抄经书,她上前来,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莲子汤。
葭音将自己包裹在佛子宽大的袈裟里,饶有兴致地发问:“观音娘娘如何?”
镜容端坐,面不改色:“普度众生、大慈大悲。”
“那……”少女勾起红唇,粲然一笑,“我如何?
凡人与神明,岂敢比之?
撩人的气息突然弥散在他的鼻尖,他垂眼,突然于佛像之前附身将她吻住。
“阿音,渡我。”
#违背多年信仰,奋不顾身地去爱一个人#
#佛道是信仰,而爱你是本能#
精彩节选:
时值深春,枝影深深。
棠梨馆内,更是一片春意盎然。
春雨连连下了有三天,院对门的春娘也骂了她整整三日。
二人这桩梁子,是三天前结下的。
三日前,上头传来消息,为了庆贺太后大寿,堂梨馆出人入宫唱戏。
为太后娘娘唱戏,这是何等的殊荣?
春娘虽然是个打杂的,但也忍不住心驰神往。
可不知怎的,馆主突然改了主意,让葭音代替春娘入宫。
跑场子、打杂。
这一回,春娘可不乐意了。
明面上她不敢跟馆主较劲,暗地里,一口咬定葭音用了什么下三滥的媚术手段,让馆主换了人。
彼时,葭音倚在软榻上,身姿袅娜,眉眼含倦。她右手捻了把蚕丝团扇,一边饶有兴致听着院那头的骂声,一边轻轻摇动小扇。
一柄白玉扇骨,盈盈坠着翠绿的流苏吊子,落在少女葱白的指间。绿白相称,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
听了整整三日骂声,一旁的素姑姑终于听不下去了。
“音姑娘,春丫头说话也忒难听了。馆主让她练音吊嗓,她倒好,自个儿编个曲骂上你三四天,也不怕叫西洲楼的听了去,白白落得个笑话。”
要知道,棠梨馆的飞雪湘是专门为皇家、官老爷们唱戏的,与其他的伶人不同,她们讲究的是一个“风雅”。
几位大角儿也长得端正秀丽,看那眉眼与气质,还以为是哪个大家的闺秀。
在一向很“风雅”的飞雪湘,葭音算是个异类。
她长得一点儿也不端庄。
别说是妖媚的气质了,单单论那双柳叶眉、狐狸眼——明明是纯净清澈的眸子,眼尾却又恰到好处地向上挑起。笑时是眉目微春水横生起,忧时是螺黛蹙、凤眸凝,西子捧心。
最要命的,她眼睑处还有颗泪痣。好巧不巧地挂在那里,宛若一颗将滴未滴的泪珠。
可葭音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不端庄”。
相反的,她还很是懊恼。
因为这副模样,馆主从不让她上任何台面。他们要唱观音,要给太后贺寿,要表演给庄严肃穆的官家老爷们看。无论葭音的眼神再怎么单一纯净,馆主也总是说她太媚了。
妖里妖气的。
一上台,不像唱戏的,反像是下一刻,就要诱人脱衣裳。
春娘骂她狐媚,骂她艳俗,骂她勾.引馆主。
各种不堪入目的言语,这三天葭音算是听了个遍。
对此,她也不恼。春娘她骂她的,葭音就当耳旁风。
就在这时,有人敲了敲门,道:“葭音姑娘,时候差不多了,马车就停在馆外,收拾收拾就该入宫了。”
少女盈盈回了声:“我知晓了,马上就来。”
素姑姑站在一旁看着她。
葭音是她看着长大的,如今不过十六岁,已经出落得昳丽可人。方才那一句回话,声音明明未加刻意的修饰,却媚得人骨头都要酥了。
素姑姑暗暗叹息。
音姑娘这般,怎么在飞雪湘里混。
再过上三年五年,也怕还是个打下手的。
正想着,葭音已经收拾利索。她不是主角儿,带的妆奁饰品极少,几件换洗衣裳一打包,就迈出了房门。
这三日细微春雨,浇得京城一片水雾朦胧。
葭音和同行姐妹坐在马车上,忍不住掀开帘子,好奇地朝外望。马车穿过一片闹市,终于在天黑之前,驶入座城楼,于一扇宫门前停下。
朱红色的宫门,只一眼,便是说不上来的庄严肃穆。
葭音放下车帘,屏息噤声。
“凡入宫门,所有人下马车慢行,接受检查——”
葭音扶着车壁,莲裾轻荡,走下马车。
前一辆马车坐的是飞雪湘的三位名角儿,长相端庄大气,举止行为皆是得体。
轮到葭音这边时,忽然一道木鱼声自远方飘来,众人怔怔回首,只见一行僧者身披袈裟,迎着宫门缓缓而来。
为首的宫人一眼认出:“是梵安寺高僧!入宫为太后娘娘祈福的,恭迎高僧——”
“恭迎高僧——”
一提到僧人,众人面上立马浮现出敬仰之意。
葭音本不信佛,却也只能跟着一起低下身段和面容,只嗅见一缕清风拂过,隐隐带着檀木与蒲草香。
似乎有鼓钟自天边响起,让人觉得心平气和,万分安宁。
她低着头,闻着空气中飘逸的清香,脖子有些酸胀。那行僧人走得极稳、极慢,步调徐徐缓缓,少女忍不住稍稍抬眸。
一道修长的身形倏然撞入眼帘。
只一眼,她一下怔住。
那是一个长相极为俊美的年轻佛子,眉目缓淡,唇红齿白,气质出尘。如今正站在第二排,低垂着眼睫,怀中稳抱着一把绿绮琴。
面色清平如水,不见一丝波澜,树影与日光倾斜而下,笼在他冷白的脸上。佛子长身玉立,袈裟拂身。
翠翠幽障,淡淡绿竹。他如涧中月,雪里松。
原是清清冷冷的模样,眉间偏偏又点了一抹朱砂,一红一白,显得那抹绯色格外艳丽。
葭音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他,有些失神。
直到对方从自己身前走过,带起一尾檀木香。温和,淡雅,空寂,像是皑皑雪山从肩头掠过。
白雪施然而落,再一抬首,匆匆已是深春雨后,空气间仍残留着悠久旷远的余香。
她听见守门的宫人恭恭敬敬道:“镜无、镜容法师,奴才在此恭候多时。太后娘娘正在慈春宫,等着各位念经祈福。师父们请跟奴才来。”
闻言,那佛子轻轻颔首,眼中有淡淡的慈悲之色。
木鱼声渐远,天际一阵青白,微微透着霞光。金粉色落在僧人衣影上,衬得其愈发庄严肃穆。
有姑娘小声私语:
“明明是我们先来,凭什么让他们抢了先。都是进宫为太后娘娘祝寿的,我们棠梨馆就这么没有排面。”
“咱们棠梨馆哪能与他们比,咱们不是普通的戏班子,人家更不是普通寺庙里的和尚。那可是梵安寺,圣上钦点的圣寺,随便一个佛子都是德高望重,让人无比敬仰。妙兰姑娘,你小声着些。叫旁人听到了,要说咱们棠梨馆没有规矩。”
梵安寺,国之圣寺。
承天人之意,保江山,护社稷,佑万民。
葭音在一旁听着,脑海里立马浮现出那位擦肩而过佛子的天人之姿。
果不其然,立马有人感叹道:“方才那位抱着绿绮琴的佛子,生得好生俊俏。从我的身前施施然掠过,气度能把人直接勾晕过去。”
“那是清缘大师的内门三弟子,镜容法师,素以雅礼扶道闻名,是清缘大师最器重的弟子。只要是跟宫廷贵人有关的礼教活动,都会派他前来。行了,莫说了,再晚些宫门都要关了。”
一行人又启身,朝宫门内走去。
妙兰仍有几分不服气,压着声音嘟囔:
“雅礼扶道,清心寡欲?我还真不信这世上真有男子能在石榴裙下撑住几回合的。佛子又如何,还不是个男人。”
“旁的和尚我信,可他是镜容法师哎!”
“镜容法师又如何——”
葭音身边忽然掠过一尾风,下一刻,妙兰已来到她面前。
昂着下巴,趾高气扬地冷哼一声:
“喂,葭音,平日里引诱我们馆主算什么本事,有能耐用你那媚术去勾引镜容法师呀。”
葭音原是一直在旁边缄默不言,听了对方的“媚术”二字,心中生起淡淡的抵抗之意。
她今日只穿了一件极为素淡的衫子,迤逦的青丝只用一根钗子盘着,几缕碎发自鬓角垂下。被风一吹,乌发轻轻撩动,如玉指轻轻在春水面上拂了一拂,搅起一阵春水旖旎。
少女面色冷淡,似乎对妙兰的话不感兴趣。
见被无视,妙兰忍不住皱眉,旋即,又不死心地在她耳边吹气:
“你真不觉得,引诱一个佛子,很有趣?”
“有趣什么?”
面前是青灯古佛,木鱼珠串。
眼底是梵音阵阵,菩萨观音。
“有趣就有趣在——看着他,万人敬仰、无欲无念的法师,一点点走入你的圈套,第一次体尝情.爱滋味。看着他面上的清冷之色分崩离析,眼底的虔诚渐渐瓦解。看着他步入怀疑、悔恨,看着他痛苦万分……看他明明很心动却放不下古佛。
“看着他逐渐堕落,看着他在青灯之前,两眼变得迷蒙,明明是手指青白紧紧捏着佛珠,却自甘沦为你的裙下之臣。看着他违背多年坚定的信仰,不顾众人的斥责,为你脱下袈裟,坠入红尘……”
把清心寡欲、宛若高岭之花的佛子拉下神坛,自此在爱欲里沉沦、糜烂。
葭音微微扬起下巴。
金粉色的霞光落在少女白皙清丽的脸上,她美艳的眸子轻轻眯起。
乍一出声,便是一句轻笑:
“妙兰姐姐,你还真是想让我去送死啊。”
谁都知道,引诱梵安寺的佛子,尤其是引诱那位她们口中的镜容法师,会落得个怎样的下场。
镜容此人,是清缘大师最喜爱,也是最得意的门下弟子。
佛法高深,最慈悲也最无情。
葭音立马又想起了他怀中那把绿绮琴。
神姿高彻,不染纤尘。
妙兰心思玲珑,花言巧语想让她以身试险。
可她也不是个傻子。
葭音心中冷笑一声,理都没理她,跟着素姑姑往宫门里走。
皇宫戒备森严,每个人都要下马搜身。因着男女有别,管事太监特派了几名小宫娥来搜她们这一行人的身。
轮到葭音,她上前,抬起手。
一双美目微扬,潋滟起一泓春水秋波。
门前,有小宫人屏住呼吸。
她生得极媚,细细的眉儿带着眼尾往上勾着,仿若下一秒就能摄走人七分魂魄。
那唇脂极红,唇边有一个淡淡的梨涡,笑时一弯眉,直将春水往人心头倾倒。
娇而媚,冷而艳。
即便是守门的宫女,也不禁看得痴了。
有太监上前,与葭音套起了近乎。
葭音声音细软,一一回应。
奉了皇后娘娘的旨意,这班戏子被安置在了水瑶宫。
两个人住一间屋子,除了几位角儿外,葭音和素姑姑被安置在了最宽敞、最舒适的一间。
“音姑娘您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打点的地方。若是有什么需要的,或是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尽管同奴才们说。”
如此热情,倒弄得葭音很不好意思。
守在门口的妙兰,面上一阵发寒。
看来春娘骂的没错,葭音就是个狐媚子。无论走到哪儿,都不忘勾.引男人。
妙兰十分鄙夷地看了她一眼。
在棠梨馆,她就天天勾引馆主。
如若不是因为这副男人喜欢的模样,她一个跑杂的,能混进宫里来,与她们一起为太后娘娘做事?
还不是抢了春娘的位置。
葭音低着头,坐在床边收拾东西,没注意妙兰的面色。
对方逼近,一把抢过她手里的包裹。
少女抬眸,不解地看了她一眼。
“把包还给我。”
妙兰言辞犀利:
“真以为有馆主撑腰,跟着我们进了宫,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啊。进了宫又如何,还不是个跑场子的。就你这副模样,在我们飞雪湘成不了名角儿的。”
毕竟飞雪湘是以“风雅”闻名,名角儿各个大气端庄。
葭音迷茫地看了她一眼,片刻,不以为意地应了句:“哦。”
妙兰快要被她气疯了。
就在她准备发作之时,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素姑姑惊慌失措地跑进来。
“姑娘,不好了——三丫头不小心从台阶上摔下来,整个腿都摔得动弹不得了!请了太医馆的人来看,大家伙儿都急得团团转。你说这马上就要给太后娘娘贺寿了,三丫头的腿……”
葭音心里头“咯噔”一跳。
素姑姑口里的三丫头,就是飞雪湘那三大名角儿之一。
而太后的诞辰,就在五日之后。
乌泱泱一大群人围坐在三丫头床前。
无一例外地,都在为五日后的太后生辰宴忧心。
三丫头腿摔折了,短时间内下不来床,可她又是主角儿。
要是到时候扫了太后娘娘的兴……
不光是她们,整个棠梨馆都要遭殃。
妙兰急了,忍不住问:“太医有没有说,三姐姐的腿什么时候能好?”
“最少……半个月。”
“轰隆”一声,宛若雷劈。
她踉跄后退半步,几乎要瘫坐在地上,一张小脸儿顿时变得煞白。
不光是她,全屋子的姑娘都心急如焚。
“完了完了,最少半个月才好……要是惹太后娘娘不高兴,我们都要被杀头的!”
“我还年轻,我才十六,我不想被杀头……二姐姐,你快想想办法啊……”
二姐姐,飞雪湘三大名角儿之首。
有人放声大哭起来。
葭音站在人群最尾,看着平躺在床上的三丫头。她面色发白,整个人看上去毫无生气,此刻已完全没了意识。
时值盛夏,她整个人蒙在厚厚的被褥里,额上渗出细细秘密的汗。
戏曲,乃唱跳结合。
她这般,跳肯定是不能跳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个人顶替她。
“三丫头要演的是哪出戏?”
有人立马答道:“观、观音送子。”
这场戏,是唱给太后看的,也是唱给宫里头各位娘娘看的。
坐在床边的二姐姐率先冷静下来,她环顾屋内一圈儿,镇静道:“除了三丫头,还有谁会唱观音送子?”
一时间,四周寂寥无声。
有的完全不会唱,有的会唱一点儿。
只有五天时间,学是肯定来不及学了。
更重要的,大家都怕在台上出乱子,引来杀身之祸。
看着屋里垂头丧气、不敢应答的姑娘们,她又试探道:
“这次三丫头的腿摔坏了、不能上台了,五日后的生辰宴是皇宫的头等大事。若是能在宴会上表现出彩,让皇上、太后娘娘喜欢,赏金银珠宝是小事,更重要的,你会成为飞雪湘、乃至整个棠梨馆一鸣惊人的角儿。
“在这之后,你就不必跑场子、演龙套,更不会被人吆五喝六地打杂。这是一个百年难得的好机会。”
即便她说得再诱人。
即便是再蠢蠢欲动。
也没有人敢用自己的性命来赌这前程。
忽然,人群中传来一道凌冽的女声。
妙兰:“葭音不是一向最喜欢出人风头吗,让她来代替三姐姐好了。”
所有人的目光,定格在人群角落处,那一抹素淡的水青色衫裙之上。
葭音看了一眼她。
目光平淡无波,不惊也不恼,片刻后,她淡淡启唇:
“我会。”
“你说什么?”
“二姐姐,跑杂的时候我见三姐姐练习过很多遍这场戏,一些台词能背下来。”
众人显然不信。
少女深吸了一口气,略一停顿,紧接着便是朗朗之声……
越往下背,二姐姐的表情越发和缓。
“不错,确实是一字不差。”
她赞许地看着葭音,“只是不知你能否唱出来。”
收到了赞扬,葭音放松了许多。日光穿堂而入,落在少女白皙浓丽的面庞上。
“不对。”
唱了好几句,还是不对味儿。
“葭音,不是这样的,你演的是观音。”
妙兰讥笑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演的是勾人脱衣裳的女妖精。”
声音太酥,快把人的骨头酥麻了。
“那你要来演吗?”
葭音睨了妙兰一眼。
后者立马噤声。
“好了,就只有她能背下来台词,只有五天时间。阿音,你好好练习一下。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一定要注意观音菩萨的情态,要大方,要端庄——”
她站在人群中央,尝试着发出一个单音。
“还是不对。”
太妩媚了。
“葭音,你要把自己想象成普度众生,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好。”
宽袖翩翩,她在屋里空地转了个旋儿,腰肢窈窕纤细,楚楚动人。
二姐姐叹了口气。
“罢了,你回去好好练罢。今夜不要休息了,明天我来检查你。”
她应下来。
回到屋内,久久坐立不安。
少女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问素姑姑:“姑姑,你说,观音菩萨究竟长什么模样?”
她要怎样才能演好观音呢?
素姑姑也难住了。
忽然,葭音想了个注意。
方才进宫时,太监公公曾无意提及过,离她们住的水瑶宫不远,便是万青殿。
在那里,供着菩萨佛像。
是夜,她不顾素姑姑的阻拦,偷跑出水瑶宫。
一路往西,绕几个弯儿,避开当值的宫女太监。
万青殿外,寂寥无声。
大门未合,留了一个狭窄的空隙。葭音身形纤细,轻而易举地钻进去。
乍一踏入院,扑面而来的是一阵肃穆之感。
她躲在石桩后,看见院里站了几位披着袈裟的僧人。
她差点儿忘了,今日梵安寺的人入宫,宿于万青殿护灯。
葭音的脑海里,立马闪过那把绿绮琴。
还有琴主人的仙人之姿。
绕过院子,一眼她便看见大门敞开着的厅堂。
厅堂里,灯火明朗,大堂之上,供奉着一樽观音像。
一列佛子静坐观音像前,盘于草蒲之上。安静地阖着眼,轻轻敲击木鱼。
低低的诵经之声传来。
宁静,悠扬,安适。
她躲在门后,睁大眼睛,好奇地往里看。
只一眼,就看见人群之中的佛子。
他叫镜容,葭音记得。
——“那是清缘大师的内门三弟子,镜容法师,素以雅礼扶道闻名,是清缘大师最器重的弟子。”
他果然与周围人不一样。
其余人灰布袈裟,他却一袭青衣,盘坐在人群最前方。
佛子的脊背很直,如一棵高耸入云的青松,挺拔而有力。
他为首,带着众人,于观音前诵经。
面前是幽幽青灯,袅袅香云。
忽然一道风掠过,拂起镜容衣袂。月光剪过烛火,婆娑的树影有了声响。
葭音心中一凛,赶忙后退半步,整个人缩至门后。
完了。
要被发现了。
她捂住嘴巴。
只听佛堂里,传来一声:
“镜心,去看看是何人。”
那名唤作镜心的小和尚从草蒲上站起身。
葭音整个人靠在门口面,不敢动弹。
幸好,镜心只是匆匆往门外掠了一眼,边走进殿,对端坐在草蒲之上的佛子道:
“师兄,没有人。”
没有人?
他阖着眼,面色波澜不惊。
“师兄,许是……有小野猫偷偷跑进来了。”
宫中戒备森严,哪里来的野猫?
镜容微阖双目,手指捻着佛珠串,眉间有神色稍动,却又被一袭清风吹拂平整。
佛子面色清平似水,睫羽浓密而纤长,不着半分颤动。
银辉倾洒,映得他面容白皙皎皎。他如一轮月,端坐在菩萨像前。
“三师兄。”
有人低声,提醒道。
镜容淡淡颔首。
只一个动作,佛僧们安静地站起身。他们结束了诵经,几乎是不带一丁点儿声响地从蒲团上离去。
葭音躲在另一扇门后,静悄悄地观望里面的动向。
原以为所有人都会离去,谁知那青衣之人却岿然不动。他端坐在那里,一人静静地守着烛火,似乎要坐到天明。
她不禁由衷感叹:做和尚真累啊,一整晚守着青灯长帐,枯燥无趣,不能安寝。
葭音忽然有些同情这位镜容法师。
正想着,先前那位名叫镜心的小和尚竟径直朝这扇门走来。这一回,对方显然发现了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施……施主?”
有风吹动万青殿的帷帘。
葭音连忙做了个“嘘”的手势,这小和尚也怪可爱,似乎意识惊动了殿内的三师兄,忙一捂嘴。
他压低了声音,不知为什么,话语竟有些结巴:“女、女施主,所来何事?”
葭音想了想,自己过来拜拜观音菩萨,也不算是一件坏事。
于是她将下午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同面前这位小和尚说了一遍。
镜心一张脸涨得通红,仍是结结巴巴:“好……贫僧要去同三、三师兄说,还望女施主稍等片刻。”
过了少时,小和尚满面红光地走过来,对她恭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女施主,我们三师兄请您进来。”
这一口一个“女施主”,唤得葭音很不自在。
她性子直爽,直接同他道:
“我叫葭音,你唤我阿音吧。不必再叫我女施主,我听不习惯。”
镜心点点头:“好,阿音施主。”
葭音:……
晚风有些烈,将素白的帷帐吹涌得如一泓潮水。她玉指纤纤,清缓挑开纱帘。
镜心一眼看见她指甲上染的蔻丹。
那般秾丽、鲜艳的红,覆在极素净的帘帐上,一红一白,很是惹眼。
他忍不住低声问道:“葭音姑娘,我们今天下午是不是在宫门前见过?”
一行僧人,伴着木鱼声和鱼肚白,于宫门前悠悠然而至。
古木,檀香,扑面而来的庄严肃穆,她与众人一齐垂眸。
葭音想了想:“也许是见过的。”
只是她只记得镜容了。
一想到这个人,她从心底里生了几分好奇之意。透过素白的帷帐,她能看见对方直挺的身脊。暖黄色的烛火轻微摇曳,在他的周遭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光。
葭音脑海中立马浮现一句诗:
清露鹤声远,碧云仙吹长。
这句诗,她曾听二姐姐唱过。当时觉得好听,便暗自背下来了。
镜心在一旁轻声唤道:“三师兄,女施主来了。”
佛子守着青灯,没有转身。
镜心便低声同她道:“阿音施主,我们三师兄正在护灯,不能接待您。”
她点点头,“无妨。”
只是——
方才一路走来,为了避开众人,她选了些曲折的小道,如今鞋底上沾了泥。
眼前佛门圣地,她想了想,还是要在这群和尚面前装一装对菩萨的敬畏之心的。
于是她扶着柱子弯身,水青色的裙裾如一朵莲花荡漾开。
镜心大惊失色:“阿音施主,您这是在做什么——”
在做什么?
在脱鞋。
少女不以为意:“院子里有些泥沾在鞋底上,我怕弄脏了大殿。”
葭音褪下鞋袜,水青色的裙尾有些长,轻轻垂覆在她的脚边,叫镜心一刻都不敢低头。
“阿音施主,这、这……”
小和尚的脸一路红到了脖子梗。
葭音掀开帘子,只身往殿里走。
镜心没法儿,只好小心翼翼地跟着她。
二人来到观音像前。
那是一樽硕大的观音像,莲花宝座,玉壶青枝。莲花台之前,有烛火灯台,氤氲的水雾同月光交织着,袅袅上升。
她的目光没有被那观音吸引住,反而停驻在镜容身上。
在这个位置,她只能看见那佛子的侧脸。他面容白皙,面色清平,根本未理睬她这个“不速之客”。
葭音屏住呼吸,只见着他俊美而清晰的轮廓被月光笼着,那眉睫极长,让月色在他眼下投落一片淡淡的阴影。
如玉雪沾花湿雾,似皎月清冷而升。
她从未见过这样俊美的佛子。
也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男人。
心跳刹然漏了一拍,葭音抿了抿唇,装作不经意地从他身上挪开目光。
心中想的却是:
这样好看的男人,为什么偏偏要出家、当了和尚呢?
一炷香灭,镜容这才睁开双眼,波澜不惊地望过来。
他知晓她的来意,神色很淡,不辨悲喜。
镜心仰起脸,看着面前那硕大的观音像,同她道:
“阿音施主,这就是您要看的观音像。”
燥热的清风,吹散了袅袅青烟。葭音歪着脑袋,看着面前的镶金石头。
“这就是观音像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啊。”
镜容凉飕飕看了她一眼。
吓得镜心赶忙扯了扯葭音的袖子,压低了声音:
“阿音施主,您莫这样说。我们三师兄,是全梵安寺最虔诚的佛子。”
这些话,在他面前说不得的。
“观世音菩萨观照世间悠悠疾苦,教化、救赎、超度众生。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六根通智,慈悲为怀。若有众生遭百千亿困厄、患难,适闻光世音菩萨名者,辄有解脱。”
正说着,镜心双手合十,朝那樽观音像拜了一拜。
观音慈眉善目,一双眼似乎在注视着葭音。
她被小和尚灼灼的目光盯得没法儿,在对方强烈的期待下,于莲花宝座前奉上一炷香。
“菩萨在上,保佑葭音……顺利演完这场戏。”
如若她不站出来,怕是整个棠梨馆都要遭受灭顶之灾。
夜风拂过素白帷帐,葭音跟着镜心,来到侧殿。
他不像镜容那般无趣,反倒是话很多,带着葭音参观了万青殿,又上了好几炷香。
看着眼前的佛像,她脑海中无端浮现出镜容的身形。
清清肃肃,朗朗正正。
暗香游动,卷起一帷雪白的纱帐。
她一个人站在侧殿中。
周遭寂寥无人,镜心也先行告退,只留下她独自在侧殿参观。只是这小和尚离去之时,双颊之上莫名带了些红晕。
葭音没有细究。
她赤着脚,踩在冰冰凉凉的地面上。佛像前香烛未断,她捻了个手势,足尖儿一旋。
咿咿呀呀,唱起那段《观音送子》来。
只一句。
身枝窈窕,眼波流转,媚态横生。
虫声,鸟声,风声。
一下安静下来。
她踩着足尖,往里走。
佛像前奉着青灯,明灭恍惚。
烛台点点,泛着金色的光泽,皇家所贡,皆为上上佳品。
如此想着,她忍不住伸出手——
“莫动。”
一道清冽的男声,冷不丁从身后响起。
葭音捧着烛台的手一抖。
金边烛台险些摔落。
是镜容。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一袭青衣落拓,手上捻了串佛珠。
她赶紧把东西原封不动地放回去。
菩萨的贡品,真香啊……
葭音眼睁睁看着,镜容面色平淡地与她擦肩而过。
他走上前,为烛台换了一炷香,殿内变得明亮了些。点点灯火笼在佛子眉眼处,他眸中闪着虔诚与悲悯的光。
钟声杳杳,已至戌时。
镜容拂了拂衣摆,于草蒲上盘腿坐下,开始护灯。
若无意外,他要在此处坐上一整夜。
极低的诵经之声从耳边传来,伴着佛珠扣动的响声。那佛子阖上眼,眼睫之下又落了一层薄薄的影。
葭音站在原地,看他。
看他清心寡欲,看他唇红齿白。
她听不清楚对方在念什么。
只觉得他好看。
月色入户,皎洁的光映在他安静的面庞上,也映在他坚实的、凸起的喉结处。
冰冷的、毫无波澜的表情,彰显出他不可侵犯的威严。
他是万人敬仰的镜容法师,是清缘大师最喜爱的弟子。
葭音足尖点地,方迈一步,脚踝处的铃铛响了一响。
刚刚就是这串铃铛,让她在万青殿门口,被人当小野猫认了去。
如今她有些懊恼,为什么要在脚上缠上一圈儿铃铛,走起路来都不方便。
清脆的铜铃之声,在寂静的侧殿响起,分外醒目。
镜容闭着眼,面色未动。
见状,她便大了胆子,足心踩上冰凉的地面,又是一道叮铃之声,少女用脚挑开帷帐。
她的脚踝处,有一颗红得快要滴出血来的小痣。
少女袖间笼了一抹暗香,凉沁沁,又甜丝丝的。莹白的月光打在她耳垂处,琉璃耳坠闪了一闪。
她伸出手,好奇地探向那烛台。
灯火恍惚,如同大风刮过,将青烟吹散。
手指刚触碰到那冰凉的台身,陡然间,身后之人启唇。
“不许乱碰。”
他明明是阖着眼,却将她的所作所为摸得一清二楚。
佛子声音寡淡,尾音有些渗冷。
葭音悻悻然收回手。
啧,好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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