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罗汉松（散文-三棵松）

我确信，那个位于砚庄东南方叫做“三棵松”的村庄，一定曾经有过标志性的三棵松树。但自我记事时起，这村庄的背后就只有一片小松树林，树都不大，远不止三棵，想必它们都是大炼钢铁之后栽种的吧。然而我们砚庄，后来倒是有两棵大树，一棵是枣树，一棵是皂角，都至少有几百年以上的树龄。从早到晚，这两棵大树就用它们苍老的、长长的影子，把砚庄从西到北再由北到东横扫一遍，这就是它们俩的日子。三棵松以前也是这样的吗？

一

四姑的家在三棵松，她的婆婆，我喊“干奶奶”。提起三棵松，我总是会想起那早已没了印象的干奶奶，想起那年秋天干旱时大队抽水机昼夜不停地的响声，想起和妹妹一起在干奶奶床底下看见莲藕时的兴奋，还有我在干奶奶家深更半夜无缘无故吵闹着非要回家的哭泣。

三棵松的人家，不是姓李就是姓鲍。四姑爷姓李，他是个传奇式的人物。当年抗美援朝时，他上战场受过伤，以致复原回家后，不用干农活，还有抚恤金，令周边的农民们羡慕不已。他的工作就是拿渔网到处打鱼，或者是拿猎枪到处打野兔，这是四姑爷的日子。后来，或者是年纪大了，又或者是那些野生动物逐渐稀少，他就在家做起了养殖业——他整了几十箱的蜜蜂！

四姑爷能说会道，我们都喜欢听他讲故事，虽然明知他常常是在瞎编。有一回夏天的傍晚，他跑两三里路到了我们砚庄，坐在大队施书记家门前乘凉聊天。我们让他讲故事，他就说，东北的黑熊可厉害了，但都是大笨蛋！虽然叫做黑瞎子，但猎人也不敢靠近它。于是猎人就用石头、树枝树叶之类搭起个密闭的“小碉堡”，只留一个枪眼孔和一个观察孔来打黑熊。可有个猎人也是个大笨蛋，看黑瞎子来了，躲在“小碉堡”里面紧张得要死，连放几枪都没打中。黑瞎子见枪管里有响声，还直冒烟，很是生气，就跑过来用爪子把枪管给捏扁了，然后，就得意地走开了。那猎人躲在“小碉堡”里吓出了一身冷汗！

不知为何，四姑爷讲故事时，我却不由自主地将他想象成了那位猎人，似乎他手里还拿着那支猎枪，枪管上还冒着烟，虽然形状已经被狗熊捏得不成样子了。

从我离开家乡以后，只在某年的春节期间随父亲去了一次三棵松，据父亲说，四姑一直埋怨娘家的人后来和他们少了来往。除此之外，如果算数的话，我还有一两次在梦里去看望了四姑，去时总是在傍晚时，回来时天已经漆黑一片了，要走两三段山地的夜路，但都还没到家，就在害怕中惊醒。

二

三棵松以前有个女疯子，大概在得疯病之前，和我们庄的妇女徐某、陈某关系极好。

那天，我跟徐某、陈某几位妇女出去拾粪，经过了女疯子的家门口，看见她坐在破旧的草屋里。从朝西的门里，我们看见在那东面窗户射进来的阳光照耀下的她的黑影，一动不动。一动不动，大约就是这个女疯子的日子。但几乎就在我们发现她的同时，她也发现了我们，并兴奋得像弹簧一样从凳子上一跃而起，冲出门，一把就拉住徐某的手，生硬地往她那间破旧的草屋里托拽着：“别走了，中午都在我家里吃饭。”拉扯声中，两条黄狗因不明事相朝我们狂吠不止。徐某为了摆脱她，就哄疯子说：“那你还不赶紧去菜地摘些菜回来！”那疯子一听，激动得赶紧松了手，并从屋后跑了出去，然而很久都不见人影了。

她哪有菜地！平时吃的菜，都是庄子里的人送的。

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她家门前有一方不足五平方米的水凼，蚊虫飞舞，污浊不堪，这竟她吃喝所用的水源！

疯子不知去向，我们也赶紧离开，留下那两条大黄狗眼望着天，尴尬得似乎都发出了笑声。

三

三棵松有个鲍老头子，那时大约60岁，个头不高，一头花白的头发。想起他，耳畔总是首先响起他那乐呵呵的笑声。乐呵呵，是鲍老头子的日子。我们和他认识，是在大队林场。

这个林场所在地原本是八里岗山丘的南端，除了松树，就是荒草和坟茔。1970年代，上海来了五个女知青，大队就在那里盖了两排茅屋，中间是个大稻床，稻床东面那排给知青住，稻床北面那排是林场的办公场所，鲍老头子就住在那里。

稻床南面是一块籽瓜地，再往南就是杉树园和水田了。这一带被称为“老虎洼”。

夏天里我们这帮放暑假的学生，主要任务就是割牛草。那时候就喜欢去林场附近，一是因为那里草多，二是因为那里有成熟的籽瓜。籽瓜很像西瓜，籽多而肉少。我们往往会在中午大人午休的时间去林场地里偷瓜。有一次被鲍老头子看见，他非但没有骂我们，而且还说：“你们吃瓜没事，但得把籽留下来”，接着是他那熟悉的乐呵呵的笑声，但这一次，我们听了有些害怕，不知道笑声后面是否暗藏着什么玄机。

鲍老头后来有一部收音机，这在那时是一个非常稀罕的东西。他每天都听刘兰芳评书《岳飞传》，我们也跟着听。

如今，鲍老头早已不知埋在哪里的地下了，但那乐呵呵的笑声依旧在我回忆中的林场空中飘荡。

四

三十多年没有去过三棵松了，不想前不久在网络上结识了一位那里的小孩子，她是我弟弟的学生，喊我“大伯”，喊我弟弟“物理老师”。下面是她和我的一次聊天。

J：大伯，下午好！

w：你好！

J：昨晚做梦梦见你了，一个超级奇葩的梦！

w：你又没见过我，那我在你梦中是啥模样呢？像照片这样平面的么？

J：上次跟物理老师视频的时候，你正好在他家里，我还喊了“大伯好”，不记得了？

w：记得啊。但是你没见过我本人，特别是立体的本人。

J：我昨晚在刷抖音的时候，看到的虽然都是刘强东，但晚上做梦却梦见你。

w：我哪能跟他比，他是大名人哦～

J：关键是在后面。梦见正值夏季，你去我家里，穿了一双大棉鞋，坐在我家树园里。结果棉鞋脏了，去小河边洗鞋，我还问了物理老师，大伯不怕搞感冒吗？老师说，没事没事，大伯身体好。然后你、老师、我爸，坐在我的学校宿舍门口，一起吃饭。

w：很奇怪哈！我正好前天把冬天穿的大棉鞋洗刷干净，并收起来了！

J：梦真奇葩，一想到夏天穿大棉鞋就觉得很搞笑。

很久我都没有梦到三棵松了，不想在别人的梦里，我竟又去了一趟，尽管在夏天里还穿着大棉鞋。

（20191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