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先生的故事（盼望世界上不再有愚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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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2020年，人类世界遭遇剧变，新冠疫情席卷全球，“终结历史”的美国政体脚下踉跄。人与人的关系在变，国与国的关系在变。今天是明天的历史，这个动荡又沉重的2020年，会给世界引来怎样的2021？人们又如何去面对越来越难以预测的未来？

许先生在匹兹堡家中录制这段新年讲话，送给大陆的读者朋友。

顺祝大家，新年快乐，阖家安康。

以下为许先生讲话全文。

大家好， 我是许倬云。

在这年头年尾的时候，我跟大家说点话。这是辞岁，也是迎岁。迎送之际是要说些话的。尤其2020年是个非常特别的年份，当然每个年份都有些事发生，今年的事特别多，我在美国感受特别深。

几个大事情发生：

第一个是瘟疫的发生，这个瘟疫据说是蝙蝠的身上的病毒染到人类的身上，第一次大规模发生被大家发现是在中国武汉，所以全世界都说中国是病毒的起源点。这话我们不能肯定也不能否定。不能肯定是因为这个世界上各处都发生了瘟疫，并不是在中国一家发生。全世界的传播恐怕不止一个起源。听说也有在欧洲起源，在非洲起源的，都有各种说法，我们不能肯定，只是说假定武汉当地有病源。

我小时候在武汉上面一带过了一些岁月，因为先父在那做事。附近的神农架大概是中国国内最古老的一个原始林，可能在东北的大兴安岭还有一些原始林，在西南角云南一带也有一些原始林。可是神农架是在四川、湖北中间，两边的人口很多。居然在大巴山中有这么一块原始林，这个可以说奇迹。原因是两边山路都不好走，所以保留了这块林。

这个林的存在，讲起来可能几十万年前就有，病毒在几十万年前的世界和今天的世界碰了头。那个世界里可能无害的因素，到了这个世界来，空间上跨了太长的跨度，时间跨了更大跨度。这空间的跨度还可以讲距离很近的关系，时间跨度等于两个不同世界相接。就造成这瘟疫。

想想看，我们历史上瘟疫出现很多，汉朝历史上就有大瘟疫，欧洲历史上也有大瘟疫。汉朝的大瘟疫大概在两汉之间相接一次，还有一次是三国前到三国开始的时候一次。那些时候中国大概有5千万到6千万的人口，受到伤害的人口至少1千万，范围很宽。今天这个世界，我们全世界有60亿人口，假如同样比例来算，那不堪设想。我盼望没有那么坏的情形。

这给我们一个警惕：我们人类开拓自然，拿人类近代的世界或现代的世界，侵入了还没有开拓的自然世界。时间上的距离太遥远，这个时间隔绝了两个不同的环境。于是，可能我们遭了过渡开发的罪行，使我们侵犯了不应该侵犯的另外一个世界，造成了我们今天的灾害。这次灾害还未结束，我们不知道会持续多久。历史上，大的瘟疫，像鼠疫、黑死病时间拉的很长，不止一两年。欧洲大黑死病大概至少7、8年，此起彼伏。所以这次瘟疫我们不能掉以轻心，说不定可能会遇到我们意想不到的大灾害。

虽然现在针对病毒的控制，我们在用vaccine（疫苗）预防注射，让我们自己发展抗体。虽然这个药出来了， 但这个药有多大效果我们不知道。灾害本身会不会变，中间会不会突变，又有其他因素，我们也不知道。

所以这次瘟疫绝对给我们一个警惕，我们人类开发世界，无穷无尽，生怕自己力量不够强大。像最后一大片真正的大原始林，在南美洲，巴西的雨林也在逐渐消失。中国国内而言，像云贵地区一片片小型的原始林都打开的话，我们会碰到什么灾害，不知道。所以我们必须要很警惕，很警醒，不要掉以轻心。

这次中国处理的方式——武汉封城，当时觉得过分，现在想想这个封城政策是对的。等于是火灾发生时候，旁边拆开火陇一样，限制它的范围。而美国相对言之，刚下野的这个总统Trump, 他对这个瘟疫完全不注意、不了解，口头上要管，实际乱骂人，什么都没做。美国误掉了3-5个月的时间。到今天，美国是现代国家里受灾最大的一个国家，病毒的影响还方兴未艾。

拿中国处理瘟疫的经验和美国处理瘟疫的经验对比，中国是管理、是manage，美国是政治化，发生了把防控病毒当做政治口号的极大错误。所以我们反省一下，引到第二个题目。

身在美国，去年一年——其实从四年前开始，总统的所作所为，一年比一年引起我们的担忧。他是一个哗众取宠的人，是脱口表演的名人，他讲话不负责任，胡言乱语。总统胡言乱语、无所作为或者做错事，都会造成极大灾害。他不但没有manage，他根本不懂manage，他就哗众取宠。美国这个社会，自由是极自由。言论极度自由，但相对讲起来，哗众取宠的人在极度自由的环境之中无所不用其极。利用这个环境，就怕语不惊人死不休。这个我们的理解是，自由的语论和胡言乱道的放肆，是两件事情。我们不能容许Trump这种事情继续做下去。

Trump到现在不承认失败，后面我们吃惊的是，有7千多万票投了他。现在他已经失败了，那些投他票的人还继续拥护他。我们担心他的后遗症会继续下去。这个就叫人非常担心：一个全世界最大的民主体，而且至今为止，虽然这个民主体颠颠簸簸，虽然发生了许多错误，曾经发生内战和许多冲突，但现在这个民主体本身面临的危机前所未有。因为他借着自由不负责任，民主而没仔细思考，也没有很好的程序来double check。自由民主的环境，没有约束、没有纪律、没有反省、没有思考的话，灾害是很大的。

这次受到教训以后，我们要防止再发生。特朗普现在做的事情， 在古希腊思想家柏拉图当年讲的五种政治形态中，是最坏的一种，叫autocracy，autocracy等于独裁专制。他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为了保持拥有的这一切可以封杀舆论，限制行动，甚至抓人下牢。autocracy 在一个极度民主的国家里居然出现，使我们有个警惕：那就是，autocracy 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 autocracy一下走进去，很难拔出来，拔出来要很大力气。所以它的后遗症将来是否出现我们不知道，出现多少(我们也不知道)。我们知道会延续下去，它底下的群众是有问题的群众。这些人是在经济发展中，工业生产高度科学化以后，当年靠劳力的工人已经没有用处了，靠手艺来控制工具的人也没有用处。大量劳工、低层的收入人群，没有机会上升，甚至是没有机会过日子。这么一批对社会本来有用的人，虽然他们生活情形比较艰苦，待遇比较少，当年他们是生产体里的一部分，是有机的社会体里有用的一部分。将来工业高度自动化之后，我们让这么大批的人抛荒失业。将来怎么办？这也是个令人担忧的事情。

第二个事情，特朗普强调美国民族主义，强调美国重新回到第一，回到霸主的位置。霸主是轮流做的，天下没有永远的霸主。他的口号正是古代罗马帝国晚期出现的现象。罗马帝国一开始就实行霸权，到最后黎民群众分散，社会分裂、军人专政，军人将国家瓜分进而纷纷独立。罗马帝国挡不住蛮夷的入侵而覆亡，欧洲从此没有秩序很久很久。教廷给的秩序是宗教秩序，不是治国的秩序。欧洲从那时候开始到今天，民族群构成的国家出现，民族国家代替天下国家理念。天下国家是大家可以在同一个政治制度之下，广土众民可以少些内在的冲突。可能外面有侵略，但是内在冲突可以减少很多。大家可以在管理制度之下，managment之下，中国历代皇帝就用的management。management可以做到广土众民大家都可以基本小康，但如果说继续分裂的国家，许多民族国家各自争的话，就回到欧洲的近古、中古时代。连年不断的战乱，连年不断的胜利者压覆失败者，这个也是人类灾害会到达一个很悲惨的局面。

想想看，如果今天自由民主国家回到民族国家互相冲突斗争的时候，怎么办？

再有，在最近几年，尤其是去年和前年，美国开始拿已经成型、发展顺畅的世界市场开刀，全球市场化，互通有无、分工合作，这个格局被它打乱。它退出许多国际合作的组织，使大家无所适从。因为美元是世界货币，他以为他可以做庄家，庄家可以永远是赢家，这是不行的。你要靠世界秩序下全球市场灵活运转，大家均沾其利、共存共荣。

所以这四年来，尤其最近两年来，我们看见了变本加厉的做法：一个是autocracy专制，一个是民族主义。这两个可以喻为善，也可以喻为恶。喻为恶的局面远比喻为恶的局面要多，这种情况我们非常担忧。

但另一个我们想想有什么让人兴奋的地方？居然美国的民主政治拉特朗普下台了。在这时候，他的党羽都无法庇护他。他拼命拉着他的党羽一起抵抗这民主制度应有的秩序，终于抵抗不住，他不得不下台。让我想到，他的局面就相当于金庸小说里的慕容复。他自己为了当皇帝，到最后换来的是疯狂。他自以为称王称帝，在野外坐在地上，给孩子一人一颗糖，你给我拜下说“陛下万岁”。到这个局面，我们替他觉得可怜，但这种可怜不足惜。

当然我们永远以他的局面作为警戒，不能让它继续发生。在任何制度之下，都不可以让这种做法发生。中国近代几十年来不是没有疯狂的时候，有过至少两次，中国老百姓在这两次中已经有警惕性，我想我们不会希望再有同样疯的局面造成的后果，像Trump这一类的人造成的后果。以口号以情绪煽动来发动盲目的群众活动。希望大家心存警惕。

好的方面看，这一年量子力学的研究取得了一个成就，就是对量子的宇宙的认识。当年相对论理论或牛顿力学框架下的宇宙，都是人类的假设。到现在我们只能以片段，很小一部分进行证实。现在看来量子宇宙中的粒子，不是我们理想中的粒子。它是有向量、有维度的，也就是说这个粒子绝不是最小的单位，粒子里有太多太多分裂。从此，我们对量子宇宙的理解更深一步，让我们更加瞠然无言。我们发现宇宙被一重一重宇宙包裹，我们身处多大的宇宙中？我们所置身的世界，可能是极大无边宇宙的一个粒子里边的小东西。等于大海茫茫太平洋上，我们可能是身处于一粒沙子破开来一个异常微小的东西里面。

这个可以使我们减除一些牛顿力学开始后太强大的自信心，太强大的人类的骄傲。这个回到佛家对我们的启示，《华严经》里说: 无穷的宇宙一层层堆叠，可能一沙里面一个世界，一个俄顷里面千年万年，一个俄顷就是万古。喜马拉雅山附近的须弥山，可以藏在一个砂砾里。这可以帮我们慢慢延伸出，一个谦卑和自我约束的形态。不要说我们是地球的主人，我们的地球是非常小的星球，我们自己是非常渺小的个体。我们心存谦卑，心存警惕。

最近中国发出去的嫦娥，在月亮上挖了土，昨天运回来了，顺利到达内蒙古，掉到预定位置。这很好，这表示人类掌握太空探测的技术到了相当高的地步。这么精准的回收。从“啪嗒”一下掉到海里，捞它起来，到在陆地上降落，这表明我们确实可以做到，从十几二十几年前，一步步推进到这么精准的地步。

但不要忘记，月球是我们的一个卫星。地球到月球的距离其实非常短。从广大太空里来看，太阳系是星河里的一个小东西。在众星密集的银河，太阳系占很小一块。太阳系里地球是小卫星，月球是地球的小卫星。用海洋来做比喻我们的登月，等于一个小海虫，在沙滩边的浅湾里，在一个大石头和小石头间跳了一跳，它高兴得很，说自己已经征服宇宙了。我们一则可喜，同时也要警惕自己。我们有太大的宇宙，太长的过去，太长的未来，时间和空间都不要说我们可以掌握。

尤其在近百年来，西方文明霸占了全世界。他们尤其以信仰上帝的理由，说上帝对它有特别的恩宠。他不好说上帝对白人有特别的恩宠，所以说上帝对人有特别的恩宠。其实，上帝在哪里呢？人在哪里呢？地球上60亿人，是许多许多生物的一种。这种演化从南方大猿演化到今天，也就经历了几十万年而已。宇宙长极了。我们在别处可能可以找到无穷数的地球，无穷数的生物在演化。从南猿到今天，我们说我们是有智慧的homo sapien, 离猴子很远。想想看，猴子从两个手解放，到两只脚站直，到脑子能用，也不过是几十万年前开始的。宇宙多长？地球有多长？生物体系有多长？我们其实走了太短的一段，不能骄傲，不能自豪。

这就谈到宗教信仰，对任何宗教信仰都是好事情。但宗教信仰里有一步，“我是独特蒙恩的”这个信念非常坏。为什么上帝对你独特蒙恩？没有这个道理。假如上帝是公平的，不但所有人蒙恩，所有生物都蒙恩。上帝公平的话，为什么创造人又创造灾害？创造了生又创造死？宇宙之间是不是有意旨，我们真是不知道。心存谦虚，做好手边的事，不要追求太过分的工艺上的成就，自大自豪、放纵去做。

这是我个人在新年时候，向各位一方面恭喜，希望明年更好。希望过去的灾害慢慢变成遥远的回忆，可以忘掉它。另外一方面，我们欢迎未来。我个人到今天90岁，活得愈老，愈是心惊胆战，愈看见人类犯下的错误如此多。宇宙有无穷的向度，无穷dimension。我们今天说四个向量，真正的宇宙不止四个维度，所以画维度的图要拿拓扑学来画，不能拿几何学来画。愈活得老，愈是感觉我们人类必须自己知道限度，不要狂傲，不要自信过分。个人如此，国家如此，民族如此，文化体也是如此。没有一个文化体是完美的，没有一个国家统治方式是完全对的，没有一个民族的过去不是杂的，没有纯种的民族。世界上最纯种的狗跟马都是人工交配，选定了若干基因——别的不要，纯种的狗跟马在某种情况下占优势，这个情况一丢开就没有优势了。赛马场上的马是纯种马，它的长处是短距离快速奔跑，但它抵抗疾病的能力差，长距离跑不动。耐久力少，寿命也很短。

不要认为“民族”这两个字就有“民族优秀”论，国家有国家传统的优秀，每个国家的历史或长或短，都有错误的时候，都有犯罪行的时候。不要自满，世界任何人不能自满。Trump给我们的教训就是盲目自满。我们不能把这个例子忘掉，看见人家造成错误，拿个镜子，自己看看，我们不要犯同样的错误。

90岁的人，语重心长。明年我在不在这我不知道。所以我每次讲话都当做最后的谈话来处理。希望不要给大家说得太过分沉重。今天我还是以一个心情平静的状态，欢迎一个新的年份到来，在新的一年里，盼望世界没有灾害，没有战争，没有疾病。盼望各位健康，各位事业顺畅，心情愉快。大家的生活都比较安定，世界上不再有吃不饱饭的时候，不再有愚蠢的人，不再有无告的人。这就是我最大的愿望。

谢谢各位。

（本视频、文字资料，由宋厚亮先生及社会创新家团队整理、剪辑首发，特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