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是一件比死更可怕和艰难的事吗(活着是一件比死更可怕和艰难的事)

活着是一件比死更可怕和艰难的事吗(活着是一件比死更可怕和艰难的事)(1)

(图片来自网络)

伸手不见,不伸手也不见,睁眼不见,闭眼也不见,没有温度,没有厚度,没有质感,没有体积,无处不在,无时不在,死沉的,湿嗒嗒的,粘附的,甩不掉,躲不开,明明知道身在恶梦中,就是无力挣脱、无法醒来。黑,就是这样一种感觉吧,彻底纯粹,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黑。

可是,很少会有那么彻底的黑出现,哪怕在夜里。夜里有星光,还有月光。就算是乌云遮盖的雨夜,雨声淅淅沥沥滴滴答答,雨声是一只小手轻轻拨开夜的浓稠,摸索出一些让人依靠的安心响动。

母亲走进房间,晓音知道母亲要干什么,晓音用被子捂住脑袋,闷得不行了才一把掀开。母亲已经离开,屋子完全陷入黑暗。晓音怯怯的声音响起:可以亮着灯吗,我怕。外屋传来了父亲的恼怒语调,想挨打是吧。一句话就让晓音再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几天前,晓音也这样哀求过母亲,父亲冲进来,巴掌犀利搧在脸上,余威仍在。

谁喜欢挨打呢,晓音几乎天天都要挨打。父亲的拳打脚蹋随时会落在晓音身上。猪不安份拱着猪槽,父亲的拳头朝着晓音追杀过来,以为是晓音没有将它喂饱。父亲扫一眼屋外地面上的杂物,扫帚就追着晓音的鞋后跟飞扑过来。有时,是因为晓音没有发觉自己吃饭的声响过大了。有时,也没有任何先兆。父亲想打她了,巴掌就那样掴过来,拳头就那样砸下来。父亲出手的速度太快了,晓音根本没有时间躲闪的。脸瞬间红肿,疼痛感震动一样起起伏伏忽大忽小,晓音的半边脸迅速红肿,红肿的脸产生了重量一样,拽着晓音的另一边脸跟着一起微微倾斜。巴掌有时打偏,削在她的眉梢,掌风会削扯下一缕头发,几根发丝被削扯下来。泪水只是一种条件反射,不仅仅因为疼痛。晓音视线模糊,一切都变得遥远起来,桌面震颤,菜汤震荡出涟漪,真相晓音已不能看得分明。

饭还是要吃饱,吃饱了哭好过饿着肚子哭。父亲和母亲出门做事去了,哥哥出门上学去了,晓音一个人待在家里。不能上学是因为她没到入学年龄。可到了入学年龄,父亲又不让她去上学了。父亲说:女孩子长大了就是人家的,在家的这些年就好好守守,不听话我就打,打到她听话。说这话时父亲表情平静,平静的父亲显得恐怖。

晓音不明白,她到底该用怎样的表现才能够与父亲隐藏的心思不谋而合。苦闷时,晓音在屋后一块一块砸着石块。生硬的石块就好比是父亲。父亲是一个和石头一样的人,冰冷的死寂的。父亲甚至不如一块石头。如果把一块石头放在身上捂一整夜,它至少可以保持一小会温暖。而如果可以剖开父亲的身体,他一分为二的身体和破裂的石块没有不同,不会有浓情蜜情流淌出来,不会有悔恨有懊恼流泄下来。父亲的身子碎裂两半,一半是冷漠,另一半还是冷漠。

也没有多少时间伤感难过,家务事那么多,打猪草,采茶叶,没完没了,一件接一件。八岁那一年,累了一天的晓音回到家,哥哥放学走了很远的山路也到家了,父亲和母亲都在家里,手头上赶制着竹编。背着茶篓的晓音走进家门,屋子里的三个人同时看她一眼,又继续之前的节奏,仿佛她没有出现。

晓音放下茶篓,她全身湿漉漉的。她今天采了多少篓茶,每一篓都嫩芽堆尖,她今天出了多少身汗,她自己也记不清。她能为这个家付出的只有力气和汗水。她累了整整一天了,她很想听到一句话,简单的一句招呼:你回来了。随便谁说都可以,就可以让她快乐满足。可是,没谁理睬她。她拖着透湿的身子走过去。她努力不让自己去注意饭桌上哥哥正在写字的书本,书本上那些奇怪的笔画、色彩和图案,那些与她是没有一点关系的。她放下背篓,饮了一筒凉泉水,开始生火做饭。

书本具备了神秘的吸引,晓音情不自禁向它们靠拢。家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她拿起哥哥遗落在家里的某一本书,翻开,一页一页轻抚过去。字面背后仿佛隐藏着一个美好天地,却是她却无法破译触及的。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轻抚过去,平整的字面仿佛产生了轻微的刺痛感,刺痛感持续不断地从晓音的指尖扩散开去,牵扯着她的心跟着一起疼痛起来。不知道抚摸了多久,不知道痛了多久,那是晓音唯一一次抚摸书本。

春风浩荡,肆意照拂大地山岗,也照拂着小院里的晓音。几年时光,在茶场上采摘嫩芽的晓音已具备美人雏形。采茶时,晓音围一条红围巾。绿海遍野,只有她这一点红格外显眼醒目。不识字的晓音和那些读了小学或初中辍学后的采茶姑娘是不太一样的。在父亲频繁敲打下,在家务活繁重磨炼下,晓音通身滋生出一种野性的美,无遮无拦,无拘无束。她的美不是溪水边的幽兰,不是绿叶掩映下的梨白。她就是悬崖边一丛突兀绽裂的杜鹃花,艳阳底下艳,凄雨苦风中也还是艳,一股青春烂漫天真的气息正从晓音的骨头中渗透而出。

村子里很少有人会和晓音打趣,因为晓音并不太懂得和他们开玩笑。她一般都不说话,她习惯以一种抵御的方式旁观。而从她嘴里蹦出来的每一个字都硬邦邦的,小石子一样会磕着人伤着人。她也没有学会接受别人的好感和善意。也没有人对她展示一种友好和友善。所以晓音习惯了用一种进攻的方式来保卫自己。她看着你,眼神无畏无惧,从不回避,眼神中包含的感情单纯直接,喜欢就眼神发亮,不喜欢就黯哑无光。

晓音家和几户人家住在一起,说是住一起也各自住得散,几户人家被无边的茶园竹海包围着,远远看像紧挨在一起。一切都寂静冷僻,想要对外散播的一切声响都被无边的山野吸收了埋没了。人在这样的静寂里待久了是会发闷的,闷久了就会有一些反常。比如父亲对她的暴力,比如母亲对父亲的纵容,比如哥哥对暴力的无视。而身体却是抗击打的,落在身体上的每一次击打都如同对身体的一次平整和耕耘,晓音这块年轻的土壤因此更加肥沃。

蓬勃朝气从晓音身体里由里而外散发传播,她的身体每天都在觉醒和更新之中。睁开眼,其实和昨天并没有不同。但晓音的心情却格外地好,莫名开心,挑水、做饭、洗衣,晓音用年轻的体温去靠近温暖一切。青苔更绿尤自妆扮,流水潺潺如哼响小曲,茶树上绽放的第一片绿令晓音雀跃。那个突然发怔的晓音就是一管翠竹,正以惊人的速度向着成长向着必然的突围狂奔。

山脚下有唯一一家裁缝店。晓音看着半墙花花绿绿的布料,眼晴放光,内心发狂。她顾不得自己烂污的手,直接朝一块块布料抚触过去。女裁缝正要阻止。晓音一回头,一个没心没肺的灿烂笑脸毫无保留地敬献给她。女裁缝正要开口的责备话语就被轻轻压下去了。临走时,女裁缝把一块红头巾送给晓音。十五年的时光,这块红头巾是晓音收到的最好的也是唯一的一件礼物。红头巾从此被她没日没夜披挂在头上身上。红头巾成了一片绿叶,把她的娇艳美好衬托得楚楚动人光芒万丈。

在一群采茶姑娘里,一条红头巾让晓音轻而易举地就跳进众人视线,嫩芽更嫩,粉脸更娇。晓音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与众不同,她神情专注,动作娴熟,将一批采茶人远远甩在身后。披着红头巾的晓音是一只红头鸟,一头扎进了深深茶林。

小学毕业,曹平辍学,再不肯上学。他受不了学校的约束和老师的管教。在家里多自在,如果父亲不在家,他就是另一个父亲。母亲对他千依百顺。父亲早出晚归。母亲对着父亲急匆匆走远的背影吐一浓痰,骂一句:不知道又被哪个骚货勾走……曹平游手好闲混了好几年,隔壁村子兴建一个采石场,父亲作为村支书,卖了一些薄面让他们同意曹平去采石场上班。那一年,曹平十七岁。

从采石场回来的路上,歌声从茶园里传出来。拂开茶枝后,红围巾簇拥着的一张俏脸,烈焰一下灼伤了曹平的眼。回到家,曹平晚饭也吃不下去了。歌声一直在曹平耳朵里咿咿呀呀、拉拉扯扯哼唱着,那张红润脸庞一直在眼前晃来晃去。母亲把饭菜端到曹平面前,要喂曹平吃。以前也会这样,母亲喜欢看到曹平对他言听计从的乖乖模样,曹平也乐得饭来张口,这个场景中付出和接受对双方来说都是享受时刻。今天的曹平却一点儿也不想理会母亲。母亲受了冷落,气鼓鼓走出房门。曹平翻转身子,一门心思继续回味。

曹平提前了下班时间,多出来的这一段时间他把它消磨在茶园附近。靠近茶园,他的心就开始突突狂跳,他摁住内心激动,像一条猎狗悄无声息接近目标。茶园里,晓音丝毫没有察觉到谁人的偷窥,她摘茶叶哼小调怡然自得。

茶树后头,曹平已经被晓音迷得神魂颠倒。有人在更远的地方又关注着曹平的一举一动,风言风语传到曹平母亲的耳朵。在听说的当下,曹平母亲身子震了一下,心口刺痛。她的男人不爱她,她无能为力也无可奈何,她以为儿子永远会是她的。可现在,儿子也要被抢走了,她却没有还手之力,她没法对她未来的儿媳妇心生起妒忌和仇恨。

曹平的母亲也在茶树后头窥视,看儿子的痴傻,看姑娘的无恙。从模样上看,晓音确实有点大大咧咧,但模样是真的俊俏,粗衣贱长都遮掩不住她的丽质天生,一点点倔强和认真的神情衬托得她更有神彩。曹平母亲委托了媒人前去打探。她年纪还小,才十五岁。这边曹平饭茶不思走火入魔了大半年,他第一次动心动情,他又没那个胆量上前造次,他只敢在家对着母亲撒野胡闹。曹平母亲化了重礼央求媒人再次上门试探。晓音一句话就把媒人顶出门:你是收了人家多少好处哇,我才十五岁你不知道哇……晓音是匹烈马,顺着毛捋都不一定顺服。

媒人灰溜溜走了,曹平母亲想给儿子一个大人情和大惊喜的愿望落了空,她心里第一个憎恨的人就是晓音。还没过门呢,就收了我儿子的魂,真要过了门还不得生吞活剥了我这把老骨头。她给曹平张罗了另外好几家姑娘,可曹平一个也不肯去相见,整天只知道涎着个脸远远近近跟定晓音。晓音多少也知道一些风声,却没把曹平当回事,她没把他放在眼里,任由他跟前跟后瞎凑。

是折磨。这些年,曹平想的哪桩事情不能如愿。可这一件事却没法让他如意。面对晓音,他还不能发一丝脾气,他得一直忍着一直按捺着。他就算是个膨胀的火球呢,一碰上晓音刀剑一样的无畏目光,凭空先戳破了气,兀自先胆怯了退缩了软弱了。回到家,他撞墙,摔碗,嚎叫,闹出天大的动静,任性一通发泄。母亲由着他胡闹。母亲说,再等两年,她到了岁数,她就是你的人。

这样的话让曹平吃下一颗定心丸。再看见晓音,动作神情都收敛一些,早晚是自己的人,先让她枝头再飞两年吧。他在晓音的茶树附近走动,无数偷偷瞄看晓音。可一旦和晓音正面交锋,他心猿意马难以把持。周围一起采茶的姑娘都把曹平的举止当个笑话传遍了,话语传到曹平老子的耳朵里。曹平老子吃野食正吃在兴头上,差点要忘记家里还有一个要他教辅的亲骨肉。曹平父亲一直暗暗得意就是自己吃野食的肆意和痛快,没想到儿子却是吃素老虎无法下口,这个事实简直令他颜面无光。

婆娘与他抱怨过几次,说:你一身好功夫怎么没有遗传一星半点给你亲生子呢。话里一半是泄私愤一半也是寄厚望。可是,又不能手把手帮忙调教,也不好对那姑娘霸王硬上弓,这件事情只能慢慢等慢慢熬。

当面大家都不会说什么,背地里,曹平的一厢情愿就是个大笑话。这两年多的时间,曹平等于是把这个笑话每天都上演了一遍。每演一遍,曹平心里对晓音的喜欢和讨厌都同时成倍增长。他知道自己成了大家的笑话,他无能终止这个笑话。他心里有多爱她,他心里就有多恨她。

晓音一满十七岁,媒人又一次迫不及待进了她家的门。晓音的父母对这门亲事是满意的,应诺,吉日选定,订婚酒热热闹闹办起来。一订婚,曹平就好比是拿到了入场券,他从此可以名正言顺地和晓音成双入对。

晓音却是匹烈马,性子倔,又是刀子嘴。她从小在父亲的拳脚下、在亲人的冷遇中讨生活,她是从最深冷的生活底处慢慢游到了此刻的貌美如花,她才看到一点点阳光和笑脸,她带着新奇和无畏迎接和挑战一切。

曹平想要和晓音亲热,她不肯让他近身。论力气,曹平未必强过晓音。面对晓音,曹平总是会无端脸红耳热、心虚气短。晓音说:结了婚才什么都可以。人家订了婚,都住在一起,人家还帮着给一家人洗衣裳了。你想得美,我才不会给你们洗衣裳。订婚,那我家可给了你家好大一笔钱。那又怎么样,只要没结婚给再多的钱也没用,我才不会把钱还给你们家。那你没事就纳些鞋底,以后结婚了好带过来,我妈说要看看你的手艺。曹平这样无力要求着。

第二天一早,晓音把一面鞋底扔给曹平,鞋底只纳了三分之一,针脚粗劣,晓音把手上的几个血点也一起捅到曹平眼前:去你妈的鞋底,扎得我手上好几个血泡,我再也不会给你们家纳一双鞋底。

拿着那只残损的鞋底,曹平的母亲彻底被愤怒了,她第一次把一腔怨气都朝曹平泼洒过去:你个怂人你个孬种,你是不是曹中华的儿子,曹中华天天夜夜在外头操,想操谁就操谁,想睡哪个就睡哪个,你呢,快三年了,一个女人都还没有搞过一次,现在都订婚了,还要整天被她埋汰糟贱,你还是个男人吗,你有屌吗……曹平父亲正好回来,赶上这一幕。他看着气得血脉贲张的老婆和懦弱的亲生子,哼出一句:是你的马还骑不了吗,你就是废人。

曹平一转身,冲出自家院门。

跑到晓音家,说晓音去了茶园,他一口气没有停歇,直接往茶山上冲刺。他的胸腔都要炸裂了。如果这一次再不能得手,他曹平就真的是个废人了。

最深的茶园,晓音一定是在那里。她正春风得意呢,她把曹平一家搅得鸡飞狗跳,她把曹平扰得日夜难安。她就是个妖精,此刻,曹平也陡生伏魔降妖的壮志雄心。

曹平冲到晓音后头,狂奔的模样就是一只失控的丧心病狂的狗。晓音被他一把撩倒在茶树底下,他的舌头第一次成功攻陷了晓音的口腔。晓音的牙齿是多么锋利的武器,只一下,就把曹平的舌头咬掉一截。

满口的血、满腔的痛激起了曹平更狂燥的躁动,他一次又一次向晓音发起进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晓音的衣裳被撕破,两个结实圆润的乳第一次被他死死扣在手掌心。扣在掌心里的、两只饱涨结实的乳仿佛是两个手榴弹,迅速引爆他的身体。晓音反抗得异常激烈。她居然穿着打了死结的裤子。曹平的身子堵在打了死结的裤子外面,胡乱顶着撞着找不到门路。混乱,撕扭,晓音一抬腿,所有蛮力都狠狠击落在曹平的要害处。那样的剧痛,让曹平痛不欲生。曹平只有一个意识,一定一定要制服她,这可怕的第一次。

剧痛中,曹平的下半身死死压住晓音的下半身,他的牙齿和手同时在晓音的上半身乱抓乱啃,晓音的乳头上很快有血渗出来。晓音发出惊骇的惨叫,她的人也陷入了混乱中。晓音的手象老鹰的利爪朝曹平的脸身子没头没脑地投掷,血一道道地从曹平脸上流淌下来,模糊了他的视线。而晓音的嘴还在无法无天的嘶喊当中,晓音的眼神更是一支支利剑,剑剑吃人索命,每一道怒视的剑光都让曹平不敢直视。

循着这样两道犀利的剑光,曹平的手伸向那两处光源,插入,深入,扭转,拽曳,拉扯……插入的一瞬间,晓音就没有发出声音了,她痛晕过去,晕死过去。接下来,过程就轻松了轻快了。曹平仿佛是插入两处温热的泉眼,可以触摸到一些柔软的腺体,滑腻,难以掌控,还在掌控之中……他终于把它们都掏了出来,它们还各自连着一根奇怪的白线。曹平解下裤腰处的钥匙,用钥匙细细的边缘轻拉慢扯割断那股白线。

曹平把两颗球体握在手里,血浆糊了一手一身。握着那两颗球体,像握着两颗珠宝,这是两颗可以证明他实力和能力的珠宝。他朝山下缓缓走去。他走过溪水边,他把珠宝放入溪水中小心清洗,轻轻搓揉,珠宝乖巧浮动在他的掌心中,此时,它们再也不会发出那骇人的剑戟一样的光芒。曹平把两颗珠宝放进口袋,开始清洗身体各处的血迹。流水带走了红色的血迹,曹平忽然热泪盈眶,那一刻他意识到:被他小心揣在衣袋里的那两颗珠宝,从此再也不会发光发热流泪了。

走进派出所时,曹平人已经清醒。他对警官平静地说:我刚才,挖掉了,一个人的,眼睛。他语速缓慢,吐字清晰。可没人相信他的鬼话。这个浑身湿透的家伙看起来并没有发疯,也没有喝醉,为什么要说疯话醉话。你再胡说就把你关起来。有人厉声警告他。曹平从口袋里掏出那两颗珠宝,小心翼翼摆放在桌子上。珠子仿佛有定形功能,那个厉声警告他的民警看到珠子瞬间张口结舌目瞪口呆。

茶园,深深的茶树底下,卧着晓音血肉模糊的不会动弹的一具身体。是从两处挖空了的泉眼灌进来的冷风吹醒了晓音,她开始竭尽全力的喊叫,而竭尽全力的喊叫听起来也只是一个女孩子细若游丝的哼哼:救……命……救……命……救……命……

一个耳尖的孩子捕捉到了她的哼哼,孩子差点以为是谁在和他捉迷藏。他越过茶道,拨开茶枝。晓音两汪血红的深潭涌进他的视线,像遇见鬼,孩子连滚带爬冲向山脚,撕裂的喊叫惊动了全村。

晓音的母亲第一个赶上山。晓音被母亲艰难地背在背上,分不清是血迹还是泪迹从两边濡湿了晓音母亲的衣裳。你再哭,我就不背你了。宁愿相信母亲是真心疼爱着晓音,是真心不想再让晓音多流一滴眼泪。可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多少感情。母亲背着晓音急冲冲冲下茶园,进了家门,两个人一起瘫倒在地下。

现在,两家人都是笑话了,一个大悲剧。

曹平从派出所转到看守所转到法院,一年之后,终审判决执行死刑。曹平再也没有出现在晓音面前,再没有出现在茶园,再也没有回来过,他用一个举动断送了自己的前生今世。曹平的母亲一夜之间哭白了头。死寂的深夜,她夜夜啼哭。哭他愚蠢冲动的傻儿子,哭那个未过门就害了她全家的狐狸精:瞎了眼好啊,老天有眼让她瞎了。可老天无眼啊,为什么要收了我家平儿的命啊……曹平的父亲在一边日夜陪伴。得知噩耗的那刻,他正骑在某个女人身上逍遥快活,他从极乐的巅峰滚落下来,呜呼哀哉,从此不举。曹平母亲用厌弃的眼光扫过废人一样的曹父,继续专心自己的哭诉:不公啊,收了这个废人才好哇,还我的平儿……

晓音家里也有人在哭,是晓音一个人在哭。从大哭到小哭到不哭,眼睛里已经流不出泪水了,只除了可疑的流质脓液。从巨痛到阵痛到微痛到不痛到最终的结痂,原本以为泉眼失缺之后,只会永远保持失缺,可没有任何东西作填补,也会结痂。在最深处形成了一层脆弱的薄膜,定形,浅浅阻挡外界的风沙和凶险。

这些都可以适应。最难的是从此深陷暗黑。

欲哭无泪。

四、五岁时的那种刻骨的孤独感再次入侵晓音身心,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自信和开心又彻底坍塌了。身心陷入永远的暗黑。再不用管什么天气,再不用管白天黑夜,再不用管开灯熄灯,从此身心被永远的暗黑统治主宰。

是比父亲突如其来的暴打更加恐怖的暗黑,比亲人的漠视更加无情的暗黑,比突然发疯的野狗突袭更加猝不及防的暗黑。没有哪种感觉可以形容这样的恐慌。从高空处一脚跌空,无底限的下坠跌落一直在进行之中。从光明处向下向下向下,坠入无力回天的暗黑之境。前面一脚是地狱,退后一步还是地狱,身前身后,皆是屏障、险境、绝路。

晓音拒绝使用盲杖。

她的倔脾气上来了,她试着摸索前行的每一步都带着怒气怨气和火气。她就是要把自己往险境上送。她踏出的每一步都鲜血淋淋。石子刺穿了她的脚板,在乱石中她也疾步如飞。直接撞上树枝就直接撞倒或者摔倒,头上起几个红肿就当成是额外的勋章奖励。如果能直接翻下山崖,那就是最好的一了百了。她带着这样的决绝和生硬和这片突然变得面目全非的土地山林进行着重新磨合,向退而进,向死而生。

多少天过去了,晓音终于平静下来。她拆下包裹的纱巾,一幅墨镜从此成了她的另一双庇护之眼。睡觉时也从不摘下。她终于平静下来了,听风,听雨……

晓音靠在大门上,风从墨镜后头灌进来,微凉的感觉。风吹拂着她的头发,风一直温柔地朝她吹拂着,无限珍惜,万般疼爱。某一时刻,她想到了曹平,那个从此在这个世界上销声匿迹的曹平,再也不能感觉到春风吹拂的曹平,晓音心里滚过了巨痛。

几年前,刘俊来村里收茶叶就认识了晓音,他们会说说话开开玩笑,刘俊收了几年茶叶,消失了几年,现在他又出现了,现在,他的目光长久地停在晓音身上。

他听说了这个小山村里的事、晓音的事。他山南水北四处闲逛,走到这个小村庄,被眼前这个盲姑娘决裂的举动震惊了。他看着她在小路上气急败坏地走来走去,摔倒了再爬起来再摔倒再爬起来,她撞出老大的红包他看着心疼又觉得好笑。她怔怔地在河边一直徘徊着徘徊着。她用看不见的视线感觉着远方,倾听河水,向前走向后退,她的每一步都牵动着他的视线。怕她走进水深。还好,她跌跌撞撞又走回来了。她跌坐在青草丛里,长久发呆,掩面哭泣。他远远看着,那一刻,他很想抱住她。

晓音知道有人就在她附近,是刘俊,她知道这个人。他身上有一股特殊的气息——老鸦骚,虽然他隔得挺远,她还是机敏地捕捉到他急促呼吸。他一直尾随着她这个盲人,他以为他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哼,笨蛋,他想做什么,他敢做什么。晓音坐在草丛里,任凭刘俊用他的气息和呼吸一次次入侵。

刘俊走进晓音的家。他支支吾吾地说:我想带晓音去治眼睛。这句话让晓音的心腾地一亮。

晓音的爹妈巴不得刘俊把晓音带走,或者她被任何一个人带走都可以,这个瞎子在家里是一个大包袱,这个包袱在村子里是个大笑话。

晓音心里明镜似的。她知道刘俊不仅仅是想带她去治眼睛,但是他敢说这句话,晓音感激不尽。这个世界上,只要还有人,还有地方可以收留她,她都感激。

他们一起坐着班车走了,晓音第一次离开了她的家。她不知道母亲哭了没有,她是哭了。她朝向家的方向,一个劲儿挥动双手,仿佛从此永别。

他们并没有去医院,刘俊直接把晓音带回了自己的家。他们坐了很长时间的车,刘俊搀扶着她走了很长的路才终于抵达刘俊的家。刘俊的爹妈早已过世,一个姐姐远嫁外地,平时少有往来。晓音把刘俊的家里里外外摸了一遍,他的家比晓音家更简单困窘。这些都不要紧,只要这个地方还是一个家。晓音抚摸着酸痛的腿,松出一口气。

傍晚,刘俊烧好热水,他扶着晓音跨进木桶。在温热的水流中,晓音很快放松下来,她的身体第一次敞开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她任由他的手在她的身体四处游走,她放弃了抵抗,放弃了怀疑,放弃了自身的一切棱角,在木桶中随波逐流。

木桶中晓音也不肯摘下墨镜,这样就显得更加美艳。她的身体还是一块尚未开掘的土地,虽然遭遇一些变故,却不影响整块土壤的肥美。眼前的玉雕美人让刘俊看得心跳加速血脉喷张。晓音的头斜靠在木桶边,水波纹一圈一圈漾在她的乳间。刘俊的手抚过晓音的肌体,如同捋下一片清净完整的茶叶,他干脆地把晓音抱出木桶,在肮脏的被面上,他的身体以第一个入侵者的身份生硬撞开了晓音的身体疆域。

过后,一朵小茶花在被面上洇开,很快变得色泽陈旧,刘俊几乎忽视了这抹陈旧血迹。他是这样潦倒的男子,在这样破落的一个地方,根本不会有正常女人会甘心留下来做她的女人,除非是这个看不见的瞎子。眼前这个略微瑕疵残损的女人正是最佳人选,而且她还有一个处子之身,这点让刘俊格外兴奋。他睡在晓音身边,心满意足地响起了鼾声。

晓音很久都没有入睡。

第一次就是这样的。她当年千辛万苦誓死而拒的第一次就这样的。并不很痛,也并不很难受。可是当年为什么要那样拼死反抗呢。为此,她失去了双眼睛,为此,曹平失去了一条命。有意义吗。晓音坐起身,细细抚摸刘俊的身体,高矮胖瘦,大小长短,在那儿,一截蠕虫软软趴伏在毛发丛生处。乡村的夜一如既往的静,在微微不适与疼痛中,在身边男人陌生而悍勇的鼾声中,晓音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来,晓时很自觉地在屋子里摸索起来。屋子是陌生的,她用手用脚一寸寸丈量感知。从卧室到厨房的步数,从灶台到米缸的距离,山泉水被引进厨房的水缸,这是非常方便的一件事情,山泉水呜呜咽咽流淌出一屋子的幽静,也仿佛浅浅滋生出过日子的细水长流。

不知道摸索了多长时间,她跌跌撞撞试探一切,挑战一切,她希望可以生起火做好饭。这个过程中,自始至终她都带着一点点孩童邀功的迫切心情,她迫切想要向他证明她的价值。

一个瞎子经过百般艰难而执着的努力,屋子齐整了,炊烟从烟囱中冲上去,饭菜摆在了桌子上。晓音化身为一个田螺姑娘,从无变出有。

刘俊醒了。傻乎乎看着洁净清爽起来的家,懒洋洋地笑出了声。他屋前屋外走了一圈,他在饭桌上坐下来,吃了几口,突然把筷子用力一搁,发出的声响吓了晓音一跳。这期间,晓音一直昂着头,墨镜之后的神经一直紧跟着刘俊的动静起起落落。她怔住的时候,刘俊风一样窜过来,簇拥着她,把她推坐在桌前:老婆,吃饭。晓音的脸迅速羞红,她端起碗筷,像获得无上荣光的一个称号,开始了慢动作一样的进食。刘俊打着饱嗝酒足饭饱。他安安心心看着这个盲姑娘放下碗筷,在屋子四处移动。他靠在床上,翘个二郎腿,晓音在他的视线中远远近近。

傍晚的木桶时光是刘俊最热情高涨的时刻。晓音自己褪下衣裳,慢慢迈进木桶,如同清洗一株白菜,刘俊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卖力着。水声哗啦,水溅满地。

晓音很快怀孕了。她在水池边哇哇呕吐,想要刘俊搀扶一把,悬空的手怎么也抓不着刘俊的那一只手。她不知道他在哪里、他的表情、他的心情。空气中并没有嗅到他独特的体味,他也许出门了。她刚才打了瞌睡。晓音叫了几句他的名字,什么动静也没有。她又哇哇呕吐了一阵,倒在床上昏昏欲睡。

两张嘴巴,胃口都很好,米缸很快见底。刘俊说:我出门去想想办法。第二天他回来,带回来一些米和一些青菜。晓音高兴张罗着。吃饭的时候,刘俊说:你爸妈身体都挺好,不过,他们不怎么想你……晓音捧着饭碗,头埋得低低的,脸涨得通红。他居然跑到她的家里去伸手拿东西还是借了钱吗,晓音发问的勇气都没有,难道这就是他养家糊口的门路吗。

刘俊对晓音身体的热情还是持续高涨,有时他出汗了,独特的气息格外浓重,呛得晓音会窒息。晓音抓紧被单,任他折腾,每一次都是折磨。孕期里,刘俊一直都对这件事保持着高涨热情,一直到孩子快要出生。

孩子快要出生的日期,刘俊把晓音送回娘家。爹娘不好说什么,刘俊家里没有别的亲人,只能这样。月子坐到半个月时,刘俊说出门去攒钱,一再嘱托晓音的父母要照顾好晓音和他的女儿。他信誓旦旦说过一段时间就会让他们一家人都过上好日子。可他这一出门,以后都再没有了消息。

女儿取名秀秀。秀秀头发乌黑浓密。母亲说秀秀模样长得很像晓音小时候,眼睛又黑又亮。抱着秀秀,晓音像抱着她的整个世界。

因为秀秀的出现,晓音的习性脾气完全改变。以前做姑娘时,这个家并没有给予她格外多的宠爱,现在,一个大拖油瓶还带着一个小拖油瓶,她又不比能干那样从前。现在她和她的孩子完全仰丈爹妈的施舍,还有来自哥哥嫂子的恩赐。

晓音的爹妈对秀秀还是不错的,隔代亲是一个原因,也许他们看着戴墨镜的晓音,内心愧疚大过厌烦。但是儿媳妇已娶进家门,她是个厉害角色,俨然当家主妇主管一切,他们都要看着儿子和儿媳妇的脸色讨生活。晓音心知肚明,竭尽所能帮忙干活。可不管她做什么,都难讨嫂子欢心认可。在嫂子的骂骂咧咧中,晓音度日如年。

这一天,从茶山回来的路上,晓音的爹被毒蛇咬伤,救治不及时导致毒气攻身,当天晚上就断了气。晓音的哥哥正在外地打工,无法及时回家奔丧,半个月后的一个夜晚,他和工友喝酒解闷,回厂的路上遭遇车祸,身子一瞬间被碾压碎裂,他没来得及和家人说上一句遗言就匆匆上天去陪伴老父亲。嫂子是那样雷厉风行的人,满了七七之后,带着遗腹子火速嫁给了同村一个鳏居多年的村民,从此人前人后都与他们家再无半分瓜葛牵扯。两个男人的消失让这个家一夜之间轰然坍塌,儿媳妇的改嫁离去更是雪上加霜。晓音抱着秀秀和母亲一起如同丧家之犬寝食难安,她不知道她们要怎样才能把秀秀安好地托付长大。

苏自强救星一样出现了。

苏自强是和媒人一起出现在屋子里的。都是媒人在说话。说他今年二十八岁,爹娘死了好多年,家里穷,住的偏远,一直娶不上媳妇,并不嫌弃晓音的瞎和女儿秀秀,愿意和她一起好好过日子。要是晓音同意的话,就下聘礼,订婚。

下聘礼,订婚,这是两个相当有份量的步骤。晓音把聘礼交到母亲手上,感觉母亲的手在微微颤抖。也算多少还了母亲一份人情,这一年多时间对晓音和秀秀的关照,这么多年来的担心受怕,都没有过过什么好日子。这点聘金也能让母亲维持一段时间的生计吧,晓音在心里松出一口气。

订婚时结结实实热闹了一天,村民围了四桌,喝酒时气氛很好。苏自强搀扶着晓音一桌一桌敬酒,大家都说晓音这回总算苦尽甘来。

订婚后,苏自强请了两个同村一起前来接送晓音和秀秀回家。下了班车,苏自强牵着晓音走了半天路,爬山路时苏自强把晓音背在了背上。背了一程之后换了另外一个男人背,又换了另外一个男人再背,背了一程又一程。只听见男人扑哧扑哧的呼吸、抹汗珠、吸烟。烟味混和着男人的汗味结结实实朝晓音的鼻腔里灌注,山林越来越静寂,路越来越陡峭,满耳满山的鸟鸣啁啾,狗吠的声音远远传来,终于到了。苏自强把晓音放在自家院子的地下,两个同村在院门告别回家,屋子陷入静寂。

站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秀秀拽着晓音的衣角,怯生生问:妈妈,这是哪里。这是家,这是妈妈和秀秀以后的家。晓音搂抱着秀秀。她不知道自己被背着淌过了几条河翻过了几座山,此刻,她站在空空落落的山顶之上的院子里,仿佛一脚踩在虚无的云端。

苏自强锁好院门,关好屋门。灯光下,晓音和秀秀如同是他刚刚从山林里捕获到的两只野山羊,瑟瑟发抖,楚楚动人。

苏自强还喘着粗气,声音却不带一丝感情:你从此不能走出这间屋子。

你不能走出这间屋子。

你不能走出这间屋子。

这句话一个晚上在晓音耳朵里反反复复回响着。

苏自强是有过性经验的,他在晓音身上埋头苦干,把子弹精准地射入晓音的腹地深处。他拽着晓音的长头发,一边干一边重复着这句话:你不能走出这间屋子。

他说到做到。他在家,晓音才可以和秀秀一起走到院子里。他一出门,晓音和秀秀只能被他锁在屋子里,休想跨到院子一步。

晓音是可以的,出门和不出门并没有什么区别。但可怜了秀秀,长时间被锁在屋子里,和盲眼母亲朝夕相对,人都变得有些痴傻。

晓音哀求苏自强,你锁上院门就可以了,让秀秀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吧。苏自强用巴掌和拳头回答她,疾风骤雨一样地击打。晓音躲闪着,在秀秀惊天动地的哭声,晓音生怕伤着了秀秀,起高嗓门急急呼喊:秀秀你跑角落里去,秀你蹲下来,秀你闭上眼睛……山顶之上的独门独院,如果不是避世桃源,就肯定是人间地狱。

不知道苏自强是受过什么样的伤害,他可以那么冷酷无情地对着晓音痛下狠手,从第一夜拽落的那一小撮头发开始。第二夜,第三夜,夜夜夜夜。哪怕晓音怀了孩子,怀了第一个男孩子,怀了第二个男孩子,他的拳头从不曾停歇过一夜。

反正都是要打的,不打一阵他就不会安睡,苏自强是把这样的过程当成了睡前催眠。打的时候,如果晓音发出了声音,那时间就要无限期延后了。打得晓音全身没有一块好肉,没有哪一块骨头不痛,这个时候,他雪上加霜,他死命干着晓音。哪处不痛啊,哪处的肉被牵动着都会更痛啊。晓音咬紧牙关,空洞的眼睛流不出泪水。苏自强允许她一直戴墨镜,也许那两眶空洞让他看了煞风景败兴头。苏自强从她身体里拨出仿佛带有倒钩一样的那件工具,心满意足死睡过去。无数个深夜,晓音抱着怀里秀秀的小小身躯,想不通自己这究竟什么命,会遭遇这样的苦报。

怀孕第六个月,那天,苏自强回来,一把把晓音推倒在地,当时晓音肚子一下子收紧,晓音捧着肚子,表情痛苦。苏自强看着晓音的惨样,紧张起来,没有再加重拳力。晓音的肚子却一直坠痛,她在角落哼哼唧唧。忽然,晓音听到院子里传来磨刀的声响,一下一下,刮哧刮哧,每一下都仿佛擦着晓音的耳边呼啸过去……过了一会,冰冷的铁器贴近了晓音的大腿根部:如果孩子没有了,你就死定了。

是晓音命大,从小到大,各种各样的击打都没能将晓音的生命之火吹灭扑熄。她足月生下一个男孩,苏自强松了一口气,此后的拳打脚踢只是更加随意任性。

苏自强的身体里住着一个魔鬼,只能这样认定了。他开始了武力扩张,屋子里的三个人,晓音、秀秀、他们刚满月的儿子都是他发泄的对象。当苏自强开始把对象扩张到女儿和儿子身上时,晓音的噩梦开始了。之前,无数个被打得麻木时刻,晓音心灰意冷地想,要眼睛也没用,她一点儿也不想看见苏自强的面孔,现在,她迫切察觉到眼睛的重要。她要赶在苏自强的拳脚到达之前,先一步把她的骨肉安置妥当。可她看不见,许多时候,她仰着脖子昂着头,如同一只时刻处在戒备当中的母山羊,警醒惊觉。只要苏自强一进屋,她神经崩紧,感知嗅闻着苏自强的一举一动。有时,她故意用语气激怒苏自强,让他把注意力转向自己。当他的拳头落在她身上,她反而安心了。至少,这个夜晚,她的骨肉平安了。随着门锁的转动,苏自强出门,晓音和女儿、儿子搂抱在一起,这样的苦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熬到头。

第二个男孩出世时。母亲翻山越岭来看她,月子伺候到一半,母亲看不惯苏自强的言行,说了苏自强两句,说第三句时,“啪”发出一声巴掌的响,可巴掌并没有落在晓音的脸上。晓音三个孩子依次摸过去,孩子们都没有啼哭的迹象。母亲的饮泣走露了风声,苏自强竟然把巴掌甩向母亲。

母亲不敢多加停留。晓音哀求母亲把秀秀一起带走,留在这山顶上,不知道哪天就会遭遇灭顶之灾。母亲带着秀秀逃离而去。苏自强咣当一声踢上院门,不解气,冲着狗儿死命踹上一脚,痛得黑狗落荒而逃。

母亲走了,秀秀走了,晓音松出一口气。好了,如果这儿终于会是她章晓音的坟墓,那她就和她的骨肉一起葬身此地吧。

山林湿气重,晓音的脚气特别严重。水泡,溃烂,无休无止的痒。有女邻居和晓音隔墙传话,说可以用烟叶泡脚的秘方。可是家里并没有烟叶,苏自强是不抽烟的。我改天给你带一些来。女邻居隔墙这样说,晓音多想再说一些其他的话啊,透露一点点风声,心里也会获得一点点安慰。可是,她一次也没有和她们说起过发生在院子内的更大的隐情。苏自强警告过她,你要是告诉了别人我打你,那天就是你的死期,也是你家人的死期。这样的警告如同一句偈语,将晓音封死噤声在森严的家规里。

烟叶带来了,女邻居让她的老公把烟叶转交给在一起打牌的苏自强。苏自强回来后,在院子里就把烟叶扯得粉碎,一脚一脚碾踩:你个瞎子,你腿烂断了才好,你这个废人。他疯障一样冲过去,把晓音怀里的孩子扯夺了摔在一边。在两个孩子哭天抢地的哀号里,他骑上晓音身体,拽紧她的头发,把她的头拽得高高昂起来,他一掌打翻了墨镜,把口水吐进空洞的眼眶里:你个瞎货,你是不是想他过来操你,你是不是让他操过了……

扑哧扑哧……磨刀的声音响起来了。晓音正心急如焚想要点燃柴火。十月落了几阵秋雨,雾气浓重,柴火湿沉。如果不能及时做好饭菜,没有吃饱的苏自强一旦朝她下手,下手只更狠更猛。果然,苏自强冲进灶台,在烟熏火燎中连搧了她好几个耳光,愤愤离去。接着,空荡荡地院子里回响着那渗人的扑哧扑哧磨刀声响。

战战惊惊吃了晚饭,晓音和两个孩子一起哆哆嗦嗦睡下了,她一直在做梦。惊心动魄的梦,古怪离奇的梦。曹平拖扯着她,刘俊拖扯着她,最后,苏自强提着菜刀在烟雾里现身了,杀气腾腾。不管晓音朝哪个方向奔跑,都是绝路。在梦中,她居然可以清晰地看见每一个人,通红的眼,无情嘴脸,拉扯,撕打……最后,苏自强魔王一样最终俘获了她。苏自强一步一步逼近过来,苏自强说:你要怎样死。你要怎样死。

这是真的。晓音从梦里骇醒过来。这是真的。苏自强正贴近她的耳朵,冷嗖嗖地灌进她耳朵里这几个字:你要怎样死。塞进她耳朵里这几个字后,声音消失了,苏自强隐身不见。晓音完全清醒。她在床边慢慢摸。摸到了一根麻绳,这是真的。又摸到了一把菜刀,这是真的。刚才扑哧扑哧都是真的,“你要怎样死”,这一切都是真的。

晓音的脑袋炸裂了,看不见的兵器已将她的身体刺死过千回百回了。炸裂了的脑袋冒出了一个清新的念头,这个念头像一朵皎洁的百合花朵,这念头的显现让晓音的身心如同被月色清洗,她的身心沉浸在从未有过的安静明澈之中。

院子里肯定有月光了。秋月皎洁的夜晚,一屋子都是鼾声,身边,晓音的骨肉发出鼾声是浪花轻轻喘息。另一张床上传来的刺耳鼾声就是潜在的威胁,是一个炸弹,是一条毒蛇,是一条疯狗,或者是一个冰冷的无情锋刃。晓音一直醒着,因为这样一个决定的产生而充满了安宁的力量。她慢慢摸下床,摸到另一张床边,在那起起伏伏的鼾声前静静听。她携带了菜刀而来,她循着鼾响的方向,举起了菜刀……

她估算得精准,距离鼻息下方半掌处正是咽喉,她手起刀落,有液体飙出来,溅在她脸上脖子,有响动跟着爆发出来,她那么冷静那么果断,手起刀落,手起刀落,手起刀落……整整十六刀。从刀锋落脚的破碎感中,她知道苏自强的颈脖处、胸前正盛开出一朵空前绝后的壮丽的血色之花。

过程应该是蛮激烈的。孩子们惊天动地的哭喊惊醒了晓音。晓音终于从噩梦中清醒过来了。她扔下菜刀,沿着孩子们哭喊的方向,一步一步游上岸。

游上岸,她又再次潜回深水,那邪恶的厌恶的深红的污浊之水,她用被子蒙盖住那朵血色之花。她那么清醒。天亮时分,她坚决不要她的骨肉看见这一朵恶灵之花。

妈妈,晚上我们可以睡在一起了,是吗?孩子并不知道眼前发生的一切。

是的,妈妈会永远陪伴着你们。

天亮了。孩子们看见了一切。血迹渗入地下,床上的人一动不动。

孩子问晓音:爸爸死了,是吗。

是的。

孩子再一次确认:他不会再打我们了,是吗。

是的。

晓音打开院门,第一次领着孩子们走出去。

她请邻居去报案。

晓音向警察陈述完毕,她想自杀,但警察把她看护得很好,她没有机会。

她打算了要死,她从来不怕死,活着是一件比死更可怕和艰难的事。

庭审结束时,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叫着妈妈。晓音整个人都被那个声音订在地上,泪水顺着她干瘪的眼皮流下来。是秀秀。自从母亲将秀秀带走,她再也没有见过搂抱过亲吻过的女儿秀秀。这个声音,不管再过多少年,她都会记得,都可以辨认出来。那一声妈妈一直回响在晓音耳畔,是秀秀的一声妈妈把她的心从欲死的边缘拉扯回了牵肠挂肚的人间。

晓音在狱中渡过了安稳的十年。因为目盲,她不能下车间劳动,她被安排在监狱的按摩室学习按摩。这是一项太适合她的工作了。她不用再担惊受怕,再也没有拳头锤砸向她,她所有的神经都集中于指尖。身体部位、穴位、轻重力度,她很快掌握得恰到好处。她帮别人按摩时,对方对她的指法赞不绝口。她第一次感知到,原来身体对于身体,并不只有苦痛磨难存在,身体之于身体,原来可以带来这样的舒服体验。

白天,她专注于按摩。夜晚,她全身心都牵挂着她的三个骨肉。母亲身体欠佳,秀秀被送到儿童村。她的两个儿子也被分别送给寄送人家。他们都那么小,不可能会来看望她。她除了牵挂惦念,除了长吁短叹,她什么也做不了。

最初两年,晓音每天都被噩梦缠绕,那些男人在梦中继续对她百般摧残万般折磨。虽然在梦中,晓音也像知道底牌一样,上半夜是惶恐的梦,下半夜她就在梦中掌握了主动。她操起眼前随便什么家伙,朝面前张牙舞爪的妖魔鬼怪追杀过去,在梦里追杀得酣畅淋漓。每一夜都在大汗淋漓中惊醒过来。

刑期第六年,秀秀在儿童村领导的带领下,前来看望晓音。秀秀变化太大了。声音变了,一点儿不是记忆里那个脆生生的声音。模样变了,高了。轮廓变了,有了大姑娘的模子。秀秀还算乖巧,让晓音的手在她脸上和身上乱摸乱捏。见面结束时,秀秀摊开拽紧的手心,悄悄塞进晓音手心一张纸币。是一张百元钞票。这个片断让晓音事后回想了无数次,每想一次就泪水涟涟。太懂事了,太懂事了,她是怎么存放的这一百块钱啊。

晓音获得减刑两年,刑满十年,她被提前释放。

这期间,秀秀只看过她那一次,可有那一次就足够了,足够她数月数年的反刍。释放后,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秀秀接来同她一起住。秀秀已经在工厂上班了。晓音在厂门口等她下班,戴着墨镜的秀秀模样显眼。秀秀不太习惯晓音对她表示出的亲昵,也坚决不肯和母亲同住在出租屋。秀秀只和晓音相处过五岁之前的时光,她被送到儿童村之后,外婆也和她失去联系,在她心里,儿童村才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家吧。晓音却不想和秀秀再分开一分一秒,每次和秀秀短暂分开,晓音朝向秀秀身影远离的方向,一再重复那几句话:秀,不要早恋,好好工作。

晓音想方设法又去“看”了她另外的两个骨肉。大儿子平平性格非常内向,一句话也不说,也不太让秀秀触摸他。晓音简直嗅到当年自苏自强身上散发出来的锈刀一样的冰冷气息。她流着泪水向儿子解释:妈妈当年那样做真的迫不得已。晓音用纸巾擦抹着自墨镜后涌出的泪水,这个模样让平平心软了,他脱口叫出一句“妈妈”。

小儿子安安则完全不记得眼前这个墨镜女人是谁。他正放学,玩得满身汗。眼前这个墨镜女人一把拉扯住自己,手胡乱往他额头上抹着汗珠,还把手伸进他背部去试探汗水,真是太奇怪的女人了。安安一扭身子,跑得没影没踪。

晓音在一家盲人按摩店工作。她娴熟的按摩技法让回头客大增,老板看到她笑眯眯的,把她当财神一样供着。不用出工的时候,晓音在出租房里学会了上网,学会了使用微信,摇一摇,专为盲人设计的可以读屏的手机功能帮助了她,她可以自如与陌生人说话。

只能听得见声音,她不会让别人看见她的模样。她喜欢这样的相处,轻松快乐。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孩子们都过得都还好,这点让她最开心,三十六岁的晓音重新绽放了笑容。现在她的样子可真美丽,这么多年的生活阅历让她变得聪明稳重,墨镜一撑,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清秀俏丽。

她认识了一个男人,是在一起做按摩工作的男技师徐翔。徐翔的眼睛在一次工地事故中被炸瞎了,他也是吃了很多苦头才熬到今天技师这一步。盲人才好,两个人都是盲人才最好,谁也不会嫌弃谁。让晓音感动的那一次,她生病了,半夜只能打电话给徐翔。他心急火燎地赶来,俩人一起摸索着出门,带她挂号急诊,他在医院一直细心照顾着,直到她痊愈。晓音第一次对男人有了依恋的感觉。

那次之后,他们就在一起了。迄今为止,没有哪个男人让晓音产生这样的美好体验。徐翔对晓音身体百般疼惜,这让晓音喜极而泣。身体与身体的接触,竟然还有这样完全不同的滋味感受。她之前有过的那些生活都是噩梦。

但是不能要孩子,我有三个孩子了,我得照顾他们。

可以。

以后我们买了房子,把秀秀接一起来住,我们就是完整的一家人了。

可以。

经历了重重磨难,现在,晓音真正算“看见”了生活的一丝曙光。

在他们的新家,墙上、桌上摆放着他们的合影,墨镜之后的影像神采奕奕。有一张照片光影打得特别到位。阳光下,徐翔怀抱晓音,他们深情注视着满山茶园,微风吹拂之下,晓音化身为其中一树绿茶,会落会生,一次次修剪,一度度重生。

原标题:《黑》

作者:宋亚萍,江西上饶县人,江西省作协会员。出版散文集《声声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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