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腔与龙井茶如怨如慕(程腔与龙井茶如怨如慕)

今日推送之《程腔与龙井茶》录自《外国的月亮》,作者柳存仁,1935年考入北京大学国文系,1937年抗战爆发,转到上海光华大学借读,两年后取得北京大学文凭。柳存仁是当时上海"中日文化协会"等日伪文化组织的主要成员,是抗战胜利后被中国政府明确以"汉奸文人"罪名通缉的少数作家之一,晚年定居澳大利亚。

 在皮黄剧的演员里,我喜欢一个人,崇拜一位先辈的名角,可是我不一定认识他们。杨小楼先生的戏我听了奚止百次,他的头二本《连环套》,有一个时期,我和友人槐轩曾经高踞在燕京旧刑部街哈尔飞戏园的楼厢里,连缩写带速记,记录过七八次他的台词,我们曾经戏拟为可以和全谢山的七校《水经注》媲美。

 槐轩久居北方,在这方面的知识家学渊源,是认识杨老板的,而我和他在台下却实在并没有一面之缘。其实这样就好。十七世纪的英国伶王茄力克(David Garrick)有人曾经戏谥之为英国梅兰芳(虽然他不是唱“青衣”的),从前大家吸的茄力克香烟还有他的戏装饰演Ben Johnson的《炼丹家》(The Alchemist)一·剧里受骗的烟草商Abel Drugger,栩栩如生,令人想象他的英姿飙发。我们崇拜他,佩服他能够演Ben Johnson编的那些希奇古怪、古典与市井杂作的方言喜剧,也就是了,何尝需要跟他有什么交际。我们佩服近代戏剧导演Konstantin S.Stanislavski的演出体系和大量著作,何尝需要跟他握握手,一亲謦欬。

程腔与龙井茶如怨如慕(程腔与龙井茶如怨如慕)(1)

杨小楼、郝寿臣之《连环套》

 杨小楼在戏台上是赵云,是姜伯约,是黄天霸,我们听他的戏已在他暮年的时候,下了台,可是六十多岁的干老头儿,满脸肌肉松弛,瞧上去很难受,瞧之何用?说老实的,名伶们的用处是在戏台上,并不是你认识程砚秋,他就会脸上增光,你跟他打过四圈麻将,明天他贴《红拂传》就准得满座。所以像我们这样的人,对演员本身毫无作用的,去认识一位唱戏的“内行”,结交为朋友,应该只是偶然的事情。我认识程砚秋,到以后不再有机会见面为止,真巧,算来算去一共有十八个年头了,其实说起来还不是偶然的遭遇。 

 谈也好玩,十八个年头的岁月并不短促,尤其是在过去频年战火、交通困滞的那些年月里,便是毫无关系的人,往往也可能产生值得回忆的友情。所以,像在上边我已经一再说过的,一提起四大名旦,我便要佞程了。

 在一班喜欢皮黄剧或过去长住过北京的人们,认识一两位梨园行的人物,至为平常。可是我幼时在北京十几年,不但没有认识过谁,而且连真正听戏的机会,也不甚多。原因是家庭旧,母亲几乎是绝对不进戏园子的,父亲自己不爱听戏,于是“爱屋及乌”,也不让自己的孩子多进戏园,说是怕听野了孩子的心。却正是因为环境如此,于是做孩子的,对于听戏的兴趣,不由的不培植、滋发得十分浓厚起来。一年不过两三度的听戏,成为他三月不知肉味的补剂。一册厚厚的、嵌着许多铜版照片的《名伶化装谱》(此书早已绝版。封面白纸,绘开着黄花绿叶的水仙,题眉可能是梅兰芳的)便是他的枕中鸿宝,而充满了野狐禅意味的报纸上的评剧文章,捧角文字,也时常不需多少咀嚼的就被他硬吞下去。所以,离开北京好多年后我再度回到那里时,听戏的自由突然间开放了很宽阔的尺度,眼前只见满眼雕缋,争妍斗艳,什么都是渴望已久的对象。

 戏禁一开,不但听戏不难,而且常常还会有一天赶两场的机会。至于捧角,叫好,在我们年轻人尤为馀事。提起“叫好”,那种直着脖子怪声大喊,似乎有点为国俗之玷。可是,我记得查理·卓别林游上海的那一回(1936年间),在新光戏院听马连良,他又何尝不跟着听众连呼好好。莎士比亚时代英国的舞台前面例有约好的Clappers(鼓掌者)一流,观剧者并不以为嫌,研究戏剧史料的学者们亦资为谈助。我们大可不必妄自菲薄。 

 我认识了“阿程”(我们少数人中间对程砚秋的称呼)的第一天,是在一个秋天的下午,我刚从当时的津浦一北宁联运通车下车之后的几个钟头。我是住在北京西城的一位亲戚家里的,这亲戚与阿程可以说是无不可谈,友谊很深的朋友。所以我的北游和在他家住,事前早已为阿程所知晓。这天下午,他到亲戚家来,算是我们初次在台下的晤面。

程腔与龙井茶如怨如慕(程腔与龙井茶如怨如慕)(2)

程砚秋之《红拂传》 

 那时阿程已经相当胖了,虽然不像后来那样几乎胖得无可遮掩,却已足够使我惊奇他不像是一个唱旦角的人。他的身材魁梧高大,这都不能说是外型的柔的方面。唯一令我觉得柔的,是谈吐。他说话极慢,而且声音吞吞吐吐的,带着浊重的意味,低苍得很。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凡是梨园行的同志,为了保重自己的一条嗓子,没有一位不珍惜自己的喉音。大凡唱京戏,嗓音是着实紧要的。首先在发育时期,便有所谓“倒仓”,就是短时期的生理变化,使嗓子喑沉下去。这是任何伶人都要经过的阶段。经过调养,嗓音逐渐复原,这才是真正的“本嗓”。照过去的传统见解以为京戏的优点只是在于“听”者,这“本嗓”便是唱戏的人最大的本钱了。这样的重视它,也是应该的。

 本来,我们常常喜欢嘲笑爱听京戏的人,以为“听”有什么了不起,戏剧的最大作用是用表情传达内心的思想,引起观众的共鸣。其实这话似通非通。近代研究戏剧的人,已经多数承认戏剧念词的重要,以为人们的所以易受感动,其先决的条件是声音;至于唱,是因为它是有韵律的,是引起群众集体同情的重要因素。莎士比亚、兰辛的作品到了今天还受到大多数演剧者的重视,优美抑扬,有念有韵的台词,该占很大的分量。

 在京戏里,短短的一句二黄或回龙腔,几句念白,都有它的动人的神韵。例如《青石山》,捉妖的吕洞宾乃是闲角,这出神怪开打戏往往也只有旧历年关才常上演,不十分为人重视,可是吕洞宾那一段二黄,由回龙腔“闲无事,出洞府散淡逍遥”起,没有一句不引起听的人发生飘然出尘的遐思。

 《麦克白》(Macbeth)第四幕第一场,雷鸣声中三个女巫显现,甲女巫之台词即云:绕釜环行火融融,毒肝腐脏实其中。虾蟆蛰眠寒石底,三十一日夜相继,汗出淋漓化毒浆,投之鼎镬沸为汤。 

 这声音里谁不见其凶焰和威势乎?读者且莫怪我“长他人锐气”,我的意思是说,《金钱豹》里的金钱豹,开场时念的“定场诗”不也一样的威风么?“虎头豹面獾眼装,红梅山前自为王。洞中小妖千百对,烈烈轰轰占山冈”,由好的武生像杨小楼念出来该是多么够味的事情呢?没有嗓子而谈演戏是不成的。

程腔与龙井茶如怨如慕(程腔与龙井茶如怨如慕)(3)

程砚秋之《朱痕记》 

 唱戏的人都是不拒绝喝茶的。我有由南方带来的龙井,顺便送给砚秋两罐,因为是西湖的“正货”,当然博得他称道不置。他大约爱喝龙井,虽然北京所有的较好的货色只是东鸿记的芳烈的香片,到过江南而真正识货的人,是会觉得龙井的品货甚高的。买龙井,非在杭州不可,上海也成,可是那得出稍大的价钱了,还要找有悠久历史的字号。辨别龙井的好坏,我的拙劣的文字尚难于写出,可是用嘴,用舌牙唇齿喉,甚至用眼睛,我是知道一点好龙井的情形的。

 第一就是颜色绝对不能黄。在西湖虎跑,老和尚小沙弥跑出来给你沏的头一壶龙井茶,第一杯斟出来是白开水差不多的色泽;次两杯渐黄,也只是微微的黄色罢了,假如黄得很出众,那茶味便苦涩得很,只能供给牛饮的人的需要了。在华南,喝龙井的人向来少见,因为好的,当时大约运也运不到,运到时要是销路不畅,下一次能够运也用不着运了。据我所知,便是在战前,在江浙一带地方,龙井最好的可以卖到六十多块钱一两。然则,今日之五元十元港币一两的龙井该有怎样的比重,是可想而知的了。

 此外,龙井的特质还有一点,它不怎么耐烦久冲。泡一壶好龙井,最好“只可自怡悦”,喝完了也就算了,万不得已寒伧一些,顶多只好加上一遍开水。第二遍就算是无甚滋味的了,那喝第三遍的,是给国家损失几百亿外汇的人。 

 这是谈龙井的几句极粗浅的话,不敢多写。砚秋是嗜好龙井的人,过去演戏每次南游,北返一定满载而归,其中翁隆庆、汪裕泰茶庄的罐子特多。买茶叶最好是住在采茶女儿的家里做几年赘婿,既不可能,那么,顶好是照顾茶庄。茶庄以外的什么字号生的公司或科学方法培植出来的叶子现在怎么样我不知道,过去多数是招惹不得的。有一种最坏的龙井,用纸包精装,印上绿色的广告字,过去零星散卖,大约一毛钱一包,万不可喝,因为假如你喝了,那么你嘴里说的龙井便不是人家说的龙井了。言语不通,辩论还有什么意趣,而茶,不幸却原是辩论时的兴奋剂啊。 

 我打算用龙井来譬喻程腔,不是故意的,因为它们之间相似之处很多。程腔的最大优点,是苏东坡说的“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这是从喝龙井悟出来的妙谛,他人再也模仿不得。不佞程的人(这种朋友我还是很多的,因为连佛也认识九十六种外道),有人尝说程腔有“鬼音”,此语甚奇。大概,不过是指的它的寒冽之妙罢了,那是龙井的“一枝独秀”,而别的茶感觉到戛戛乎其难哉的地方。

程腔与龙井茶如怨如慕(程腔与龙井茶如怨如慕)(4)

程砚秋、俞振飞、宋德珠之《断桥》

 写到这里,我又忆起前许多年有人从内地为我带来半斤多上好的龙井,自秘了许多天,看看尽了,心里很难受。一天,有一位广东朋友翩然来临,姑且飨以一小壶。不料“倾偈”之余,他忽然说:“你的脸色很白,不好‘吃’那么多的龙井呀!龙井是削的。”我听了知旨,以后再也不跟他谈喝茶了。像他这样的情形,最好天天喝姜片煲红枣汤,煮到变成深黄色才喝,因为那样才不致于“削”,而且,我知道还是暖胃的,这对阴天下雨着了凉时有用。

 “削”字的意义,倘若我们用唱戏来做譬喻,恰正是幽凄激越之音。它本身的情感是真切的,但是谁也不能模仿,模仿出来的程腔,有如冲过第二遍水的龙井一样,表面上的颜色固不及,尤其是功力不到,听上去完全不是那股劲儿。不甚识货的人又诋程腔为游丝腔,不知道这正是“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两句的正解。这种腔调是天赋的本嗓,加上人工的雕琢融合而成的,普通人学程,没有他的天赋能力,只得一味矫揉造作的耍腔,不是过火,便是不及。他们的程腔,和阿程本人的,相差奚止十倍。纸包绿字充斥市场的龙井或绿茶,也许还有相当味道,学程腔而没有坚实稳固的嗓子,事倍功半,姑且不去谈它,效颦东施,恐怕还要贻乌龙茶的讥笑。 

 我和阿程认识十几年,交往之际,没有什么阿好,也没有什么标榜的地方。因为,他的朋友是很多的:从达官显宦、军阀政客到帮会人物,他熟识的不少,也都够相当的交情。他们都是捧他的。他到上海来唱戏,旅馆里所常见的袁伯夔、陈叔通、李石曾、袁帅南等人,可以说是真正佞程的程党。我之偶也在座不过是因为我过去认识他罢了,间或在礼拜天和亲戚他们一齐到西山,香山探红叶吃野餐闲谈罢了,常常被他请客白看《文姬归汉》、《红拂传》罢了,因为我亲戚的关系知道一点他的家常生活罢了。大体说来,对于他的成就,只是一个局外人。

程腔与龙井茶如怨如慕(程腔与龙井茶如怨如慕)(5)

程砚秋之《文姬归汉》

 多年不见,听说他在五十年代末物故了。朋友的言笑颦蹙,悲欢离合,很难想象,这里只谈几句关于程腔的话,还是我多年观察的发明,不过未经过形诸笔墨罢了。其实,砚秋三十多年来每天做着道教的所谓“内功”的功夫,打太极拳,练“气”,对他的唱,恐怕也有相当的好处。这一点我也颇有所知,主要在一个“渐”字、一个“恒”字,不过,这恐非急功好利的人所能够欣赏的了。

(《外国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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