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谈死亡之瞳（构建于谎言之上）

前言：

“In my restless dreams,I see that town——Silent Hill”。自十八年前初玩“寂静岭2”之后，这句话就时常在我耳畔回响，直至如今。在此之前，玩游戏也好，看电影也罢，都是为别人的故事叹息、感动或揪心。而在“寂静岭2”中，我是对自己内心产生出的幽暗而感到恐惧。是的，“寂静岭2”就像一面镜子，一片深渊，你凝视着它，它也在凝视你。

今天，老零就从詹姆斯这个角色入手，来和大家聊聊这款恐怖游戏史上的不朽丰碑——寂静岭2。先要声明一点，“寂静岭2”在剧情上存在诸多模糊不清之处，导致玩家对其理解存在较大分歧，且官方从未给出定论，这也就是所谓的“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寂静岭”。所以下文中所阐述的观点仅为我一家之言，不具有任何代表性和权威性。若朋友们有不同观点，欢迎留言讨论。

首先，我们来看看“寂静岭2”讲了怎样一个故事。

此恨不关风与月——詹姆斯的寻妻之旅

刚进入游戏时，我们以为这是一个感人而俗套的爱情故事。主角詹姆斯收到亡妻玛丽的来信，约他在寂静岭的“老地方”见面。虽然詹姆斯知道玛丽已病逝三年，不可能写出这样一封信，但他还是毅然赴约，来到这座曽和爱妻留下过许多甜蜜回忆的小镇。尽管死者复生之事太过匪夷所思，但只要有一点希望，他都不愿意放弃。

在寻找玛丽的途中，詹姆斯历经重重艰险：要解开一道道错综复杂的谜题，要跃入一个个黑不见底的深坑；有性感撩人的小护士要给他开刀破肚，也有高大威猛的三角头跟他玩猫捉老鼠；有损人不利己的搞怪萝莉把他关进小黑屋，还有杀人不眨眼的变态胖子要给他一枪爆头。

然而詹姆斯面临的最大考验，并非这些机关陷阱或妖魔鬼怪，而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该女子名为玛丽亚，不仅名字与玛丽相似，连长相和声音都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比身患重疾的玛丽看起来更健康，更妩媚。玛丽亚对詹姆斯极尽挑逗之能事，还非要跟着詹姆斯一起行动，在解谜破锁上也确实出了不少力。起初詹姆斯对她并不十分关心，还因为随口的一句“anyway”惹得玛丽亚大发脾气。但相处得久了，他对玛丽亚渐渐有了好感，觉得自己理应保护这个弱女子。

但事与愿违，他保护不了被三角头杀死的玛丽亚，就像他救不了被绝症带走的玛丽。这个酷似爱妻的女子一次又一次死在他的眼前，他内心深处的疮疤也一次又一次被揭开。这是“寂静岭”对他的无情嘲笑，也是对他的严厉惩罚。

几经周折之后，詹姆斯来到湖滨旅馆，在这个“special place”回忆起了事情的全部真相。原来玛丽并非死于疾病，而是他亲手所杀。因重病难治，玛丽的情绪变得十分不稳定，对前来探望的詹姆斯又哭又闹，把所有的痛苦一股脑倾泻在丈夫身上。詹姆斯也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一方面他憎恨自己，因为他没有能力去减轻玛丽的痛苦；另一方面他也憎恨玛丽，因为玛丽的疾病毁掉了他安稳平静的生活。渐渐的，詹姆斯脑中产生了一个恶魔的念头：假如玛丽不在了，这一切噩梦都会结束，他也可以重启人生。最终他将想法付诸了行动，用枕头将妻子活活闷死。然而他这么做并没有给自己带来一丝一毫的解脱，反而由于内心滋生的负罪感，被寂静岭吸引而来。

在旅馆天台，詹姆斯终于见到了“玛丽”，也终于要直面自己的内心。詹姆斯最终命运如何，这将由玩家在游戏中的行为来决定。关于“寂静岭2”几个结局的分析，我将在后文详细阐述。接下来，先让我们走进詹姆斯的内心窥探一番。

涕零雨面毁形颜——詹姆斯心中的“寂静岭”

詹姆斯这个角色，不敢说在游戏史上绝无仅有，至少也是极为罕见。在大多数游戏中，主角要么拯救苍生，要么救赎自己。唯有詹姆斯从头至尾都受困于自己的精神世界，“越向前，越堕落”，无论哪个结局，都难称是“Good Ending”。我们也很难见到一个游戏会将角色内心的阴暗面展露得如此全面和清晰，就像“洋葱”那首歌所唱的：“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一层地剥开我的心”。在“寂静岭2”中，我们就是随着游戏流程一层层剥开詹姆斯的心，最终发现他“最压抑、最深处的秘密”。

詹姆斯非常爱玛丽，这一点毋庸置疑，但这种爱是建立在幸福稳定的生活之上的。后来玛丽患病，美好生活被彻底摧毁，但詹姆斯依然竭尽所能去维系它。詹姆斯经常去探病，送妻子鲜花，肯定也说了许多温情抚慰的话。其实在这个困难时候，不仅是病人需要安慰，她身边的人也一样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也同样需要安抚和帮助。假如玛丽能够对詹姆斯说声谢谢，能对他笑一笑，两人互相宽容、理解，一起走完最后的日子，那么死者可以走得安详，生者也可以继续前行。但玛丽却对詹姆斯又哭又闹，说了很多不堪入耳的恶毒言语，还把他轰出门去，每次见面都是不欢而散。可以想见，回到家的詹姆斯，孤零零坐在清冷的房间里，心里该是多么痛苦和绝望。

渐渐的，玛丽在詹姆斯心中就不再是往日那个温柔可人的妻子，而是折磨他、撕裂他的梦魇。游戏中遇见的第一个怪物“Lying Figure”，被束缚衣包裹的身体不住扭曲抽搐，这是被病痛折磨的玛丽的形象，也是詹姆斯内心痛苦的反射。这个怪物没有面部，表现不出喜怒哀乐，说明两人之间已经没有感情交流；怪物的双手被束缚在紧身衣中，说明两人也已经没有肢体接触。而怪物会喷出毒雾，或许是象征着玛丽对詹姆斯口出恶言。

游戏还从另外一个非常特殊的角度去展现詹姆斯的痛苦，这也是“寂静岭2”非常大胆且绝妙的一笔——那就是詹姆斯的性压抑。由于玛丽身患重病，两人无法再拥有正常的夫妻生活，而作为一个成年男子，詹姆斯在那方面的需求又是不可抑制的，但出于道德或是对妻子的感情，他又不可能抛下玛丽另寻新欢，这就导致他会出现无法排解的压抑与苦闷。在游戏中出现的怪物“Mannequin”，就是对詹姆斯这一心理的反映。这个怪物没有头部，上下半身全是大腿，象征着詹姆斯在欲望迸发时就失去了思想，满脑子只剩下那回事。

寂静岭中的医院呈现出一片污秽景象，表现出詹姆斯对医院的厌恶，因为这个地方是他痛苦的来源。而医院中没有任何男性医护人员幻化出的怪物，只有身着制服、身材火辣但面目可憎（其实根本没有脸）的女性护士“Bubble Head Nurse”。之所以如此，也同样是詹姆斯心理的反射，这部分内容我就不多做分析了。

这种心理最终幻化出来的产物就是玛丽亚。玛丽亚有着和玛丽一样的脸和更健康性感的身体，这正说明詹姆斯既不想背叛妻子，又有着强烈的欲望。当然，玛丽亚作为“寂静岭2”中最重要的角色之一，这个形象的意义远不止于此，但本文仅对詹姆斯的精神世界进行讨论，关于玛丽亚的分析另文再叙。

在重重压力之下，詹姆斯对玛丽的爱逐渐转变为憎恨。他开始恨这个女人为什么毁了他的生活，如果她早点死，世界是不是就会回归美好。这个想法看似十恶不赦，那是因为咱们大多数人并没有詹姆斯这样的经历。有句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长期照顾病患给家属带来的精神压力（或者还有经济压力）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我并不愿去恶意揣测一般人的想法，我只是想对詹姆斯表示一点点理解。詹姆斯第一次遇见玛丽亚时，玛丽亚问他：“你爱玛丽？还是恨她？”詹姆斯勃然大怒，骂她胡说。其实，这正是心事被戳穿的表现。

但“不孝”是一回事，憎恨是一回事，动手杀人就是另一回事了。真能对挚爱之人痛下杀手的，在这世上怕是寥寥无几。我们很难确切知道詹姆斯杀妻是一时冲动还是蓄谋已久，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并未考虑过这么做可能产生的后果。游戏开场时，詹姆斯对着镜子抚摸面颊，像是在确认自己是否还活着，可见在玛丽死后，他并没有获得新生，反而如同行尸走肉。

由于詹姆斯那脆弱的内心根本无法承受杀死玛丽所产生的无比巨大的罪恶感，所以他只能麻痹和欺骗自己。他在内心中构建了一个谎言：玛丽早已死于疾病，而他对玛丽的爱始终如一。所以，他身上时刻揣着玛丽的照片，且愿意为了寻找玛丽而赴汤蹈火。

同时，巨大的罪恶感必然会带来自我惩罚乃至自我毁灭的倾向。“寂静岭”的招牌怪物“Red Pyramid Thing”，也就是我们俗称的“三角头”，就是作为惩罚者与行刑者而出现。在寂静岭历史资料馆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个形象源自中世纪的刽子手。可能当年夫妻二人来博物馆参观时看到了关于三角头的简介，这一形象深深刻入了詹姆斯的脑中，所以在杀妻之后，他的潜意识中才会幻化出这么一个“惩罚者”，对自己穷追猛打。虽然人间的法律没有审判詹姆斯，但他心里已经给自己定了罪。

需要注意的是，三角头虽然是处刑者，但它并不代表正义，而是邪恶、暴虐、冷血的化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三角头就是詹姆斯内心阴暗面的具象化。初次相遇时，詹姆斯与三角头隔着一道铁栅遥遥对望，就像在凝视镜中的自己。后来几次“邂逅”，三角头在与那些女体怪物做一些不可描述之事，反映出詹姆斯对那种事的渴求已经到了近乎疯狂的地步，也暴露出他内心的某种倾向。三角头多次杀死玛丽亚，让詹姆斯不断回忆起失去爱人的痛苦，既是惩罚，也是警示：“清醒过来吧，罪人就是你！”

最初三角头是近乎无敌的存在，詹姆斯只能躲避它，不能杀死它。直到詹姆斯找回记忆，三角头以长枪刺穿喉咙，自尽而亡。这里的寓意十分明显，当詹姆斯欺骗自己时，罪恶感如蛆附骨，而他不敢面对，只能逃避；当他接受现实之后，当所有的幻想与希望都破灭之后，他必须独自去面对终局。

但是，他真的能走出自己的“寂静岭”吗？

庄生晓梦迷蝴蝶——再也回不来的詹姆斯

“寂静岭2”共有6个结局，其中“UFO”结局和“狗”结局纯属恶搞，略过不谈。重生（Rebirth）结局是为了将本作纳入到系列的宗教大背景之下，起到一个承上启下的作用，本身并没有太大意义，也不细述。所以我们只讨论另三个在一周目即可获得的结局，分别为In water（水中）、Maria（玛丽亚）与Leave（离开）。

• In water

这个结局被认为是最糟糕的结局，却也是“寂静岭2”的正统结局。要达成这个结局，最重要的就是要表现出对玛丽的忠贞不渝。在游戏中，我们要察看玛丽的照片与来信，阅读她留在医院屋顶的日记，听完她与医生的对话等等。同时，还要查看安吉拉本想用来自尽的刀子，以及受伤后不回复，保持低血量，表现出詹姆斯时时怀有自我毁灭的意愿。

最终，詹姆斯无法原谅自己犯下的罪行，他想起自己来到寂静岭的初衷，那就是和玛丽死在一起。于是他驾车冲进托卢卡湖中，在痛苦与忏悔中了结此生。之所以说它是正统结局，是因为“寂静岭4”的公寓管理员老桑德兰正是詹姆斯的父亲，4代中提到他的儿子与儿媳失踪了，可见詹姆斯去寂静岭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另外对玛丽的描述是“失踪”而不是“病逝”或“被杀”，也可说明詹姆斯杀妻之事并没有案发。这也就可解释詹姆斯为什么要开车入湖，很可能玛丽的尸体就被他藏在车内。

顺带提一下玛丽真正的死亡时间。劳拉曾对詹姆斯说她上周刚见过玛丽，她的种种表现也侧面证实不久前玛丽还活着（劳拉究竟是真实存在的人，还是像玛丽亚一样出自詹姆斯的意识，这一点极富争议，本文暂不讨论），那么所谓的“玛丽死于三年前”就完全是詹姆斯自欺欺人的说法。三年前或许是玛丽患病之日，也可能是夫妻关系彻底崩裂之时。总之，詹姆斯杀死玛丽应该就是游戏开始时几天前的事，他动手后无法面对这个现实，内心中把玛丽的死期大大推前，并强迫自己去相信。从时间点上来看，他把玛丽藏在车内（尸体没有腐烂），以及尚未东窗事发，也就都说得通了。

很多人认为这个结局带有壮烈殉情的浪漫色彩，但我却觉得这是最残酷也最真实的结局。詹姆斯很可能是一个性子冲动的人（否则就不会杀妻），而他的内心也并不强大（否则就不会自己给自己编故事），当梦醒之后，他脑子一热就去自杀，是合乎情理的，或许也是唯一的选择。老实说，我并不是很喜欢这个结局，但我愿意接受它。

• Maria

这个结局的达成条件与上一个刚好相反，就是要处处表现出移情别恋。在与玛丽亚共同行动时，我们要时刻和她在一起，尽力保护她不要受到怪物的伤害；当她在医院病倒时，要时不时回去看她；当她在牢房里被杀死时，要尝试回去看她最后一眼等等。再就是尽量不要表现出对玛丽的依恋，比如不去看玛丽的照片与信，不要听完她与医生的谈话等等。

打败最终BOSS后，詹姆斯与玛丽亚来到公园。詹姆斯表示他已经不再需要玛丽，只要有玛丽亚在身边就好。于是二人相依相偎离开寂静岭，但玛丽亚却突然开始咳嗽，样子像极了当年患病时的玛丽。或许，眼前的美好不过是又一个轮回罢了。

这个结局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讨论之处，不过是“黄粱一梦”的寂静岭版而已。我怀疑玛丽亚根本走不出寂静岭，因为她并不是真实的人，只是詹姆斯的欲望结合了寂静岭的黑暗力量而催生出来的假象而已。一旦离开寂静岭，她就会如泡沫般瞬间消散。其实最后玛丽亚那几声咳嗽，已足以打破所有编织出来的梦境。

但我们不妨想深一层，假若玛丽亚是真实的，又会怎样？詹姆斯把她当做完美的象征，当做全部的希望，当做人生崭新的起点。但是，他是真心爱她，还只是把她当成玛丽的替身？玛丽亚又如何看待自己的身份？她该以怎样的心态与詹姆斯相处？更关键的是，玛丽亚也生了病，假若她和玛丽一样把詹姆斯当成出气筒，一哭二闹三上吊，詹姆斯又该作何选择？

或者换一个问题，假如你与恋人分手，想要追寻新的感情，你会找一个和前任极为相似的人么？

这些问题并非没有答案，只是我不忍写出来，想必你也不忍看。

• Leave

以上两个结局都需要刻意去满足一些条件。如果我们不看攻略，正常走流程，那么极有可能得到的就是“leave”这个结局。如果非要列一些条件的话，就是察看玛丽的照片和信，听完她的对话，尽量保持在满血状态，不要搭理玛丽亚。

打败BOSS后，场景转到玛丽的病床前。玛丽对詹姆斯说，她受不了被病痛所折磨，希望詹姆斯能结束她的痛苦。她还说，她知道詹姆斯并不恨她，也不想杀她，因为詹姆斯看起来是那么痛苦。最后，詹姆斯读完玛丽那封感人至深的遗信，与劳拉一起离开了寂静岭。

我想在这里提一下玛丽那封信的事情。虽然在三个结局中，这封信都有出现，但只有在“Leave”结局中最有意义。有一点需要注意，玛丽的信最后变成了一张白纸，也就是说，这封信也很可能只是詹姆斯臆造出来的产物。与之相对应的，玛丽给劳拉的那封信更为完整和可信。于是也可推断，在病床前的这番对话也并未真实发生，他只是想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找一个正当的借口。

所以，詹姆斯最后与自己达成了和解。但这并不是他想开了，看透了，而是通过编造一个又一个谎言来欺骗自己，以便心安理得的生活下去。他的身体离开了寂静岭，但灵魂却永远迷失在黑暗之中，迷失在自我麻醉的幻境里。我们之所以会认为这个结局看起来还不错，是因为我们站在詹姆斯的立场上。假若你看的是一条新闻，一个男人杀妻之后死不悔改，非说是老婆让他动的手，你不会觉得毛骨悚然么？你还会觉得他值得被原谅么？

当然，最后我还是要强调一下，关于这封信的理解，以及前面叙述的很多观点，都只是我的一家之言，且存在一些难以自圆其说的地方。你若不同意，十分正常，我欢迎所有的不同意。其实“寂静岭2”本身就不是一个脉络清晰、逻辑处处合理的故事，它只是想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好好活着，珍惜当下，人生没有那么多后悔药可吃。有些错误永远无法弥补，有些事情永远不会被原谅——

有些路，走上去就再无法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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