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我的祖父（小气的祖父）

小气的祖父

文/林丹

小时候，祖父在乡邻的口碑里，是一个寡言、小气、难以接近的人。祖父在我的心目中，还是一个寡言、小气、难以接近的人。

而祖父的形象并不猥琐。一张方正的国字脸，双眼清亮，与样板戏里的男主人公很有几分相似。一米七六的高个子，背着双手往堂屋中央一站，顿时在我的面前显得伟岸起来。

那时的祖父不仅打得一手好豆腐，而且熬得一手好米糖。林氏米花糖火候老到、入口香脆，在麻石街上的名声叫得很响。渐渐的，它便成了乡邻走亲访友称上几两、拿得出手的礼品。

每年冬天，祖父总要在灶屋里熬上一锅热气腾腾的红薯或大米糖，再拌上几簸箕香气扑鼻的爆米花，将它们压膜成型后切成三四指宽、令人口舌生津的米花糖。大部分米花糖成了祖父换取活钱的副业、往来亲友的人情，剩下的米花糖便被祖父码在一个干燥的大石灰坛子里，一层一层地用黄色马粪纸隔开，稳稳当当地墩在祖父床头边的地板上。

偶尔，祖父会像从自己身上割肉一样，伸出手来在坛子里踅摸半天，终于拈出一小块米花糖，嘴里嘟囔着踱出卧室，不情愿似的塞到我手里。我一把抓住米花糖，“咔嚓、咔嚓”几下，狼吞虎咽地将它嚼了个精光。祖父皱着眉头望了望我，转过身去“啪”地锁上卧房门，提溜着钥匙不再搭理我。

一个雪后初霁的清晨，一缕微光透过卧房的窗棂，清冷地映照在石灰坛子上，熠熠生辉。祖父披上棉衣，提着裤头，哆哆嗦嗦地跑去上茅厕。早已惊醒的我双眼一眨不眨地紧盯着石灰坛子，仿佛看见里面的米花糖一块块地鲜活起来，争先恐后地在一个劲儿地向我小声召唤：“来吧来吧，乘你祖父不在，快来尝尝我们吧，清甜清甜的米花糖……”我吞咽着嘴里泛起的口水，望了望身边梦呓的祖母，悄悄地穿上了棉衣，轻轻地溜下床去，颤巍巍地伸出小手，胆战心惊地揭开了石灰坛子……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忽然落在我的右脸上，我的半边脸颊顿时像火烧一样的疼痛。祖父不知什么时候，一手拽着已掉下半截的棉衣，一手高高地扬在半空当中，气势汹汹站在了我的身后。祖母在床头望见了，嘴里不禁一阵惊呼，顾不上套上棉衣，撕心裂肺地哭着扑了过来，像母鸡护小鸡一样，张开双臂将我紧紧护在了怀里。

“呷片米花糖有么子要紧，他还是个细伢子哦……”祖母用手摩挲着我红肿的半边脸颊，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往下掉。“有么子要紧？你讲得蛮轻松！不晓得做贼从偷针起，细伢子就是被你娇坏的……”祖父对着祖母一顿数落，弯腰捡起地板上的米花糖，鼓起腮帮子使劲地吹了又吹，气鼓鼓地将米花糖又放回了石灰坛子里……

雪后的麻石街一片狼藉，地上踩着乡邻深浅不一的脚印，四通八达地延伸到外面的菜园、田垄、山岭……麻石街上崭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下雪天的麻石街，孩子们都将高跷当做自己的套鞋与玩具，肆无忌惮地践踏在麻石街的雪地上，“哒哒哒”的声音你追我赶、此起彼伏，一下一下地敲打在我羡慕不已的心上……

两家共用一个堂屋的爱春，踩着她爹新做的一副高跷，像个男孩一样“哒哒哒”地绕着堂屋兜圈，鼻尖渗着细细的晶莹的汗珠，趾高气扬地踏过我的面前。我装作没看见似的骑坐在临街的门槛上，爱春带过的风裹着一缕新高跷的清香，不偏不倚地直钻进我的鼻孔里。我的心里顿时像猫抓一样的难受，眼睛里蹿出的火苗几乎能将门前的积雪融化。

太阳渐渐升起，田垄里的雾气袅袅散去。祖父挑着一副沉甸甸的水桶，“吱呀、吱呀”地从田垄里的井边打水回来。“唉，快要过年了，爱春都有新高跷了……”祖母坐在堂屋里剁着木盆中的猪食，看着祖父“哗哗”地将井水倒进水缸里，像是一个人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祖父说似的嘟囔了一句。祖父收拾着地上的扁担与水桶，拈在手里的棕绳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不久，祖父戴着一顶护耳棉帽，扎着一根紧梆梆的腰带，蹬着一双深筒套鞋，提着一把明晃晃的镰刀，独自走出了麻石街。他踩着街上越来越紧的积雪，“嘎吱嘎吱”地跨过门前的石板桥，向着远处银装素裹的山岭爬去……

不知什么时候，祖父蹒跚地拖着一根细杉木，嘴唇哆嗦，一身寒气地跨进堂屋里，留作柴火的枝叶上的残雪淌了一地。他摘下头上洇湿的棉帽，斑白的头发上冒着缕缕热气。祖父拍掉粘在身上的针叶、碎屑，从爱春爹那里借来了木工工具，“乒乒乓乓”地在堂屋里忙碌起来。

“好杉木，再过几年就成材了，你也舍得砍哩……”爱春爹慢慢地走了过来，站在旁边不无惋惜地说。“唉……给孙子做副高跷……”祖父嘴里喘着粗气，瓮声瓮气地答了一句。高跷？我的高跷？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全身不禁一阵颤栗，已分不清是激动还是寒冷。我就那么傻傻地站着，默默地望着祖父砍削、钻孔、打磨、安装……心里对祖父的怨恨，随着街上积雪的融化，一点一点地在消融……

若干年后的清明，父亲在祖父的坟茔前，跟我讲起了祖父的往事。说他如何从一个一贫如洗的雇农，上武冈、邵阳贩猪仔，下全州、桂林贩盐巴，含辛茹苦，好不容易才积攒起一点点家业，他实在是节俭惯了，你千万莫要怪他，其实他内心还是很疼你的……那一刻，我眼睛里有一种湿湿的东西在泛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