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疑难词辨析及解析(金瓶梅疑难词辨析)

金瓶梅疑难词辨析及解析(金瓶梅疑难词辨析)(1)

内容摘要:近年,杨琳先生对《金瓶梅词话》中疑难词研究用力甚勤,他认为“《词话》的校释工作并不像有些人想象的差不多了,而是任重道远。”并先后发表多篇论文,纠正了多种校本及词典中的讹误,表现了一个训诂学者的深厚功力。但正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杨释也有不少值得商榷的地方,有的则是明显的误读误释。笔者不揣谫陋,捡出若干条与杨琳先生切磋,一并就教于金学方家。

关键词:金瓶梅 疑难词 辨析

一 本字与借字

(一)题起、胡柴与瞎拽

第一回:题起当时西楚霸王,姓项名籍,单名羽字。

杨文:题的言说义来自手的动作义,具有相同引申轨迹的还有“拉”“扯”“掰”( 瞎掰) “拆”“拽”等,这些原本表示手的动作的词也都引申有言说义。

厦门话中“拆”有分析、说明的意思,吴语中的“拆空”指没有根据地瞎说,山西忻州话中“拆拆道道”指东拉西扯地闲聊。

《西游记》第六十八回:“你这和尚甚不知礼,怎么敢满口胡柴?”“胡柴”义为胡说、胡扯,柴的本字应为拆。

天津话中称夸夸其谈地显摆为“拽”,如:“别瞎拽了。”此义也是来自拉扯义。故言说义之题的本字应为提。[1]

孟案:杨文认为“题”的言说义来自手的动作,本字应该是“提”。

为此,他首先列举了相关厦门话、吴语及山西忻州方言的“拆”字,都有言说义,故而“拉”“扯”“掰”“拽”等都有言说义。

杨文所说“厦门话中‘拆’有分析、说明的意思”,笔者查阅了相关词典,并未发现“拆”的言说义。

如《闽南方言语法研究》:“巷仔后许间厝拆去唠。”(小巷后边的房子拆了) 李思旭《三种特殊全称量化结构的类型学研究》:“借拆拆献,大家拢无啮歇围。”(房子都拆掉,大家都不能休息。)

这两例中的“拆”都是本义,并无言说义。唯一可能与言说义有关的解释,出自《闽南方言常用小词典》:

【开拆】(厦漳泉)分析;阐释:伊较伓别道理,你着甲伊加开拆一下。(他比较不懂道理,你得对他多加阐释分析。)[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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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南方言常用小词典》

考《说文》不收“拆”,只有音同的“坼”,释为“裂也”。但《集韵》《韵会》《正韵》皆有“拆”,释作“耻格切,音坼。裂也,开也。”可见,坼、拆二字音义皆同。

再考“析”,《说文》:“析,破木也。”

《声类》:“析,劈也。”故“分析”“剖析”成词都是在本义基础上的引申,指把一件事物或一个观点的几部分分解开来,探讨其中的联系及本质。

显然,厦门话中的“开拆”有“分析”义,正是基于开、裂、分这些意义上,“拆”与“分”“剖”“析”有共同点,而并非像杨文理解的因“分析”有言说义,故“拆”也就有言说义。

分析、阐释是一种思维活动,既可以借助口语表达,也可以运用文字表达,甚至也可以不表达出来,故与言说并无必然的关系,所以无论是“开拆”还是“分析”“阐释”,都不含言说之义。

杨文第二例说“吴语中的‘拆空’指没有根据地瞎说”,以证“拆”有言说义,似乎也没有根据。

如石汝杰、宫田一郎主编的《明清吴语词典》释“拆”字,共有五义:1、破坏,使破败;2、分开,劝架;3、分钱;4、使(骨肉)分离,5、拉(屎、尿)。

可见在明清的文学作品中,“拆”基本上还是使用的“裂、开”的本义,并无言说义。再如《吴方言词典》:

【拆空】落空。《嘉定县续志·方言》:“俗谓事成画饼曰拆空。空读作贡。谚有“拆空老寿星语。”

袁家骅《汉语方言概要》第五章三:“拆空,落空。”评弹《白蛇传·计阻》:“虽然我触过壁脚,覅给他三个白兰花,许仙吃了软口汤,一声答应,我拆空了。[3]

如果“拆空”的意思是“没有根据的瞎说”,此处的“我拆空了”就完全不知所云了。

考“拆空”又称“拆空老寿星”,《清稗类钞·苏州方言》:“拆空老寿星,喻事之已成画饼也。”[4]

又作“拆供老寿星”,清代讽刺小说《常言道》:“下面供着两尊别过老寿星、拆供老寿星。”

再如《苏州闲话》:“拆空老寿星,事情办糟,东西损坏,希望落空,人物完蛋,等等。也可简作‘拆空’。” [5]

《上海西南方言词典》释为“愿望落空,有倒霉、不如意等意”,《上海方言词典》释为“完蛋”,《南上海方言》释为“落空”,刘瑞明著《刘瑞明文史述林》释为“完结”,《吴地俚言熟语》释为“事情落空,无挽回”。

可见“拆空”这个词在上海、苏州一带运用非常广泛,各种词典的解释也相当一致,都是指事情的结果落空、完结,而非主观的“没有根据地瞎说”之义。

在不同的作者的笔下,“拆空”或写作“拆贡”“拆供”,甚至写成“尺工”,读音也不尽相同,这说明“拆空”两个字并非“拆”与“空”两个字本义的相加,仅是读音相似,用来表示方言的读音;至于含义,则与这两个字的本义并无关系。

方言词汇的用字,很多只是音同或音似的借字,千方百计地寻找其本字,并无必要。

杨文例三说“山西忻州话中‘拆拆道道’指东拉西扯地闲聊”,因此认为“拆拆道道”有言说义。

此例见于《忻州方言俗语大词典》“拆拆道道”条:

【拆拆道道】形容东拉西扯地闲聊:俺婶子未天来俺行和我拆拆道道哩告诉(交谈)咾一前晌(上午)。[6]

根据词典的举例,此句充当谓语的动词“告诉”才是言说义,“拆拆道道”在句子中充当状语,只起到形容“告诉”状态的修辞作用,类似“唠唠叨叨”“絮絮叨叨”的功能。

“拆拆道道”是形容词,不是动词,不可能是动词“言说”的意思。

不但“拆拆道道”没有言说义,“东拉西扯地闲聊”中只有动词“闲聊”有言说义,“东拉西扯”也是形容词,只是形容说话写文章东一句西一句,杂乱无章,也没言说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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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忻州方言俗语大词典》

杨文还举《西游记》中“胡柴”例,并释“‘胡柴’义为胡说、胡扯”,这是对的;

但又断然下结论说“柴的本字应为拆”,也就是说,按照正确的写法,“胡柴”都要改成“胡拆”才符合本义。

笔者以为,这个结论下得未免太唐突了。

“胡柴”在元明清的小说中用例甚多,除《西游记》中的四例,再如:

《蕉帕记》:〔外老〕怎么了,一口胡柴。〔净〕孩儿胡连。不叫胡柴。

《初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九:却是脱不得乡气,信口胡柴的,多是不囫囵的官话,杜撰出来的字眼。

《蜃楼志》第二十三回:吉士道:“那满口胡柴的,断不自己宣明,先生不无太谦了?”

据不完全统计,“胡柴”在古代小说戏曲中的用例约为六十余;如果言说义的“柴”的本字真是“拆”的话,那么“胡拆”一词理应也会有一定数量,甚至比“胡柴”的用例更多才显得合理。

但事实恰相反,“胡拆”只在元曲《谢金吾诈拆清风府》中出现过一次:

则俺这百尺楼台,是祖先留在。功劳大,更打着个郡马的名色。那厮也怎敢便来胡拆?

虽然只有一例,在数量上远不能与六十余例的“胡柴”相比,但如果这里的“胡拆”真的是“胡说、胡扯”义的话,起码也能说明元代戏曲家有人用过这种写法。

但细看上下文发现,此处的“胡拆”与言说义完全不沾边。

例中的这段唱词出现在《谢金吾诈拆清风府》第一折中,主人公谢金吾带着一帮夫役上场时有一段自白,自称:

“奉圣人的命,说这街道窄狭,车马往来不便,不管大小官员房舍,但是侵占官街的,尽皆拆毁。来到这所门楼根前,这楼正占着官街。夫役每,向前与我拆倒者。”

正要拆毁清风府的无佞楼时,引来杨令公家看门老仆的阻止,并报告给佘太君。

太君大怒,斥谢金吾大胆,竟敢胡拆先皇的御书。接着便唱了以上的一段。

根据以上情节,这里的“拆”就是拆房子,而“胡拆”类似现在网上常见的“乱拆”,即胡乱拆毁之义。

要说本字,这里的“胡拆”才是符合剧情的本字,但与胡扯乱说义的“胡柴”则风马牛不相及。

再说,既然古代小说戏曲家在作品中表达“胡说、胡扯”义用的都是“胡柴”,说明这个写法在元明清数百年间,大家是有共识的。

清代著名文人傅山,在其创作的戏剧《红罗镜》里运用了不少山西方言,其中有“胡柴”一词。

剧本后面附录了一则“《红罗镜》晋阳川方言”,专门解释了作品的十九个山西方言。

其中“胡柴”一条,释作“言满口胡说,若柴之乱也。”[7]傅山本人即山西人,且于语言学博古通今,造诣极深[8],若依傅释“柴”是名词,怎么可能“本字应为拆”呢?

即使不依傅注,清代以来使用“胡柴”一词著名作家还有很多,如吴梅《顾曲麈谈》:“如此长白,原是费力。乃坐听良久,竟不能明白一字。无论字分南北,即寻常四声,尚且满口胡柴,此真无可言喻矣。余之此说,为全套南曲、全套北曲言之。”

《钱玄同致陈独秀》:“大言不惭,抹杀一切,以西学为末技,以世界语为粗浅,说得‘像煞有介事’,其实茅塞心中,满口胡柴。”

周作人《雨天的书·自序二》:“无如旧性难移,燕尾之服终不能掩羊脚,检阅旧作,满口胡柴,殊少敦厚温和之气。”

方言词汇的用字是文人的约定俗成,既然古今文人都用“胡柴”为表示胡说义,那就说明这是最合适的;如果没有十分把握,要“纠正”过来既无必要,也无可能。

杨文还举天津话中的“瞎拽”来说明“拽”有言说义,其实也不对。

首先他对天津话“瞎拽”理解为“不要夸夸其谈”就错了,“拽”是“拽文”的简称,是指说一些与身份不符的文词以炫耀,

其义的重点在掉书袋子以“炫耀”上,如果满口大白话,虽然说话夸张乃至吹牛,也不能称为“拽”。

“拽文”是俗写,传统书面语中多写为“转文”。

“转”的读音除了最常见的zhuǎn和zhuàn,在“转文”一词中读zhuǎ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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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大词典》

《汉语大词典》在“转”字下有“转文”条:“转 zhuǎi ㄓㄨㄞˇ◎ [转文]指说话或写文章时有意不用通俗易懂的词句,而使用文言文词语以显高雅。”

“拽”字单用时还有另外一个意思,这在北方口语中相当普遍。如:

二家丁搀着京郎上到了那四张桌子的上头,椅子上铺了一个被子,腿上还搭了一个,身上不冷。下边那两只脚往那火盆边上一放,暖暖和和。心想,我的妈呀,我真美啦,真拽啦。[9]

议室的两边垂直了两绺平房,公社的干部办公、住宿在里面称“宿办合一”。村里人羡慕道:“公社里的人真拽,脱了裤子下班,提上裤子上班!”[10]

这里的“真拽”类似“真帅”“真厉害”的含义,往往带着浓厚的羡慕语气。

与这个意义上的“拽”相对的是“瞎拽”“穷拽”,表达的是轻蔑、不屑的语气。如:

杜宵本来还想道歉,听见那家伙这么说就火儿了:“你丫开破奧迪跟我这儿穷拽什么呀?我告诉你,孙子,我就是撞也得让奔驰宝马撞,就你丫这破车不够资格![11]

哈哈,这个曹老师,最爱瞎拽词,难怪马老师总调侃他语文基础不好,乱用词汇。[12]

以上诸例说明,“拽”无论在肯定语气还是在否定语气中,无论表达褒义还是贬义,它都与言说义没有必然关系,更不是拉扯义引申而来。

拉扯义的“拽”读zhuài,是动词;“瞎拽”“真拽”之“拽”,是动词、形容词,读音是zhuǎi,二者在意义上不存在引申关系,只是音近假借而已。

另外,“拽文”也写成“跩文”,而且这样写的数量也不低,所以《汉语大词典》作为一个正式词条收入,释文是“犹转文。

说话爱用书面语和文言词,以显示有学问。”如“从前,有个人爱跩文,不看对象也不看场合,一个劲地跩。”[13]

“你小子很跩啊!”[14]如果认为“扌”旁的“拽”字有拉扯义似乎还有情可原的话,那么“”旁的“跩”很明显就与拉扯义毫无关系了。

事实上,古今文人都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方言词汇的用字,大部分没有所谓“本字”,用的是音同或音近的借字。

早在扬雄《方言》中,记录各地方言词时绝大多数采用了这种方法。考求本字对传统训诂学来说是重要的,但对方言研究则意义不大,有时未免像堂吉诃德大战风车,徒费力气而无所得。

所以有学者这样告诫方言研究者:

“方言调查以记录事实为主。考本字也重要,到底不是主要的。考本字考对了是理应如此,考本字考错了是画蛇添足,没有把握的本字要少说,没有把握的时候最好用同音字。……写同音字足以反映方言事实,并非白璧之瑕。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15]

“没有把握”而又想说,就免不了牵强附会,我想这也应该是《金瓶梅》词汇研究者应该引以为戒的。

二 形误与音误

(一)“横蹤”还是“横绝”?

万历本第一回:鸿鹄高飞兮羽翼,抱龙兮横踪四海。横踪四海兮,又可奈何?虽有繑缴兮,尚安所施!

杨文:蹤为縱之借。横縱,亦作横從,肆意,随意。

唐韩愈《樊绍述墓志铭》: “其富若生蓄万物,必具海含地负,放恣横從,无所统纪。”

宋黄震《黄氏日钞》卷七十九《江西提刑司·词诉约束》: “部内之官或横縱害民而不问,反不捐细大,务以听讼为尽职。”

宋杜大珪《名臣碑传琬琰集》卷四十九内翰曾准《曾舍人巩行状》: “周氏子高横縱淫乱,至贼杀平民,污人妇女。”“横縱四海”谓到处随意翱翔。[16]

孟案:杨释出《汉语大词典》“横从”条。原释文“横从”同“横纵”,有三义:

横与纵;随意自如;放纵恣肆,无所忌惮。

杨释取第二义,并谓“横纵四海”是指鸿鹄“随意翱翔”之义,误。

考此处所引“鸿鹄高飞兮”云云,古称《鸿鹄歌》,或曰《楚歌》。《史记》《汉书》《乐府诗集》等皆有原文:

鸿鹄高飞兮,一举千里。羽翼已就兮,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兮,又可奈何!虽有矰缴兮,将安所施?

显然,对照原作中的“橫绝”,《金瓶梅》因形似而作“横踪”固然不对,说“蹤为縱之借”亦是凭空想象。

横、绝皆是横渡、越过江河之意,如“乃帅群臣横大河”(《汉书·扬雄传》),“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荀子·劝学》)。

横、绝二字联词仍是横越、横渡之意,“四海”则是喻指天下,“横绝四海”是以鸿鹄高飞、志在千里作比喻,以示太子刘盈羽翼已丰,且有四皓辅佐必得天下,表现了高祖慨叹更换太子已不可能的无可奈何的心情。

从修辞的角度说,“横绝四海”表达的意境宏大高远,非“横纵”的“肆意”“随意”之类含义所能比拟。

梅节校订的《金瓶梅词话》重校本已经对难以理解的“抱龙”一词作出完美的解释。

他认为“‘抱龙’作‘已就’。

词话底本‘已’误‘包’,又误‘抱’。‘龍’之草体与‘就’形近,第四十九回‘宋圣寵’误‘宋盘就’;第六十九回‘大红团就蟒衣’,‘龍’则误‘就’。”[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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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先生根据草书“抱龙”与草书“已就”的对照,并以两处“寵”误为“就”“龙”误为“就”的例子作旁证,应该说相当有说服力。

笔者发现除梅节先生所举几处,第七十三回还有一处“就”误为“龙”的例子:

潘金莲想着要与西门庆做白绫带儿,三不知走到房里,拿过针线匣,拣一条白绫儿,用扣针儿亲手龙带儿,用纤手向减妆磁盒儿内倾了些颤声娇药末儿,装在里面周围。

“用扣针儿亲手龙带儿”一句,在《金瓶梅》的诸版本中,只有万历本有,其他版本都删掉了,原因可能与此句连续两个字形误难以读通有关。

第一个字是“”字不通,实应为“缝”之形误。上一回(第七十二回)写潘金莲对西门庆道“我的达达,等我白日里替你缝一条白绫带子……好不好?”

这里是“缝一条白绫带子”,故紧接着的第七十三回再叙此事,说潘金莲“拣一条白绫儿,用扣针儿亲手缝”才对。

“缝”后面的“龙带儿”亦不通,因前一回潘金莲只说“缝白绫带子”,这里突然冒出一个“龙带儿”令人莫名其妙。

其实,此处的“龙”实则“就”的再一次形误,鉴于前举三处“就”“龙”“宠”相互形误的情况,可与此处互证。

所以原文“龙带儿”实应为“缝就带儿”,意即缝好了白绫带儿。

“就”,指完成了某事,常与动词结合作“×就”。

如第二十七回“西门庆一面揭开盒,里边攒就的八槅细巧菓菜”,第五十三回“红炎闪烁,宛如碾就之珊瑚”等。

此处“攒就”即“攒好”,“碾就”即“碾好”,所以上面的“缝就”即“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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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踅出”还是“垫出”?“一截”还是“一缕”?

第二回:头上戴着黑油油头发鬏髻,口面上缉着皮金,一径里䠟出香云一结。

梅节先生释例中的“䠟出”:“‘踅’应为‘垫’之误”,并举第二十八回 “戴着银丝䯼髻,还垫出一丝香云”为证。

杨文认为“此说非是”,并认为 “‘䠟’‘垫’均为‘踅’之形误。……‘一径里踅出香云一结’是说脸旁探出一截头发。‘结’为‘截’的音误。”[18]

孟案:这里有两个问题:一是上两例中究竟是“垫”还是“踅”?二是“结”是否“截”字的音误?

笔者认为梅节先生“‘踅应为‘垫’之误”的说法是正确的,所举第二十八回的例子也很有说服力,

原文中的“垫”是正确的,并非杨文所说是“‘踅’之形误”。要搞清这个问题,必须先明白“鬏髻”为何物。

古代妇女有戴冠之俗,形制多样。比如宋代既有前后有尖角的冠,也有团形的冠。

1951年河南禹县白沙发拙的宋赵大翁墓,墓中壁画中妇女戴的大冠前后出尖角,其后又有“编竹而为团者,涂之以绿。浸变而以角为之,谓之团冠”[19]。

女性戴冠的同时,还兴包髻。如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五:“其媒人有数等的:上等戴盖头,着紫背子,说官亲宫院恩泽;中等戴冠子,黄包髻,背子,或只系裙,手把青凉伞儿,皆两人同行。”[20]

包髻有蓝、黄、皂、花等不同的颜色。其后又发展成为鬏髻,如元杂剧《窦娥冤》中窦娥的唱词中说婆婆“梳着个霜雪般白鬏髻”,这里的“鬏髻”指发髻,也就是用自己的头发梳理成的发型。

后来又利用假发、金银丝等材质编织成头套一类的冠,这就是鬏髻。《金瓶梅》第二五回中宋惠莲说:“你许我编鬏髻,怎的还不替我编?……只教我成日戴这头发壳子儿。”

西门庆道:“不打紧,到明日将八两银子往银匠家,替你拔丝去。”

宋惠莲说的“头发壳子儿”,就是用头发编的鬏髻,而西门庆答应她的则是银丝编成的。

鬏髻有高低之分,高的尺余,矮的数寸,如果不是定制,必然还有大小之别。

所以戴鬏髻时,里面要垫东西才稳当,否则就会出现“鬏髻偏”“鬏髻斜”的情况。

所以元杂剧《对玉梳》中就有“白日里垫鬏髻儿权衬着青丝,到晚来贴主腰儿紧搂在胸前”的唱词。

而在《金瓶梅》中,除了梅节先生引用的第二十八回“戴着银丝䯼髻,还垫出一丝香云”外,第二十二回也出现了垫鬏髻的描写:

后过了一个月有余,看了玉楼、金莲众人打扮,他把鬏髻垫的高高的,梳的虚笼笼的头发,把水鬓描的长长的,在上边递茶递水,被西门庆睃在眼里。

崇祯本第二十二回同,也是用的“垫”字。这说明梅节先生将第二回形误的“䠟”径改为“垫”是正确的,所据也是有说服力的。

金瓶梅疑难词辨析及解析(金瓶梅疑难词辨析)(7)

明代银丝鬏髻

第二个问题,即“香云一结”之“结”是否“截”之音误?

杨文断然下结论说“‘结’为‘截’的音误”,但根据是什么?杨文没有说。

是根据太明显或者例证太多不需要说,还是其实并无什么根据,只是主观的臆断?

我认为是后者,理由很简单,因为古今书面语中,并无“一截香云”或“香云一截”的说法。

应该是什么?我认为此处的“结”其实是“缕”之形误而非“截”之音误。

“一缕香云”“香云一缕”“香云缕”的说法,在古代诗词、戏曲、小说中不胜枚举,仅举几例:

1.那日绣帘相见处,低眼佯行,笑整香云缕。(苏轼《蝶恋花·记得画屏初会遇》)

2.如今闻道,误剪香云缕,闲系小乌纱,更无心、浅匀深注。(周紫芝《蓦山溪·月眉星眼》)

3.解道临行更开封,背人一缕香云剪。(朱彝尊《静志居琴趣》)

4.黛痕微认。分明付与,一缕香云。(李符《耒边词》)

5.诗曰:一缕香云金剪开,当年玉镜照高台。(丁耀亢《续金瓶梅》)

6.鬓影奁间,插向珠翘,香云一缕同宿。(吴烺《杉亭集》)

7.临行,剪香云一缕为赠,殷勤订后约。(玉魫生《花国剧谈》)

考“缕”,《说文》:“缕,线也。”段注:“凡蚕者为丝,麻者为缕。”其本义是指麻布的线,与蚕丝的纤维有区分。

后来泛指细而长的线状物,如“金缕”“银缕”“玉缕”等;更多的时候是用来形容轻柔宛转、连绵不断的东西,在这个意义上,“缕”又成为量词,可修饰的事物非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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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一缕烟、一缕香、一缕霞、一缕云、一缕头发,甚至还有一缕相思、一缕真魂之类。

女性头发既称青丝,又称香云,故一缕青丝、一缕香云的说法也就不绝如缕。

以此反观杨文“‘结’为‘截’的音误”的说法,未免让人感觉纯属主观臆断,既无例证,也不合情理。

“一截”意思是一段,物体的一部分,如一截竹子,一截路,朱子语录中也用来指一段文章或话头。

但用“一截”来指头发,尤其是比喻为“香云”的女性头发,真的让人有佛头着粪之感,十分怪异。

(三)惯“习”风情,还是惯“调”风情?

第二回:那一双积年招花惹草、惯细风情的贼眼,不离这妇人身上。

梅节校注云:“惯细风情,‘细’崇本作‘觑’,刘改‘戏’。”并在《全本金瓶梅》中将原文的“细”从崇本改为“觑”。

杨文:“细”当是“习”的音借。宋晁迥《法藏碎金录》卷三: “人之常情所惯习者,当云习性,而又云习气者,何也?”

明赵时春《浚谷集》卷五《寄张邦敷柏林幽居》: “世俗惯习儿女情,那知丈夫髯如戟?”

明冯梦龙《醒世恒言》卷二十三: “一个原是惯熟风情,一个也曾略尝滋味。”皆可为参证。

孟案:杨文不认同梅节先生改“细”为“觑”是对的,但认为“‘细’当是‘习’的音借”,也就是应该校为“惯习风情”则是臆断。

所举三例,只有《醒世恒言》“惯熟风情”与《金瓶梅》所写比较契合,另两例“人之常情所惯习者,当云习性,而又云习气者,何也”

“世俗惯习儿女情,那知丈夫髯如戟”中的“惯习”,实即现在的习惯之义,将“惯细风情”变成“习惯风情”,文义依然不通。

其实,答案就在书中,而且就在同一回中。

“招花惹草、惯细风情的贼眼”云云,写的是西门庆,隔了两页有一段“开言欺陆贾,出口胜随何”的骈文写王婆,最后两句是“这婆子,端的惯调风月巧(安)排,常在公门操斗殴。”

其中的“惯调风月”启发我们,上文的“惯细风情”,很可能是“惯调风情”。

这个推想可在第六十九回的一段文字中得到证明,这段是写媒婆文嫂受西门庆之托,到林太太处做牵头,吹嘘西门庆道:

……正是当年汉子,大身材,一表人物,也曾吃药养龟,惯调风情,双陆象棋,无所不通;蹴踘打球,无所不晓;诸子百家,折白道字,眼见就会。端的击玉敲金,百伶百俐。

这里出现的“惯调风情”与上文的“惯细风情”,都是写的西门庆,从文义上判断,显然“惯调”为是,“惯细”为非。

至于“调”误为“细”的原因当然也很清楚,是因为“细”与“调”字形相近,雕工将“调”误刻为“细”而已。

调者,弄也,戏也。调戏、调情、调风月,皆指男女情事。

宋《张协状元》:“呆小二村口调风月,莽强人大闹五鸡山。”

元关汉卿《调风月》:“双莺燕暗争春,诈妮子调风月。”皆可为证。

金瓶梅疑难词辨析及解析(金瓶梅疑难词辨析)(9)

《张协状元词汇研究》

三 方言词的读音

(一)“合气”的意思是意气相投?

万历本第一回:原来金莲自从嫁武大,见他一味老实,人物猥衰,甚是憎嫌,常与他合气。

王利器: “合气,吵嘴、打架,都叫合气。”白维国: “合气,斗气; 为意气相争。”

杨文:合常见的意思是投合。

如韩愈《试大理评事王君墓志铭》:“一见语合意,往来门下。”清和邦额《夜谭随录·高参领》:“高访之,相与较谈,言多不合气,复不相下。”

这里的“合气”就是意气相投。“合气”怎么又有斗(dòu )气的意思?

“合”是两物交接,交接就有触碰,触碰就是争斗。元佚名《小屠孙》第十出:“孩儿,你如今与我收拾行李,和我一同去还心愿,也免在家闲争合口。”

合口,争吵。另一方面,斗也有投合的意思。

李贺《梁台古意》: “台前斗玉作蛟龙,绿粉扫天愁露湿。”清王琦汇解:“今人谓木石镶榫合缝之处谓之斗。斗玉,以玉相斗合,作台前栏楣而镂为蛟龙之形也。”

孟案:《金瓶梅》中的“合气”一词用得相当多,据不完全统计全书约百余个,可能是古代书面语中用得最多的文学作品。

从释义来看,王利器、白维国二先生已经解决得很完美了,本没有必要再费笔墨。

但杨文显然对二先生的释义还不满意,又从“合”字的投合意说起,引韩愈的“合意”与和邦额的“合气”,认为“合气”就是意气相投之义。

然以此义与《金瓶梅》对照,完全不通,甚至相反。

这里不妨举第一回为例:“原来金莲自从嫁武大,见他一味老实,人物猥衰,甚是憎嫌,常与他合气。……奴端的那世里悔气,却嫁了他?是好苦也!”

试想,如果“合气”就是“意气相投”,潘金莲与武大岂不是成了一对天造地设的恩爱夫妻?下文的“悔气”“好苦”又是从何而来?

如此理解,明显与作品内容不符,杨文又运用了一个颇为奇葩的逻辑:“‘合’是两物交接,交接就有触碰,触碰就是争斗。”

将“意气相投”的含义便变成了反义的“争斗”,于是一对恩爱的夫妻也顺理成章地变成了“甚是憎嫌”的冤家。

杨文的解释可能受到《汉语大词典》“合”字条的启发,此条的第16个义项是“争锋;交战……引申为争执,争吵。参见‘合口’‘合气’。”

其实《汉语大词典》将争吵、斗气义的“合气”,置于“合(hé)”字下是不对的,注音的错误又导致了释义的错误。

“合气”中的“合”应该怎么读?我翻检了多部辞书,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注为“hé”。

按照这些辞书所注,“合”有二音:一读为“hé”,这是最常见的读音,在以“合”构成的词语(如“合作”、“合口”、“合适”等)中都读为“hé”;

一读为“gě”,只有作度量单位的时候才读这个音,十“合”等于一升。但从现在仍然存在的语言现象看,并非如此。

“合气”之“合”在口语中不是第一个读音,而是第二个读音。

在前些年的五莲金学会上,我曾就这个问题提交过一篇小文,后来又在《今晚报》上发表过,题为《“合气”与“合伴”》。

看来问题并未引起大家的注意,这里索性再举一些例子,以说明“合气”的读音及其在方言中的含义:

1.吴承恩《西游记》第二十六回:“我们走脱了,被他赶上,把我们就当汗巾儿一般,一袖子都笼了去;所以阁气。”第八十三回:“你那索儿颇重,一时捆坏他,阁气。”

2.蒲松龄在《聊斋俚曲集》:“这两日不大好,像犯了从前的病。咯气撩生,咯气撩生,俺家终日闹烘烘。……为什么咯气又撩生?只因着汉子好弄鬼。”

3.乾隆五十五年,曲阜知县孔广杓的一份诉状:“将近一更后,忽有看店门□□孔兴魁前来,口称老爷做饭火夫因往街上看灯,未知何事与衙役格气,现在县役彭纪立、柴秉原、纪文中、柴兴旺等,统领众役多人,口出恶言,在店门名混骂。”[21]

4.《歧路灯》第八十二回:“王氏急劝道:‘您小两口子,从来不各气,为甚的这一遭儿,就如仇人一般?’”第八十五回“只道:‘您两口子各气,我叫回来消消气儿。再住一半月,接你回去。’”这里的两个“各气”说明清代的河南人也是说“ɡé qì”。

以上四例的作者籍贯分别是江苏、山东、河南,他们将“合”分别写作同音不同字的“阁”“咯”“格”“各”,可以反证起码在以上地区,“合气”的读音是相当一致的,应是“ɡé”而非“hé”。

当然,古代文献的排比互证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合气”这个词直到现在还活跃在广大地区的口语中,几乎天天在说,人人都懂,这是比纸上得来的东西更有说服力的证据。比如:

1.《徐州方言志》:[kə55格] 争吵,闹意见:弟兄俩整天格。/[kə55tɕia42 格架] 小孩争吵打骂。/[kə55 tɕʻi42 格气] 因闹意见而生气:犯不着为一点小事格气。[22]

2.《嵩县志1986-2000》:格气,指小孩打架。[23]

3.《咱嘞河南话》:大婶1:听说你儿子又跟俺闺女阁气了。大婶2:哟哟哟,谁敢跟恁家闺女阁气啊?那胳膊比俺儿的大腿都粗。[24]

4.《装模作样,浪迹文坛三十年》:一边是孙子,一边是外孙,想来外婆作难,通常的情形是,一面安慰孙子“甭格气”(打闹生气的意思),一面故作愤怒状,大声斥责我这个外孙。[25]

5.《河北、天津方言中元曲词语例释》:“合气(ɡé qì)”一词现仍流行于河北省部分地区,意为斗气、呕气、生气闹别扭,如“别跟人家打仗合气”,意为别跟人家打架斗气闹别扭。[26]

6.《德州方言志》:革气(kə213 tɕʻi21)。[27]

7.《枣庄方言志》:格气kə55tɕʻi42 :吵嘴、打架,也叫“格架kə55tɕia42”。[28]

8.《山丹方言志》:合气kɣ31-24 tɕʻi31闹别扭(多指小孩和小两口之间);又指做事不顺利。你们再~我就给你们的老师说去呢;这个被儿还~得很,把人的两个大针都弄折了。[29]

9.《延庆方言》:[格气]gé qì生气,吵嘴,打架。例:他们小俩口~呢![30]

以上所举当代方言,涉及江苏、河南、山西、河北、山东、甘肃、北京,其中《德州方言志》使用的是“革”字,与古代书面语中常用的“阁”“咯”“格”“各”仍然同音。

金瓶梅疑难词辨析及解析(金瓶梅疑难词辨析)(10)

《方言存稿》

在如此广大的地区口语中,这个词的读音如此统一,说明从元代到当代的数百年间,它的读音一直没有变。

但为什么那么多的词典,包括最权威的《汉语大词典》都不知道“合气”这个词的正确读音而标注为“hé qì”呢?

问题很清楚,编者不懂北方方言,又没进行方言调查,虽然根据上下文可以看出这个词是“斗气、怄气”的意思,但想不到“合”字在方言中并不是常见的“hé”音。

这就形成了绝大部分词典对这个词的注音不对,但释义正确的奇怪现象。语言学者确定字音的主要方法是靠韵书,而大多方言读音在古代韵书中是没有的,它只活在方言口语中。所以一位语言学者这样说:

有一些词语,至今专家学者还解释不好,正是缺乏方言中活的词语作参证,因为那些词往往是在字书上找不到解释的。

训释这些词语,光靠归纳排比也解决不了问题。如果借助方言活材料,问题就可迎刃而解。[31]

说易做难。对某些研究者来说,客观条件的限制可能是致误的一个重要原因。

比如白维国先生是近代汉语研究的权威,但他的《金瓶梅词典》对“合”字的注音也错了,因为他是东北人,对以上诸地方言不熟悉;《汉语大词典》的错误,应该也是这个原因。

相对而言,对上述方言比较熟悉甚至就长期生活在那些地方的研究者,产生这个错误的概率就会低得多。

如张远芬先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对“合气”一词中是这样解释的:

《金瓶梅》中最常用的一个词是“合气”,如第八十四回:“大舅快去,我娘在方丈和人合气哩”“合气”就是吵架,“合”应读作“各”。

这也是鲁南人的读音习惯,如把“合伙”读作“各伙”,把“不合理”读作“不各理”等等。

反过来说,我们如果不按鲁南人的读音去看《金瓶梅》,把“合气”读作“何气”,那就完全不成话了。[32]

对《汉语大词典》的错误,笔者在小文《“合气”与“合伴”》中曾予以纠正。近年李申、王本灵亦撰文指出:

按:“合口”、“合气”之“合”,音当读gé。

《西游记》第二十六回:“我们走脱了,被他赶上,把我们就当汗巾儿一般,一袖子都笼去了,所以阁气。”

此以“阁”记“合”。“合”本有“古沓切”一读。

今鲁南苏北方言中仍有“合气”、“合架”、“合嘴”等语,音皆如“硌”。

王学奇《元曲释词》二:“按合,读如蛤(gé)。故合气、阁气,音意同。”得之。[33]

张、李、王三位先生有一个共同特点,都对徐州、鲁南方言很熟悉,所以对他们来说,发现并纠正这个错误很容易。

再如李漪云在《金瓶梅中的山西方言》一文中说:“西门庆与吴月娘‘合气’,谓不睦、生气,合气仍读阁气,即隔气,若读和,则不通矣。”[34]

作者是山西忻州人,他用“隔气”来解释“合气”的读音,说明忻州方言中也是这个读音。

这也提醒我们,对方言词的读音,像寻求方言的“本字”一样,也不是光靠文献材料就能解决的,要真正懂得那个方言才能确定其读音;读音是区分方言的首要标准,如果读音都不对,那么对其释义必然张冠李戴。

金瓶梅疑难词辨析及解析(金瓶梅疑难词辨析)(11)

《<汉语大词典>研究》

四 词的训释与文本理解

(一)踈软与“酥软”

万历本第一回:原来使尽了气力,手脚都踈软了。

杨文:“踈”梅节梦梅馆校定本( 1998 ) 改作“酥”。“踈软”不误,义为疏松软弱。

容与堂本《水浒传》第二十三亦作“踈软”。明王士性《广志绎》卷二《两都》: “盖河性遇疎软则过,遇坚实则斗。”[35]

孟案:杨文为证“疏软”不误,举容与堂本《水浒传》第二十三回“(武松)就血泊里双手来提时,那里提得动?原来使尽了气力,手脚都疎软了,动掸不得。”

但此处的“踈软”是否能证明《金瓶梅》相应情节中的“踈软”不误?回答是否定的。

事实上,根据研究者的对勘,兰陵笑笑生借用《水浒传》武松打虎的情节,另作了一部内容迥异的《金瓶梅》,所据底本就是容与堂本《水浒传》,也就是说,万历本《金瓶梅》第一回中的“踈软”,本来就是从容与堂本《水浒传》第二十三回过录来的,所以用后者证明前者“不误”是没有说服力的。

更何况,同是容与堂本《水浒传》,第三十七回有如下内容:

只见那稍公摇着橹口里唱起湖州歌来唱道:“老爷生长在江边,不怕官司不怕天。昨夜华光来趂我,临行夺下一金砖。”

宋江和两个公人听了这首歌都酥软了。

将此处宋江等人的“酥软”,与二十三回武松的“踈软”相对照,显然都是指人的身体反应,无疑应该用同一个词。

那么哪一个用字是对的?查《汉语大词典》有“酥软”条:

酥软:谓肢体软弱无力。《水浒传》第三七回:“﹝宋江等﹞听了这首歌,都酥软了。”

《醒世恒言·蔡瑞虹忍辱报仇》:“﹝瑞虹﹞渐渐苏醒,只是遍体酥软,动掸不得。”

杜鹏程《在和平的日子里》第六章:“她想走到小刘跟前,可是浑身酥软,两条腿拉不动。”

释例第一个正是《水浒传》第三十七回的这一处。其他二例,也都是“肢体软弱无力”的意思。

其实,“酥软”的这种用法并非容与堂《水浒传》独有,而是古代小说家的共识,在明清小说中广泛运用。如:

唐僧见说是鬼,唬得筋力酥软,毛骨耸然,没奈何,只得将言又问他道:“陛下,你说的这话全不在理。”(《西游记》第三十七回)

咽喉间有了一线之隙,这点气回复透出,便不致于死,渐渐苏醒,只是遍体酥软,动掸不得,倒像被按摩的捏了个醉杨妃光景。(《醒世恒言》第三十六卷)

婆婆到了他家里,原来那钱歪嘴天都不怕的,只怕浑家巫氏,一见了骨头多酥软动弹不得。(《水浒后传》第二十九回)

那女儿又因家下无人,……嘤嘤似鹂声轻啭,弄得个富尔谷,耳忙眼忙,心里火热,双只眼直射似螃蟹,一个身子酥软似蜒蝣。(《型世言》第十三回)

“酥软”一词不但在古代作品中运用广泛,在现当代小说中也很常见。

除《汉语大词典》中所举杜鹏程《在和平的日子里》一例,再如:

在这清和的早秋的世界里,在这澄清透明的以太中,他的身体觉得同陶醉似的酥软起来。(郁达夫《沉沦》)

陆先生脸现喜色,道:“是了,这‘百花腹蛇膏’遇到鲜血,便生浓香,本是炼制香料的一门秘法,常人闻了,只有精神舒畅,可是……这股香气一碰到‘雄黄药酒’,那便使人筋骨酥软,一十二个时辰不解。”(金庸《鹿鼎记》第二十回)

正因为以“酥软”一词表达“肢体软弱无力”的含义,成为古今文人的共识,在读者中也深入人心,所以不但理所当然地被收入《汉语大词典》《现代汉语词典》等各种权威辞书中,

而且也作为一个规范的词条,收入小学生词典、写作范例词典、造句手册、词语改错手册等各类专门词典中,作为九年义务教育的辅助教材,规范小学生的用字用词。[36]

在“肢体软弱无力”的含义上,与“酥软”一词的广泛运用相比较,“踈软”一词除了在容与堂本《水浒传》中用了一次,并被万历本《金瓶梅》过录过来之外,古今书面语中根本就没有再出现过。原因何在?

考“踈”字,《说文》曰:“通也。”

其本义是开通、畅通,踈、通二字义同,故联词为“疏通”。《孟子·滕文公上》:“禹疏九河。”意思是指大禹疏通天下的江河。

疏引申为疏阔、分散、空虚、粗糙等多种含义,与紧密、实在、精细等相对。

杨文为证《金瓶梅》用“疏软”一词不误,举王士性《广志绎》“盖河性遇疎软则过,遇坚实则斗”为例,甚不妥。

所谓“河性遇疎软则过”用的是本义,与“禹疏九河”要表达的意思相类,都是说河水遇到结构疏松的土壤,就容易通过,遇到结构密实坚硬的土壤,反而会产生很强的冲击力。

用形容土壤结构的“疎软”,来形容武松打虎后的浑身瘫软的感觉,真的比“酥软”更准确?

古今作家已经用自己的作品作出了回答,现当代的各类词典也都没有作为一个规范的用词收入。

金瓶梅疑难词辨析及解析(金瓶梅疑难词辨析)(12)

《写作范例辞典》

(二)除了帘子,是“去掉”还是“放下”?

第二回:未晚便回家,歇了担儿,先便去除了帘子,关上大门,却来屋里动旦。

杨文:“除了帘子”不是去掉帘子,而是放下帘子。

上文武松告诫武大云: “归家便下了帘子,早闭门,省了多少是非口舌。”“除了帘子”即“下了帘子”。

“除”有解开、取下义。

第八回: “妇人又早除了孝髻,换了一身艳衣服。”

第四回: “西门庆便向头上拔下一根金头银簮,又来挿在妇人云鬂上。妇人除下来袖了,恐怕到家武大看见生疑。”[37]

孟案:《金瓶梅》写帘子的地方不少,而且有时“帘子”成为情节设计的中心,很多精彩的故事就是在帘子的内外演出的,令人难忘。

如这一回,题目就是“西门庆帘下遇金莲,王婆贪贿说风情”,可以说潘金莲手中的叉竿那一挑,直接拉开了五彩缤纷的《金瓶梅》故事的大幕。

因此,正确地解释帘子,对深入理解故事、领会作者的写作技巧,肯定会有助益。

杨文认为“除了帘子”不是去掉帘子,而是放下帘子。

他联系上文武松告诫武大云:“归家便下了帘子,早闭门,省了多少是非口舌。”

所以“除了帘子”即“下了帘子”。

此说乍听确实有道理,因为联系现代生活,窗帘、门帘都是固定在门窗上的,常见的帘子的种类,又分左右拉的和上下拉的。

前者白天拉开,晚上再左右拉上;后者则白天拉起来,晚上放下来。

但他下面又举第四回“西门庆便向头上拔下一根金头簪来,插在妇人云髻上。妇人除下来袖了,恐怕到家武大看见生疑。”

和第八回“妇人又早除了孝髻,换了一身艳衣服。”两例,解释“除”有解开、取下义。

前一例是说潘金莲将西门庆送她的金头簪,怕人看见,从头上取下来,揣在袖子里。

第二例是说为武大郎做完佛事,潘金莲把戴在头上的孝髻拿掉,换了一身艳丽的衣服与西门庆相见。

这两例中的“除”显然都是指将头上的金簪和孝髻(从头上)拿下来、去掉的意思,用这两例来说明第二回的“除了帘子”却不是“去掉”帘子,岂非自相矛盾?

仔细阅读上下文,感觉杨文的理解是搞反了。

理由是,就在这一回的同一情节里,杨文所引的这一段下面还有两次提到“收了帘子”:

自此妇人约莫武大归来时分,先自去收帘子,关上大门,武大见了,心里自也暗喜,寻思道:“恁的都不好!”……眼巴巴的看不见那人,方才收了帘子,关上大门,归房去了。

如果说“除了帘子”尚可能发生“去掉”与“放下”的歧解的话,那么此处的“收帘子”与“收了帘子”,就很难理解为“放下帘子”。

现代生活中,这种意义的“收”还经常出现在口语中,如“要下雨了,快收衣裳!”收庄稼、收税之“收”,也都是这个意思。

为证明这一点,让我们再看《水浒传》第二十三回的对应情节:

自此,这妇人约莫到武大归时,先自去收了帘子,关上大门。……这妇人自收了帘子、叉竿归去,掩上大门,等武大归来。

可以看出,第一个“收帘子”两书是相同的,但第二个“收帘子”《水浒传》是“收了帘子、叉竿归去”。

这里潘金莲是将帘子、叉竿一起收的,当然更不能理解为“放下帘子”了,唯一的正确理解是将帘子和叉竿一起收到屋里去。

类似的句式在《金瓶梅》中还有很多,如“(潘金莲)收了家火,自往厨下去了。”(第一回)

“书童把卷棚内家活收了,关上角门”(第四十九回)“连罐儿他老人家都收了在房内,早晚吃,谁敢动他?”(第六十八回)

这些例子中的“收了”,都是指把东西拿到屋里去。

潘金莲“收了帘子,关上大门”与“除了帘子,关上大门”的意思,当然也是如此,不可能是“放下帘子”。

由此可见,明代的门帘、窗帘与现代不同,晚上要收起来拿到屋里去,到了白天再挂出来,门窗上有帘钩,方便帘子随时挂上取下,如第十九回写蒋竹山给李瓶儿看病:“这厮手把着脉,想起他鱼来,挂在帘钩儿上,就忘记看脉。”

有时还可以临时挂帘子,如《金瓶梅》第四十二回:

“楼上挂了六扇窗户,挂着帘子,下边就是灯市,十分热闹。打了回双陆,收拾摆饭吃了,二人在帘里观看灯市。西门庆分付来昭将楼下开下两间,吊挂上帘子,把烟火架抬出去。”

楼上的六扇窗帘子是原先就有的,楼下新开的两间,帘子就是现挂的。

金瓶梅疑难词辨析及解析(金瓶梅疑难词辨析)(13)

本文作者 孟昭连 教授

注 释:

[1]杨琳:《<金瓶梅词话>疑难校释》(1),《文化学刊》2017年第4期,第32页。

[2]周长楫编:《闽南方言常用小词典》,福建人出版社2007年版,第127页。又见周长楫、欧阳忆耘著《厦门方言研究》,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322页。

[3]吴连生等编著:《吴方言词典》,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5年,第271页。

[4] 徐珂编:《清稗类钞》第五册,中华书局,2003年,第2240页。

[5]徐新:《苏州闲话》,苏州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4页。

[6]杨增武主编;张光明,温端政编纂:《忻州方言俗语大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2年,第347页。

[7](清)傅山著:《傅山全书》第十一册“《红罗镜》晋阳川方言”条,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450页。

[8]傅山有“学海”之称,仅训注类的著作就有《老子注》《庄子注》《管子注》《荀子注》《列子注》《鬼谷子注》《公孙龙子注》《淮南子注》等。

[9]马春莲,林达编著:《河洛大鼓传统大书选》,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122页。

[10]唐云岗著:《唐云岗散文集》,西北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72页。

[11]夏柒月著:《爱情是个懒东西》,山东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14页。

[12]婉约著:《把你留在时光里》,春风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107页。

[13]《爱跩文的人》,衡阳人民广播电台编《历史故事选》,第273页。

[14]小米拉著《公主耍你铁了心》,珠海出版社,2008年,第17页。

[15]李荣著《方言存稿》,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165页。

[16]杨琳:《<金瓶梅词话>疑难校释》(1),《文化学刊》2017年第4期,第33页。

[17]梅节:《新刻金瓶梅词话校读记》第一回,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第10页。

[18]杨琳《<金瓶梅词话>疑难校释》(2),《文化学刊》2017年第6期,第43页。

[19](宋)王得臣《麈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5页。

[20](宋)孟元老著、邓之诚注:《东京梦华录注》卷五“娶妇”,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152页。

[21]《孔府档案史料选》十一,山东友谊出版社,1988年,第242页。

[22] 李申著:《徐州方言志》,语文出版社,1985年,第218页。

[23] 龚新贞主编:《嵩县志1986-2000》,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618页。

[24]张克宣等编著:《咱嘞河南话》,中原农民出版社,2013年,第140页。

[25]韩石山:《装模作样,浪迹文坛三十年》,陕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2页。

[26]吴振清:《河北、天津方言中元曲词语例释》,《语文研究》1997年第1期,第38页。

[27] 曹延杰编著:《德州方言志》,语文出版社,1991年,第151页。

[28] 张凯著;董业明,张雁主编:《枣庄方言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25页。

[29]何茂活著:《山丹方言志》,甘肃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360页。

[30]曹金刚等主编:《延庆方言》,北京市延庆县广播电视局,1994年,第28页。

[31]李行健:《现代汉语方言词语的研究与近代汉语词语的考释》,《中国语文》1987年,第3期。

[32]张远芬:《〈金瓶梅〉与鲁南方言》,《明清小说研究》第四辑,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6年,第183页。

[33]李申,王本灵著:《汉语大词典》研究,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228页。

[34]李漪云:《行者笔记》,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315页。

[35]杨琳:《<金瓶梅词话>疑难校释》(1),《文化学刊》2017年第4期,第36页。

[36]如《写作范例辞典》(81页)、《现代汉语形容词辞典》(206页)《新编小学生词典》(579页)《小学语文词语手册》(273页)《小学生多功能词典》(351页)《九年义务教育五年制小学语文词语手册》(710页)。

[37]杨琳:《<金瓶梅词话>疑难校释》(2),《文化学刊》2017年第6期,第42页。

文章作者单位:南开大学

本文由作者授权刊发,原文刊于《文学与文化》,2021,第一期。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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