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恋锅锅(巢湖往事锅锅哎)

作者:苏支超

家乡方言中,“哥哥gege”读“guoguo”。借用汉字注音,就是“锅锅”。“锅锅哎”就是“哥哥哎”。有时候,前一个“guo”读阴平,轻音;后一个“guo”阳平,重读,听起来特别亲切。

留恋锅锅(巢湖往事锅锅哎)(1)

家乡还有两个普通话里没有的词,这里还得介绍一下其一是“jiegai”, 用汉字注音就是“阶丐”。“阶丐”就是“今天”。普通话里有个“今儿个”。我猜测这个“介丐”就是从“今儿个”转化过来的。其二是“bai”。普通话里读这个音的字很多,例如,呗、白、拜、柏……但意思与家乡的bai相匹配的字,就是搜索不到,这里我只好用“败”来替用。“败动”就是“不要动”或“别动”。因此我猜测这个“败”很可能是“别要”两个字音合成的双音字——亦如北京话里的“甭”是“不用”两个字音的合成。

家乡话中读音不同于普通话的字词那就更多了。这里单说一个“气”,普通话读qi,家乡话读ci,用汉字注音就是“刺”。“客气”成了“客刺”倒无所谓;“气死人”成了“刺死人”就成了凶杀案了!

还有一个字:“尅”。“尅”不算方言,但在书面语里很少见,估计多数人不认识。“尅”读kei,动词,在不同的语境里有不同的解释。“尅架”就是“打架”。“尅不死你”,就是“揍不死你”。许多动词似乎都可以用这个“尅”代替,不同之处,似乎加重了语气。“打”就成了“狠打”,“揍”就成了“狠揍”。

以上不厌其烦的介绍,为的是推出一句话:“锅锅哎,阶丐我俩败客刺,闭着眼睛尅!”这句话里的尅,是“使劲儿吃”的意思。说此话的是我的弟弟支模,时间是1962年寒假我回家当天吃晚饭的时候。距今已经五十八年了!

尅就尅吧,还要“呗客刺”,还要闭着眼睛尅!尅的究竟什么呢?

留恋锅锅(巢湖往事锅锅哎)(2)

鲊肉!

鲊肉者,粉蒸肉也。那时候家乡都是大灶铁锅煮饭,有的是锅巴。把锅巴放在碓窝子(石臼)里磕磕碎,再添点五香和盐,就成了蒸肉的粉。这种粉,呈颗粒状。这些极小的颗粒,敷在猪肉上一蒸,吸足了油,饱鼓鼓,亮铮铮,再肥的肉,经过这一鲊,吃起来一点都不油腻,特香,特爽口。是家乡人最喜欢的一道家常菜。栽秧割稻,大忙季节,请人做事,人多,摆桌子也坐不下,干脆,大碗饭端在手上吃,哪里方便哪里坐,边走边吃也可以,要是碗头上有两块大餷肉,啊!那……怎么说喃!

记忆中那年寒假弟弟好像早我一半天到家。我到家那天,母亲有点不舒服。不舒服就是有点小毛病。什么小毛病?不知道。那时候头痛脑热,人们是不当回事的。都是糊里糊涂病了,糊里糊涂好了,哪能动不动就往医院跑?晚饭是弟弟做的。弟弟做饭的当儿,我在做什么?记不得了,袖手旁观?总不至于吧?最可能的是在和母亲说话。

母亲的床头,支着一个木箱,是充当桌子用的,灯盏之类就放在那上面。木箱的上方墙壁上,有个小窗户。所谓窗户,就是凿在墙壁上的小洞,再崁上了几根小木棍作护栏,如此而已。记忆中,每当母亲依在床头,和她说话时,我多半都是侧身坐在床沿上,面朝着的就那个窗户。估计那天也是这样。说了些什么,记不得了。印象中时间过得特快,好像没会儿功夫,弟弟就把饭菜做好了。菜很简单,就是一大钵子鲊肉。

一大钵子鲊肉就放在母亲床头的那个箱盖上,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弟弟侧身坐床沿,我坐长凳正面对着那个小窗户。母亲斜靠在床头微笑着说:“我这刻不想吃,你们吃就是了,我看你们吃就够了。”这里的“够”不是厌恶而是满足的意思。弟弟用筷子指着钵子里的鲊肉点点(乡音说“捣捣”),也不看我,就说了上面那句话话:“锅锅哎,介丐我俩呗客刺,闭着眼睛尅!”说时迟那时快,一块大鲊肉就尅进嘴了。

留恋锅锅(巢湖往事锅锅哎)(3)

“介丐”为什么“呗客刺”?“呗客刺”为什么在“介丐”?尅就尅吧,为什么还要闭着眼尅?明白了吧?有道“看菜吃饭,量体裁衣”,自古以来我们的主食都是饭,而菜是用来下饭的。看菜吃饭,就是要控制吃菜的量和速度,不要只顾吃菜,以至菜吃光了,饭还没全部下肚,更不可只顾自己,不顾别人。但“介丐”例外。“介丐”的餷肉多着哩!怎么吃也吃不完,用不着看菜吃饭了,尅!放开量尅就是了。

去年寒假回家,就听说过了年就要包产到户了。“包产到户”是农民的说法。政策的说法是“责任田制度”。现在想来这似乎很有点“文字游戏”的意味。试想,经过了多少次政策宣讲?多少次苦口婆心的说服教育?批批斗斗,磕磕碰碰,好不容易搞成了“合作化”,还“一大二公”,搞出了个“人民公社”——据说这是从社会主义向共产主义天堂过度的金桥,现在忽然间又一家一户地干起来了,岂不给自己打脸?政策说这不叫“单干”,叫“责任田”还加“制度”。这样说,对上对下似乎都比较好交代。哪知道上面的老人家明察秋毫,洞若观火,一眼就看到了要害:单干!什么责任田制度?就是刮“单干风”!后来“轰轰烈烈”了十年要打倒的走资派,其罪行之一就是要搞“三自一包”。所谓“一包”,就是“包产到户”。

包产到户也罢,责任田制度也罢,单干也罢,没有思想动员,无需说服教育,一开春,以户为最小的“战斗单位”,化整为零,各自为战,户主就是指挥员,全家老少齐上阵,就热热闹闹干起来了!与此同时,公社的各种饲养场也相继撤销。农民除了可以在自己承包的土地上自由地耕作,还可以自由地养猪,自由地养鸡、养鸭、养鹅!自由地赶集,自由地短途贩卖……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千方百计,绞尽脑汁,就是为了吃饱,穿暖,尽可能把日子过得更好一点。于是乎,大大小小的村庄,一时间,人欢马叫,鸡鸣狗吠,呼儿唤女,人来人往,一变冷冷清清而生机勃勃!这一年几乎家家都养了猪。到了年终,家家都杀年猪。和以往不同。以往杀年猪,总有些人家要出售一半,换点现钱采购年货,只留一半自己家享用。今年没有一家出售,吃!全留着自己家吃。母亲说经过了“困难时期”,现在人都想开了。就当没熬过来吧,吃!不吃白不吃!老天爷保佑你,再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对不住老天爷!不要不识好歹,弄得老天爷生气,说不定明天就叫你没了,划不来!

在家家养猪的背景下,母亲也和邻居合伙养了一头猪。在我们弟兄两到家前两天,请来了杀猪匠也杀了头年猪,分得了一半。那时连“冰箱”这个词,在人类的语言里还没产生。为了防腐变质,唯一的办法就是腌。母亲把大块的猪肉,码上盐,腌了一小缸。好在我们马上就放假回来了,提出来洗洗和新鲜肉一样。为什么“介丐”可以“呗客刺”?为什么“介丐”可以闭着眼睛尅?至此,该明白了吧?一小缸啊!少说也有三十多斤吧?大量供应,储备充足着哩!那天我和他也真的闭着眼睛尅了,他一块,我一块,一大钵子餷肉最后只剩下一块,实在是吃不下了。母亲是细心人,腌肉下缸时,每一块都是过了称的。后来当她晒肉时,发现我们俩吃掉的那一块是三斤半!

留恋锅锅(巢湖往事锅锅哎)(4)

“锅锅哎,介丐我俩呗客刺,闭着眼睛尅!”行文至此,耳际仿佛又响起弟弟的声音,而眼前则飘忽着他说这句话的表情:咀嚼着裹在口腔里转动的鲊肉,抿着嘴,笑眯眯地望着我的表情。而今!而今!而今弟弟呢?我的弟弟走了!2019年,12月5日,弟弟先我而而走了!尔今尔后谁还能这样喊我呢!锅锅哎,锅锅哎……他是弟弟,我是哥哥,但兄弟一场,他给予我的多,而我给予他什么呢?他给予我的是关爱和帮助,而我给予他的却是焦虑,忧愁,不安和思恋……他深沉地爱着他的每一个亲人,爱的是那样的无私,以至于常常不给自己留下一点余地!他是母亲的好儿子,是我和姐姐的好弟弟,是孩子们的好叔叔,他妻子的好丈夫,女儿的好爸爸!我们都喜欢他,他是极其平凡的人,但却是难得的好人。假如真的有来生,我希望我们还是兄弟,但让他做哥哥,我做弟弟,希望我能像他那样做一回弟弟,我能做到吗?

啊!弟弟,你在哪里?你好吗?

最忆是巢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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