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梦之人是什么意思（醒与梦乱弹之四）

前文所引头条好友“快言凡语”的诗句：“梦里俗事务，醒来同一途。”接着提出一个问题：“不知当下者，谁似今日吾？”这个问题应该带有普遍性，所以“似吾”者想必大有人在，包括笔者在内，前文已有交代，这里不赘。然而，“快言凡语”又提出一个问题：“不知当下者，几人不似吾？”也就是醒与梦感受不同，醒甜梦苦，或者醒苦梦甜。这种情况不能说没有，“做梦娶媳妇”也确实存在，只不过不如醒梦一致或相近、相似更普遍。而在逻辑上，则可以作出这样的推导，极而言之，也可以作出这样的假设。缘此，笔者又戏作五言两则：

梦里夸富贵，醒来服苦役。

醒梦各参半，身家即中产。

梦里服苦役，醒来夸富贵。

醒梦一调和，幸福差不多。

有网友读了，觉得可以当一篇《醒世恒言》看——这是我的话，他的意思是应该引起人们的警觉。我理解他的意思：一方面，如果说梦是主观的，带有精神生活的含义，那么醒时的生活则是客观的，或者主观见之于客观，带有物质生活的含义，如此说来，仅有物质生活是不够的；另一方面，也许有人做着黄金梦、豪华梦，并为此付出不少心血，烧掉不少脑细胞，结果得到的幸福不一定多，而带来的烦恼却不一定少。——窃以为如此理解更深一层，姑且不论。至于上述我那不成其为诗的诗，也不敢掠美，其思想不自我始，而源自古人和洋人。

先说古人，《列子·周穆王》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周王朝的执政大臣尹氏大肆聚敛财富，驱使他家的仆役没日没夜地劳作，所谓“侵晨昏而弗息”。其中“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弥勤”，虽已年老力衰，而所受役使反倒更加繁重。老役夫白天哼哧带喘地做事，夜里则疲惫熟睡，“精神荒散，昔昔梦为国君。居人民之上，总一国之事。游燕宫观，恣意所欲，其乐无经（限）”。醒来继续受役使，干重活儿。有人“慰喻其懃（辛苦）”，也就是体恤他的辛苦而安慰他，他说：

“人生百年，昼夜各分。吾昼为仆虏，苦则苦矣；夜为人君，其乐无比。可所怨哉？”

老役夫看待夜与昼、梦与醒的关系像个哲学家，认为梦中的幸福也是幸福，且与白天的幸福具有同等价值；他意识到自己醒时的痛苦在梦中得到补偿，所以心理比较平衡，而不觉得苦不堪言。他的主人尹氏则“心营世事，虑钟家业，心形（身体）俱疲，夜亦昏惫而寐。昔昔梦为人仆，趋走作役，无不为也；数骂杖挞，无不至也”。睡梦中不停地说着梦话，痛苦得直哼哼，直到天亮才停下来。对于梦中的痛苦，尹氏并不因其虚幻而不在意，而是以为病痛，并向其友倾诉。其友开导他说：

“若位足荣身，资财有余，胜人远矣。夜梦为仆，苦逸之复，数之常也。若欲觉（醒）梦兼之，岂可得邪？”

尹氏的朋友似乎更加明哲，所谓“苦逸之复，数之常也”，带有辩证法因素，认为痛苦与幸福相依相伴，是一种规律。尹氏在现实中享福、在睡梦中受苦很正常；企求醒与梦、昼与夜两全其美，只有幸福而没有痛苦，是不现实的。尹氏听了其友的话，对老役夫的疾苦有所体谅，于是“宽其役夫之程，减己思虑之事，疾并少间（瘥）”。也就是减轻老役夫的工作量，改变自己在名利权位上的过度思虑，病痛得以稍减。

这个故事的意义，一是把幸福视为非物质的、精神上的，主观的，或来自客观的主观感受。二是蕴含着这样的人生哲理——

人生无足境，幸福总是相对的，想把好事占全了，不分昼夜、无时无刻不在享受财富和尊荣，那么正如尹氏的友人所说：“觉梦兼之，岂可得邪？”另一方面，不幸的人也不可能事事不幸，仆人由于不受“大治产”的欲望驱使，没有财富的负担，精神上可能轻松一些，因而白天的辛劳也许可能换来夜晚的好梦；主人由于追求财富的欲望永远得不到满足，并且巨大的财富也带来沉重的精神压力，因而每日的威福可能换来每夜的噩梦。这实际上是一种人生补偿原则，符合古人所谓“损有余而补不足”的天道。

《列子》一书相传是战国思想家列御寇所著，但学界公认为伪书，实则东晋张湛编纂。张湛生活在两晋之交，据说他于永嘉之乱即西晋覆灭时避乱江南，得《列子》多卷，“参校有无，始得全备”；实则辑录整理了先秦的有关材料，阐述的大部分是魏晋时代的思想，包括他自己的思想。所谓周之尹氏，当取自《诗经·小雅·节南山》所讽刺的周王朝执政大臣尹氏，作为国家柱石，于西周灭亡、平王东迁后留守镐京。《列子》的上述故事其实是一篇寓言，所反映的未必是奴隶制条件下周王朝，不过中国商品交换源远流长，《诗经·瞻卬》“如贾三倍，君子是识”的诗句，反映的就是西周时期的情况，所以“周之尹氏大治产”也完全可能。

（作者简介：焦加，原某报高级编辑、高级评论员。从事编辑工作34年，任评论员26年。所编栏目获首届中央主要新闻单位名专栏奖、首届中国新闻名专栏奖，个人获第二届韬奋新闻奖提名奖。所撰评论在全国性评奖中获奖数十次。编辑出版该报杂文系列近20种，写作出版杂文集《亲自读书》等4种，其中《亲自读书》一文入选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张志公主编初中第六册《语文》课本。近年致力于系列文史随笔写作，出版了《我眼中的风景——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