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故事全文(与子成说全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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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二月初八,宜嫁娶。关东城秦顾两家大婚。晃晃悠悠的花轿拖着十里红妆浩浩荡荡地一路跨街而过,奔向了城东帅府。这嫁妆声势浩大,在整个华夏怕也是独此一份。人们纷纷感慨,不愧是顾家,家财万贯,富贵显赫,连帅府也要来结一份亲。这一方面跟本地世家打好了关系,另一方面,也获得了一份堪当大用的财力。这厢婚嫁队伍一走,顾家正室房里就传出了喊打喊杀的吵架声。正房太太赵氏趴伏在地上,哭喊得好不委屈:“她一个庶出的闺女,凭什么要安排这么多嫁妆!”顾老爷气得心口疼,哆嗦着手指骂道:“要不是你不好好管着自己闺女,让她跟洋鬼子跑了,怎么会到这种地步?给顾家丢脸不算,还让秦家下不来台!那嫁妆非但不能省,还得出双份!”两人摔摔打打,热闹的不行。偏室这边却愁云惨淡。沈夫人听着迎亲队伍越走越远,不禁双眼发红,落下泪来。自她嫁进顾府,身体便一直不好。娘家日渐落魄,她就这一个女儿,原本只盼着她嫁个平常人家,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也就算了。谁知道,要嫁入那个吃人的军爷家。那个姑爷一看就是不好相与的,帅府内肯定更加龙潭虎穴。她苦命的女儿,可怎么撑得下去!顾昭君一身繁复的大红嫁衣,硬撑着头坐在婚床边,心里暗暗发苦。她是庶替嫡嫁,固然清楚日后的艰难,可万没想到,连出嫁这日,也讨不得好处。“少夫人,少爷到前厅待客,您就在此等候吧。”丫鬟细声细语地说完,就带着一干婆子下人离开了。房门一关,外面就传来零零碎碎地谈笑声。“你是没见,时辰没到,咱们少帅领着一支武装队就去了,那清简的,都不像要娶妻!”“是啊,轿夫脚力差,跟不上少帅的马,“花轿都歪了!”“你看嫁衣拧巴在一起!别提多寒碜了!”“这没法子,谁让她是个庶出的,当然配不上咱们少爷,能嫁进帅府已经走了大运,还指望气气派派地当上少帅夫人?痴心妄想。”嘲讽的话字字如刀,直直戳进了顾昭君心里。她咬咬牙,将满腔悲戚悉数咽下。是庶是嫡,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那男人如何对待,她更是没有半分期许。只是,母亲疾病缠身,她既已出府,定要想尽办法,将她从顾家那个火坑中救出来。

这才是当务之急。不过,顾昭君咬咬唇,府中下人都敢这般欺辱她,可想而知,今后的日子只怕会更加难过。果然,桌上的红烛燃了一半,门外才响起了登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在婚床前停下。透过盖头的缝隙,可以看见一截被皮革包裹的修长小腿。顾昭君撑着发酸的脖子,努力顶着满头重物,坐得端直。新郎却迟迟不掀盖头。又是折磨么?顾昭君眼眶发酸,却也只得咬牙硬撑。在她终于要坚持不住时,一只带着白手套的大手猛地出现,捞起带头下摆,轻轻一挥便甩在了一边。没有了遮挡,一股醇香的酒气扑面而来。顾昭君怔愣地抬头,不由得心里一紧。男人的军帽已经摘下,利落的短发衬着刚毅的俊脸,显得更加英气勃发。一丝不苟的军装严谨地扣到脖颈,宽阔的肩背,劲瘦的腰身,一双长腿笔直刚正地站在那里,犹如开光的利剑。十足危险。秦戈肃着脸直直看着略施粉黛的新娘,薄唇微抿,开口时嗓音已经带了沙哑。“久等了。”他沉声说完,便伸手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顾昭君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一双大手按倒在了床上,男人的俊脸猛地放大,紧接着,口中便被渡了一口醇酒。冷冽的酒香混杂着男人热烈的气息,让她意识一时恍惚。再清醒时,床帷已被放下,男人一手按着她,一手解开了领口的纽扣。“少,少帅……”顾昭君有些发慌,这人的目光太过瘆人,仿佛一头出笼的野兽,顷刻间便要把她吞噬殆尽。然而不容多想,男人便俯身啃上了她的唇,狂热的情潮席卷而来,她被裹挟着浮浮沉沉,再也无力挣扎。

2*

疼。顾昭君朦胧醒来,意识中就这么一个字。全身酸疼,青青紫紫,简直找不出一块好皮肉。她硬撑着爬起,身侧早就空无一人。脑中猛地闪现出一双深如古井的黑眸,她不禁打了一个冷颤,身上的痛处愈发明显了。秦家少帅果然心怀不忿,昨夜那种动静,分明是带着怒火要把她往死里折腾。就因为,她是一个庶女?顾昭君忍下心酸,慌张地穿起衣物,去给公婆敬茶。按道理,晨省这杯茶,是要同丈夫一起敬给公婆的。但帅府自有帅府的规矩。两个当家男人一早便往军营赶,只留得新婚妻子和婆婆面面相觑。顾昭君忍着不适跪得笔直,低头等着婆婆训话。刚嫁进第二日便起的迟了,这顿罚怕是免不了。谁知等了半响,头顶却悠悠传来一句:“起来吧。”王秀云淡淡地抿一口茶,望着她乖巧的发顶,心里感慨万千。没想到,儿子真把这个丫头娶了回来。她亲母沈如画本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其父曾与她的父亲同朝为官。朝廷瓦解后,便开办工厂,做起了生意。在关东省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人家。帅府与顾家长房嫡女结亲,原本相中的就是沈如画的女儿。只可惜那年工厂突然意外爆炸,沈家霎时一落千丈。而趋炎附势的顾家老大为了跟政府攀亲,竟将交通部长的女儿扶了正。可怜沈家嫡女,竟成了顾府侧室。这丫头,也随母亲一道,成了庶出的闺女。“起来吧。”顾昭君惶恐地低下头:“误了时辰,该受罚。”王秀云笑道:“戈儿已经递过话了,你身子不适,晚起会儿也无妨。”少帅?顾昭君心里惊疑不定,他竟会为自己解围?王秀云瞥一眼她的侧颈,轻咳一声:“话虽如此,你既已进门,便是堂堂正正的少帅夫人,有些规矩,该守还是要守。戈儿年轻气盛,又刚回国不久,你要多束着他,切不可再如今日这般不修边幅,惹人笑话。”顾昭君脸上发红,尴尬不已,又无从解释,只得答应下来。王秀云也不多为难她,话头到此便作罢,语锋一转,交代起了帅府的杂事。顾昭君屏息凝神,一五一十牢记下来,便告辞回了住处。丫鬟们对她依旧冷眼以待,见她回来,纷纷退了出去。顾昭君面不改色关上房门,瘫在床上舒了口气。大帅夫人对她没有成见,让她稍微安心。至少,婆婆这关是过了。她沉思半响,从袖口摸出一张单子,上面密密麻麻列着地契房产,银两几何。都是顾家给的嫁妆。接下来,就是跟她的少帅夫君摊牌了。关东军军营。正在练操的士兵们惊恐地看着少帅笔直地走向实验室,长腿一伸,一脚踹开了铁皮门。

哐当一声,把里面正在做实验的金发药剂师吓个半死。“秦!你搞什么……”安德烈扔了手中的试管,气冲冲地吼道。可话没说完,就被来人的表情震慑地住了嘴。高大的男人瘫着脸,眉梢眼角却写满了春风得意。安德烈:“……”“秦,”金发男人搓搓手,一脸谄媚道:“我出的主意,让你抱得美人归了吧?”秦戈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安德烈嘿嘿一笑:“那我的研究经费……”男人冷冽的眸子微眯,沉声道:“缩减一半,可以考虑。”安德烈闻言气急败坏:“你这是卸磨杀驴!我大费周章安排顾大小姐跟美国佬跑路,还教你怎么在新婚第一晚给人留下好印象,你就是这个报答朋友的?!”“顾雪曼本来就有心出海,你只是推波助澜。”秦戈并不领情,“不过新婚初晚的意见还算中肯,我答应你一半经费。”说罢正正帽檐,握着佩剑转身走人。安德烈看着男人洋洋得意的背影,在心里咬牙切齿:“狡猾的华夏男人!以后再别找我支招泡老婆了!”

3*

南北战事稍歇,各地军队的征调却仍是频繁。秦家作为关东帅府,锋芒毕露,自然更不敢掉以轻心。秦戈马不停蹄地忙完军营的事,转身就往家里赶,留下一众部下大眼瞪小眼。“臭小子。”谁知刚踏进家门,就被秦大帅拦在了院里。秦壮汉土匪出家,挺阔的身板比儿子宽了一圈,右脸上横着一道刀疤,杀伐果决地悍匪气质丝毫不减当年,一身戎装硬是被他穿出了一股粗野的痞味儿。他站在书房门口冲秦戈喊道:“给老子进来!”秦少帅双脚一并磕了个军礼,脱下军帽跟了进去。书房正墙上挂了一副巨大的地图,铺就着平坦的山河万里。几道和缓的曲线上,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地名关卡,防卫驻军。各方态势一目了然。“南边开始有动静了。”秦大帅背手望着地图,沉声道:“还不到半年,这群矮子就等不及了。”秦戈抿抿唇,漆黑的双眸翻涌起风浪:“父亲,北方亦不可懈怠。”秦大帅皱眉:“毛子又要犯事?”“已有流民入关,不可不防。”“啧。”秦大帅一抹板寸头,脸上的刀疤越发狰狞:“有胆子来,不留下一层皮,就别想轻易走咯!”秦戈肩膀挺直,利落地行个军礼:“儿子定率军抗敌,当仁不让!”秦大帅欣慰地点点头,突然灵光一闪,转身冲他咧嘴笑道:“听说,你昨个儿娶媳妇,闹出不小动静?”昨日南边紧急调兵,他在军营商量战局呆到饭点,回来时儿媳妇已经被请到婚房,到现在也没见着一面。本来有太太在家照看,他是放了一百个心的,谁知,今早刚出门耳朵边就溜进杂七杂八的传言来。“你娶个媳妇,那么找急忙慌干啥?她还能长翅膀飞咯?”贼小子,不等吉时也就罢了,竟然连娶亲队伍都不带,领了个警卫班就去了,这下把帅府衬得磕碜的。“听说人新娘子的花轿都快跑翻边儿了,没把人颠出来吧?”秦大帅一脸坏笑地连声追问,秦戈硬是瘫着张脸,抿唇不答。他太了解这个土匪爹了,但凡能打趣的,都逃不过他那张嘴。但是这次不行。他自己的媳妇,容不得别人戏耍逗趣。他爹也不行。秦大帅问了几句,都被儿子那张冷脸怼了回来。他在心里闷声大笑,这面瘫儿子,逗起来太有意思了。“顾家老大那个嫡出的闺女跟人跑了,你有怨气也不能往人家姐姐身上撒啊。”终于,这话不知惹毛了秦戈哪根神经,让他俊脸一寒,顾不得礼数就开口呛声道:“今日回府还没跟母亲请安,父亲这些话,我会如数带到。”“哎,别!”秦大帅想起自家那位官太太就一阵脑门疼,忙要把人叫住,却见儿子笔挺地行个军礼,一脸寒气地转身就走人了。这贼小子!秦家晚饭吃得十分尴尬。公公和儿媳第一次见面,按理说不应该太过冷场,但是饭桌上却一片沉默。因为秦少帅的脸色太吓人了。王秀云瞥了一眼儿子,手在桌下狠狠拧了一把丈夫的大腿。秦大帅嘶了一声,冷汗差点下来。“昭君啊,”他讪讪地冲儿媳妇笑,“在帅府待得可习惯?”顾昭君来了左右不过两天,被这么没头没脑地一问,一时也不知道回什么好,只得乖巧地点点头道:“习惯的,娘和……少帅,对我很好。”“啊,那就好,那就好。”秦大帅傻笑着点头,还想再问点啥,一旁的儿子突然扭头对顾昭君道:“吃饭。”他瘫着张脸,两个字说地又冷又冲,直把顾昭君吓得一个激灵。她低头扒着白饭,心里苦涩难堪。秦少帅此举,是在警告她,不要跟秦家人过多交涉么?可当着父母和下人的面这样,让她以后还怎么在帅府生活下去?顾昭君一时间思绪翻飞,心酸不已,连带着白日里建立起的那点信心也尽数崩塌。就凭她如今的地位,别说跟少帅谈判了,连多说一句话都是难的。秦戈见她碗里米饭下去不少,菜却一点没动,不由得皱眉,伸手给她夹了一筷子鸡肉。寻思着,是不是要再请个厨子来?而顾昭君垂着头心思乱涌,根本没注意到这难得的温柔。唯有大帅夫妇相互一视,无奈地摇摇头。

4*

翌日,顾昭君起了个大早。身侧的位置早就空了,她扶着腰两腿打颤地下床,心里叫苦不迭。这秦少帅不知是不是没碰过女人,一到晚上就如狼似虎,动作急躁粗鲁,偏生耐性又强,简直要把她折腾掉半条命。这才第二天,她都有点难以忍受,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硬撑着梳洗完,给大帅夫人请个安,就开始收拾准备。今天是回门的日子,她已经不指望秦戈能回来了,但独自到顾家去,至少不能失了体面。钱财礼品准备妥当,顾昭君带了个贴身丫鬟,两个粗使婆子,就要出门。却被帅府管事拦在了门外。“少夫人,”管事恭敬道:“少帅临走时交代,让您稍等些时候,同他一道出门。”“少帅?”不等顾昭君诧异,不远处就传来喧腾的马蹄声。一队轻骑冲破晨雾疾驰而来,打头的男人身影欣长,戎装整齐,结实的大手挥舞着皮鞭急急催马,宽檐下一双黑眸幽深如潭。静似古玉,动如飞剑。这个男人足以轻易让任何女子倾慕。顾昭君看得入了迷,直到秦戈翻身下马来到她身边才恍然回神。“站这里做什么?”秦戈皱皱眉,大手将她肩头的湿气拂去。“啊,今日回门,要早些上路……”顾昭君忙低头回道,脸上有些赧然。“不急于一时。”男人说着,向身后摆了摆手。几个大兵上前将丫鬟婆子手里的物件接了过来,结实地捆在马上。顾昭君怔忪地看着他们利落地上马,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这是要……骑马去?突然身子一轻,竟被秦戈捞起膝盖牢牢抱在了怀里。“少帅!”顾昭君惊呼一声搂住他的脖子。“这是要做什么?!”

秦戈低头看她,疑惑道:“你自己上的去?”良马足有七尺高,她一个女子自然上不去,可……顾昭君有苦难言,她昨晚刚被折腾了半宿,现在骑马不是要了命么!这人就非得折磨她才行?!“少爷!”管家忙跑过来拦道:“夫人吩咐,今日开车过去,司机已经等候多时了!”秦少帅看看管家,又看看怀里的一脸难色妻子,缓缓弯腰把人放了下来。“备车。”他僵着脸说完,把腰上的马鞭抽出来折了几折,扔给了警卫员。两辆德国造阔气地开了出来,秦戈跨着长腿笔直地坐在后座上,瘫着脸不做声。顾昭君偷偷瞥他一眼,默默地低头,面色十分恍惚。她,刚刚是眼花了么?可她分明看到少帅的耳根,竟然诡异的红了?车子驶出多远,管家才擦擦额头的汗。这位主明明没进过山寨,秉性却跟他的土匪爹一模一样,在马背上野惯了,连带着媳妇也要扛上去。幸好有夫人在……帅府和顾家,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走着去要花小半日的功夫,开着车自然须臾就到。顾大老爷领着一干家属已经等候多时。

见车驶进来,脸上不显,心里却着实吓了一跳。两辆的德国造,后面还跟了一队警卫大兵,简直气派到了极点。这秦家,对他那个庶女这么满意?“爹。”顾昭君下了车,对着顾城文淡淡行礼。“唉。”顾大老爷忙点头,殷勤地把人往里让,“好孩子,进去说话。”顾昭君心里冷笑,面上不露痕迹的低头垂眉,一副乖巧的模样。正厅里坐满了人,几房太太都乐呵呵地迎上来,一脸和气。顾昭君一一行礼,秦戈自始至终冷着脸,目光都没垂。他身份金贵,旁人自然不敢有异议。顾昭君环视一周,心里突然咯噔一下。“爹……我娘亲为何不在?”顾城文面色一滞,犹豫着没有开口。这时,他身后的顾大夫人走上前来笑道:“哟,几日不是反春寒么,你娘她昨日吹风,受了些凉气,我就让她在院子里休养着,免得病上加病。”她三言两语,倒是把好人装了个彻底。顾昭君才不相信。她回门这样的大事,母亲定是十分放在心上的,她素来重礼,哪怕拖着病体,也会撑着身子到正堂来,绝对不失丝毫体面。如今缺席,定是病况严重,有心却无力!母亲体弱不假,可她出门时还好好的,两日不见,怎么就卧床不起了?顾昭君越想越心惊,连带着目光都凌厉起来。难道她刚一出门,这毒妇就对她娘下了狠手?!

5*

秦戈隐隐察觉到身边人有些不对,冷冷扫了一眼顾城文和顾大夫人,伸手握上了妻子的肩膀。“怎么了?”顾昭君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低头敛去了心头的愤怒。“没事,”她不动声色地避开男人的掌心,对着面前的二人行礼道:“爹,大娘,我想去看看娘亲。”“应该的,应该的。”顾城文连连答应着,目送她去了后院,回头冲秦戈笑道:“少帅,咱们坐下说话,坐下说话。”方才两人的小动作,他尽数收在眼底。顾昭君如何他不在意,这秦少帅眼里的关切却作不得假。看来,他还是很中意他这个闺女的。顾城文在心里打着算盘,那,他大儿子的晋升,也就是递个话的事儿了。秦戈站在原地,攥着手掌,脸色更冷了几分。虽然作为女婿也该一并去探望岳母,但后院终归是女眷住所,他一个男人是不便进去的。他抿抿唇,转身直挺挺地在客位上坐下,瘫着脸不发一语。顾城文开了几次口,都被一阵沉默驳了回去,心下万分尴尬,忙往一旁打眼色。顾大夫人攥着手帕,微微颔首,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这厢顾雪曼疾步往侧院赶,没进正门就见满院萧索,连个打下手的丫鬟都没有,不禁眼眶发红。她在的时候还能护着母亲,而今刚出门,她就被欺辱到如此地步。屋内传来一阵嘶哑的咳嗽,顾昭君心里一颤,哑声叫道:“娘!”沈如画侧躺在床上,咳地满脸通红,一见她就落下泪来。“君儿……”“娘!”顾昭君扑过去颤声道:“你怎么病成这个样子!”她慌里慌张要去找大夫,却被一把扯出袖口。“君儿,”沈如画搂着她痛哭出声,“你,你快回去跟少帅和离吧!”“怎,”顾昭君大惊,“怎么了?娘,你为何这样讲?”沈如画只是哭着摇头,半响说不出一句话。“你是听到了什么谣言么?”顾昭君小心翼翼地抚着她的背,安慰道:“娘,那都是假的,我在帅府很好……”沈如画支起身子,泪眼婆娑地摸着女儿的头发,“君儿,你别骗娘了。成亲那日的事情,娘都知道。”顾昭君喉咙哽住,苦涩地低下头。“娘不图你大富大贵,只盼着,你能平乐安顺,哪怕嫁个寻常人家,也好过如娘这般,一辈子受人欺辱。”她说到此处,像是又想起什么,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咱们抢不过,争不起,就躲得远远的……”顾昭君越听越疑惑,争什么,抢什么?她从未想过跟谁拉扯啊!“呵,知道就好!”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嗤笑,顾大夫人施施然走了进来,见这母女俩可怜巴巴地抱作一团,心里更加畅快了。“我劝你啊,回去趁早跟少帅吹吹枕边风,给咱们顾家捞点好处,否则哪天失宠搭不上话,不说帅府嫌弃,顾家更容不下你!”顾昭君最见不得她这幅趾高气昂的样子,当下怒声道:“你这是何意?!”“呵呵,你要是知道点好,就去劝劝少帅,多多提拔我们家康儿。你弟弟的高位坐稳了,对你对顾家,都有好处。”顾安康,顾大夫人的第一个儿子,去德国留学归来,被顾大老爷给予了厚望,硬是砸钱砸出个官位来。只是自己本事太小,脾气又大,去哪儿都招人烦,最后被调到热河,一个不痛不痒的职位上混日子。哦,这是要让她撺掇少帅,给他升迁?净做美梦!顾昭君冷笑一声,缓缓站起身:“大娘,你怕是忘了,我如今的身份。”她脸上还带着残泪,眼神却锐利如刀,纤细的身子骨透着不怒自威的高位气质,生生压了顾大夫人一头。“身为帅府少夫人,自然要为帅府着想,顾家又算个什么东西!”她这话说的破釜沉舟,丝毫不留情面,直把顾大夫人气得两眼发红。“你,你个小贱人!”顾大夫人抖着手,咬牙切齿道:“你以为你能猖狂多久!秦少帅娶你也不过一时兴起,等到我女儿回来,你还能稳坐妻位,当什么少夫人?!”

6*

顾雪曼?顾昭君皱眉,她不是跟洋鬼子私奔了?这是要回来?可,这跟少帅有什么关系?难道她还以为,一个名声败落的女儿家,帅府会要?“君儿!”沈如画突然惊慌失措地拉住她,急道:“切不可说这样的话!”再怎么说,她还是姓顾啊,没有娘家人撑腰,更会让夫家看不起。她扭头冲顾大夫人歉声道:“妹妹,看在一家人的份儿上,你就大人有大量,不要跟小辈计较。”“娘!”顾昭君拉住她,恨道:“你何必这般委屈!”她已经看清了,就算不说狠话,顾家也不会照拂她!更不会对她娘好半分!那她又何苦受这份气!“娘,我去跟少帅说,今日便接你出去!”“你不懂啊君儿,你不懂……”沈如画死死拉住她,哭着摇头:“少帅他不会向着你……”顾昭君坚定道:“他好歹是我丈夫,不会坐视不管。”再不济,她就拿嫁妆去换,去求,总不怕他不答应。“我看你还是听你娘的话吧,小贱人。”顾大夫人轻哼一声,从怀中拿出一份信件丢过来,“看看吧,这是康儿从北边发来的电报,你的好日子要到头了!”规整的黑字密密麻麻,还带着电报独有的墨香。顾昭君逐字逐句看下来,一颗心掉进了冰窖里。没想到,顾安康和少帅,竟然是同学!出国留学期间两人便认识,彼此多有往来,并于一年前一同返国。最重要的是,秦戈留学期间就多次对他表示,自己对顾家大小姐倾慕多年,回国后便要求娶佳人!顾家大小姐!顾雪曼!少帅竟然对她有情?!顾昭君脸色惨白,双手也抖得厉害,脑子里一幕幕闪过秦戈和她相处的画面。

原来,那一次次的羞辱,折磨,不是嫌弃她庶女的身份,只因不喜!那又为何要娶她?!气急败坏?不甘报复?她反复思索着每一个可能的理由,但哪一个都叫她遍体生寒,伤痛彻骨。顾大夫人冷眼看着,嘴上讽刺道:“知道了吧?你这正房太太,当得多可笑!少帅哪里把你当半根葱?就你,恬不知耻的拿这层身份当门面,忒不知羞!”她挥着手帕洋洋自得,“哎呀,等雪曼回来了,纵使秦家不愿意,少帅肯定是要抬她进门的,到时候,你这少帅夫人的位置,还能保得住?”一声声讥讽穿耳而过,顾昭君被刺地太痛,反而完全冷静下来。她捏着电报,一片片撕得粉碎,挥手撒了出去。纷纷扬扬的纸片中,顾大夫人惊恐地看到了一双冰凉的眸子,带着寒光,将她浑身的血液都冻结。“什么样的妈什么样的闺女,只会做鸠占鹊巢的贼事!”顾昭君直挺挺地怒视她,一字一句铿锵道:“我的位置,不是求来的,是她自己瞎了眼要让!”“我既然坐了,就会坐到底!”“有本事,你让她来抢抢看!”她不是沈如画,只会做没有脾气的大家闺秀,被人踩在头上也只会咬碎牙往肚子里吞!大不了鱼死网破,她也不会让这个该死的女人得偿所愿!

7*

回府路上,顾昭君脸色一直很不好,她低着头默不作声,脑子里思绪万千。虽然她请了大夫,也放狠话威慑过那个女人,但一日不把母亲接出府,她便一日提心吊胆。必须要,早点跟少帅摊牌了。秦戈沉默良久,突然出声道:“后院发生了什么事?”他扭头直视妻子:“你脸色不好。”顾昭君微微一愣,下意识摇头:“没什么,只是母亲生病,不能在身侧照顾,我心难安。”秦戈眉头一皱,直接道:“那接到帅府便可。”顾昭君呆呆抬头:“什么?”秦戈认真重复:“将岳母接到帅府。”

  这,顾昭君瞪大了眼,她父亲健在,把她娘接到女婿家,不是明摆着打顾家的脸么?她倒不是心疼顾家,只是于礼不合,跟大帅夫人也不好交代啊!忙连连拒绝。秦戈沉默了会儿,道:“我知道你与大房不和,岳母在顾家也会受欺辱。这样吧,我另辟一个院子,以养病的名义将她接出来,以尽孝为名,顾家总不好再说什么。”他似是不常说这么长的句子,语气干瘪平静,听在顾昭君耳里却如炸雷一般。她张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是,怎么回事?这人不是,只想报复么?怎么会突然对她这么好?秦戈久久听不见回音,有些犹疑地看向她:“怎么,这也不行?”他久在海外,这些个传统的人情世故早已不熟悉,成亲那日就办了错事,被母亲一通训诫,这次,又说错了?他抿着唇,有些懊悔,正要开口弥补,就见妻子突然仰起脸,冲他绽开一个舒朗的笑容。“不,行的,我……很感动,谢谢你。”顾昭君着实感动,无论他如何看自己,但此时此刻,他确实是一个好丈夫,好女婿。这就够了。她弯眉一笑,一双杏眼透着万千芳华,吹弹可破的皮肤上,勾起的粉唇越发诱人。秦戈内心突然翻腾起一阵燥意,连着身体也热了起来。他猛地转过头,伸手压低了帽檐,僵着脸不做声了。顾昭君不解,却也没再说什么。刚驶进大门,秦戈推开车门,逃也似的骑马往军营奔去。顾昭君望着他绝尘而去的背景,心里疑惑越来越大,最终摇摇头,什么也不想了。一天之内心情大起大落,她太累了。去跟大帅夫人递个话,便回到房间,卧在床上沉沉睡去。意识消失的前一刻,还在想,无论少帅说的是真是假,等晚上回来,一定要跟他说清楚才行……昏昏沉沉中,身上突然一凉,紧接着便是一阵刺痛。顾昭君惊惶地睁眼,就撞进一双翻涌着欲浪的漆黑眸子里。男人还穿着整齐的军装,大手却不老实地解开她的盘扣。秦戈低头撕咬她的脖颈,沙哑道:“再笑一下。”“什……嗯!”剧烈的疼痛袭来,她紧咬着下唇,额上冒出一层冷汗。这人,还是这幅野兽秉性!秦戈不再多话,掀起滔天的狂热来。厮磨到夜半方歇,顾昭君疲累地眼皮都撑不开了。她隐隐觉得,比起前几日,这男人似乎更加禽兽了!非逼得自己哭喊出声才肯罢休一般,还趴在她耳根一个劲儿地说着什么笑一个!当她是倚门的窑姐么!?内心千般不愿,但是身子却再也撑不下去,双眼一合,便陷入了沉睡。没有看到平日里冷脸待人的男人正直直看着自己,黑眸中满是柔情蜜意。

8*

军人办事最重效率。不到月底,秦戈就找到了合适的院子。大帅夫人知道了也没说什么,只是交代,去顾家接人,礼数要周到些。一来是亲家,二来,顾城文毕竟也是关东有头有脸的巨富,惹恼了对谁都没有好处。秦少帅军礼一磕,算是记下。到了接人那日,只见两列大兵骑着骏马,个个肩扛礼枪,捆着大红绸布,护住当中一辆德国造,浩浩荡荡就开进了顾家。这铺张的阵势,不知道的还以为秦家要再去抬一房正太太。顾昭君:“……”秦戈独自骑着白马走在队伍最前列,神色肃穆,腰杆笔直,活脱一个少年枭雄,英姿飒爽。他来到顾家大门前,利落地翻身下马,抬手给前来迎接的顾老爷行个标准的军礼,便来到车前,将顾昭君让了出来。顾昭君此时已经不忍心看顾城文的脸色,只得低头欠身道:“爹,女儿想把娘亲接出去调养几日。”顾城文前日见到拜帖还满心怨愤,如今被秦戈这么一搅合,哪里还发作的起来,只能僵着脸应道:“好说,好说。”几人一道进府,刚抬脚,后面一溜大兵就开始朝天鸣枪。震耳欲聋地动静加上满溢出来的火药味儿,把顾大老爷惊地腿肚发颤,再不敢想发脾气逞威风的鸟事。一进正厅就急忙让人将二太太扶出来,赶紧随这位阎王姑爷一道出了门。众人陆续散去,顾大夫人才黑着脸从后院出来。“这小贱蹄子,是真没把顾家放眼里!老爷还在就敢明目张胆接太太出门,这不是欺负人是什么?!”“好了,你就别惹是生非了!”顾城文脑门都疼,“让秦家人听见,又是一桩记恨。”“我说都不能说么!她沈家两个贱女人,卷完嫁妆就拍屁股走人了,还不能让人说了!?”“那还不是你闺女的错!”一提到嫁妆顾大老爷就心肝疼,那可是顾家两年的流水,一股脑白送了人,到现在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还说你那宝贝闺女才是少帅的心头好,我怎么只见他护着庶女跟顾家作对!”顾大夫人张张嘴,这时也没话说了,她揣测女儿和秦戈的私情,全是看那封儿子寄回来的信,要实证确实是没有的。“哎呀,姐夫怎么发这么大火?”这时,一个身穿西服的男人缓步跨进门,将礼帽一摘,露出张玩世不恭的脸,笑盈盈地看着二人。顾大太太惊喜道:“敬萧?你何时来的?”赵敬萧颔首道:“姐,姐夫,多年不见了。”顾大太太本家姓赵,是淮南一代的有些名望的官宦。其父在总统府任交通部长,膝下一儿一女,女儿赵芳琴远嫁关东,小儿子赵敬萧留学日本,回国不满一年,已在政界混的风生水起,势头不可小觑。“快快入座!”顾城文喜上眉梢,每次这位小舅子来,总能带些好消息。赵敬萧将礼帽放在桌子上,笑道:“早些时候便到了,却见门外好生热闹,不敢搅兴,就候了片刻。”“哎,家门不幸啊”顾城文叹口气,将这一月发生的事悉数讲与他听。“唔……”赵敬萧沉吟半响,道:“姐夫稍安勿躁,这秦家人,断不会为了儿女私情,误了大局。”顾城文探身问道:“怎么说?”赵敬萧喝口热茶,顾大太太立刻心领神会,将一干下人赶了出去。“哦,小弟也是听来的。”赵敬萧露齿一笑:“下月月中,北境或有战事。”顾城文当即一个激灵,眼珠滴溜溜转起来:“北边要打起来了?那,军需这块……”乖乖,这可是战争财!动辄千金!谁知赵敬萧摇了摇头,伸手一指:“西边。”“宋家!?”顾城文急了,“辽东打仗,跟西北有何干系!”“西北军兵强马壮,运点物资过来不是难事。”赵敬萧悄声道:“按规矩是要封口的,但在姐夫这儿可以稍微透点:听说秦宋两家,已经联手了。”这可是个大消息。秦家坐拥关东,宋家阻遏西北,两家大头联手,这是要动淮南啊!内战刚停两年,这是……又要打了?顾城文心惊胆战。“听说宋家已经有人进京了,带着诚意呢,这事儿估计做不了假。”诚意?土地还是钱财?顾城文想想,哪样都不太可能,这可是保命的家伙,白给谁愿意!赵敬萧神秘一笑:“姐夫忘了,宋家,可有个庶出的小姐,还没嫁人呢!”

9*

顾昭君着实高兴。少帅找来的院子去城不远,但位置隐蔽,碧树遮天。尤其是后山上还有一汪温泉,实在是静心疗养的好地方。她将母亲安顿好,交代医生按时按点来看,又寻了几个乖巧懂事的丫鬟陪着,才恋恋不舍地坐上了车。秦戈已经在后座上等她。“如何了?”顾昭君脸上藏不住笑意:“一切都好,谢少帅。”秦戈抿抿唇,耳后微微泛红,半响才僵着脸干巴巴道:“谢什么。”他一贯冷言冷语,顾昭君也渐渐不在意。她扭头看向窗外,几个大兵正站在大门前站的笔直,感到她的视线,硬朗地朝车敬了个礼。顾昭君呆了一瞬,嘴角缓缓荡开一个笑。少帅连安全都考虑好了,就不用再去雇护院。这桩心事,到此就彻彻底底放下。顾昭君想,接下来,便是跟这个男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开车。”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生冷的命令,顾昭君还没坐稳,身子就顺着惯性栽了下去。头差点撞上前座,一只套着白手套的大手猛然伸过来,将她稳稳捞进了怀里。“坐好。”男人沉声说着,目视前方,铁钳似的手臂却死死箍着人不放。顾昭君姿势别扭地贴着他坐,不久腰腿就麻了一片,抬头小心地看一眼,男人的俊眉紧皱,冷冰冰的脸上透着明显的怒意。这又……怎么了?顾昭君无奈地叹气,看来安稳的日子还遥遥无期。两人到帅府已是傍晚,秦戈一下车便打马去了军营。竟是连晚饭也顾不得吃。顾昭君暗暗自责,这些日子军务繁重,他还愿意花时间陪她走一趟顾家,为夫为婿,都算仁至义尽,她又怎能苛责他阴晴不定?第二日辰临近中午,秦戈依旧没有回府。帅府却来了两位客人。顾昭君正核算着名下的铺子,丫鬟在门外禀道:“少夫人,大夫人请您到正堂去。”正堂?那不是待客的地方么?顾昭君略作思索,应道:“晓得了。”

  说罢起身换了套更显端庄的衣裙。府中大事都是大帅夫人做主,此时要她作陪的,必是平辈女眷。果然,未进门就听见厅里传来一阵细声细语的谈话声。顾昭君缓步低头走进去,先向主位上的婆婆行礼。“娘。”“君儿啊,快来见过宋府的大少爷和三小姐。”王秀云看起来很高兴,一双凤眼笑起来颇具风情。西北宋家,氏族出身,真真正正的官宦子弟。世居西北重镇,家底最厚,地盘也最广。只不过……顾昭君抬头望去,客座上的年轻男人忙站起来,躬身笑道:“嫂子好,成婚那日,家中刚好有事耽误了,未能亲自送上贺礼,还请嫂子莫怪。”早就听闻宋家人官场浸淫多年,个个不显山不漏水,今日一见果不其然。这位宋青山,乃是宋家嫡长子,堂堂西北军少帅。却一身儒雅长衫,时时笑脸迎人,全然没有一丝军人的刚猛率性。和某人相差甚远……顾昭君面上含笑道:“少帅言重,昭君还未感谢贵府的厚赠。”她盈盈一拜,温婉大方,倒真有几分当家人的派头。宋青书稍稍挑眉,心里暗暗起了兴味。他抬手招呼站在一旁的庶妹,“荷儿,还不快来拜见少夫人。”那女子踱着莲花步,穿了一身素雅的粉白衣裙,小脸却柔中带魅。对着顾昭君福身道:“顾姐姐好。”气氛一时有些冷。顾昭君眯眯眼。顾姐姐?不是少夫人,不是嫂子,是顾姐姐?她看一眼主位上的婆婆,正低头喝着茶,似乎漏听了方才的话。“宋小姐不必多礼。”顾昭君淡淡说着,五指渐渐攥在一起。“青荷早就听说,秦家哥哥娶了个标致极的夫人,今日见到姐姐,果真天仙一般。”宋青荷浑不在意似的,拉过顾昭君的手撒娇道:“这段日子,得多劳姐姐照顾了。”什么?顾昭君不可置信地看向大帅夫人。“哦,嫂子宽心,小妹素来体弱,这次前来,只是为了求医问药,不出旬日便回去了。”宋青山彬彬有礼道:“我们在城内寻个住处便好,不会叨扰。”王秀云这时将手中的茶杯放下,拿帕子揩过嘴角,接话道:“青山非要去住驿馆客栈,他一个男人也就罢了,青荷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能在外抛头露面?更何况本来身子骨就不好,那地方鱼龙混杂,再染了病不是雪上加霜么!”她笑着唤宋青荷过去,拉着她的手不放,“我跟这孩子有眼缘,这段日子就在秦府住着,多陪陪我说说话,好不好?”能不好么。

她要的不就是近水楼台么。顾昭君心里冷笑,看着宋青荷一脸欢喜地应下。咬咬泛酸的牙龈,不动声色地将掌心被掐出了五个血印。秦家哥哥,你可真有本事。

10*

秦戈披星戴月从军营赶回家时,府中灯已经熄了大半。他踩着月色踏入后院,不出意外地看到了窗内昏黄的烛光。心里顿时温暖了几分。刚要进门,身后就响起了陌生的喊声。“秦哥哥,你回来了!”他手立刻搭上腰间短枪,警惕地回头,却见一个细手细脚的女人踩着碎步跑过来。行动力迟缓,武力为负,不构成威胁。秦戈神经放松下来,将枪插进武装带。“你是何人?”宋青荷见到他的瞬间就知道这人一定是秦戈,单看他的体格长相,就让人心向往之,这低沉的嗓音一出,更让人听得腰腿发软。“我,我是宋青荷……”她红着脸支支吾吾,终于有了小女人娇羞的情态。不枉她盛装打扮,苦等到现在,若是真能嫁给这男人,她做梦都能笑醒!秦戈闻言眉峰一皱,宋家?宋青山今日入城了么……他看也不看,直接朗声叫来值夜丫鬟,伸手一指:“给大夫人送去。”说罢扭头进屋,顺手关上了门。“哎……”宋青荷呆呆站在门外,被夜风吹得脑子发懵。被丫鬟拖走时还有点回不过神。同样发懵的还有屋里的顾昭君。她坐在外屋,把动静分毫不差的听了个遍。“少帅,就这么,让她走了?”佳人等到半夜才见得郎君一面,郎君二话不说关门赶人?秦戈正在解军装,闻此皱皱眉,“后院之事,一向由娘做主。”说完他顿了顿,又加一句:“你若想管,让娘教你便是。”“……”他以为她想管家?顾昭君一阵无奈,又一阵不明所以的高兴,连带着晚上的煎熬都试着配合了点。“唔……”秦戈急喘一声,俊脸上布了一层热汗。他凝神看了一眼不老实的妻子,黑眸中暗流翻涌,长臂又一次箍紧,似要将人揉碎到怀中。接连几日,秦戈回府都能见到宋青荷一脸期许的等在院中,他每次冷脸相对后,都能得到妻子羞怯别扭的示好。简直天上人间,如在梦中。连在军营训兵都温良了不少。大兵们热泪盈眶地感念不曾蒙面的少帅夫人,殊不知这位居功至伟的女子正垂手顿足,悔不当初。顾昭君撑着酸疼的身子跪在婆婆面前,不知第几次在心里骂自己。叫你逞能!那家伙是好惹的主么?!王秀云不紧不慢地抿一口茶,将杯子轻轻放到小几上。瓷底碰上木桌,登的一声脆响。却像狠狠砸到了她心坎上。“媳妇知错,请娘责罚吧!”顾昭君福着身,把头深深低下。连着几日晨省推到午间,她实在没脸见婆婆。这放在常人家里,是要被关祠堂训诫的!“唉。”头顶传来一声长叹,顾昭君越发不安。只能闭闭眼,僵着身子听候发落。王秀云淡淡地扫过她的发顶,悠悠开口:“君儿啊,戈儿跟大帅不同。”她挥手让大丫鬟将儿媳扶了起来。“秦家的事,想必你也有过耳闻。大帅碍着我父亲的面子,誓不纳妾,所以帅府人丁单薄,也成了我的一块心病。”秦大帅土匪出身,一直被西北和淮南两个官宦子弟看不起,直到娶了王氏,这个原朝廷一品花翎的女儿,才算正式跟管家攀了亲,名正言顺地坐稳了帅位。两人成亲多年,恩爱有加,但,至今也就秦戈这一个儿子。顾昭君白着脸发愣。婆婆这话的意思,难道是……想让少帅纳妾?王秀云看一眼儿媳突然呆滞的脸,顿了顿,继续道:“你应该是个明事理的,戈儿自己顾不上,后院的事,你要多操心。”

11*

顾昭君干涩地点头,强撑着不让自己太难堪。可脑中已经一片空白。之后婆婆交代了什么,她都不过耳一般,只是呆呆地应着声。直到王秀云低头抿一口凉茶,若无其事地轻颔首道:“你下去吧。”她才僵着身子,行尸走肉般离去。待人走远了,大丫鬟长舒一口气,有些担忧道:“夫人,这么做不妥吧?被少爷知道了……”“如何?”王秀云淡淡地瞥她一眼。大丫鬟嬉笑着续上一杯热茶递过去:“夫人明知道,少爷是把这位放在心尖上疼的。真把人惹急了,可不伤了母子情分么?”王秀云揉揉发痛的额角,叹道:“我有什么法子?戈儿跟大帅一样,都是直肠子,心思一点都不藏着掖着。现今瞅着秦家软处的人多了,能不避讳着点么?”大丫鬟了然点头,越是家大业大,越是虎狼环伺。这点道理再浅显不过。“抬几个不相干的进门,还能有障眼的,多少遮着正主些。你想我是为了谁呢?”大丫鬟忙安慰道:“少爷何等聪慧,定然明白夫人的苦心。”帅府荣光在外,殊不知也多亏了府内这个当家的女人。要不是她谨慎,早就被有心人落了把柄。先前放任下面人对少夫人不敬,恐怕也是为了这层考虑。“哎,只是苦了少奶奶,她是个有心性的,也不知扛不扛得住……”“扛不住也得扛着。”王秀云打开杯盖,碧玉般的叶片浮浮沉沉,飘洒出满室茶香。有些事,她不方便明说。大帅年纪已经大了,宋家和淮南那两位也远不如当年。这今后能主宰天下的,只能是他们这帮小辈。天下啊,那可是万万人的天下,幅员几百万里的天下。要做天下主,心里便只能有军工社稷,权柄大义!为了稳住大局,娶谁做姨太,养多少小姐,又何足轻重?儿女私情,在这种乱世,根本就不值一文。王秀云喝口茶,抬头望着窗外青朗的天光,轻声道:“她早晚得明白,帅府的女人,什么担子都得挑在肩上。”顾昭君浑浑噩噩地走在廊中,脑子里只回荡着一句话。秦戈要纳妾了。如今西法盛行,无论枪炮军队,还是行政律法,都革除旧制,欣欣向荣。唯独婚姻不是。男人,谁不想妻妾成群?她不是没有想过,自己一个庶女出身,怎么能去奢求丈夫一生一世一双人?更何况如今嫁的还是秦府少帅。这个男人,伟岸英挺,杀伐果断。回国伊始,北疆一役,大败戎狄,成为多少女子梦中的良配。能娶她,也不过是形势所逼,无奈下策而已。成亲日久,这男人对她忽冷忽热,完全称不上体贴,别说谈什么知心话,甚至一连几天也见不了一面......可……顾昭君脚步猛地停滞,捂着心口缓缓蹲下。眼眶蓦地酸涩通红。可她就是不想将他让与旁人!那是她的夫啊!即使听闻他与顾雪曼或有私情,她也能逼着自己强硬起来,去夺去抢,哪怕当个悍妇,也分毫不让!那顾雪曼是个嫡出的,但同她一样是商家女子。要容貌气度,她不遑多让,要物件钱财,她也可以学着经商。胜算难料,未见分晓,她有何惧怕?可万想不到,顾雪曼没回来,倒来了个宋青荷。军府的女人。要她拿什么去争?!“呀,顾姐姐,你怎么在这儿?”模糊的视线中,突然闯进了一只锦绣鸳鸯戏双莲的女鞋。顾昭君眸光一沉,硬逼着自己将泪意忍下。无论将来如何,她现在还是堂堂正正的少帅夫人,秦府后院的二当家,怎能任外人骑到头上!她缓缓站起身,理理衣服,冲着来人笑道:“宋小姐见怪,少帅每每回府我就腰背酸疼,适才是真的忍不了,就停下歇会儿。”眼见宋青荷脸色越来越难看,她心里冷笑,又添上一句:“嗨,说这些没脸没皮的做什么,宋小姐是宋家的掌上明珠,哪能忍心让你嫁进如狼似虎的军家,受这份罪?”

12*

“她算个什么东西!”后院客房,宋青荷尖叫着摔了桌上的摆件。“啪”的脆响惊得门外的下人一阵碎语。“小姐!可使不得!”贴身丫鬟忙劝道:“这里不是宋家,隔墙可都是眼睛!”“我怕个什么!”宋青荷气的小脸通红,“那老女人不过一个商贾的庶女,也敢来跟我争抢?!等我进了秦家的门非得把她唔唔唔……”丫鬟捂着她的嘴急道:“祖宗!可不敢再说这样的话!”别说她们现在寄人篱下,凡事需得小心。退一万步,那人也是秦府明媒正娶进门的少帅夫人!秦家人会任一个外人骑到自己头上?!丫鬟警告道:“小姐不要忘了少爷临走前交代的,此次要跟秦家交好,而不是结恶!不能由着您的性子来!”宋青荷也委屈,她撒开丫鬟的手哭道:“我能不懂么!我几次三番放下身段去伏低做小,那秦戈可看了我一眼?”她这几日,夜夜痴等到月中,好不容易盼来了秦戈回府,话都没讲完一句就被挡在了屋外。换着花样做的点心,缝的荷包,那人一个正眼都没有,尽数赏给了站岗的大兵。昨夜被扰的烦了,竟然连院门都不让她进去!她纵有千般情思也被伤了个透心凉,那男人简直是块冰冷无情的顽石!宋青莲不甘地指尖发颤,“你说,我哪里比不上那个老女人!”丫鬟给她顺着气,嘴里劝道:“小姐千万不要自降身份,跟那种商家女人比。她要是真有血性,在小姐进她院子的第一天就拦着了,怎会眼睁睁看着小姐跟少帅碰这么多次面?”宋青莲微微一顿,冷静下来。是了,自己做这么多事,那女人从没出面说过一个字。那可是她丈夫,她就眼睁睁看着他跟别的女人半夜相会,竟也不气不闹?“她心里明镜儿似的,商家比不上军家,她能给少帅带来多大好处?连大帅夫人都默许的姻亲,她敢说个不字?”丫鬟苦口婆心道,“她现在敢呛声,也不过是仗着少帅宠着,等日子久了,由不得她不低头。”宋青荷思怵半响,觉得确是这个道理。等她进了门,那老女人自然就能认清身份,乖乖给她让出位置来。可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怎么才能让那个石头男人青眼相待?丫鬟见她脸上的犹疑,眼珠咕噜噜转了几圈,瞅一眼门外,趴在宋青莲耳边悄声道:“小姐还未出阁,有些事自是不知道。男人嘛,不都是些色欲熏心的?那秦家少帅现在中意她,不过是先抬了她进门,在她身上尝到女人的乐子罢了。小姐若能跟他鱼水…...哪个男人不喜欢年轻轻的细嫩?”这三言两语,把宋青莲的心弦挑拨了彻底。她烧红着脸娇嗔地点点丫鬟的头,“就你懂得多!”丫鬟嘿笑两声,问道:“小姐,你说,这法子可行不可行?”宋青荷到底是个大户人家的正经小姐,犹豫了半响也没个准心。丫鬟见此,拉着她到内屋,在随行的包裹中翻找几下,拿出个不起眼的纸包:“不瞒小姐,这药是大少爷临走前特意交给我的,说若事有不顺,可用此法。”“大哥?”宋青莲惊道:“他……”“小姐莫慌,”丫鬟安抚道:“大少爷也是为了小姐,此事若是不成,回到宋府,您还是个不受待见的庶女,往后在一众姨娘面前,可就更抬不起头了!”宋青荷似是想起什么不堪的往事,脸上一阵青白,哆嗦着手将药包握住,咬牙道:“定要成事!”

13*

“毛子的队伍已在防线上聚集。”关东军大营,秦戈伸指点着军事图上的关卡,“从此处破关,可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秦大帅摩挲着粗野的下巴,沉吟道:“倒是个法子。对了,你那些的新兵蛋子练的如何了?”秦戈啪地磕一个军礼,正色道:“万无一失。”“嘿,好小子。”秦大帅呲牙一笑,“倒是比你老子强!”秦戈自小在他那人精似的老岳父家里长大,墨水吸饱后又被送到德国军校习兵,资历和品相在同辈中确实算得上佼佼了。“儿子愿领兵破敌!”秦大帅欣慰地点头:“行,你这算二进宫,熟门熟路,我也就不多拦着。”他思怵半响,还是交代道:“这次的情况不比之前,毛子显然有备而来,你凡事多长个心眼。”“是!”秦戈铿锵应声,敬完礼就要离去,却被秦壮汉叫住。“哎,小子,跟你媳妇说没?”“……”秦戈面无表情地看向他。秦大帅虎着脸:“怎么了,我是你老子,问一句都不行?”秦戈抿抿唇,冷声道:“还未交代。”

  秦大帅搔搔脑袋道:“趁早说了,让她有个准备吧。”任何时候,战争都是生命的博弈。死伤难免,遑论输赢。秦戈压低帽檐,抬步往马棚走去。夜幕中的帅府总显得冷清孤寂。秦戈轻轻推开门,桌上正趴着一个纤瘦的人影,呼吸清浅,秀眉紧蹙,睡得极不安稳。他诧异之后狠狠皱眉,脱了手套将人小心地抱在怀里,往里间走去。还是冷落了她。近段时间,北疆动荡频频,他每天在营中忙得脚不沾地,不出三日便要重返战场。秦戈将人放在床上,大手轻轻抚平她的愁眉,黑眸泛起浓浓艰涩。国难当头,匹夫有分。他甘为华夏出生入死,却唯独放不下心头这人。这是他苦等数年才娶进门的妻子。战场枪炮无眼,他也不过肉体凡胎,今时今日,能多陪她一秒都是福气。他又怎能不惜福?一团隐形笼罩下来,顾昭君猛地惊醒,入眼便是男人坚毅的下巴,还有线条硬朗的喉结。“少帅!”她忙从男人怀中挣脱出来,翻身靠到了墙边。“……”秦戈僵着手,沉默地看她半响,迟疑道:“做噩梦?”“没,没有……”顾昭君摇摇头,下意识地攥紧了被子,酝酿了整日的话哽在喉咙里。秦戈等了会儿,见她没什么反应,便站起身来脱了军帽,深潭似的黑眸翻滚着难言的情绪。“月底,北境或有战事。”顾昭君愣住。“毛子犯边,百姓死伤无算。关东与西北军暂时达成协议,放下争端,共御外敌。”秦戈顿了顿,逃避似地走到一旁解了武装带,将军服规整地挂上衣架。“三日后,我将亲自率军出关。”他侧身矗立着,语气平板,笔挺身躯却将烛光生生劈成两半。似一把即将出鞘的钢刀。

顾昭君呆呆地看着,只觉得眼睛都被刺痛。挣扎在嘴边的话,终于还是咽了下去。她原本想问。少帅,你会娶宋青荷么?可当真正看到男人时,她突然明白。像秦戈这般人物,根本不会在乎所谓爱恋柔情。走马边关,浴血疆场。他要守的是整个天下。顾雪曼也好,宋青荷也好。她也好。哪里会动摇他分毫?胸口突然一阵闷疼。顾昭君苦笑着摇头,原来自己也不过寻常女子,儿女情思,纷纷扰扰,差点就让她泥足失陷,毁了大道。“……君儿?”许久没有回声,秦戈不禁停下动作,犹疑地转身,却见妻子呆愣地看着自己,脸色异样地发白。他俊脸一沉,忙快走几步,长腿曲在床上倾身探去,“怎么……”“少帅。”顾昭君避过他的手,任命地低下头,轻声道:“北征凯旋后,就抬宋家小姐进门吧。”

14*

胶着的沉默持续了很久。秦戈才从错愕中回神。他直愣愣看着近在咫尺的妻子,喉结滚动半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要我,纳妾?”“是。”顾昭君抬起头,风情流转的杏眼此刻却透着清冷的光泽。冷的秦戈心头发颤。但他很快便镇静下来,黑眸微眯,脑海中一个身影跃然而出。“母亲跟你说了什么?”她这几日从未出府,下人们忌惮着也不会多话,能让她在成婚不满一月便为夫择妾的只有一人。秦戈抿着唇,脸色暗沉,起身就要去主屋。顾昭君忙拉住他,“不关娘的事,是我自作主张…...”秦戈动作一顿,僵硬地回头,眼中戾气渐染:“你在想什么!”“我……”顾昭君张了张嘴。他为何又动怒?抬宋青荷过门,与宋家联姻,西北军转敌为友,这不正顺应了他的家国大义?他以为她是为了什么才生生忍下这口气,将自己的丈夫乖乖让出去!还是说,他还想着顾雪曼那个旧情人?!顾昭君越想越悲愤委屈,心头烧起一团无名怒火。“我以为于公于私,宋青荷都是侧房的不二人选!”秦戈正暴躁地踱步,闻此惊怒道:“于公于私?!”他脸上的波澜不惊早已消失了彻底,黑眸中蒸腾着浓浓的酸楚失望。可惜顾昭君没有看懂。她第一次不带惧色地直直正视自己的丈夫,“对,而今华夏分崩离析,海外敌寇虎视眈眈。宋家与秦家联姻,整个北方连成一片,淮南还有何惧?放眼天下还有何惧?!”他要的,秦家要的,天下人都要的。

不过一个安字。顾昭君颤着声,胸口撕心裂肺的疼:“宋青荷能够帮你……”“那你呢?!”秦戈厉声打断她,疾走两步逼上来,“你心中,可有过……”他本想不管不顾地质问她,话到嘴边喉中却一片干涩。答案了然的分明,哪里会有女子将心爱的丈夫让予他人?带着白手套的大掌张开又攥紧,秦戈闭闭眼,从来没有这么无力过。“……我回营去。”坚毅的男人仿佛一瞬间颓圮,他沉默着将衣领重新扣上,拎了外套推门而去。夜深露重,寒风习习。凌乱的脚步声消失殆尽。顾昭君呆坐在床上,看着敞开的屋门,只觉得整个人都被阴寒的晚风包裹着,再难温热。翌日。秦戈睁着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冷冷盯着训练营,身上黑云压顶,压得新兵们苦不堪言。一个上午地狱般的训练结束后,终于盼来了秦家的下人来军营报信。“少爷,”管家心急火燎地跑过来,急道:“少夫人发了高烧,晨省时昏倒在地,到现在还没醒!大夫人喊您赶紧回府去!”王秀云一家之主,自然分得清孰轻孰重,不到万不得已怎么会轻易让人跑到营中递话?

秦戈僵了脸色,双拳死死攥紧,愣是丝毫未动。管家有些傻眼。少爷不是最牵挂夫人么?如今怎么这么沉得住气?他咽口唾沫,惶恐着,这到底该不该继续劝?“……备马。”半响,秦戈终于开口,大手握住指挥刀走了两步,突然改口道:“不,备车!”

  黑亮的汽车从街上疾驰而过,唰地停在了帅府门前。秦戈疾步走进大门,还未进后院却撞见了迎面而来的宋青荷。“秦哥哥,你回来了!”一身嫩粉衣裙的美人娇滴滴地唤一声,便亲昵地要靠过来。秦戈眉峰一皱:“让开!”他心里本来就急,见到这始作俑者难免动火,口气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宋青荷被吼地眼眶通红,怯懦了半响,潸然欲泣道:“我知道秦哥哥心里只有顾姐姐,但青荷对哥哥一往情深,即使做不成夫妻,哥哥又何必拒我于千里?”懒得看她哭唧唧的样子,秦戈抬脚就要离开。宋青荷情急之下,猛地扑上去抱住男人的手臂大叫道:“我只要秦哥哥陪我一次!之后我就离开秦家,再不来打扰你们!”秦戈手刀都抬起了,闻此突然顿住。这个祸害自己走,也省的他费心去劝阻母亲。“做什么?”头顶飘来冷冰冰的一句话,宋青荷惊喜地抬头,羞涩道:“只要哥哥陪我到房中,听我诉完衷肠,我明日便走!”秦戈回头望了一眼内院,抿抿唇,推开她往客房走去。“一刻钟。”宋青荷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手指慢慢从袖口勾出一个不起眼的纸包,上挑的眉眼中满满的势在必得。别说一刻钟,半刻也够了!

15*

顾昭君躺在床上,昏昏沉沉,耳中充斥着各种人的声音。一会儿是丫鬟急切的呼喊,一会儿是婆婆不住的担忧,一会儿又是大夫连声的询问。叽叽喳喳,嘈嘈杂杂。她被烦的耳鸣头痛,干脆意识一沉,睡了过去。朦朦胧胧间,竟梦到了久远的儿时。那时,沈家如日中天,赵芳琴还没有进门,母亲稳坐正位,她更是人人宠爱的顾家大小姐。她顽皮得紧,性格又倔,经常气坏了学堂里的先生。那先生一肚子之乎者也,看着她吹胡子瞪眼,怒道:“从小不学女戒,长大必失妇德!我看哪家小子敢娶你!”她仰着小脸回嘴:“先生又错了,小女自小就有婚约在身,可是不愁嫁的!”童言无忌,引得周围人哈哈大笑。但她可没说谎。她确实有个未婚夫。母亲一早就说过,她未出生时,就有人上门来定娃娃亲。对方长她两岁,还参加过她的百日宴。顾昭君盼啊盼,终于在第二年生辰那天,盼来了她的小未婚夫。当时,她被人牵着来到偏院,刚打开门就见到杏花树下,一个漂亮极的姨姨牵着个小男孩站在那儿。那男孩儿跟别人都不一样,小小年纪就穿着墨绿的军装,抿着小嘴一脸板正,直戳戳地站在那儿,像块小木头。顾昭君心里怯怯地,不敢上前喊人,谁知那男孩一见她就红了脸,三两步跑过来,抬起小肉手冲着她一敬礼,结巴道:“君儿好,我,我是秦戈,来接你回去当媳妇!”顾昭君呆了。漂亮姨姨脸色猛地一变,立马将男孩扯到一边训诫。“又是你爹教的你?!”“说了多少遍,他的话不许学!”男孩憋着任打任骂,一声不吭。等他娘消气,又跑过来,扯住顾昭君的小手,认真道:“娘说要长大才行,你等我!”顾昭君看着他脸上还带着青,却一点也不喊疼,不由得甜甜一笑,点头道:“好!”

“少夫人!”顾昭君猛地惊坐而起,身上冷汗淋淋,头痛得要炸掉。她晃晃脑袋,视线渐渐落到床边的妇人身上。“……婆婆?”王秀云紧张地看着她:“君儿,怎样了?”“……”顾昭君呆呆地盯着她,脸上一片木然,内心却惊涛骇浪。绝对没错,婆婆就是那个漂亮姨姨!那个男孩是……秦戈?!她急急喘着气,仍抑制不住心头的震颤。他记得!他真的如约娶了她!可,可她昨日……“不,我要去找他……”顾昭君嘴里喃喃着,慌乱地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这是怎么了!”王秀云忙拦住她,被吓得不轻。这看着神经兮兮的,怕不是被烧坏了脑子!?“娘,让我出去!”顾昭君无力地挣扎着,急得眼泪都下来,“我要去找少帅!”

  无论如何,这次她一定要找他问清楚!“戈儿已经回来了!”王秀云死死按住她,朝一旁吼道:“少爷人呢!”“回夫人,”小丫鬟怯懦道,“少,少爷“什……”不等王秀云惊讶,门外突然远远传来一声尖叫。小丫鬟一愣,脸色发白道:“不好了夫人,是偏院的……”顾昭君动作猛地停住,心中涌起了极其不详的预感。偏院住的,正是宋青荷!她猛地推开众人,不及穿鞋便跑出去。偏院院门口已经聚集了一小群下人,三两个凑在一起交头接耳。一见顾昭君,都纷纷对视一眼,或惊惶或暗讽地让开一条路。顾昭君直直冲进去,就见一个红衣丫鬟正拦在院中间,跟管家不依不饶地纠缠。“滚开!”她怒喝一声,二话不说上前一脚踹翻了小丫鬟。“哎呀!”红衣丫鬟哀嚎着摔在地上,扯开嗓子嚷嚷:“你你好生大胆,这里是大夫人为我们家小姐准备的院子,不准……啊!”话没说完,脸上又挨了一巴掌。“我秦家的地界,哪儿轮的上你嚣张!”顾昭君狠狠踢开她,三步并两步往内院跑去。主屋门窗都紧紧闭着,她的心越来越慌,不受控制地往最不愿意见到的场景去想。“秦戈!”顾昭君不由得喊声都带了哭腔,她哆嗦着跨上台阶,手刚搭上门,身形便猛地一顿。那透过门缝断续传来的,分明就是女人一声高似一声的尖叫,和再熟悉不过的,男人急促的喘息——

16*

“啊,秦哥哥,轻点,我疼……”女人娇嗔般的痛呼一声又一声砸在木门上,也砸在了顾昭君心里。她的手慢慢滑落,最终无力地垂在身侧。麻木不堪的脑子里一幕幕地闪过与秦戈婚后的生活,昨夜的争吵,男人出门时受伤似的表情。还有刚刚那个恍若虚幻的梦境。这些所有所有给了她一线希望的画面,都被此刻,这隔了一堵墙内的声声呼喊打破。她突然想不通,这么巴巴地跑过来,究竟为了什么?人家郎情妾意,自己徒添笑柄!“啊!疼啊呜呜呜……秦,少帅,少帅!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吧……啊!”女人的呼喊更加变本加厉,顾昭君白着脸,再也听不下去。她转身看向人头攒动的院门,闭闭眼。罢了,再不会有奢求的念头。今生今世,只做帅府的少夫人,不做秦戈的后堂妻。管他纳妾还是养人,都与自己无半点干系!“就这样吧,秦戈。”顾昭君轻声道:“你我此后,便是陌路夫妻。”她深吸一口气,毅然转身往外院走去,却没注意到屋内的动静戛然而止。“哐当!”结实的木门突然一声闷响,似是被什么人一拳砸上,紧接着就是一声又一声。直砸到门框松动,两扇丈高的大门轰然倒塌。顾昭君僵住脚步,惊诧地回头,只见木屑尘土飞扬中,高大的男人正举着带血的拳头,直直戳在那里。他垂着头,俊脸挂满了热汗,军装外套还紧紧裹在身上,但衣领大开,露出的结实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整个人散发出狂暴的气息。“少帅……?”顾昭君愣了很久,才不可思议地出声。他怎么还……穿戴整齐的?听到声音,秦戈浑身触电般地一震,感到体内奔流的血液更加暴烈滚烫,将好不容易保持的理智燃烧殆尽。

他缓缓抬起头,乱发中露出一双猩红的眸子,直勾勾盯着杵在原地的妻子。狰狞而危险。“君儿……”他嘶哑着嗓音叫了声,仿佛确认一般。“少帅,这是怎么回事?”顾昭君终于察觉出不对,忙跑过来拉住他,手刚触到皮肤,就被骇人的高温烫到。“你被下药了?!”看这症状,药性肯定不会温良!他可是即将上战场的军人啊!宋青荷竟敢如此大胆!顾昭君心头火骤起,想立马冲进去跟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算账,却被猛地拽住了胳膊。秦戈红着眼,一把将她扛上肩头,迈开长腿大步流星地向自己的院子走去。事态转变太快,院外等着看热闹的下人们完全懵了。不是说少爷在跟宋家小姐成好事么?怎么一扭头扛着少夫人跑出来了?!秦戈目不斜视地扛着人穿过回廊,迎面撞见了慌张跑来的王秀云。“戈儿?”“娘,大夫。”秦戈脚步不停,咬着后槽牙挤出一句话,就扛着人进了内院。顾昭君一路上脑子都浆糊似的,直到被扔到床上,才恍然警醒,脸炸了一般通红。“少,少帅,你……”她磕巴的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虽然清楚为了解药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昨夜刚闹过白脸的两人,一转脸就要这般亲昵,着实有些别扭。秦戈却早没了耐性跟她废话。心里那把火愈演愈烈,将惯有的理智都烧了个干净。他扔了外套,大手扯住内衬一把撕开,精壮的身躯上已经热汗淋漓。顾昭君看傻了眼,虽然这人在房事上惯常野蛮,但如此粗犷的做派还是第一次……她看着男人发狂的眼神,冷汗唰的冒了出来。这不是要人命么!“少帅,你冷静……唔!”话音未落,就被男人扑上来堵住了唇舌。啃食,撕咬,纠缠。浓郁的铁锈味瞬间四溢。纱质的床幔摇曳了许久,顾昭君泛着泪,只觉得此时的秦戈完全是一头发疯的野兽,要按着她连皮带骨的拆吃入腹。“少帅,少......秦戈!”她跪在床上无力地哭喊:“你还要……多久……啊!”狂热的情潮再次袭来,顾昭君意识一黑就要昏睡过去,却被男人扯住胳膊,又一次圈进了怀里。“乖,还没好,再忍忍。”秦戈贴着她的耳朵沙哑地哄一句,黑眸又掀起了更深的欲浪……这一天对所有人来说,注定漫长。

17*

与这头的火热相比,偏院内室却静的发凉。王秀云端坐在椅子上,身后站着服侍的大丫鬟,一旁是一溜壮硕的粗使婆子。都屏息凝神,不敢出半点声响。门外传来登登的脚步声,一个小丫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福身道:“夫人,大夫已经在门口候着了。”王秀云淡淡道:“少爷那边怎样了?”

  小丫鬟脸一红:“还,还没见好……”

  王秀云嗯了一声,面不改色吩咐道:“那便让他先来这儿瞧瞧吧。”小丫鬟闻言,不由得瞟了一眼桌上的茶盏。盏中只剩下些残茶,一旁落了不少水渍,一看就是被人打翻的。她心里一慌,忙应声去了。室内又恢复了寂静,只是靠床的黑暗角落,突然多了一道慌乱的抽泣声。王秀云伸手,浅浅蘸了一点桌上的茶渍,捏在指中轻搓了两下,慢条斯理道:“你不说,有的是方法查。我倒要看看,谁这么有胆子,敢打关东帅府的主意!”“夫人,我真的不知道啊!”角落里的女人终于止不住哭叫出声,她手脚并用,颤巍巍地爬出来,衣裙凌乱不堪,柔媚的小脸上早已经失尽了血色。“我只是想跟少帅示好,从没有害他的念头啊!”宋青莲哭得满脸是泪,一下床,腿脚软地站都站不住,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她实在是怕了。秦家人,果然没有一个好惹的。她给秦戈下药,看着他药性一点点发作,本来计划着关了窗,锁了门,就能半推半就的成了好事。再让下人们撞见,便是板上钉钉了。没曾想那秦少帅竟然硬生生忍了下来,非但没有温情以待,还怀疑她是宋家细作,二话不说就压着她一通拷问。可她能说出个什么!男子力气大,又被药侵蚀了神经,直把她当个犯人,不管不顾就是一通拳脚,结结实实挨在了身上!她伤心又伤身,本来就无比凄惨,谁知大帅夫人一进门,又将协助她下药的贴身丫鬟押进了隔间,须臾就传来一声声生不如死的哀嚎。那惨叫声就像把钝刀,一点点锉在神经上,让她彻底崩溃。

“那药,是,是红梅给我的,这主意也是她出的!说我只要能爬上少帅的床,就能嫁进秦家!”宋青莲再也坚持不住,跪着扑上前死死抓住妇人的衣摆,将两人的计划一股脑和盘托出。“那丫鬟说,是你大哥授的意?!”王秀云诧异之后大惊,猛地站起身朝门外叫道:“快!请那大夫过来!”老大夫是关东有名的医药世家,一把年纪早已不坐诊,只有秦府去请才肯出山。他端起茶盏细瞅了半响,又蘸了茶水放在鼻间轻嗅,研究了良久,方才回道:“夫人放心,这药确实用料考究,能让人一时之间情欲大增,但也就是几个时辰的效用,药性一过,便无多大妨碍。只不过……”他看了一眼地上抖如筛糠的年轻女人,暗自叹口气,道:“只不过,若是长期服用,便会使人心智大损,不是良方啊。”宋青荷闻言猛地一震,不可置信地尖叫道:“不会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夫人!”“给我拖出去!”王秀云扶着桌子,气得手指都发抖。她万没想到,宋家人竟会如此下作!要是戈儿真的着了道,抬这个女人进门,后果怎堪设想?!他们秦家可能就毁在她手上!“宋小姐这么多日子,病怕是早已经养好!帅府留不起这么尊贵的人物,还是早点回你的西北宋家吧!”

18*

“被赶出来了?”长汀胡同一处不起眼的客栈二楼,身着长衫的男子背手站在窗边,看着院中结了花苞的梧桐。“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找个隐蔽处把她关起来看牢了,事成之后,送回西北。”“是!”来人规整地行个军礼,又问:“大少爷,秦家人怕是已经知道,您也牵扯在其中。咱们如何应对?”男子眯眯眼:“他们现下还不敢妄动。北边开战在即,他们要防着后院起火,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话至此,沉吟片刻,还是吩咐道:“去给父亲捎个话吧,稍微交代一下这边的情况。秦壮汉是条野狗,鼻子灵得很,以防万一,还是小心着点好。”“是……”手下偷瞄了一眼面无表情的男子,不禁胆寒。要让大帅知道了,庶小姐怕是更没有好下场......“那位先生,联系上了么?”宋青山突然开口问。手下忙回神道:“先生前几日出了顾府,现下在城东第二楼落脚。”城东,正是出关的必经之地,第二楼上,可是有视野最好的观景台。宋青山哼笑一声,心下了然。那位也是个有趣的主,选的地方真是妙极。“大少爷,顾家……”“顾家怎么了?”手下犹豫片刻,道:“顾家大少爷今日回城了。”宋青山皱眉:“顾安康不是在热河任职么?”“是,听说,几日前,他为了争一个窑姐,跟法国佬打起来,惊动了大使馆,翌日就被辞退了。”“真是废物。”宋青山轻叱一声,只当过个耳。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跟南边搭上线,这些小人物根本没必要放在心上。“看紧赵敬萧便是,待到大军出城之后,自然有的是机会甩开秦家那帮鹰犬。”宋青山眯眯眼,到那时,他们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计划圆个周全。秦家,秦戈,呵,还不是去手去脚的蝼蚁,供他肆意耍弄!......顾昭君半梦半醒中,恍惚间来到了一处寥野荒地。她懵懵懂懂地徘徊,突然身后传来震惊环宇的兽吼。一只霹雳猛虎咆哮着奔腾而来,卷着漫天狂沙从她身边掠过,不多时,一群流着涎水的豺狼紧随而上,吠叫着将猛虎围堵了起来。猛虎愤怒地咆哮,张开血口将冲在前面的独狼撕碎,却防不住从身后扑上来的利齿。几个回合下来,猛虎背后挂满了伤口,血流如注,终于前腿一弯,跪在地上,小山般的身躯轰然倒塌。它粗喘着,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两只碧绿的眼眸直直看向站在一旁的女人,痛苦而绝望。顾昭君看着看着,突然生出几分熟悉,不等她多想,围在一旁的豺狼纷纷爆发出惊天狂吠,兴奋地一拥而上,将猛虎最后一丝生机吞噬殆尽……“啊!!!“顾昭君猛地惊叫一声,睁开了双眼。“君儿,君儿!“男人急切的呼唤在耳边响起,顾昭君呆呆地扭头,发现自己还躺在床上,四周是垂地的纱帐,而秦戈正紧紧抱着她,黑眸中掩盖不住的慌张。“少帅……”秦戈大松一口气,皱眉道:“你做了好久的噩梦,怎么都叫不醒,一直在哭……”顾昭君愣了愣,摸一把脸,果然满满的湿意。“我梦到……很不好的东西,非常不好……”她喃喃自语着,心中那股残留的疼痛悲伤仍挥之不去。突然她猛地抬头,拽住秦戈急问:“少帅,你何时出关?!“秦戈沉默片刻,道:“明日。““明……”顾昭君哑然,回头一看窗外的天色,已经是深夜了。“怎么,这么快……”她心底的不安越发明显,慌乱着脱口而出:“非得你亲自带兵不可么?不是,还有别人……”秦戈有些讶异,他原本以为,妻子那么极力想促成他与宋家的亲事,必是心中无情,只盼着他去打仗,救国救民…..如今看来,并非如此么?“我……”男人的疑问太明显,顾昭君不得不低下头,结结巴巴地解释:“刚刚的梦,不是好兆头,我怕,怕你会出事……”“你,为我担惊受怕?”顾昭君奇怪地看向他:“这是自然,我毕竟……”她突然脸上发烫,“毕竟是你妻子……”秦戈的目光温柔起来,他默默地伸手将人拥进怀里,撕磨几下,低声安慰道:“放心,此战必赢。不出两个月,我便会回来。”“两个月……”顾昭君有些失神,这还是他们成亲以来,第一次要分别这么久。想想这段日子,他们也算经历了不少事,进进退退,忽远忽近。却始终不曾坦然面对彼此。“少帅,”顾昭君终于鼓起勇气,回抱住男人的腰间,轻声道:“一定要毫发无伤地回来。”到那时,她一定要将久久不能喧之于口的话,说与他听。

19*

大军出征,举城轰动。毛子此次突袭的城镇去关不远,很多城里的居民都有亲人在。都是贫苦百姓,无辜饱受战火,谁不寒心?幸好有关东军,早先秦少帅初回国时,就曾率军痛击毛子,夺回被占领的要塞,为华夏百姓出了一口恶气,成为不折不扣的民族英雄。这次少年英雄再次出关,人们都翘首以盼,期待他再打个漂亮的大胜仗。整齐划一的军队从城中穿过,声势浩大,气贯长虹。大兵们个个身姿挺拔,挺阔的肩膀上扛着黑亮的长枪,帽檐下的眉眼庄严肃穆。多半都是年轻的面孔。他们是年初刚刚入伍的新兵,在加强营训练不满半年,便要第一次踏上战场。生逢乱世,谁能独善其身?作为华夏的好儿郎,自当奋勇杀敌,当仁不让。“虽遭受诸多诟病,可看见这支队伍,才能明白,什么叫锋芒毕露。”城东第二楼的露天望台上,一身正装的年轻男人站在栏杆处,眺望着队伍打头,那骑在白马上英气勃发的年轻将领。“秦戈,秦家……大有可为啊。”“哦?赵先生要站关东?”清润的嗓音突然从身后传来,赵敬萧回头,看到不远处摆着套茶的小几边上,一身素雅长衫的中年男子一脸闲适地沏了一杯茶。“松鹤先生说笑,晚辈一介无名小子,怎敢说什么站不战队的话?”赵敬萧心里捏了一把汗,面上不露声色道:“倒是松鹤先生,不知中意哪一家?”中年男人淡淡一笑,对他这有意无意的刺探并不放在心上:“松某只是做生意的,看钱不看人,想必赵先生也有过耳闻。”赵敬萧眯眯眼,他当然有过耳闻。别说是他,军政两界谁人不知松鹤的大名。“先生,”楼上的侍者这时突然走出来,手中拿了一封不加署名的信封,“有位客人想约您一叙,自称是您的旧识,烦请务必赏光。”“胡说八道!我在此处哪里来的旧识!?”赵敬萧想也不想就冲侍者大发光火。侍者被唬地脸色发白:“可,可那位客人……”“闭嘴!就说我不认识他,回绝了!”

  中年男人脸上带笑,缓缓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捞起一旁的帽子戴在头上,微微一躬身:“赵先生有事在身,松某就不多打搅了,先行告辞。”赵敬萧不及劝阻,就见人已经拄着拐杖悠悠然离去。同时,散落在四周的陌生气息也散了个干净。“真是老狐狸。”赵敬萧暗暗斥了一声,扭头看那侍者道:“说吧,你主子在哪儿?”侍者脸上堆起笑,弯腰道:“回赵先生,主子说这几日街上野狗太多,恐不慎伤人,待风头过去,他便亲自来请。”“野狗,呵,宋家不是属狼么?怎么还怕起狗来了?”赵敬萧轻轻一笑,道:“也罢,赵某就在此多候几日。你回去禀告宋少帅,既然下定决心,便要孤注一掷,这般顾头顾尾,可难成大事。”侍者应下,又消无声息地消失了。赵敬萧挑挑眉,转身撑着高高的围栏向极远处眺望。煌煌华夏,山河万里,到底会落到谁人掌心?“这大争之世,还真是有趣。”

20*

秦戈率军出关后,顾昭君便又一如往日,晨昏定省,忙着府内的杂事。只不过,和婆婆王秀云的相处变得有些别扭起来。细想也是,宋青荷那桩事,不仅弄得她不痛快,婆婆也颇为糟心。任谁知道亲自为儿子选的小老婆竟然操着害人之心,都会惊怒之下,更加后怕悔恨吧。王秀云许久不出房门,顾昭君见不到她,也无法说什么宽慰的话,只能每天在门外问候两句,便又各忙各的了。这日,顾家突然遣人过来,说有求于少夫人。顾昭君正在核对账册,闻言十分错愕。顾家?有求于她?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不见,就说我忙着,没空。让他们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她才没心思跟那边的人再纠缠不清,母亲已经接出府,顾家跟自己还有几分干系?顾家下人遭个冷脸,很没意思的走了。而紧接着,王秀云身边的大丫鬟又过来请人。“少夫人,”大丫鬟很客气地躬身道:“大夫人唤您到佛堂去。”秦家两代人在战场上拼杀,周身都带着血光戾气。王秀云身为妻子和母亲,每日总要抽些时间到佛前上一炷香,得空还要抄写经书,为他们父子二人祈福。顾昭君踏进佛堂时,王秀云刚要从蒲团上起身。年过四旬的女人,常年劳心劳力,身体并不像普通富家太太那般健硕。从背影看,竟透着清瘦萧索。顾昭君忙上前搀起婆婆,小心地将她扶到椅子上。记忆中明艳的女子,如今面色已经发黄。眼角被岁月侵蚀出诸多纹路,更显沧桑。“君儿啊,”王秀云握着她的手,感伤道:“你可曾怪过我?”“没有的婆婆,”顾昭君忙道:“在其位,谋其事,都是理所应当。媳妇从未想过怪罪谁。”王秀云慨叹地摇摇头,拍拍她的手背,仰头看向大开的门窗。窗外薄云苍幕,灿然天光。

“你看,这诺大的天下,分崩离析,生灵涂炭。内里明争暗斗,域外列强逼人。若在寻常人家,随波逐流,得过且过,安安稳稳的也算一辈子。可是啊,”妇人苦笑道:“你与我,偏生命苦,硬是嫁给了有本事的男人。他们上马打江山,枪林闯,弹雨扛,咱们就得提心吊胆地跟在后头,走一步,看十步,一眼都不能犯错。”军家的女人,注定了比常人更加沉重。王秀云看似云淡风轻,始终不曾放下官府小姐的派头,可暗地里那操不完的一颗心,怕是比黄连都苦。顾昭君看着婆婆的侧脸,突然意识到,她好像一直忽略了一个问题,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我和大帅都会变老,变得不中用,”妇人慈爱的眼睛里透出少有的严肃,“这关东帅府,早晚就是你跟戈儿的。你准备好,要如何扛起它了么?”“我……”顾昭君犹豫了。是的,她从未考虑过,身为关东帅府的少夫人,应该担起什么样的责任。自从嫁给秦戈,她就一直在自怨自艾。不满,怨愤,逃避,始终抱着一颗私心去面对府中的一切,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真正的秦家人。原来婆婆从一开始就看穿了。“知子莫若母啊,”王秀云叹口气,“我从未怀疑过戈儿对你的真心,从小到大,还没见他对谁这般执着过。只是你,君儿,我一直不能肯定,你对戈儿,到底抱着多少感情呢?”

21*

顾昭君躺在空荡荡的床上辗转反侧。婆婆白天的问话,让她想了很多。诚然,她心中自是有秦戈的。否则,她不会因为他的忽冷忽热伤心难过,也不会因为他被别的女人觊觎醋意横生。更不会像现在这样,在男人刚走没多久,就发了疯的想见他。顾昭君裹紧被子,深深呼吸,松软的棉被上似乎还遗留着男人清淡的气息,虽然很浅,但足够令人安心。“婆婆,您不用怀疑。我既进了秦家的门,一日是秦妇,便一生都是秦妇。我跟少帅……定能扛得起关东帅府的大旗,对得起您和大帅创下的基业。”当时,她面不改色地对着婆婆说了这番话,现在依旧没有后悔。她要做堂堂正正的少帅夫人,走到与那人比肩的位置,成为他真正无可替代的妻子!顾昭君的目光慢慢坚毅,她翻身坐起,走到梳妆台,取出了暗柜中的首饰盒。盒子的底层赫然就是她最最贵重的嫁妆——主街上的绸缎铺子和颇具规模的染布坊。她摩挲着几本薄薄的账本地契,暗暗下了决心。天还未亮,秦府的车子便驶出门,一路往郊外行进。不多时,到了一处依山傍水的庄园。庄园门口站了两个人高马大的大头兵,见到顾昭君从车里下来,齐刷刷敬个军礼,大声道:“夫人好!”“诸位辛苦了。”顾昭君浅笑着点点头,她此番来,便是为了跟娘亲学学生意经。沈家在朝廷败亡后便下海经商,她娘常年跟在那位新派官绅的外公身后,学到了不少本事。刚嫁进顾家那几年,少不了在暗处替他们张罗打点。那时顾家富贵遮天,谁也不能否认这位精明能干的夫人,确实功劳卓著。只可惜沈家一时失势,老爷子病故后,沈如画就悲伤过度,身体大不如前。不仅没有余力去谋划生意,后院的诸多事务也耽搁下来。这之后,赵芳琴才有机会煽尽枕边风,霸占了主位。顾昭君想着往事,心里更多了几分把握。她如今还是稚嫩些,没见过什么大场面,手里虽然有些银钱,却不会筹划经营。本来若是平淡度日,倒也短不了吃穿,可如今,战火四起,兵将们的军衣粮米,武器装备,哪一样都是要花大价钱的。关东军不比其他两家,是彻彻底底的草莽出身。虽然做了这些年军阀地主,也算稍微积了点预备银两,可怎么经得起战事恶耗?此次出关抗敌,便是与西北达成了协议,我方出兵将,彼方出物资,承诺协力将侵略两境的毛子彻底赶出国界线,这才有了一战的资本。婆婆同她说这些事的时候,脸上的愤懑无奈让人看了心如刀绞。顾昭君原以为,大帅和夫人肯接纳她进帅府,无非是冲着顾家的钱财。但现在看来,他们俨然早已完全将她当了自家人。不仅没有撺掇她到顾家去敛财,对她手中的钱粮商铺更是只字不提。这让她怎能不心存感激?是以,无论如何,她都要试试,看能不能凭一己之力,先解决了关东军的燃眉之急,为帅府,为秦家,做出点实实在在的益事来。顾昭君紧紧袖口,脸上带了些严肃。没想到刚进主院,就听见屋里传来了朗朗笑声,这下,什么庄重的表情都绷不住了。“娘,我过来看看您。”她笑着推开主屋的门,“什么高兴事儿,也说来给我……唉?这位是……”顾昭君刚进门就愣住了。只见一个身着素雅长衫,有些纤瘦的中年男人正侧身坐在客椅上与娘亲攀谈。闻声转过头,露出一副儒雅的面相来,好似一派谦谦君子。“哦,君儿来了?”沈如画脸上还留着笑,透着一丝遮掩不住的兴奋劲儿,挥手连连招呼女儿,“快,快过来见过你舅舅!”舅舅?顾昭君呆呆地怔住了。她什么时候有个舅舅了?怎么完全没有印象?“你这孩子,傻站着做什么?”“哎,这孩子见我时还小,这么些年过去了,忘了也是情理之中。”中年男人抬手安抚几句,站起身来,脱了礼帽,冲着顾昭君温和一笑:“君儿,多年不见。我是武康沈家的长子,你唯一的舅舅,沈如松。

22*

“上次见时,还是个娃娃,“沈如松上下打量一番,摇着头慨叹道:“一晃眼,君儿已经长成了大姑娘,还嫁了人。哎,看来我真是老了。”“可不是么,”沈如画也唏嘘不已,“哥哥一出海就是十几年,再见面,孩子变作了别家的媳妇,咱们都成了半截入土的老人。哎,人呐,谁经得起年月蹉跎。”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不停地叙着家长里短的往事,留下顾昭君在一旁干巴巴地站着,完全插不上话。事实上,她现在还沉浸在突然多了一个亲人的震惊中。说起来,沈家原本就是江浙一带的名门望族。自从沈老爷子到京城做官,主家这一支就举家北上,很少回去了。朝廷没落后,沈老爷子毅然从商,却把工厂建在了武康老家。江浙山高水远,她那时年纪又小经不住旅途劳顿,因此很少有机会跟沈家的人见面。“君儿,你在帅府过得如何?”回忆突然被打断,顾昭君忙应声道:“很好,我在秦家一切都好。”沈如松看了她半响,点点头,脸上带了些严肃:“不瞒你说,其实我这次回来,原本是想带你们母女走。”“唉?”顾昭君很吃惊:“为何?”沈如松垂下眼,“这些年我虽人在关外,却从不曾忘了你们母女。早些时候条件差,通信多有不便,我狠下了一番功夫,联系了上京城的朋友,这才打探到你们的消息。”他说到此处,情绪突然有些激动,握着拐杖的指尖都微微颤抖。“本以为姓顾的家大业大,必不会让你们吃苦,没曾想,顾城文那个狼心狗肺地混账,会那般欺辱发妻嫡女!”沈如画想起那段往事,也心酸的眼眶发红,不住道:“哪里能怪哥哥,是我识人不清,当遭此报应。只是,苦了君儿,跟着我缺衣少食,还得看别人的眼色过活。”“娘,还提这些旧事做什么。”顾昭君忙上前扶着她宽慰道:“少帅好不容易将您接出来,当务之急,是先好好将养身体,可不要再想这些伤心事了。”沈如画拭一把泪,握着女儿的手点点头。“你们放心,顾家那笔帐,我早晚一五一十地跟他们算清楚!”沈如松儒雅方俊的脸上透出一丝慑人的狠戾:“敢欺我沈家的人,就得为此付出代价!”顾昭君暗暗心惊,这看似瘦弱的男人,身上的气场一开,竟似乎比秦戈还要强上三分。短暂的寂静后,沈如松回过神来,又换上一副温和的面孔,“这些年我做了不少事,而今也算终于有些起色,足够保证你们母女安稳平顺的生活。君儿,你可愿与你娘一同,随我移居海外?”“……有劳舅舅挂心,”顾昭君看母亲一眼,道:“我既已是秦家的媳妇,自然不能轻言离开。至于娘亲,是去是留,当由她自己做主。”国内市局混乱,动荡不安,倘若有机会跟着舅舅去远处享清福,她当然不能自私地强留母亲在身边。“君儿,你说的什么傻话,”沈如画眼婆娑,攥住女儿的手不放,“娘怎么忍心留你一人在这儿!”她已经尝过孤苦伶仃,无人照拂的苦楚,又怎能眼睁睁看女儿重蹈覆辙!沈如松沉默良久,叹息道:“果是如此……也罢,只要你们平安无事,我也就放心了。”顾昭君感激道:“多谢舅舅惦念。秦府不曾苛待我们母女,这处院子也是少帅特意寻来,给娘调养身子的。”“秦戈,秦家……”沈如松眯着眼,在嘴里呢喃片刻,忽然道:“君儿,有件事,舅舅想托你帮个忙。”

23*

顾昭君回到帅府,一整晚上都惴惴不安。她拿不定主意,那个忙到底该不该帮。舅舅他,竟然想见大帅!虽说是自家亲戚,但她到现在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何来历。看起来深不可测,但,是敌是友?王秀云的告诫她一直牢牢记着,不可轻信任何人,凡事三思。但,临走时,娘又拉着她,说无论如何,舅舅都不会害她,更不会做出有伤民族大义的事情。直到清早用完饭,顾昭君仍旧举棋不定。恍惚地走到前院,就见大帅刚好从军营回来。秦壮汉拂去一身的露水,摘了军帽道:“君儿?站这里做什么?”顾昭君一个激灵,有些躲闪道:“没,没什么。”秦壮汉笑:“戈儿没走几天,这就惦记上了?”顾昭君一个大红脸,实在拿这个公公没办法。思怵片刻,咬咬唇,小心翼翼地问:“大帅,你可识得,松鹤先生?”她话一落,秦大帅立刻收起了脸上的嬉笑,看向她的眼神中带了严肃。遭了!顾昭君心里一咯噔,正要说点什么来弥补,就听秦大帅认真道:“君儿,你是怎么知道这个人的?”顾昭君脑子一阵慌乱,干脆咬咬牙,“他,他是我娘亲旧识,昨个儿见到,就托我转话给大帅,说明日想在关东军西营,与大帅一会。”“……”骇人的沉静持续了很久,顾昭君心越来越沉。她这是,犯了忌讳了!说不定还会牵连到娘亲!她越想脸色越白。“大帅,我,我不是故意……大帅?”

  顾昭君一抬头,话就卡在了喉咙里。为什么大帅没有生气,反而一脸……兴奋?“松鹤啊松鹤……竟会跟亲家母是旧识!”

秦壮汉搓着两只大手,激动地一张糙脸都泛起了红光,“老天真待秦家不薄!”他兀自在原地转了几转,突然转身冲到儿媳面前,急问道:“君儿,他还说什么没有?此次为何回国?带了什么东西?”顾昭君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实话:“没,没有,他只说,想见您,没有其他……”舅舅交代她勿需多言,虽然不明就里,还是小心为上。可,大帅这态度实在让人生疑……“大帅,这位先生,究竟何人?”她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秦壮汉高兴地眼睛冒光,呲牙道:“这位可是在整个东亚都鼎鼎有名的,传奇军火商!”…………“先生,真要选关东?”第二楼的天字号客舍内,身穿短打的壮汉恭敬地给坐在红木椅上的中年男人递上一杯茶,有些迟疑道。沈如松一脸闲适地掀开盖子吹了吹,笑道:“为何不可?”“这……”壮汉挠挠脑袋,“会不会太快了?咱们还没见着南边的人呢。”“赵敬萧会来,说明南边已经表明了态度。”沈如松呵然一笑,“赵家人精,知道光靠总统位子上的那个教书匠,成不了什么大气候,还不如跟着军阀头子有肉吃。这次,估计也是为了替南边谋划,先来探探风头。至于南边那帮矮子,纯粹想自保,合作嘛,当然得跟着赢面大的。”

“可就算南边的肯配合,那宋家也不是傻子。”壮汉撇撇嘴,“西北那一窝,可不是什么豺狼,是狐狸!”“那索性就把戏演足了,”沈如松放下杯子,拄着拐杖走到窗边。路上纷纷攘攘,叫卖声此起彼伏,在这乱世中竟是难得一见的平和光景。“西方正局势紧张,不久必有一场恶战。届时列强无暇东顾,正是平息内战的好时机!”沈如松眯着眼,沉声道:“华夏再经不起混乱了,机会有限,不战则已,战,则必毕其功于一役!”壮汉铿锵道:“是!”沈如松放下窗挡,回身问道:“宋家那小子,现今何在啊?”提起宋青山,壮汉呲牙一笑:“嘿嘿,他被咱们的人盯着防着,正浑身竖毛呢!可搞不出什么大动静来。”“继续盯着,”沈如松轻笑道:“人呐,越着急越容易犯错,咱们就静静等着,看看这位宋少帅,究竟能忍到什么时候。”

24*

“还没松口?!”长汀胡同里,一身长衫的宋青山在房里急急踱步,完全没了以往的从容不迫。他来京的日子不短了,西北军营的电报催得一天比一天急,他却一直被秦府的爪牙紧紧盯着,根本就没有余裕去办正事!手下偷偷地抬头瞄一眼主子,小心翼翼道:“少帅,会不会,秦家已经知道……”“不可能!”宋青山厉声打断他,“我这连出门跟人碰面的机会都没有,他秦家又不是哪路神仙,能猜得到么?!”手下吓得浑身一抖,闭嘴不吭声了。宋青山吼完一通,站定平息半响,渐渐冷静下来。他不能一直处于被动,时间紧急,机会刻不容缓,不能再在此干等着了。“你去给赵先生递话,就说三日后,我定到访。”他豁出去了,不管暴露不暴露,先跟南边的人搭上线再说!而此时关东军西营中,正进行着一场消无声息的谈判。“松鹤先生,”秦大帅笑地一脸和气,“您这开口要价,也委实高了些吧?”沈如松低头啄饮口热茶,不急不缓道:“大帅说的哪里话,松某好歹是个商人,惯常不会做赔本的买卖。没有让大帅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已经是极大的退让了。”秦大帅脸上的笑快要维持不住,“可先生要秦某拿国债做抵,如今华夏又不是秦某一人做主,这种应承,秦某敢做,还怕先生不信呢。”沈如松淡淡地看他半响,道:“秦帅,还是不信松某的话?”“……”秦壮汉抹一把板寸头,干脆道:“先生说西方列国定有一战,我信。这些时日,那些个大使馆和租界,一个个确实都紧张兮兮,很久没有挑什么鸟事了。但各地驻扎的军队,却还没有撤走。”他站起身来,走到横亘在墙上的地图前。“况且,内战刚刚平息,国民政府成立不满三年。此时若我关东军不由分说起兵,挑起内战,可就成了千古罪人。”秦壮汉是土匪出身没错,却并不代表他是个没脑子的蠢人。在大是大非面前,他还是拎得很清楚。沈如松默默听着,手不自觉转起了杯盏。“大帅说的,松某不是没有想过。但倘若不能先发制人,待另外两家联手,关东军可就岌岌可危了。”他加重语气提醒道:“秦帅也清楚,宋家,可一点都不安分。”“那老匹夫,教出了一窝不省心的小混蛋。”提起宋家,秦壮汉就一脸厌恶,“尽会使些下三滥的手段。”他狠狠皱眉,粗犷的脸上透着浓浓的深沉,“这样吧,我答应与松鹤先生合作,但关东军不会平白无故发动战事。至少在明面上,必须有站得住脚的理由。”哟,土匪头子什么时候,也开始讲究吃相了?沈如松挑挑眉,算是答应下来。“如此松某便不多叨扰,关于此事的合同,随后会另遣人送过来。秦帅放心,松某手下的人,一向嘴紧,不会向外透露半点风声。”沈如松拿起礼帽戴上,向秦壮汉微微颔首,拿起拐杖便要走人。“先生稍等。”沈如松顿住脚步。“秦某有一事,想请教松鹤先生。”秦大帅看着这人稍显消瘦的背影,疑惑道:“先生与沈家,可有什么渊源?”沈如松低头沉默。秦大帅搔搔脑袋,“哦,是这样。秦某的岳丈曾经与沈家老爷子交情匪浅,秦某成亲时,曾见过沈家大公子一面,时隔多年,具体面貌记不太清楚,但似乎与先生有些神似,不知……”

“松某也听过沈家的大名,”沈如松转过身来,一脸平静地看向他,“不瞒大帅,松某确实与沈家少爷在海外有过几次因缘际会,此次回国,也受了沈先生所托,前来看望其妹。不知秦帅,有何见教?”“哦,原来如此。”秦壮汉点点头,笑着做了一个请便的姿势,“先生慢走。”这位来去,都有自带的随从车辆,根本不用别人多费心思接送。秦壮汉在营中听着车声渐行渐远,这才解了领口的扣子,大呼一口气。娘的,跟这种人说话就是费劲,让他又想起了自家那位官派岳丈,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报告!”这时,一个大兵站在营帐外大喊道。“进来。”秦壮汉扯扯衣领,接过大兵手中的电报。“哟,小子挺能耐么,”他嘿然一笑,将电报折了几折揣在了怀里,对大兵道:“去,发电报给那小子,既然占了上风,便抓紧时间速战速决,他媳妇可在家等着呢!”

25*

“少帅!”顾昭君猛然坐起,瞪大了双眼,举目一片黑暗。她摸摸身旁位置,一如既往的冰冷,空空如也。她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心脏兀自狂跳不已。又做噩梦了。梦中那个战神般的男人轰然倒地,身上鲜血淋漓,望着她,眼神空洞,徒劳地张着泛白的薄唇,却再也发不出声音。太可怕了。顾昭君缩起身体,把头埋进膝盖里。她一想起那个场景便止不住地遍体生寒,心里再一次对战争深深的痛恨。这种岁月,一定要早点结束!沈如松马不停蹄地清点了几天的军备账单,累得太阳穴突突泛疼。“爷,您还是歇会儿吧,不急于一时。”手下很是心疼道,“秦家开的是空头支票,咱没必要去为一句没底的空话拼命。”“哎,时也命也。”沈如松叹口气,“我既已经答应了,就得把事情办仔细。”手下愤愤不平:“他对爷可不是这态度,那家伙,贼得很。爷真觉得他是当大总统的料?”沈如松笑出声:“那个土匪自然不是,可架不住他有个好儿子啊。”这几个军阀头子均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那个位子,势必会留给小一辈的坐。放眼天下,小辈中资质最好的,毫无疑问便是这位关东军少帅了。“况且,他也算是我的外甥侄女婿。”沈如松摇头笑笑,“君儿啊,不知是有福气还是没福气,当了这位的后院主子,之后可是操不完的心。”两人正说着话,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走进来,恭敬道:“先生,宋青山今早从长汀胡同出来,往城东去了。““终于有动静了,“沈如松眯着眼冷冷道:”挑两个有经验的跟上去,他跟谁见的面,说的什么,我都要知道。““是。”壮汉垂头应了,又道:“还有件事。”“嗯?”“顾小姐来了。”顾昭君站在院门外,看着四边严防死守的门卫,分外忐忑。她照舅舅说的地址,一路曲曲折折摸到了这个院子,才发现这片她从小就呆着的京城里,竟然别有洞天。不多时,去通报的门卫便匆匆出来,将她请了进去。穿过弯曲的长廊,顾昭君到了一个雅致的书房前,房门大开,一身长衫的清瘦男子已经在等她了。“舅舅。“顾昭君低头行礼。沈如松很高兴,连忙将她让进房间,“君儿,快进来坐。”顾昭君点点头,暗自深呼一口气,攥紧了袖口。两人坐定,顾昭君认认真真地将自己的来意交代了清楚。沈如松沉默半响,神色复杂道:“你想,帮秦家赚钱?”“是,”顾昭君从袖口抽出一本小册子递过去,“这是现今我手里的所有资产。”

  沈如松接过来一一看了,店铺,田产,现银几何,写得清清楚楚。“秦家现今的状况,舅舅多少也知道些。我虽一介女流,既是秦家的少夫人,自然想为他分忧。这些东西放在我手里,只不过每年多添了几分利钱,当不了什么用处。舅舅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能否给君儿指条明路?”顾昭君知道自己这次来,着实是有些厚脸没皮了。两人相见不过一面,虽是亲人,却没义务非要帮她不可。但,这确实是最快的方式了。

她日日忧心忡忡,等不了,也不想再等下去。沈如松看她虽面上赧然,但眼底透着浓浓的坚定,不由得在心里感慨,这秦家,上辈子是烧了多少高香?他沉吟片刻,还是开口道:“你现在拿的虽说不少,但纷纷散散,不成气候。要想做大,还是要孤注一掷,做出个产业来。”“……开办工厂么?”顾昭君有些犹豫。“前期,先不要办工厂。”沈如松摇摇头,“一来缺人手,二来,未入商会,初来乍到,怕是不好立起来。”“那是?”“另辟蹊径。”沈如松断然道:“倒卖货物,而且需是,普通商贩不敢碰的东西。”顾昭君惊了,难道要她跟着贩卖军火?!沈如松笑:“不是军火,是药品。”

26*

战争年代,什么最值钱?一是炮,二是药。但这都是普通商贩们不敢招惹的生意。玩不转,而且,玩不起。要知道那些当兵的,身穿一身军服,不少人干得可是土匪勾当。不卖就抢,卖了,你要的价钱能高么?妥妥的折本生意。只有像沈如松这样,在外有四通八达的人脉,在内有实力过硬的班子,才敢在乱世中,蹚这路捞金的浑水。而顾昭君背后有关东军撑腰,自然不怕别人招惹,关键是这人脉。她可从未接触过药品类的生意,更不要说,认识什么人了。顾昭君有些犯愁。沈如松却气定神闲地品口茶,笑道:“你不认识,自有人认识。我没记错的话,那关东军军营里,可有位了不得的人物在。”当顾昭君实实在在看到这位了不得的人物时,简直胆寒。金发碧眼,肤色雪白。她本以为少帅在在华夏男人中已经算鹤立鸡群了,这男人竟看着比少帅还高大威武。“嗨呀,你就是秦一直金屋藏娇的小媳妇?”金发男人见到她一脸兴奋,张嘴就是一串流利的华语,却怎么听怎么不正经。顾昭君傻呆呆地张着嘴,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安德烈也并不在意,他退后一步,突然单膝跪地,握住了顾昭君的手背,一脸深情地开口。又吐出一长串叽里呱啦。顾昭君完全懵了。这,这算是非礼么?还有,说的是什么啊她一句都听不懂!沈如松原本不动声色地站在一旁,这时走过来,轻轻地将外甥侄女的手从这个金毛猩猩的爪子中抽出来,并给了他一个礼貌的微笑,开口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普鲁士男人用法语调情,并且是对一个已婚女人。您放心,我毫不介意在秦戈回来后,替你转交对他妻子的‘善意’。”安德烈被噎个半死,这才看到这个纤细的华夏男人。皮肤偏白,眉目如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谦谦君子。但他就是觉得危险。安德烈起身,拍拍膝盖上的尘土,有些警惕道:“阁下找我有什么事?”沈如松一脸淡然地看着他:“不敢,是君儿有事劳驾。”顾昭君傻乎乎地看他们用自己听不懂的外语交流,一头雾水。直到舅舅扭头看她,才紧张地说明了来意。安德烈摸着下巴想想,道:“这事也不难,我是有不少路子。不过,要我帮忙是有条件的。”顾昭君忙道:“什么条件?”“研究经费。”安德烈咧嘴一笑:“之前帮了秦的忙,那家伙小气,只给我了一半,还差一半,你能帮我填补么?”听起来,要花不少钱的样子。顾昭君有些吃不准他要多少,一时不太敢应声。沈如松此时突然接话道:“没问题。另外,我还会给你换个更好的实验环境。怎么样?”他笑得和气温顺,安德烈却不寒而栗。这男人,怎么像只不好惹的狐狸?他犹疑地看了沈如松几眼,在心里疯狂的盘算一番,又觉得好像也没什么损失。“那,好吧。”金发男人答应地有些战战兢兢,“我是个优秀的化学家,跟很多药品商都有合作,可以帮助你。但,不能让秦知道,怎么说我现在也姑且是在为他做事,薪水可是个重要的东西。”“这个好说。”沈如松微笑。简直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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