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多少岁(石黑一雄大提琴家)

石黑一雄多少岁(石黑一雄大提琴家)(1)

从午餐到现在,这已经是我们第三遍演奏《教父》的主题音乐了,所以我环顾散坐在广场里的游客,看看有多少人可能已经听过我们前一回的演奏。人们其实并不在乎多听一遍喜欢的曲子,只是你不能老这么干,不然他们会怀疑你没有多少保留曲目。一年的这个季节里,一般来说重复几回同样的曲子不算什么。第一阵秋风的凉意,加上咖啡荒唐的价钱,保证了这里稳定的客流周转。反正这就是我留心察看周围每张游客脸的缘故,也就是因为这样,我才看见了提波。

他在那里舞动手臂,我起初还以为他在向我们招手呢,可马上就意识到他不过是在招呼侍者。他看上去老成了,而且胖了些,但辨认出他并不困难。我无法从萨克斯管上腾出手,指给边上的手风琴手法比安看,只得用手肘捅了捅他,往那年轻人的方向点了点头。那时刻我有些感慨,瞧咱的乐队,除了我和法比安,我们乐队在遇见提波的那年夏天的那些队员们都已经各奔东西了。

是啊,已经足足有七年了,但还是有些突然。每天每日这样演奏,你渐渐会觉得乐队就像是一家人那样,其他乐手就像是你弟兄。有时谁离开了,你希望他会跟你保持联络,从威尼斯、伦敦或者随便他去的哪个地方寄张明信片,或许寄一张他眼下所在乐队的快照──就好像他给自己老家写信那样。像这样的一个瞬间总是让你觉得怅然,这人世变得多快啊。今天还是莫逆之交,明天便成了陌路人,在欧洲大陆的哪个地方,哪个你一辈子也不会去的广场或者咖啡馆,演奏《教父》主题乐,或者《秋之叶》。

我们奏完那曲子,法比安丢了个眼色给我,因为我在他的“特别乐段”时捅了他。所谓“特别乐段”并不是他的独奏,只是少有的几段,那时小提琴和单簧管都停止了演奏,而我只是在背景里吹几声极轻的乐符,而他的手风琴声悠扬,独领风骚。我想解释,指指坐在太阳伞下搅动咖啡的提波,法比安好像不怎么记得他了。最后,他说:

“噢,没错,那个拉大提琴的小伙子。不知他是不是还跟那个美国女人搞在一起。”

“当然不在一起啦,”我说。“你不记得了?那时候就都结束了。”

法比安耸耸肩,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他的乐谱上,我们接着开始下一支曲子。

法比安无动于衷的样子使我有些失望,但我估计他从来都没怎么特别地关心过这年轻大提琴手。你瞧,法比安从来就只是在酒吧和咖啡馆里演奏。不像基安卡罗,咱那时的小提琴手,或者我们的低音大提琴手厄尼斯托。他们是科班出身,像提波这样的人总能格外引起他们的兴趣。或许出于那么一丁点儿嫉妒罢──嫉妒提波最上乘最精英的音乐教育,嫉妒未来之门依然敞开在他前面。但话说回来,我觉得那不过是他们想要保护提波之类的人,照顾他们,让他们对将要面临的有所准备而已,那么失望临头的时候,他们不至于承受不住。

七年前的那个夏天特别暖热,即使在我们这座城市里都过于暖和。你在这里有时真会以为我们是在亚德里亚海边呢。我们在户外演奏了四个多月──在咖啡馆的凉篷下,面对着广场,以及广场里的饭桌──老实说吧,那可真够热的,尽管还有两三个电扇对准我们呼呼地吹呢。不过那可是个旺季,大批游客光临此地,许多从德国和奥地利来的,还有逃来海滨消暑的本国人。那个夏天我们第一次注意到还有俄国人。今天你如果碰见俄国游客,你是不会多看他们几眼的,他们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但那时候俄国人少到你会停下脚步来瞧瞧他们。他们衣着古怪,走来走去那模样就像是学校里的新生。第一次见到提波,我们正在两场中间的休息时间,坐在咖啡馆特地替我们准备的大桌边歇着。他就坐在不远处,不断地站起来挪动他的大提琴匣子,不让它被太阳晒着。

“瞧那家伙,”基安卡罗说,“一个俄国穷音乐学生。他干什么呢?想在大广场把他的几个钱浪费在咖啡上。”

“毫无疑问傻瓜一个,”厄尼斯托说。“不过是个浪漫的傻瓜。只要能坐在咱的广场里消磨整个下午,他饿肚子也高兴啊。”

他瘦瘦的,浅沙色的头发,戴着一副过时的眼镜──镜架特大,使他看上去像一头熊猫。他天天都来,我不记得具体是怎么发生的,反正过了一阵子,我们在两场中间的休息时间开始坐下来跟他聊天。有时他要是在我们晚场演出时到咖啡馆来,我们结束后会招呼他,或许会给他些葡萄酒和香烤法国面包片吃。

我们不久就发现,提波原来是匈牙利人,而不是俄国人,他的实际年龄可能比看上去更大些,因为他已经从伦敦皇家音乐学院学成,又在维也纳师从欧尔格·彼特奥维克学了两年琴。他随大师学艺之初很是艰难,但他最终学会了如何对付大师的喜怒无常。他满怀信心地离开了维也纳──得到欧洲许多规模小却声名卓著的音乐会所的聘请。然而那些音乐会因为听众寥落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取消;于是他被迫演奏他讨厌的曲目;住宿费用煞是昂贵,要不然住房简直不堪忍受。

我们市里组织得有条有理的文化艺术节──这是那个夏天把他吸引到此地的原因──对他来说是一贴十分需要的兴奋剂,一位皇家音乐学院的老朋友把在运河附近的公寓免费提供给他住一个夏季,他毫不犹豫就接受了。他告诉我们,他喜欢我们这城市,但钱老是个问题,虽说他偶尔有些独奏演出会,但他眼下不得不好好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了。

他这么提了好几回自己的担忧之后,基安卡罗和厄尼斯托认为我们得想办法帮帮他。这才引出提波见从阿姆斯特丹来的考夫曼先生的事儿,考夫曼先生是基安卡罗的远亲,在旅馆酒店行当里有些人头关系。

我十分清楚地记得那晚的情形。那还是初夏,考夫曼先生、基安卡罗、厄尼斯托,以及我们其余的人都坐在室内,坐在咖啡馆的里屋里,听提波拉大提琴。年青人准是意识到考夫曼先生在听他试演,现在回想起来觉得有趣,那晚他的演奏是多么地热切。显然他对我们很感激,你可以看见,当考夫曼先生答应回阿姆斯特丹就会尽力帮他时,他是何等高兴。人们说那年夏天提波变坏了,头脑发热,全不顾什么对自己好,而这一切都该怪罪那美国女人,嗯,那样说也许不无道理。

那天才开始喝第一口咖啡时,提波就注意到那女人了。广场那时候还凉爽──整个早晨咖啡馆这一头一直躲在凉阴里──被市政环卫工人的水管喷洒过的台硌路还湿乎乎的。他还没吃早饭,羡慕地看着邻桌女人一连点了好几道水果饮料,然后又要了一碗蒸贻贝,显然她是一时兴起,因为十点钟还没到呢。他隐隐约约感觉那女人在偷觑他,但他没怎么多去想。

“她看上去挺不错,说得上漂亮,”他那时跟我们说。“可你瞧,她都比我大上十岁十五岁来着,我怎么会想到会发生什么呢?”

他把她撂到了脑后,准备回公寓,在邻居回来吃午饭、并且打开那台收音机之前练两小时琴。但突然之间,那女人站在了他面前。

她笑盈盈的,举止之间好像他们已经熟识的样子。只是他生性腼腆,没有跟她招呼致意。她把一只手放到他肩头,仿佛他没有通过某个测试,但无论如何还是获得了原谅似的,她说:

“我去听了你的独奏演出。在圣洛伦索。”

“谢谢你,”他答道,意识到这么说话听上去很好笑。女人只是俯视着他,向他微笑。于是他说:“噢,是的,圣洛伦索教堂。对对。我的确在那里独奏演出过。”

女人笑起来,忽地坐进他面前的椅子里。“你好像说你最近有过一系列演出,”她说道,口气里有点揶揄的味道。

“真要是这样的话,就是我给你错觉了。那场独奏演出会是我在两个月里唯一的一次。”

“可你才开始呢,”她说。“你很不错,不可能有拿不到手的合同的。那天人就很多。”

“人很多?才二十四个人。”

“那是因为下午的关系。就下午演出来说,这算不错的。”

“我不是抱怨。只不过不能说人很多。再说游客又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要干。”

“啊,你不能这么看轻他们。再说了,还有我在呢。我也是个游客。”他的脸开始涨得通红──因为他并没想要冲犯谁──她于是碰了碰他的手臂,微笑着说:“你才开始。别在乎听众多少。这并不是你演奏的目的。”

“哦?要不是为了听众,我干吗要演奏?”

“这不是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在你的艺术生涯的这个阶段,不论是二十个还是两百个听众,这无关紧要。要我告诉你为什么这不重要吗?因为你心里有底呀。”

“我心里有底?”

“是呀,你心里有底。绝对有的。你有……潜质。”

他强压下去冲到自己嘴边的粗鲁无礼的笑。他感到对自己的不满甚于对她的不满,因为他希望听见她说他有“天才”或至少有“秉赋”,但他马上意识到,想要获得这么个恭维是多么自欺欺人。但女人继续说着:

“在这个阶段,你要做的就是等待那个人来听你演奏。而那个人很可能就坐在像星期二的那个演出厅里,坐在区区二十个人当中……”

“二十四个人,不算筹办人在内……”

“二十四,就算是吧。我说的是,现在人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人。”

“你指的是唱片公司的人?”

“唱片公司?噢,不,不!这是水到渠成的后事。不,我说的是那个帮你开花结果的人。那个人会听到你的音乐,意识到你并非又一个训练有素的庸才。他甚至会看出你眼下还困在自己的茧里,只要稍加提拔,你就出落成美丽的蝴蝶了。”

“噢,原来如此。冒昧问一下,你或许就是那个人吧?”

“哈,开玩笑了。看得出你是一个很有自尊心的年青人。可在我看来,你并没有多少拼命要帮衬你的导师啊。至少没有一个像我这样级别的。”

他觉得自己正在铸成大错,仔细打量起女人的容貌。她现在除下了墨镜,他能看见她的表情,本质上是温和而友善的,但离开不快或许羞恼并太不远了。他继续注视着她,希望能马上把她给辨认出来,但最终他不得不说:

“非常抱歉。您准是一位著名的音乐大师吧?”

“我是伊洛漪斯·麦考马克,”她微笑着宣布,伸出了手。遗憾的是,提波根本没听说过这名字,他觉得自己十分窘迫。他本能地故作惊讶的样子,说:“真的呀。太令人吃惊了。”然后他定了定神,意识到这么胡诌不仅不诚实,而且马上会难堪地露马脚。于是他坐直了,说道:

“麦考马克小姐,非常荣幸能见到您。我觉得对您来说这或许不可相信,但我请求您原谅我的年轻粗陋,并且原谅我在早先的东欧地区,所谓的铁幕背后长大。许多西方家喻户晓的电影明星、政治人物,我至今对他们还是一无所知。请恕我冒昧,不识您是哪位。”

“嗯……真够坦率的。”尽管嘴上这么说,但她显然是被冒犯了,刚才高涨的兴奋情绪退了下去。片刻尴尬之后,他接着说:

“您是位著名音乐大师,对不对?”

她点点头,她的目光飘向广场之外。

“我再次表示歉意,”他说。“非常荣幸您能光临我的独奏演出会。允许我问一下您专长哪件乐器?”

“跟你一样,”她飞快地说道。“大提琴。这是为什么我去听你的演奏。哪怕是一个非常微不足道的演奏会,就像你的那个,我也控制不住自己。我不能过门而不入。我想,我有某种使命感。”

“使命?”

“我不知怎么说更好。我希望每个大提琴家都拉得一手出色的音乐。拉得一手漂亮的音乐。通常,他们的演奏被误导了。”

“对不起,说到被误导的演奏,你只是指我们大提琴手?还是所有音乐家?”

“也许包括其他音乐家在内。但我自己是一个大提琴家,所以我喜欢听别的大提琴家演奏,一旦我听出什么不对来……你瞧,那天,我见到一些年轻乐手在市立博物馆的大厅里演奏,人们绕过他们走来走去,可我非得停下来听。你瞧,我竭力克制着自己没有上去告诉他们。”

“他们出错了?”

“并不算错。但是……这么说吧,不到位。差远啦。得了,我要求太高。我知道我不该拿自己的高标准去要求每个人。我想他们只不过是音乐学院的学生而已。”

她这才往后靠在椅背上,凝视着中央喷泉边的孩子们,他们正在相互泼水玩。终于,提波说:

“星期二您大概也感到这种冲动了吧。忍不住要走上去向我提建议。”

她微笑起来,接着马上就一脸严肃。“的确,”她说。“真是这样。因为我听你演奏,就像是我自己过去的演奏。原谅我,这听上去很失礼。可事实是,你眼下还没有走对路子。听你演奏时,我非常想帮助你找对路。越早越好。”

“我得说明白,我师从欧尔格·彼特奥维克,”提波直截了当地说道,等着她的反应。令他吃惊的是,他眼见她强忍住一笑。

“彼特奥维克,是啊,”她说,“彼特奥维克,在他在那个年代,是位德高望重的音乐大师。而且我知道,在他学生的眼里,他依然还是个人物。但现如今,对于我们许多人来说,他的想法,他的方法……”她摇摇头,摊开双手。提波一下子恼火得无言以对,依旧直直地瞪着她,而她再一次将手搭到他的臂膀上。“我说得够多的了。我没有权力这么说。我让你一个人安静安静。”

她抬起脚,这个动作平息了他的怒气;提波善良大度,他本性里就不喜欢跟人长时间闹别扭过不去。再说,这女人所说的有关他老师的话,敲响了他内心深藏着的一组不和谐音──那些他自己不敢说出口的想法。当他抬眼望她时,他脸上流露出的迷茫压过了其他任何一种情绪。

“唉,”她说,“我希望能够帮助你,不过眼下你一定对我很生气,不愿谈这事。如果你一旦想好了要谈谈的话,我就住在那里,住在伊斯精华。”

这酒店,是我们市里最顶级的酒店了,就坐落在广场的对面,正对着咖啡馆,她微笑着指给提波看,抬脚往那个方向走去。他看着她离去,走过中央喷泉时她突然转过身,朝他挥挥手,惊飞了一些鸽子,然后她又继续往前走了。

接下来的两天,他发现自己好几回想起这次邂逅。他仿佛又看见,当他那么自豪地报出彼特奥维克的名字时,她嘴角边挂起的那丝似笑非笑的神情,他的愤懑又陡地升起。不过仔细一想,他明白其实自己并不是替导师生气。这只不过是已经习惯于彼特奥维克的名字所带来的威望了;而你能藉这种威望以获得他人的青睐和仰慕;换一句话说,他开始依赖于这种威望,视之为某种可以向世人炫耀的凭证。然而令他恼火的是,这张凭证可能并非如他想象的那么有份量。

他还不断想起分手时她的邀请,坐在广场里时,他发现自己的目光不断投向广场的对面,投向伊斯精华大酒店豪华的正门,那里长蛇阵的出租车和大型高级轿车鱼贯在门卫跟前驶过。

终于,到了和伊洛漪斯·麦考马克交谈后的第三天,他穿过广场,走进大理石陈饰的大厅,要求前台给她的房间打电话。前台接待员问了他姓名,接通电话,简短地交换了几句话之后,把听筒递与了他。

“实在抱歉,”他听见她的声音在说,“我那天忘记问你的尊姓大名了,我刚才没有搞清楚是谁。我当然记得你啦。事实上,我还真常想到你呢。好多事情我希望能和你聊聊。可你看,我们得把这事弄对才是。你带着大提琴了吗?没有?当然你不会带着的。要不你回去一趟,一小时之内,准一小时,把大提琴拿来。我就在这里等着你。”

等他带着乐器回到伊斯精华时,前台接待员立即就向他示意电梯的方位,告诉他麦考马克小姐正期待他的来访。

一想到要踏进她的房间,哪怕是下午,也让他感到私密得有些不自在。而当他发现那是一个大套房,卧室门紧紧关着,他松了口气。法式长窗装有百叶窗,这时正敞开着,薄纱窗帘在微风里拂动,他意识到,要是站到阳台上,就可以俯视整个广场了。那房间,加上粗糙的石墙,深色木地板,几乎带着一种僧院的味道,唯有鲜花、靠垫和古风家具,稍稍给这房间增加了些暖意。形成对比的是她,穿着T恤、运动裤和运动鞋,好像刚跑步回来似的。她几乎没有怎么款待他──没问他要不要咖啡或茶──直接就对他说:

“给我演奏吧。拉几段你演奏会上的曲子。”

她示意他坐在屋子中央放着的一把精致的靠背椅上,于是他在椅子上坐下,取出大提琴。而她自己则令人不安地坐在一扇大窗户前,他几乎是面对着她的侧影,他试音时,她直直盯着前方看。他开始演奏,她的姿势一动也没动,第一曲拉完,她一言不发。于是他飞快地开始演奏第二支曲子,继而第三支。半小时过去了,一小时过去了。可能由于暗影浮动的屋子,这屋子内粗糙的音响效果,飘拂的薄纱窗帘背后变得模糊的下午阳光,背景里来自广场的杂声,尤其是她的在场,使他拉出了有着新深度、新意味的音符。一小时快结束时,他深信他超越了她的期待,可当他完成了最后一曲,他们竟有几分钟无言地坐着,末了,她从椅中转向他,说:

“是的,我完全知道你现在到了什么程度。不容易,但你能够做到。你肯定能够做到的。我们从布里顿开始吧。再拉一遍,先拉第一乐章,然后我们再讨论。我们可以一起练习这曲子,一步一步慢慢来。”

听见这话,他感到一种冲动,想收起乐器拔腿就走。但另外一种本能──或许只是好奇,或许有更深的东西──压下了他的傲气,强迫他开始演奏她要求的那段曲子。拉了几个音节,她让他停下,开始说话。他陡地又有拔腿就走的冲动。仅仅出于礼貌,他决心再忍耐五分钟这不邀自来的教导。但是他发现自己迟迟没有离开,一拖再拖。他又演奏了些曲子,她又说了些话。她的言辞最初总是让他感到她的狂妄,自以为是,而且过于抽象,但当他试着在演奏时采纳他们讨论的要点时,他对演奏效果很是惊讶。不知不觉中,又一个小时过去了。

“我眼前突然地豁然开朗,”他跟我们解释说。“我见到一个从未涉足的花园。在那里,就在远处。一路还有些东西挡着道。但第一次,它显现了。一个我从未看到过的花园。”

太阳差不多完全落山,他才最终离开酒店,穿过广场来到咖啡馆的餐桌边,奢侈地享受了一份加鲜奶油的杏仁蛋糕,他几乎无法掩饰自己的兴奋。

接下来的数日,他每天下午去她的酒店,回来时如果说没有得到第一次访问所体验的那种启示,那么至少精神振奋满怀希望。她的品评越来越直言不讳,在外人──如果存在这个外人──听来,或许会觉得她十分自以为是,可提波再也不这么看她的插足行为了。他现在担忧着她在这城市的逗留访问终究要结束,这想法开始纠缠他,侵扰他的睡眠,在他一次又一次结束那兴奋的见面,走进广场时,这想法就会投下一道阴影。但每回他试探性地对她提出这个问题,她的回答总是模棱两可,无法令他安心。“哦,等到天冷下来,冷得我受不了的时候吧,”她这么说过一回。还有一次,她说:“我想只要我不厌倦,就一直待在这里。”

“那她自己怎样?”我们步步紧逼地问他。“她自己大提琴拉得怎样?”

我们第一次提出这问题时,提波没有好好回答我们,只是那么说:“她告诉我她是个音乐大师,打从一开始就这么说。”然后就顾左右言他了。但他意识到我们不会轻易放过这问题,他于是叹了口气,开始跟我们解释。

事实是,即便在第一次会晤时,提波就很好奇,想听她的演奏,但羞于启齿。他环顾了她的房间,没见到大提琴的影子,不过他只是感到一丝疑惑。无论怎么说,她来度假,不携带大提琴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再说了,那件乐器──也许是把租借来的──说不定就在紧闭的卧房门背后,那也未尝不可。

但随着他不断去她的套房访问,他的疑心开始滋长。他已经尽最大努力把这疑惑从心里排挤出去,因为到了这时候,对他们之间的会晤,他已经不再犹疑防范。仅仅因为她在倾听他演奏这一事实,就好像不断地给他的想象增添新层面。在一次拜访之后,等待下一次拜访之前,他常常发现自己在意念中准备着要演奏的曲子,期待她的评论,她的摇头,她的皱眉,她的首肯,而最最令他满足的是,有几次她因为他演奏的音乐而变得十分激动,她合上双目,她的双手几乎是违背她意志似的开始跟随他的节奏而晃动。尽管如此,他的疑心并没有烟消云散。有一天他去她的套房,卧室门微开。他可以看见里面的石墙,一张看似中世纪的四柱床,但不见大提琴。难道一个大提琴家,即使在假期里,在外那么长时间而不碰她的乐器?但就是连这么个疑问,他也把它从心里驱逐了出去。

夏日继续着,为了延长他们之间的谈话,他们开始在会晤之后到咖啡馆来,她会给他买咖啡、蛋糕,有时还买个三明治。现在他们的谈话不只限于音乐了──当然什么话题终究又回到音乐上来。比如,她会问那个在维也纳曾经和他走得很近的德国女孩的事情。

“但你得明白,她从来不曾是我的女朋友,”他告诉她。“我们从来没有那样过。”

“你的意思是你们从来没有过肌肤之亲?这并不意味着你不爱她。”

“不是,伊洛漪斯小姐,不是这样的。我当然挺喜欢她。但是我们之间没有爱。”

“可昨天演奏拉赫玛尼诺夫时,你回忆起了一段感情。那是爱,罗曼蒂克的爱情。”

“不,这就有些荒唐了。她是好朋友,但我们没有爱。”

“可你演奏那个乐段好像是对一段爱情的回忆。你那么年轻,却理解离异背弃。这就是为什么你那么演奏第三乐章。大多数大提琴家是欢快地演奏那个乐段的。但对你来说,没有欢快,那是对一段永远流逝的欢快时光的回忆。”

他们常常这么交谈,他也常常试图反过去问问她。可就像他跟随欧尔格·彼特奥维克学习那么长时间里,从来没敢开口询问他的个人生活问题一样,他现在觉得自己无法开口询问她的具体情况。相反,他只是徘徊在她不经意漏出的点滴事情上──她在俄勒冈的波特兰如何生活,她如何在三年前从波士顿搬去那里,她如何不喜欢巴黎,“因为它勾起那些痛苦”──但他会适可而止,不会要求她说得更多。

现在她笑得比他们刚开始的时候放松自在多了,她还养成了一个习惯,当他们步出伊斯精华,穿越广场时,她的手臂挽上了他的手臂。这是我们最开始注意到的,不般配的一对儿,他看上去比他实际年龄年轻得多,她看上去有些像妈妈,或者有些“像卖弄风情的女戏子”,那是厄尼斯托的说法。我们还没来得及跟提波说这事之前,就已经在嚼他们的舌根了,乐队的伙计们总是这样。要是他们从我们面前手挽手走过去,我们就相互望望,说:“你怎么看?他们那样了吗,是不是?”尽管我们津津乐道于诸如此类的猜测,但终究还是耸耸肩表示怀疑,认为这不太可能:他们之间没有情人的气氛。我们一旦了解了提波,他开始告诉我们他在她的酒店套房里的那些下午,我们谁也没想去跟提波开玩笑,或者跟他出馊主意。

接着,有一个下午,他们坐在广场里,喝咖啡吃蛋糕,她开始讲起一个想娶她的男人。他的名字叫彼得·汉德森,他在俄勒冈做生意,经营高尔夫用品,很成功。他很聪明,善良,在社会上受人尊敬。他比伊洛漪斯大六岁,几乎不算老。他以前的婚姻有两个小孩子,但那些事情都已经得到妥善处理了。

“好啦,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待在这里了,”她说,带出一声他以前不曾从她这儿听见过的、紧张不安的笑来。“我躲出来了。彼得不知道我在哪里。我想我很心狠。我上星期二给他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在意大利,但我没有提起哪个城市。他对我很生气,他有道理生气。”

石黑一雄多少岁(石黑一雄大提琴家)(2)

“那么说来,”提波说,“你花了整个夏天来思考你的未来?”

“也不尽如此,我只是躲起来。”

“你不爱这个彼得?”

她耸耸肩。“他是个好人。而我没有太多其他选择。”

“这个彼得。他是音乐爱好者吗?”

“嗯……在我现在的地方,他当然可以算一个了。不管怎么讲,他去听音乐会。音乐会后,在饭店里,他对我们听过的音乐会做些还不错的评论。我想他该是个音乐爱好者。”

“那他……欣赏你吗?”

“他知道和一个音乐大师生活在一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叹息了一声。“这是我一辈子面临的问题。对你来说一样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可是你和我,我们没有什么选择。我们有我们自己要走的路。”

她没有再提彼得。但现在,自从他们之间的这次交流之后,他们的关系展开了一个新的维度。他刚演奏完一曲后,她会有阵子的静思默想,或者,当他们一起坐在广场里时,她会变得有些心不在焉,若即若离,目光越过近旁的遮阳伞游离于外。他不觉得有什么不自在,也一点儿不觉得被冷落,他知道她是喜欢他坐在身边的。

某天下午,他演奏完一曲,她要求他重复一遍接近曲尾的一个乐段,很短,才八个音节。他照办了,可他瞥见她的眉头一直皱着。

“这听上去不是我们,”她说,摇着头。像通常那样,她坐在大窗户前,给他一个侧影。“别的部分你演奏得都不错。所有别的,那的确是我们。可就是这个乐段……”她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用不同的方式又拉了一遍,因为自己一点儿都不知道要达到什么样的效果,看到她再度摇头,自然不意外。

“对不起,”他说。“请你最好自己把这明白地表达出来。我不理解这‘不是我们’是什么意思。”

“你的意思是让我自己来示范这段?这是不是你要说的?”

她语气平静,但当她转过脸来正对着他时,他意识到一种紧张的气氛在他们之间弥漫开来。她一直盯着他看,几乎挑衅一般,等待他回答。

最终,他说:“不是,让我再试一次。”

“可你在嘀咕为什么我自己不拉,是不是这样?借你的乐器,示范给你我说的意思?”

“不是……”他摇摇头,装出一副自以为看上去无动于衷的表情。“不是。我觉得我们合作得很不错。你口授,我演奏。这样,就不是我只在那儿模仿,模仿,模仿。你的话像是替我打开了窗户。要是你自己演奏的话,是不会替我打开窗户的。我只是模仿。”

她想了想他的话,接着说:“你说得可能不错。好吧,我试试再说得清楚些。”

接下来的几分钟,她解释着──收尾段落和过渡段落的不同。他再次演奏这几个音节时,她微笑了,赞许地点着头。

但自从这回交流之后,某种阴翳走进了他们的下午。或许从一开始它就一直在那里,但现在它从瓶子里钻了出来,在他们之间振翅盘旋。再有一次,他们坐在广场里,他告诉她他这大提琴的前任主人在苏联时期用它换去了几条美国牛仔裤。他讲完这故事,她注视着他,带着一种半笑不笑的好奇说:

“是把好琴。声音圆润周正。只是我没有怎么碰过,不好评论。”

他知道她的话题又在往那个误区引,于是他马上把目光投向别处,说:“对像你这样身份的人,这把大提琴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即使对我来说,它也已经不太合适了。”

他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心情轻松地和她聊天,生怕她又会突如其来地把他绑架到那个误区去。就是在他们最怡然的会晤交流过程中,他多少也在内心提防着,时刻准备着,一旦她找到其他通道,他立即把她给堵住。哪怕是这样,他仍然无法让她转移注意力,当她说诸如“啊,要是我能拉给你听,那就简单多了,”他只佯装什么都没有听见。

接近九月底的时候──此时微风里已有丝丝凉气──基安卡罗接到了考夫曼先生从阿姆斯特丹打来的电话;市中心一个五星级酒店的小乐队有个大提琴手位置的空缺。这乐队每周在可以俯瞰餐厅的乐廊里演出四次,乐手们还要在酒店的其他部门承担些“轻松的、与音乐无关的杂务”。提供食宿。考夫曼先生马上想到了提波,这个空缺就留着给提波。我们立刻──考夫曼先生打电话来的当晚──把这消息告诉了提波,我觉得我们大家都很吃惊于提波冷淡的反应。显然他现在的态度和夏天我们安排考夫曼先生来“试听”他演奏时他的态度,形成了极大反差。基安卡罗尤其愤怒。

“有什么要让你仔细想想的,嗯?”他咄咄逼人地追问男孩。“你指望什么?卡内基音乐厅?”

“我并没有不领情啊。无论如何,我得把这事想一想才是。给那些一边吃喝一边聊天的人演奏。还有一些酒店的其他杂务。这难道合适像我这样的人吗?”

基安卡罗总是飞快就失去了耐心,我们其余的人不得不拉住他,不让他揪住提波的外套,朝他脸大吼大叫。我们中的几个人甚至感到必须站在男孩的一边,指出这是他的人生决定,而且说到底,他并没有义务非得去从事一个他觉得不合适的工作。最后事情总算平息下来了,而提波也开始赞同,如果把这看成是过渡性工作的话,它也有不少好处。他还愣头愣脑没心没肺地说,旅游旺季一过去,我们这座城市就将变成一潭死水。阿姆斯特丹好歹是个文化中心。

“我会仔细考虑这事情的,”最后他说。“请你们能不能转告考夫曼先生,容我三天给他回答。”

基安卡罗对此几乎一点儿都不满意──他期待着的是对他的感激涕零──可他还是给考夫曼先生回了电话。这晚从头到尾的谈话,谁也没提到伊洛漪斯·麦考马克;但我们所有人都明白,提波所有的话背后显然都有她的影响。

“那女人把他弄成一个自以为是的蠢驴了,”提波离开后,厄尼斯托说。“让他带着这副德性去阿姆斯特丹吧。他马上会碰得鼻青脸肿的。”

提波从未跟伊洛漪斯提起过考夫曼先生试听他演奏的事。许多次他几乎都要说出口了,但都咽了回去。随着他们友谊的加深,就越发显得,他曾经答应过这种事简直是一种背叛。因此提波自然没打算跟伊洛漪斯商量最近发生的事情,甚或流露给她一点暗示。可他从来就不擅长掩饰,于是对她保守秘密的决定导致了不期的结果。

那天下午特别热。他同往常一样去酒店,开始给她演奏几首他已经准备好了的新曲子。但过了不到三分钟,她让他停下,说:

“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你一进来我就感觉到了。我现在已经很了解你了,提波,我能感觉出来,几乎从你敲门的样子就知道。现在我听着你的演奏,我敢打赌。你瞒不过我,没用。”

他有些吃惊,垂头低眉,打算和盘托出,这时她举起手,说:

“这是我们无法绕过的事。你总是躲开它,但那是徒劳的。我想谈谈。过去的一个星期,我一直希望谈一谈这事情。”

“是吗?”他诧异地望着她。

“是的,”她说,挪动她的座椅,第一次正面对着他。“我从没想要骗你,提波。过去的几个星期,对我来说不容易,而你又是那么一个可爱的朋友。要是你觉得我在对你耍小花招,那我真是十分难受。别,请别打断我。让我把这话说出来。要是你现在把大提琴给我,要我演奏,我只得说不,我拉不了。不是因为这把乐器不够好,不是那样的。但倘若你现在把我想成个冒牌货,我在装扮什么人物,那我要告诉你,你错了。看看我们一起努力所达到的这些。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我不是冒牌货吗?是的,我告诉你我是音乐大师。让我来解释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我生来就有一种非常特别的天赋,就跟你一样。你和我,我们有一种绝大多数大提琴手永远不曾拥有的天赋,无论他们多么苦练琴艺。在教堂里我一听见你的演奏,我就能在你身上感觉出这天份。从某种意义上,你也一定在我身上感觉出了这天份。这就是为什么你当初决定走进这酒店。

“并没有多少像我们这样的人,提波,我们彼此认同。我还不会拉大提琴,这并不改变什么。你必须明白,我确实是音乐大师。但我有待‘启封’。你也一样,你也还没有完全‘启封’,这就是过去几个星期我做的事情。我在帮你蜕落封住你的那一层层东西。可我从来没有欺骗过你。百分之九十九的大提琴手,在那些层东西下面一无所有。没有什么封可以启。所以像我们这样的人,我们得相互帮助。当我们在人头济济的广场相遇,无论在哪里,我们都得伸出手去,帮对方一把,因为像我们这样的人太少。”

他注意到虽然她眼里噙着泪珠,但她的声音一直是平静的。她沉默了,把脸再一次从他的视线里掉开。

“那么说来,你相信你自己是个特别的大提琴家?”停了片刻,他说。“一个音乐大师。伊洛漪斯小姐,而我们其余的人得鼓起勇气,就像你说的那样,‘启封’自己,而且向来就不知道‘启封’后底下是什么。而你,你不用在乎这所谓的‘启封’。你什么都不用干。可你这么肯定你就是这所谓的音乐大师……”

“请你别发火。我明白这听上去有些荒唐。可就是这么回事,这是事实。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了我的天赋。至少我为此很感激她。然而她替我找来的老师,我四岁的老师,七岁的老师,十一岁的老师,他们都不行。妈妈不懂,但我懂。即使是个小孩子,我就有这直感。我明白我得保护自己的这份天赋,不至于让别人完全糟蹋了它,不管他们出于什么样的好心。我把他们都拒之门外了。你也得这么做,提波。你的天赋是那么宝贵。”

“对不起,”提波打断了她,略略温和了些。“你说你小时候练习过大提琴。但现在……”

“我十一岁以后就再也没有碰过这乐器了。自从那天我向妈妈解释我无法再继续跟罗斯先生学琴以后,我再也没有碰大提琴。妈妈也理解。她同意最好还是别急于干什么,等一等再说。最关键的是不要把我的天赋给糟蹋了。也许还会有机会。有时我还想我是不是放下得太晚了。现在我四十一岁了。但至少我没有糟蹋与生俱来的天赋。这么多年来,我碰见过许多老师,他们说要帮我,可我看透了他们。即使是我们,提波,有时也很难看出来。这些老师,他们是……那么……专业, 他们讲起来头头是道,你洗耳恭听,一开始,你就给唬弄住了。是的,终于,你以为有人来帮我了,他和我们是同类。但你接下来发现,他与你实在毫无相似之处。这时你就得狠下一条心,抽身把自己隔离开。记住了,提波,等待是上策。有时我感觉不好,觉得我还没能展露自己的天赋。但我没有糟蹋它,这才是最重要的。”

末了,他为她演奏了几段准备好的曲子,但他们没能找回往常的情绪,早早就结束了会面。在下面的广场里,他们喝着自己的咖啡,很少说话,直到他告诉她,他打算离开这城市几天。他说,他一直想着要看看周围的乡间,他替自己安排好了一个短假。

“对你有好处,”她平静地说。“可别耽搁太久。我们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

他向她保证说他最多一个星期就回来。但他们分手时,她仍然有些担心的样子。

关于离开的事情,他并没完全说实话:他根本还没作任何安排。但那天下午离开伊洛漪斯之后,他回家,打了几个电话,最后在翁布里亚边境附近山区的一个青年之家预定了铺位。他那晚到咖啡馆来见我们,同时来告诉我们他的行程──我们给了他许多去哪里看什么的建议,这些建议相互矛盾乱七八糟──他相当怯懦地跟基安卡罗说让考夫曼先生知道,他愿意接受那个职位。

“我还能干什么呢?”他跟我们说。“等回来的时候,我就一文不名了。”

提波在乡间的短假相当愉快。他没有怎么跟我们说得太多,只是说他在那里结交了几个野行跋涉的德国人,还说他在山坡饭馆里花的钱使得他入不敷出。一星期后他回来了,看得出来他情绪很好,但很急于证实,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伊洛漪斯·麦考马克还没有离开此地。

那时,游客已经渐渐稀疏,咖啡馆的侍者们搬出露天取暖器,放置在户外的餐桌之间。他回来的当天下午,在他们以往通常见面的时候,提波携着大提琴又去了伊斯精华,高兴地发现伊洛漪斯不但在等待他,而且显然很惦念他。她动情地迎着他,别人在激动之时也许会盛情劝他吃这喝那,而她则是把他按进他那张椅子里,并且急不可耐地解开大提琴,说:“拉给我听!快!快!”

他们一起度过了一个美好的下午。这之前他还担心着,她的“坦白”以及他们那样分手之后,不知事情会如何,但好像一切紧张都烟消云散了,他们之间的气氛比以往更融洽了。即使当他演奏完一首曲子,她合上双眼,对他的演奏开始长而严格的批评,他没有感到反感,唯有感到一种饥渴,希望能完全理解她。第二天,以及接下来的一天,都那样:轻松愉快,有时甚至还开开玩笑,他敢肯定他一生中还从来没有演奏得如此完美过。他们丝毫不触及他离开之前的那次谈话,她也不问他在乡间的短假过得如何。他们只谈论音乐。

回来后的第四天,他遇到了一连串小麻烦──包括房间的马桶水箱漏水──使他无法准时去伊斯精华赴约。等他路过咖啡馆的时候,暮色已经降临,侍者们开始在小玻璃盏里点上蜡烛,而我们已经演奏了好几支为晚餐预备的曲子了。他朝我们挥挥手,继而穿过广场向酒店走去,他的大提琴使他的步子看上去有些拖泥带水。

他注意到前台接待员拨电话去她房间时稍稍有些迟疑。她打开房门,热情地招呼他,但不知怎么地有些异样,还没等他开口,她飞快地说:

“提波,我真高兴你终于来了。我刚才还在跟彼得谈你的事儿呢。是的,彼得终于找到了我。”接着她回头对房间里说:“彼得,他来啦!提波来啦。还带着大提琴。”

提波走进套房,一个块头硕大、步履拖沓、头发灰白、穿着一件浅色马球衣的男人含笑站起来。他紧紧握住提波的手,说:“噢,我已经听说了你的事情。伊洛漪斯深信你会成为巨星的。”

“彼得一门心思,”她说,“我就知道他最终会找到我。”

“躲是躲不过我的,”彼得说。然后他替提波拖来把椅子,从柜子那边的冰桶里倒了一杯香槟给他。“来吧,提波,来为我们的团聚干杯。”

提波抿了一口香槟,注意到彼得随意搬给他的椅子竟是他那把“大提琴专椅”,伊洛漪斯不知去了哪里,有那么一会儿,提波和彼得各自举着酒杯聊了几句。彼得好像还和蔼,问了提波一大串问题。提波是怎样在匈牙利那种地方长大的?他刚来西方时会不会很惊讶?

“我很想玩玩乐器,”彼得说。“你真走运。我想学一学。我估计有点儿迟了。”

“噢,你永远不该说太迟,”提波道。

“对对。永远不该说太迟。说太迟只不过是找借口。不是,实际上我是个大忙人,我跟自己说,我忙得没有时间学法语,学乐器,读《战争与和平》。这些事情我多么想去做做。伊洛漪斯小时候拉过琴。我估计她跟你提起过。”

“是的,提起过。我知道她有很高的天赋。”

“唔,她当然很有天赋。认识她的人谁都能看出来。她是那么有悟性。她才是应该受到这样教育的人。我嘛,胡萝卜手指。”他伸出手指头笑着。“我想弹钢琴,可瞧瞧有这么一双手,你咋办?刨坑挖土倒是好,这是我家祖上干的活。可是那位女士”──他捏酒杯的手往门那边示意了一下──“她才有悟性哩。”

终于,穿着深色晚装、琳琅满目佩珠戴宝的伊洛漪斯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彼得,别去烦提波,”她说。“他对高尔夫没兴趣。”

彼得朝提波伸出双手,讨救兵似的望着他。“啊,告诉我,提波。我有没有跟你提过一个字的高尔夫?”

提波说他得走了;他们俩要去用晚餐,而他觉得自己在延误他们。他们俩都抗议。彼得说道:

“瞧,看看我。我像穿戴好了要赴晚餐的样子吗?”

虽然提波觉得他的穿戴看上去挺得体,他还是很懂情理地笑笑。接着彼得说:

“你不能什么都不表演就走啊。我已经听说太多有关你的演奏了。”

提波有些糊涂了,他开始松开大提琴盒,这时伊洛漪斯十分果决地说话了,声音里带有某种新素质:

“是的,提波。时间不早了。要是晚了,这城里的饭店是不留座位等人的。彼得,你去穿衣服。要不要再剃一下胡子?我送提波出去。我要跟他单独说几句。”

电梯里,他们深情地相互注视着,但没说话。走出酒店,他们看见广场已经华灯初上。放完假回来的本地孩子们或在踢球,或围着喷泉追逐嬉闹。傍晚的步行仪式正进行得热闹,我想我们的音乐也一定随着风向他们站着的地方飘去了。

“那么,就这样了,”终于,她说。“他找到了我,我想他配得上我。”

“他是一个非常可爱的人,”提波说。“你打算现在回美国去吗?”

“过几天。我想我会回去。”

“你要结婚吗?”

“我想是吧。”有那么一瞬,她热切地注视着他,然后又把目光移开了。“我想是吧,”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祝你幸福。他是一个善良的人。还是个音乐爱好者。这对你很重要。”

“是的。这很重要。”

“刚才你在准备的时候,我们没有谈论高尔夫,而是在谈论学音乐的事情。”

“哦,是吗?他学,还是我学?”

“你们俩。这么说吧,我想在俄勒冈的波特兰,不会有太多老师的,谁来教你呢?”

她笑了笑。“像我说的,咱这样的人是不容易的。”

“是啊,我深有体会。自从过去几星期以来,我再有体会不过了。”接着他说:“伊洛漪斯小姐,分手之前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情。我很快就要去阿姆斯特丹,我在那里的一个大酒店得到一个职位。”

“你去做搬运工?”

“不是。我在酒店餐厅的小室内乐队里拉琴。酒店客人吃饭,我们提供消遣娱乐。”他细细注视着她,见她目光背后有某种东西闪烁了一下,旋即熄灭了。她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微笑了一下。

“哦,那么,祝你好运。”接着她又跟了一句:“那些酒店客人,他们可有好耳福啊。”

“但愿如此。”

过了片刻,他们俩还是站在那里,站在那片由酒店前门灯光洒下的光亮之外,他们当中横着笨重的大提琴。

“也祝愿你,”他说,“你会和彼得先生很幸福的。”

“但愿如此,”她说,又笑了笑。她亲了亲他的脸颊,匆匆拥抱了他一下。“你多保重,” 她说。

提波谢了她,还没等他明白过来,只见她已经往伊斯精华走去。

没多久提波就离开了这城市。我们和他最后一次一起喝酒的时候,他显然十分感激基安卡罗和厄尼斯托为他张罗了这份工作,感激我们对他的友情,可我怎么忍不住觉得,他和我们有一点点疏远。不光是我,还有几个人都有同感,只是基安卡罗,他现在站在提波的一边,说那男孩子只不过是对他人生的下一步感到兴奋和紧张而已。

“兴奋?他怎么会兴奋?”厄尼斯托说。“整个夏天都有人在说他是天才。一份酒店的差事,那是屈就。坐着跟我们聊天,那也是屈就。夏天开始的时候,他是个好小伙儿。可和那女人这一段之后,我倒是很高兴他终于要走了。”

就像我说的,这些都发生在七年之前。除了我和法比安,其他小伙子们,包括基安卡罗,厄尼斯托,都远走高飞了。我很长一段时间没想到我们年轻的匈牙利音乐大师了,直到后来有一日我在广场望见他。他并不难认出来。他长胖了些,自然,脖子部分粗大了不少。他用手指招呼侍者的样子,里面有某种东西──或许只是我自己瞎想──某种愤世的不耐烦和简慢随便。或许这样说对他不公平。再说,我也只是匆匆瞥见了他一回。然而,在我看来,他失去了年轻时想要讨人喜欢的那种焦虑,还有那时候他那种审慎的举止。或许你会说,在这世道,这不是什么坏事。

我应当过去跟他说几句的,但等我们拉完那组曲子,他已经离开了。我所知道的是,他在这里只逗留了一个下午。他穿着西服──没怎么太了不得,很一般的一套西服──所以,可能他有了一份白天坐办公室的工作。可能他在附近有什么商务,来这座城市只是为了念旧,谁知道呢?要是他再到广场来,而我刚巧又歇着,我一定会走过去,跟他聊几句。

石黑一雄多少岁(石黑一雄大提琴家)(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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