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名家收徒传艺(艺高德劭李慧芳)

京剧名家收徒传艺(艺高德劭李慧芳)(1)

李慧芳和铁铮、铁良两个弟弟

李慧芳的父亲没文化,寡言少语,人虽老实,但脾气暴躁,在劳碌困顿、生活无望时经常拿小慧芳出气,但自从卖唱后,看到女儿小小的年纪竟然能挑起生活的担子挣钱养家,淡漠了许久的怜子之情悄然复苏,他开始心疼年幼的女儿。每天结束卖唱回家路过稻香村或者桂顺斋点心铺时必定要给小慧芳买一碗热乎乎的“熟米饭”和一个香喷喷的茶鸡蛋,父亲从不舍得吃一口。这熟米饭其实就是大米粥,当地人习惯叫它熟米饭,每次捧起碗来,又渴又饿的小慧芳几口就把它喝光。吃这个茶鸡蛋可就慢得不能再慢了,因为这是小慧芳最享受“口福”的时刻。小慧芳拿着鸡蛋从不舍得一下子送到嘴里吃光,每次都要对着鸡蛋,吃一口看一眼,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慢慢地抿着嘴儿把它吃完,小慧芳每次就是以放慢速度细品来延长享受鸡蛋美味的时间,就这样,小慧芳还总觉得吃不够。不过,小慧芳很懂事,看到父亲只给自己买米粥和鸡蛋,而他自己却从来都不舍得吃一口,所以,她吃不饱、吃不够也从不对父亲说,只是站起来默默地跟着父亲走,低着头悄悄地再咂吧咂吧嘴,贪婪地舔舔拿过鸡蛋的手指,默默地回味鸡蛋的余香……

父女二人这样的流浪卖唱苦苦坚持了一年多后,恰好小慧芳家附近的戏院需要一个娃娃生,唱戏的邻居就推荐了相貌俊美、颇有灵气的小慧芳。

1930年,年幼的李慧芳和名伶赵美英在天津劝业场内天华景戏院同台演出的《宦海潮》引起不小的轰动。《宦海潮》是1908年早期话剧艺术家王钟声率“春阳社”排演的一个新话剧。梅兰芳受其影响对京剧表现当代题材也作了大胆探索,于1915年 4月10日,在北京吉祥园上演了根据王钟声的新话剧改编为京剧的时装新戏《宦海潮》。《宦海潮》讲的是这样一个故事:清末水师统帅、湘军首领彭玉麟巡视长江时,湖北总兵郭胜恩见其友余天球之妻霍氏貌美,遂起歹意,假称代余谋官,诓余入都,与霍氏私通;又欲害死余子少云。老仆救少云逃出,路经信阳,冻死山中。余少云不得已复回湖北。余天球归家,失妻及子,向郭胜恩质责,郭仗兵权,棍责余,逐之出境。余天球向两江总督控告,郭又暗派孙、马二师爷追之在舟中将余灌醉,推入江中。余结拜之兄王如海路遇余少云,救之,并教其行乞,私入郭府花园,借歌打动霍氏;霍氏悔悟,和余少云同控于彭玉麟。彭檄调郭胜恩,郭恃兵力不至。彭命水师进围总兵衙门,擒郭胜恩,数其罪杀之,为余天球昭雪。赵美英在《宦海潮》中饰演霍氏,小慧芳饰演余少云,唱娃娃生。时下,旦角赵美英正值当红,把戏中人物演得入木三分。小慧芳悟性极好,表现上乘,为此戏锦上添花。赵美英出身梨园世家,一代名角,演艺自不必说。而小慧芳没学过戏,此前也从没登过京剧舞台,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但她灵性超人,又常年在戏窝里熏陶,一上台就入了戏,表演自然纯真,在霍氏被关“笼”中那场戏中动了真情,哭着念完台词,这出彩的表演让台下观众潸然泪下。顿时,剧场内一片躁动,台下戏迷纷纷为小慧芳叫好,边喊边往台上扔铜板,铜板疾雨般地飞洒向跪在台上正在表演的小慧芳,捡场的大爷吓坏了,他怕铜板儿把小慧芳的脸打伤,赶紧一边扔垫子给她,一边大声喊着小慧芳:“孩子,快!快拿垫子把脸挡上!”台下的热烈气氛很长时间才平静下来,当晚,配角小慧芳的风头甚至盖过了大头牌赵美英。这一次小慧芳在戏台上的出色表现赢得了叔叔、大爷们的夸赞:“这孩子真会演戏!”小慧芳首次登台,就是一个精彩亮相,来了个开门红,这个“祖师爷赏饭吃”的戏苗子让人过目难忘!从此,天津的许多戏迷记住了童伶小慧芳,小慧芳也永远记住了自己艺术人生的精彩第一幕,也永远记住了选中她上台的梨园前辈、一代京剧名伶赵美英。

后来,一些戏班演《三娘教子》《汾河湾》之类的戏时,常缺少娃娃生,他们就找小慧芳来演薛倚哥、薛丁山。小慧芳胆儿大,很会演戏,小小年纪临场不仅能随机应变而且还能变得很合理精彩。有一次小慧芳演《汾河湾》中的薛丁山,她边唱边舞,活泼可爱,没想到当她唱到“枪挑鱼儿水上翻”时,一不小心把枪掉到地上,小慧芳灵机一动,不慌不忙,巧做姿态:一看,二瞧,然后从容地把枪捡了起来,楞是让观众没有看出丝毫破绽,反而给人一看这“掉枪、捡枪、左右顾盼”的身段设计得既合理也漂亮。小慧芳就这样自作主张,轻松“蒙混过关”,后台的叔叔大爷看了,都夸她“这个孩子真有灵气儿!” 7岁的小慧芳几次精彩的表现就把演戏天才展露出来,梨园行中的许多演员预言:“这孩子将来必定成角儿!”

京剧名家收徒传艺(艺高德劭李慧芳)(2)

青年李慧芳

小慧芳这块未琢璞玉其不凡的艺术潜质并非无人识得。喜连成科班出身、受叶春善、姚增禄、丁俊、茹莱卿亲授真传的著名京剧教师王连平从北京来天津看望妹妹,郝盛群是王连平的妹夫,而郝盛群恰好与小慧芳家住隔壁,小慧芳在家中、走廊里的随意演唱被慧眼识珠的王连平看到眼里,爱在心中。王连平识才,他很喜欢这个有表演灵性、悟性的小女孩,他断言:“这孩子将来非成好角不可!”并胸有成竹地向小慧芳的父母提议:“把孩子交给我,我带她到北京去学习京剧,写个字据,不过几年,我不保她成头路角儿也准保她成二路角儿。”原来王连平在北京有个唱戏的朋友姓李,他的孩子是唱旦角的,收了小慧芳,就可以和他的孩子配戏了,王连平觉得这是个一举两得的事儿,既解决了小慧芳学艺,又给朋友帮了找人配戏的忙。王连平说的“写个字据”就是准备把小慧芳“写给”这家,也就是要介绍小慧芳去做卖身学艺的“手把徒弟”,这种学艺是要签“卖身契”的,学艺时间一般比较长,几年不等,而且学艺三年后才能开始多少贴补家里几个钱……可是,小慧芳一天不卖唱全家就没饭吃,更何况三年呢。如果小慧芳去了北京学艺就等于断了一家人的生路啊。李家婉拒了王连平的好心,王连平虽然识才却救不了贫,爱莫能助,只得抱憾离去,小慧芳也只能眼巴巴望着王老师远去的背影,无可奈何。“唉!穷,就是因为穷,失去了一次拜师学戏的良机。”多少年后的李慧芳每回想起来当年这个情景仍然还带有几分遗憾。其实,那时小慧芳年幼无知,爱唱爱跳只是小慧芳的天性使然,生在一个没有文化的穷人家里,她不懂什么叫艺术,也不懂得什么是深造,她所以不怕苦累地学唱卖艺,想跟老师多学点唱戏的本事,完全源于她那颗幼小的懂事的心,她把养家糊口和唱戏学艺紧紧连在了一起,在她看来,失去一次学艺机会也就是失去了她为让家人吃饱饭学本事的大好机会,她为此而十分惋惜。就这样,“学戏卖唱,挣钱养家”在李慧芳幼小的心中深深扎下了根。

小慧芳,这棵孤零零的小小芳草生于瘠薄干涸之地,风吹日晒,不倒不蔫,直挺挺、绿莹莹,煞是惹人爱怜。两年后,小慧芳个子长高了,戏艺见长了,左邻右舍唱戏的叔叔阿姨都非常喜欢她,大家纷纷劝导小慧芳的父母:“孩子大了,不适合再卖唱了,应该让她去北京学大戏了”“你们还是及早带她去北京学艺吧,别把孩子的前途耽误咾。”就这样,小慧芳父母接受了大家的善意催促,他们何尝不想让女儿去学养家的本事,但是没有钱啊,无奈,父亲决定举家回北京再度投奔祖父求援。

李慧芳的祖父喜爱京剧,也乐意让家里人学戏,出于喜爱唱戏和唱戏挣钱二者兼而有之的想法,二儿子李三秀就是在他主张下被送去坐科学戏唱小生的,这次面对着小慧芳为学戏回京求助,祖父欣然接纳,并力主孙女定要拜师,正儿八经地求艺。可以说,小慧芳的开蒙老师实际就是自家这位昼做鞋楦、夜唱京戏的戏迷祖父。小慧芳走向唱戏之路多亏祖父鼎力相助,她拜师学戏,祖父动了真格的——出钱,除答应尽力从嘴里省出点钱来为她交纳学费外,还亲自张罗拜师之事:小慧芳的大姨夫是丑角赵春锦的哥哥,祖父就求赵春锦请他给小慧芳找个师傅拜师学戏,通过赵春锦的介绍,1931年,8岁的李慧芳正式拜了老玉成班出科的李玉龙为师,开始学习老生戏。

时年李玉龙五十上下,已经很少收徒,李玉龙是看在赵春锦的面子上才收下了小慧芳,每月学费是6块大洋。小慧芳的家穷,祖父能拿出这些相对低廉的学费让她跟这样的老师学艺,小慧芳的父母也感到非常知足。当时,全家人都怀有一个念头:小慧芳是能给这个一贫如洗的家带来幸福吉祥的“灵物”。

母亲又有了身孕,家里又要添吃饭的嘴了。于是,母亲更是急于盼大女儿成凤。她不顾辛苦,除操持一家缝补浆洗,还要拖着笨重的身子去陪小慧芳去学艺。每日不管天气如何,母亲都要带着她从崇文门花市大街急冲冲出发,穿大街过小巷,连跑带颠直奔北京宣武门冰窖厂1号李玉龙的家。这么远的路,到了师傅家,小慧芳片刻也不能歇,马上进门先到北屋自己去练脚步,来来回回不停地走一个多钟头,接着就开始学唱。师傅李玉龙是个古板、封建的旧式人物,身着中式长袍,小慧芳无论何时看他,他黑瘦的脸上都毫无表情。教戏时,他始终板着脸孔,话不多,从来不说和戏无关的话。每天,小慧芳走完脚步就默默地来到师傅面前,先背学过的旧戏词,再听师傅说新戏词,每次说戏时间为三刻钟左右,师傅一般是端坐在那里口头给小慧芳授艺说戏,几乎没有站立起来示范过动作,师傅教的东西全凭小慧芳听了以后自己去悟。小慧芳学艺,师傅从不准许母亲进入,母亲只能在外面等候。后来,小慧芳认路了,母亲就不再陪她去了。小慧芳怕迟到,每次都早早地去,去早了,就蹦蹦跳跳地跑到冰窖场去玩,很开心地看人家拉冰,小慧芳从小就表现出守信、乐观、闯势的性格。就在这年年底,小慧芳又添了一个妹妹,李丽芳出生了,李丽芳属羊,是父母生的第六个孩子,也是李家的第二个女孩,和李慧芳同样,也出生在北京花市大街那个大杂院里。丽芳的出生没有给李家带来一点喜庆,反而好像又添了个累赘,家里负担又重了,小慧芳学戏也更努力啦。

旧社会学戏,师徒都没文化,全凭口传心授。没有点灵性儿的孩子真是很难学成,小慧芳脑瓜儿聪明,很懂事,又肯用功,在师傅家学完,回家的路上她不闲着,背戏词儿。回到家后嘴里还忙活着继续背戏词儿,没有玩的功夫。早晨一睁眼,小嘴儿就开始嘟囔,还是背戏词儿,她一心只想:我背会学好,全家人就能吃饱饭啦。这个念头驱使着小慧芳从来不想玩儿。小慧芳本来就聪明,又如此用功,所以老师头天教的,往往在第二天她就能背下来了。她跟李玉龙学的第一出戏是《太白醉写》,紧接着又学了《朱砂痣》。小慧芳接受能力很强,《太白醉写》里的“杏花村好一似琼林赴宴,勒住了龙驹马醉眼斜观。唐天子因甚事将我召选?杨国忠、高力士可在殿前?”《朱砂痣》中“今夜晚前后厅灯光明亮,我不想年半百又做新郎。”这些唱段早就听祖父唱过,烂熟于心中……李玉龙常说:“你怎么学得这么快啊?我教不了你啦。” 小慧芳就这样昼学夜诵,加上祖父爱戏早就对她的潜移默化,一两个月就学会了五六出戏:《太白醉写》《朱砂痣》《黄金台》《空城计》《举鼎观画》(《双狮图》)等。

小慧芳正式拜师李玉龙学戏后不久,遇到一次登台演戏的机会,这是她拜师正式学艺后的初次登台,在哪儿亮相?就在哈尔飞!一个初出茅庐的童伶能在这当初堪称富丽堂皇的哈尔飞大戏院的舞台上粉墨登场,可见这有多么风光!这是一场票友办得较为隆重的晚会,其中就邀来了9岁的李慧芳唱《空城计》。看到小慧芳要演戏,祖父别提多高兴了,不仅出钱租行头,还忙前忙后张罗着孙女的演出琐事,并早早到场准备看小慧芳演戏。这是小慧芳头一次登台唱主角,小慧芳很有个性,生来胆大泼辣,上台从来不知道害怕,虽是初次正式登台唱主角儿,但她权没当回事儿,还是像平时和小伙伴们一起唱着玩儿一样,一上台就兴奋地进入戏中,轻松愉快地演唱起来,台下观众一叫好,她更添一分劲儿,生就的一副好嗓子便更显松弛自如、宽亮透彻。那晚,小慧芳字正腔圆,声情并茂,频频出彩!其实,《空城计》这出戏小慧芳早在拜师前就在造诣颇深的票友赵菊隐那学会了,拜师后又经李玉龙授艺点拨,驾轻就熟,演起来更是得心应手,锦上添花。这出《空城计》有了小老生,又找来一个同年龄的大花脸,这个大花脸叫姜凤山,也就是日后成为著名京胡琴师的姜凤山。9岁的小凤山当时并不是学琴的,因嗓音失声改学京胡那是他19岁后的事了。小凤山7岁开始学戏,曾拜李福庆为师,学了近一年左右,李福庆不幸病故,小凤山又拜侯喜瑞的高徒关鸿宾和张鑫奎为师,工铜锤和架子花脸。刚刚学了两年戏的小凤山刚好和小慧芳同龄,能得到这样一个正式上台锻炼的机会也是十分难得。所以,小凤山很高兴,上了台非常卖力,一招一式都很规矩到位。别看司马懿在戏里只是个配角,但被小凤山这么绘声绘色一演,也为这出《空城计》增色不少。童伶本来颇有观众缘,童伶联袂,那更不必说,自然大受观众欢迎。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儿,身穿八卦衣,手摇鹅毛扇,一副小铜钟般的嗓子,颇有韵味地把诸葛亮演唱到这个份上,观众能不喜欢嘛。随着小慧芳有滋有味的唱念和少年老成的表演,人们对这个大大方方的小女老生更添几分喜爱,不时为她送来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这热闹的场景让坐在台下祖父看在眼里喜在心中。痴爱了多年京剧的祖父此刻再也难掩激动,他顿时觉得为供孙女学戏节衣缩食很值,含辛茹苦终有回报了。祖父边看孙女演戏边听着台下的喝彩,禁不住抬起头来瞪大眼睛深深地环顾了哈尔飞大戏院一圈,又眯上眼睛轻轻捋着胡子冁然而笑,陶然自得……

这次小慧芳跟李玉龙学艺只维持了三个月左右,因为祖父实在从全家人嘴里挤不出每月6块大洋的学费来。无奈,还是因为穷,跟李玉龙学艺只能停止了。后来,小慧芳又跟另一位老师学戏,这位老师就是她的叔叔李三秀。李三秀坐科于北京三乐班(后改名正乐社)科班,唱小生,和沈三玉、韦三奎、尚三锡(尚小云)是同学。小慧芳跟自己的叔叔学戏倒是方便了许多,叔叔李三秀到花市大街祖父家来教她。小慧芳跟叔叔学了出生角为主的大戏——全本的《伍子胥》(战樊城•长亭会•文昭关•浣纱记•鱼藏剑)。叔叔虽是科班出身,但是由于患有眼疾,又有吸鸦片的嗜好,所以贫寒落魄。叔叔上门来教侄女学戏,祖父没钱,只能勉强管叔叔吃顿饭。后来因父亲没有工作,家里没有生活来源,祖父无力养活他们,再度把小慧芳一家逐出了家门。没有办法,父亲带着一家人又重返天津。小慧芳虽然两次跟师学艺的时间都很短暂,但她聪明勤奋,戏艺仍很有长进,那时小慧芳凭学会的本事已经可以跟着人家跑塘沽等地搭班唱戏了。小慧芳在塘沽跟旦角孙君萍一起唱戏,但因为年龄小,资历浅,只能当配角,挣的钱也少得可怜,一家人还是不得温饱。唱了没多久,就在这时候,从南京四明茶楼来了一位老板,打算邀人到他的茶楼清唱,以招徕顾客,他经人介绍相中了一副好嗓子的小慧芳。小慧芳一家也正愁生计,这时候大弟弟连顺发烧抽风与他后面那三个弟弟一样,没能逃脱死亡的命运。如今家里只剩下小慧芳和小丽芳,于是,一家四口,1935年便从天津去了南京,此时李慧芳已经12岁了,个子长高许多,变成了大孩子。

京剧名家收徒传艺(艺高德劭李慧芳)(3)

“茶楼卖唱”时期的李慧芳

刚到南京时,全家居无定所,靠小慧芳一人在茶楼卖唱艰难度日。后来终于找到一个固定的地方,这就是南京一处叫东关头的地方。说起旧时东关头,老南京有句歇后语:东关头的叫花子——成堆。所以,一提起东关头这三个字,上了年岁的老南京人便马上会联想起另外三个字:叫花子,似乎“东关头”就是“叫花子”的代名词。这也难怪,民国时期,城南一带叫花子,白天在夫子庙行乞,晚上就在东关头的城墙洞里栖身。李慧芳一家到了南京,茶楼老板就安排她一家住在东关头。李慧芳家穷,也只能住在这样的贫民区,对四处流浪的李家来说,非但不挑三拣四,反而觉得几分幸运,不管怎么说,这里总算是个“家”了。东关头这个地方水域充沛,家后边就有条小河沟,水清洌洌的,淘米、洗菜、洗衣都很方便,一家人便很知足地安居于此。后来,李家又出生了一个男孩,这是老七,因属牛,故而起乳名铁牛,时年1937年。李家有了栖身之处,又添一个男丁,可谓是喜上加喜,贫苦的李家似乎出现转运兆头。

李慧芳开始每天晚上到这个叫“四明茶楼”的地方唱戏了,当时在南京四明茶楼里唱戏有三种形式:“清唱”,就是除了唱戏,对卖唱者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点戏”,点戏的客人需要加钱,加的钱都归卖唱者,但客人点了你的戏,你唱完要作陪,就是陪客人喝茶聊天;还有一种叫“出条子”,“出条子”就是妓女出外陪嫖客饮酒作乐。在这里是指卖唱者唱完戏后,要陪客人去酒楼,和妓女大同小异,差不太多。小慧芳的父亲那时很有骨气,他宁可少赚钱,也不让女儿干卖唱以外的营生。从此,在四明茶楼舞台上出现了一位身着黑色短袖香云纱大褂的女老生,每次都是压大轴清唱,虽然那时黄包车夫也常穿这种黑色香云纱衣服,但这种“穷人衣料”做的大褂穿在这位女老生身上却使她显得高挑白皙、秀美端庄。而且这位朴素的女老生人虽年少,却把老生唱腔唱得苍劲、激越、跌宕、悲凉,颇有几分味道,所以每场的演唱都挺受欢迎,也常引起不小的轰动,很快,许多人都知道了这个漂亮的女老生就是李慧芳。慧芳的父母都很封建,慧芳也很保守,她初到南方时,穿短袖衫总是下意识地用手抱着自己露出的胳膊走路。在茶楼唱戏,每每唱完,立即跟父亲离开茶楼回家。李慧芳年少貌美,唱得也好,初出茅庐便有风光,引起不少行内外人的垂顾。当时,慧芳挣的钱已经可以使全家生活稍有改善了。

李慧芳的演唱开始崭露头角,这时,慧芳的父亲认识了厉家班的班主厉彦芝。厉老板可不一般,他是京剧琴师,懂教育。1936年在上海成立了厉家班,率领他的孩子们等一班童伶演出于江南一带。厉彦芝很有眼光,他看了少年李慧芳的演唱,对李慧芳的潜质很是赏识,他打算收李慧芳为徒,吸纳她进厉家班。可是,李慧芳一走,家里就要断粮,刚有了转机的家又没了依靠,左思右想,终归还是因为家贫,父亲谢绝了厉老板的诚邀。穷,又一次断送了李慧芳学艺深造的机会,这也是让李慧芳在拜师学艺上终生感到的第二次遗憾。

1937年七七事变发生,国运衰败,家运也随之日趋恶化,在南京四明茶楼唱戏的日子没能维持多久,日本的飞机开始对南京狂轰滥炸,兵荒马乱,人心惶惶,李慧芳一家欲逃难到内地,又困于无钱作盘缠,只能整天躲避在防空壕里。日本侵略军占领南京后,烧杀掠抢,无恶不作,于是父亲决心要带领全家坐船逃离南京。好不容易凑齐了钱,那天,父亲买好了最低等的统舱票。这是轮船最底层的大舱,一般有数十人甚至上百的穷人挤在里面,空气环境十分恶劣。穷人逃命,哪管得了这些?父亲和慧芳肩扛臂挎包裹行李,母亲怀抱手拽俩个年幼的儿女,全家五口仓惶来到港口码头准备登船。这时,船舱不开门,人山人海,父亲决定先爬上船,然后再把孩子们一个个拽上去,没想到,父亲刚爬到船上,空袭警报就响了,船立刻离岸开走,全家五口只有父亲一人在船上。尖利的警报声给这原本就紧张的气氛徒增了一份莫名的恐怖,这时,岸上的人顿时呼号奔逃,乱作一团。船上,父亲心急如焚,万般无奈,踮着脚,目不转睛地搜寻着留在岸上的妻子儿女;岸上,母亲惊恐万分,一手抱着小弟弟,一手拉着小丽芳,一边还要不停地招呼着14岁的慧芳,在摩肩擦踵的人流中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丽芳身高还不到大人的腰间,黑压压的人群把头顶上遮挡的严严实实,她憋得喘不过气来,惊吓之中,她不住地哭喊着:“妈妈,妈妈,我受不了啦!”瘦小的身子不由己地被挤来挤去。过了好一会儿,空袭警报解除了,紧张的气氛总算松弛了一些,她们准备乘坐的那艘船又开了回来,父亲赶紧下船找到被挤得晕头转向的妻子儿女,看到她们母子四人惊魂未定、疲惫不堪的样子,一气之下,拉着两个女儿愤愤地说:“我们不走了!”

1937年11月,南京中英文教基金会的总干事、金陵大学校董会的董事长杭立武约集了美国、英国、德国等二十多位外籍人士,设立了南京难民区,容纳妇女和儿童,规定日本兵不准进入难民区。这时,许多平民涌入难民区,慧芳全家也躲进了这里。最初拥入难民区的还有一些从上海等地退出来的国民党士兵,他们来这里以求安全。管理难民区的外国人觉得这些士兵己经解除武装了,可以说是平民,所以予以保护,准许他们进入难民区。12月中旬,日本人就藉搜查为名,闯入难民区抢劫、奸杀中国人。在难民区,日本兵兽性大发,疯狂至极地四处抓“花姑娘”。慧芳那时身高近1米7了,父母为了女儿的安全,就把慧芳从头到脚都换了样:秀发变成男式短发、苗条的身材包裹在父亲肥大的衣服里,守着外人绝不开口说话,俨然一个标准的男孩子,弟弟妹妹也都开始改口叫慧芳 “大阿哥”。

当时在大江以南的城市,能见到北方人很稀罕。这时,李慧芳的父亲认识了一位北方籍警察。偌大的南京城里,难得的老乡见老乡,不由两眼泪汪汪,尤其在战乱的世道中,父亲和这位警察心怀乡情,成了朋友,彼此常有来往。南京当时混乱不堪,李慧芳一家无路可走,这位老乡警察就引荐父亲认识了当时南京的难民区办事处的德国人斯派林。斯派林是个中国通,他的夫人是中国人,司派林对中国的文化也很感兴趣,喜欢京剧,他听说慧芳会唱京剧,就把李慧芳一家和武生刘金汉一家都接到他在大方巷21号的办事处楼里住下。这是一处很讲究的洋房,斯派林全家和身边随从住一楼二楼,李家和刘家两家人就被安排住在三楼一个很大的房间里,虽然睡在地板上,但是在当时战乱的情况下,这样的居住条件已经是相当不错的了,最重要的是可以避开日本兵的魔爪。避难的日子,李刘两家心虽烦乱但很有空闲,李慧芳和刘金汉的儿子武生刘俊文便常常给斯派林唱唱京剧,斯派林一家也很高兴地欣赏。就这样,李慧芳一家终于熬过了那段最恐怖的时光。几个月后,局势稍趋缓,李慧芳一家和刘金汉一家便离开那里。李慧芳随之便搭上刘金汉当班主的戏班子开始跑起了码头。

京剧名家收徒传艺(艺高德劭李慧芳)(4)

《菊苑双葩 慧丽同芳——李慧芳》

小慧芳和父亲随刘金汉的戏班去芜湖唱戏,在芜湖,父亲患上了“瘩背”,所谓“瘩背”实际上就是后背上长的成片的疖子,即生于背部之痈疮,中医称生在背部的痈为“瘩背”。为了医治身上的“瘩背”,他轻信了别人的建议而吸上了大烟,还真见效,吸上几口大烟,就能缓解一会儿疼痛。但令父亲万万想不到的是:解除了短痛,长痛却随之而来。

李慧芳家那时虽不在北京,但南方的大烟行市也和北京一样,吸大烟不仅贵而且也不方便,父亲后来改吸白面烟卷,最后又改用锡纸吸白面。一般的人沾上大烟后,不出三个月便会将家产当卖一空,家境富裕的最终也会一贫如洗,因而人们把大烟和白面形象地称为:黑白两把杀人刀。那时,白面房子大都挨着当铺,开白面房子和开当铺的老板一般同为一个人。如此“配套”开法,主要是为了方便瘾君子筹备毒资。这里的当铺什么都能押,穿的、戴的、偷的、抢的,什么都要,押到这儿就可以换白面抽。李家这样的贫穷人家,父亲吸白面,犹如雪上加霜,这一下慧芳家原本的穷日子更难以为继。父亲毒瘾难耐时,常常拿东西去当。那时,慧芳常常看见父亲逮着什么就往外拿什么,母亲就拼命追着往回抢,父母二人常常为了一个包袱,夺来抢去,扭成一团……后来,穷家实在没什么可变卖的了,这个长着封建脑袋的父亲被毒瘾害得脑筋也发生了畸变,他看到在灯红酒绿的南方,女孩子换钱比较容易,于是一改往日的尊严,邪念丛生,又重起了把慧芳卖入妓院的念头。但是,父亲的想法遭到母亲断然反对。慧芳自卖唱成为家里“衣食父母”后,父亲就没有再打过她,但在毒瘾难耐的折磨下,一次,父亲竟然失去理智操刀追撵李慧芳,逼她去当姨太太换钱。后来遇有当官的请李慧芳吃饭,这个一直保护女儿的父亲也一反常态地总是逼迫女儿去……但是在李慧芳和母亲的坚决抵触下,父亲屡屡不能得逞。从那儿,慧芳的心目中开始对父亲添了许多反感,同时又有怜悯杂糅,眼看父亲每次犯了烟瘾的惨样,李慧芳看了都很揪心。父亲被大烟害得如此可怜,李慧芳没有别的办法,坚决不卖身的她只能拼命地唱戏挣钱,以填补父亲吸大烟这个无底洞。在黑暗贫穷的世道中,少年李慧芳虽身为卖唱的弱女子,但她秉性刚烈,洁身自好,在母亲的尽心庇护下,仓廪不实仍知礼节,衣食不足亦知荣辱,始终固守着女性的尊严,不屈不从地挺着、活着,为养家糊口卖唱奔波……

王军、刘连伦:艺高德劭李慧芳(1)——沿街卖唱的小女孩

(本文作者王军、刘连伦两位老师授权在这里连载他们的文章,以飨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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