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渡众生却不渡我(普度众生不度我)

1.我站在猗灵山下一棵苍劲的老树上,脚下只虚虚踩着一枝露出些许绿意的软枝宁怀瑾站在山外不远处,白衣如雪,衣袂飘飘,更衬得他身姿颀长,飘逸俊朗,一如当年,接下来我们就来聊聊关于普渡众生却不渡我?以下内容大家不妨参考一二希望能帮到您!

普渡众生却不渡我(普度众生不度我)

普渡众生却不渡我

1.

我站在猗灵山下一棵苍劲的老树上,脚下只虚虚踩着一枝露出些许绿意的软枝。宁怀瑾站在山外不远处,白衣如雪,衣袂飘飘,更衬得他身姿颀长,飘逸俊朗,一如当年。

当年……

我深深凝视着他,目光拂过他清秀的眉眼,清雅的面庞,最后对上那沉静如古井的眼神。我想出声唤他,欲待开口却又不知该作何称呼,是宁大人,还是弘忍法师,亦或是……阿瑾?

我屏气凝神,终于问他:“阁下何人?为何擅闯我猗灵谷?”

他面色微动,旋即便恢复如初,微微俯身对我行了一礼:“在下宁怀瑾,此番前来,是为求医问药。”

我也对他淡淡一笑——学着他处变不惊的样子。猗灵谷内遍布奇花异草奇珍异兽,其间一株杂草都有可能是救命的灵药。谷主水氏又有妙手回春之术,百年传承下来已是天下闻名。但猗灵谷依山而建,恢弘壮阔却神秘隐蔽,又有得天独厚的阵法和诡谲莫测的瘴气毒物,多年来从未有外人知道猗灵谷究竟位于何处。方才是宁怀瑾以武力硬闯,动了山外阵法,才引得我出来一探。

他见我不语,顿了顿又道:“在下无意冒犯,只是人命关天,还请……姑娘见谅。”

“人命关天?谁的命?与我何干?”

宁怀瑾抬眸望向我,我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淡淡道:“宁怀瑾,我水家是做生意倒卖药材的,不是做圣人悬壶济世的。我出来是想提醒你一句,谷中瘴气与你体内忧苓草相克,一旦吸入,你必死无疑。”

我仔细看着他的表情,终于看到他在听完我的话后露出了一抹讶异。我只觉得心里闷闷的,又对他道:“我没骗你,也不屑于骗你。当年你是救了我一命,可我亦为你寻来忧苓草解了你的毒,如此算来也不欠你什么吧?你回去吧,别再来了。”

说着,我转身便要回谷,他却急急喊住了我:“逸清!”

我身形一僵,正在犹豫回身时,他已出声道:“是乐平公主,她与我中了同样的毒……如今天下将定,你能不能救她?”

能不能?

阳光温煦,晴空万里,我却觉得彻骨寒意,如坠冰窖。

2.

阳春三月,寒山上桃花开得正好,我上个月来时还只见满山光秃秃的枝桠,如今已笼上了一片胭脂云。这里的桃花可比谷中的好看多了,我平日不可随意出谷,便放缓了速度,慢慢从缤纷落英中穿过。行至寺外,我隐约看见一个人影,隐于斑驳的树影之后。寒山偏僻,山上只有一个小庙,随着山名称为寒山寺,也是香火衰败,鲜有客来。那人是谁?

我心下好奇,正欲过去瞧个究竟,却有一道雪色剑光穿林破空而来,风声猎猎,瞬间便到了我的面前。

那剑气已然逼近我眼睫分寸之地,不给我多余的反应时间。我立刻提气纵身而起,堪堪避过那凛锐的寒意,足尖轻点,立身于近旁桃树斜斜逸出的断枝上,朗声笑道:“师祖爷爷怎么背后偷袭人家?这可不是什么磊落光明之事!”

师祖爷爷是我外祖生前的挚友,武绝天下,几十年前就名动江湖,被时人赞为武林第一人。当年我外祖早逝,将尚年幼的母亲托付给他,他也信守承诺,但碍于男女大防不便亲自教养,便将母亲送入寺庙,自己也在此隐居下来。母亲长大后嫁入猗灵谷,成了谷主夫人,他便去云游四方,逍遥烟霞之外。母亲将他视作师父,我便按辈分唤他一声师祖。水家家训严苛,谷外人不得擅入,谷中人也不得擅出,爹娘平日里虽纵着我,但在这件事上却一点儿也不通融,只有寒山寺因为勉强算得上是母亲的娘家,才许我偶尔来一趟。直到有一次我在此遇见了师祖爷爷,他见我根骨不错又一心好武,不像母亲当年宁静孱弱,当即就要亲自教我武功,我才能每月来这寺中快活快活。

方才的攻势带起一阵急风,引得无数花瓣飘飘而下,然而那老头衣袖一拂,只远远传来一句:“小妮子轻功越发进益了!”

话音未落,他已飘然行至数丈之外。祖师爷爷素来严苛,我被他夸得高兴,便也动身去追,走过去又看见方才那人影——原来是个小和尚,他似乎也听见了我们的动静,正抬头向我看来,我瞧着他面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小和尚眉清目秀,神色平静,倒不像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反而隐隐透着几分清贵之气。他穿着寻常的僧衣,袍子宽大,更显得整个人清瘦隽逸。

见我打量他,那小和尚便规规矩矩地合上双手,对我施了一礼。我干脆也不去找那老头了,反正也追不上,便施施然落在院中,问那小和尚:“你叫什么名字?我瞧着你面生,是新来的吗?”

他又施一礼,轻声道:“贫僧法号弘忍,三日前入寒山寺。”

我认识的人不多,大哥水逸尘比我大几岁,平时待人谦和温润有礼,见了谁都是笑眯眯的。二哥水逸洋与我是双生胎,鬼点子最多,也惯会捉弄我,我若与他在一处,必闹得谷中鸡飞狗跳。这小和尚瞧着比我大不了几岁,却与哥哥们截然不同,他语声淡淡的,表情也淡淡的,神情间却微微惆怅。

“噢,”他不愿说名字倒让我觉得是自己唐突了,只讪讪应了声,又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这里没多少香客,我看他气度不凡,想着寻常富贵人家即便要送孩子出家避灾,也不会送来这地方。

“来寺中,自然是为避世。”他依旧语声淡淡,我却越发好奇了,忍不住又问他:“你叫什么名字?我是问名字,不是法号。”

他看了我一眼,目光如水,却叫我生出些许不自在来。他答:“宁怀瑾。”

“噢,怀瑾握瑜,心若萱芷,好名字。”我对他一笑,他却仿佛有些惊讶,试探般问我:“姑娘知道宁家吗?”

“啊?”我并不知道。水家世代行医,先祖曾有医圣之名,广施善行,深受百姓敬重,被世人赞为上善家族。然而家族日益繁盛,终为朝廷所不容,那一代水家家主为了自保而举家隐入猗灵谷,从此再不出世,且留下了“不问世事,不入红尘”的铁律。我虽任性,却也只来寒山寺学武,僧人们生活枯燥,也鲜有什么奇闻轶事。

我思忖着,又对他道:“你若想打听什么,我可以帮你问问师祖,他见多识广,或许能为你解惑。”

我说得诚恳,他听了却露出些许笑意来。我有些不好意思,又说:“我叫水逸清,你可知道水家?”

他笑容也淡淡的:“猗灵水家,久仰大名。”

我又得意起来:“正是。我今日认你做朋友,日后你若遇着什么事,便可到猗灵谷外来寻我。”

3

宁怀瑾在寒山寺长久地住下了。他年纪小,又是新来的,被安排在了西边偏院里,与师祖爷爷静修的院子只有一墙之隔。这正合我的心意,如今我功力渐成,师祖爷爷也不会时时回来盯着我练功了,寺里的师傅们也都上了年纪,个个严肃沉稳,实在无趣,只有宁怀瑾与我差不多大,又生得好模样,我便老想往他那儿去。

起初我不敢贸然闯进宁怀瑾的院子,只敢借着练功的由头翻上院墙,偷偷往里面看一眼。有时他在屋里,我什么也看不到,但多数时候他都在院中走动,手里拿着一本书在读。树影婆娑,宁怀瑾的半张脸隐匿在半明半暗之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的背影,身姿颀长,飘逸俊朗。

第一日翻墙时,我还有些拘谨,只安静地坐在墙上,目光随他一同走动。过了半晌,他突然开口道:“古有梁上君子,今有墙上美人乎?”

我怔了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他这是在说我,却浑不在意这话里的揶揄,大大方方从墙上落进了他院中,对他道:“我看你读书读得认真,不忍打扰罢了!”想了想又施了一礼:“弘忍师傅勿怪!”

这话说的狡黠,我滴溜溜转着眼珠子瞧他,想着这回总该是他不好意思了。没想到宁怀瑾道行比我深得多,脸上的表情分毫未变,只对我行了一礼,道:“这于礼不合,姑娘请回吧。”

我哑口无言,顿时恼怒起来:“你这人怎么这么呆板!”

他眉眼低垂,不多看我一眼:“贫僧一心向佛。”

我赌气一般又坐回了墙头,“这墙总不是你一个人的,你可管不着我!”宁怀瑾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平静如春水无澜,却什么也没说,径自转身继续看他的书了。

我还气鼓鼓的,可是看着远处胭脂云,近处少年郎,心里竟慢慢宁静了下来。娘总说寺院里能静心,看来此言不假。

这世上的事大抵都是这样,一回生二回熟。起初我爬墙时还有些拘谨,宁怀瑾也总赶我回去,板着脸说:“于礼不合。”再后来我大摇大摆地翻墙而入,他也不说什么了。最后我要进屋里,他本欲伸手拦我,我瞪他一眼,他只好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放下手来,我便得意洋洋地冲他一笑。

宁怀瑾的气质和他的声音,他的表情,他的眼神一样,都是淡淡的。屋里摆设也简简单单,只一尊佛像,一架书案,上面放着几本书,摆的整整齐齐。我也不好意思太过任性,只看了一眼便退了出去。我偷偷看了一眼宁怀瑾,不知是我看错了还是怎的,竟觉得他唇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那时已是夏日了,山上一片翠绿,树荫浓郁,阳光斑驳。我依旧每月来一趟寒山寺,有时宁怀瑾在院中读书,有时在屋内写字,他坐得板板正正的,写的字也很好看,像竹子一样挺拔清逸。

看得久了,宁怀瑾虽然寡言,却也不是一言不发的。我问他很多问题,比如他会不会武功?他淡淡答一句,会一点。

一点?一点是多少?我心里嘀咕着,直接出手想试探他,他却只守不攻。但他身形灵活,矫若游龙,想来底子不差。我便收了手,又问他为何来寒山寺?他瞧着像个贵公子,即便出家也该去护国寺那样的地方,何苦跑来这南疆偏远之地?

他不答,我也不急,只好奇地瞧着他。宁怀瑾见我没有放弃的意思,便简单说,他父母双亡,红尘之中了无牵挂便出家了。至于南疆,他微微一笑,对我说:“这里气候湿热,我很喜欢。”

4

山中岁月容易过,我又来了两次寒山寺后,便已到了素秋。秋日多雨,虽然这里气候温和,却也带了些许凉意。师祖爷爷前几日来了猗灵谷,他说遇到一个武学奇佳的年轻人,令他着隐居几十年的老头子难得的起了好胜心,二人大战了三天三夜。师祖爷爷损耗的厉害,便来谷中闭关修养一段时间。我扮鬼脸笑他:“若论修为,这世上谁比得过师祖爷爷?没想到连个年轻小辈都胜不了!”

师祖爷爷哈哈大笑:“你这妮子越发没规矩!不过那年轻人的确不错,江山代有才人出,你若出门在外,也必不能妄自尊大,小瞧了别人……”

“是是是!”我嘴上应着,却依旧和平常一样,在朔日偷偷溜出了谷。我驾轻就熟地来到寒山寺,却发现宁怀瑾并不在他院中。我心下疑惑,仔仔细细在寺中寻了一番,无果,只好老老实实在墙上等着。这屋墙年岁已久,痕迹斑驳,有的地方甚至长出了小小的嫩芽。我拨弄着那幼芽上细密的绒毛,看着太阳从一边跑到另一边去。火红的云彩染红了整个院落,最终被如墨的夜色全数吞寂。

入夜了,宁怀瑾还没有回来,我有心想外出寻他,又不知该往哪里去。我抬头看着那一轮弯弯的月亮,它发出淡淡的银辉,却又被乌云挡在了后头。

下雨了。天气寒凉,我也不想在这里淋雨,便闪身回到屋里,点上一盏灯。烛火摇曳,我忽然心里一动,想起那个和师祖爷爷大战一场的年轻人来。那人不会是宁怀瑾吧?否则怎会那么巧,师祖爷爷刚刚入谷闭关,他也不见了踪影?师祖爷爷偶尔来寺中,遇见他也是有的……

正想着,窗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我心中警铃大作,大喝一声:“是谁!”便纵身跃出窗外。这一看吓了我一大跳,外面山林中涌出几个蒙面黑衣人来,个个手中执剑直冲我而来。我抽出随身携带的鞭子,悬空跃起,不留余力地挥臂一抡,卷住一个黑衣人重重砸向他的同伴们!

雨珠闪动,连成一片水晶帘幕,地上的细草也被成片带起,尘雾飞扬,又被大雨裹挟落地。我手中鞭子不停,脑中急急想着,这究竟是谁派来的杀手?究竟是来杀从未入世的我,还是杀已然隐世数十载的师祖爷爷?又或者……难道是来杀宁怀瑾?

我想不通其中关窍,打退了一批又一批黑衣人,可是依旧有人围上来。大雨瓢泼,我浑身湿透,已然力竭,重重包围之下轻功也难以施展。心知这样下去恐怕要被耗死在这里,我足尖一点,正欲起身,却一个不慎,叫人划破了手臂。我的鞭子顿时失了力,脚下一个踉跄,却被人从后面拥住。

那是一个温暖的怀抱,我莫名舒了一口气,偏过头去,看见宁怀瑾精致却紧绷的下颌线条。他一手拥着我,一手执剑,身形迅如这雨夜的闪电,很快就把那群人甩了开去。大雨未停,山中光影如鬼魅,我埋首于他怀中,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松针竹叶的清冽气息,一颗心砰砰砰地仿佛要从我的胸腔里跳出来。

这一路如此漫长却又如此短暂,如此黑暗却又如此温暖。

5

宁怀瑾带我来到一处宅院中,我淋了雨又受了伤,脑袋昏昏沉沉的,更加看不出这是哪里,只瞧着宅子虽大却空无一人,不由得紧张道:“这是哪里?若是他们追来可怎么办?”

他不言语,带着我径直走了进去,将我按在榻上,看了看我手臂上的伤口,转身便去拿了药来,撩起我的袖子为我上药。伤口不浅,又泡了雨水,疼的我紧咬着下唇。宁怀瑾皱着眉头,难得加重了语气道:“你武功也不差,关键时候怎么连跑都不会!那么多人,难道你还能都杀了吗?”

这恐怕是宁怀瑾一次性对我说的最长的句子。我暗自腹诽着,又偷偷打量他的脸色,总觉得他这语气中带着几分担心。他或许是见我不答话,语气又缓和了下来,说:“你淋了雨,一会儿我去烧些姜汤来驱驱寒。你今晚便在这里歇了吧。”

我点点头,他一边上药一边补充道:“这里安全的很,你不必担心。”

替我包好伤口,宁怀瑾便出去了。我强打着精神打量着四周,这屋子布置简单却雅致,简而不陋,贵而不俗,绝非寻常人家。不多时宁怀瑾便端着姜汤进来,还拿着几件素白的衣衫。我看他手里姜汤只有一碗,便拿过桌上一个茶杯分出一半递给他:“你也喝。”

他瞥了我一眼,我语气软了几分:“你也淋雨了。”

他不说话,我又故意打趣道:“喝嘛,你好歹救了我,这半碗姜汤我还是舍得分给你的。”我挤眉弄眼,他许是觉得好笑,淡淡一笑接过喝了。我高兴起来,便想同他多说一会儿话:“你还是多笑笑,我觉得你笑起来同我大哥哥一样好看。”

宁怀瑾只安静地听着,手里还握着那个茶杯。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很是养眼。我又继续说:“我大哥哥今年已经定亲了,他很喜欢那个姐姐,明年便要成家了……哎,你呢?你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我故意做出一副大咧咧的姿态,心里却仿佛有一只小猫在挠,可他却笑了:“我是出家人,一心向佛。”

噢……我气恼地皱皱眉,我总是忘记这回事,总是忘记他是个和尚。我又问他:“你究竟为什么要出家?”难道只是因为父母去世吗?我才不信呢。

他又笑了,淡淡道:“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

其实我是知道的,我第一次见他后,回谷便问大哥哥可知道宁家?大哥想了想,对我说:“姓宁的人家自然不少,可真论起来,只有当年的京城宁相国一家。他家祖上出过三代帝师,这一代又官拜宰相,是赫赫有名的簪缨世家。只可惜去年宁相国被指谋逆,祸罹全族,诛杀的诛杀流放的流放,宁相国自己也在狱中自尽了。”

我急急追问:“他自尽了,那他家其他人呢?他的儿女们呢?”

大哥哥想了想说:“他只有一个独子,我也不知道他如何了……想来那宁相国年轻时,也是精才绝艳声名远播的一号人物,最后竟也这般凄凉……”他言语中很是唏嘘,又摸摸我的头安慰道:“朝局中事风云莫测,这也正是水家避世的缘由。我们只管治病救人,清儿何须担心这些?”

我想了想又问他:“外人都追求做官入仕,想要治国安邦,而哥哥你也满腹经纶,才华不逊于他们,却一生都只在谷中行医问药,可会觉得意难平呢?”

大哥哥素来温和耐心,笑着向我解释:“良相能安邦定国,可良医也同样能济世救人,又何来贵贱之分呢?更何况我们生于斯长于斯,将来死于斯葬于斯,有什么不好?难道清儿不喜欢猗灵谷吗?”

“自然不是,”我摇摇头,“猗灵谷是世上最好的地方,清儿也永远不会离开猗灵谷的。”

6.

我看着坐在我对面的宁怀瑾,他就是宁相的独子吗?他唇边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可眉眼间的神情却是我看不懂的。我轻声问他:“我不知道什么?”

他怔了一怔,随即才笑道:“不知道有不知道的好。世间多少纷繁事,若不知道,便不烦忧。”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我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去,他也站起身来,指着那几件衣服说:“这里没有女装,那些都是新的,你且将就一下,先把湿衣换了,早些歇息吧。”

第二日一早,我们一同回到了寒山寺。大雨冲刷了一切痕迹,只留下了几片被我用鞭子扫过的光秃秃的草皮。我本想在这里多留两日,宁怀瑾却要我赶快回家去,那语气仿佛是面对一个不听话的小孩子。

我不高兴:“我会武功,为何不能留下?”

他淡淡瞥了我一眼:“你昨晚受的伤还没好。”

我无言以对,一步三回头。

回到谷中,娘很快便发现了我手臂上的剑伤。我心虚,没敢跟她说实话,只含糊说在外面不小心与人起了争执。娘生气起来也很吓人,直接叫二哥哥看着我,伤好之前不许我再乱跑。我心里还担心着宁怀瑾,却又不好说出来,只能在自己房中干着急。

二哥哥笑嘻嘻地站在我的门口,一双狐狸眼睛滴溜溜地打量我。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这家伙永远都笑眯眯的,一双桃花眼顾盼生姿,叫人一看就想到那些风流浪荡的纨绔。从小到大的经验告诉我,若与这家伙斗法,我定然是半分胜算也没有的,只得老老实实待着。我一边担心一边想,宁怀瑾功夫不错,总不会打不过那些人吧?再说那家伙逃跑的本事比我强多了,再不济也不至于丢了小命吧?

我闲的没事做,日日在谷中招猫逗狗,偶尔能听见大哥和爹爹议事,说什么“逢君之恶,百姓流离”,还说要叫二哥去北边游医——水家子弟皆是如此,习武为自保,学医为救人。平日虽不入世,可但逢天灾人祸,必要派子弟出谷游医的。我心里不免担心起来,北方冬日苦寒,大哥打理着全谷的事务脱不开身,可二哥哥又是那样的性子……但想到他从小欺负我,我又开始幸灾乐祸:活该!也该叫他吃些苦头才好。

就在我这样的纠结中,秋天悄悄过去,冬天来了,我的伤也好全了。娘给我照顾得很好,一点点疤痕都没有留下。二哥果真出谷游医去了,我也如愿以偿又溜去了寒山寺,想着寺中缺衣少物的,又带了一条上好的狐皮大氅。

寒山万物萧条,我一边上山一边想着心事,比如快到年下了,过完年就是我十五岁的生辰,要行及笄礼的,要不要告诉宁怀瑾呢?按我们这里的风俗,女子及笄后便能定亲了……思及此处,我突然心里一跳,暗道自己怎么会想这些?更何况……宁怀瑾还是个和尚!

我脚下飞快,很快便到了山上,却看到寺院外直挺挺立着不少侍卫打扮的人,只当是有哪家贵人来此进香,也不曾多想,径直进了师祖爷爷的院子,然后轻车熟路翻上了墙。

7.

可他院中的景象却还是让我心中一惊。宁怀瑾应当还在屋中,但房门紧闭,院里还立着一个陌生女子,神情悲怆却坚定。我躲在墙头上,隐身于歪歪斜斜的树枝之后,悄声看着那女子。她一身红衣,灼灼如华,峨眉云鬓,气韵卓然,对着那紧闭的房门慷慨道:

“阿瑾,那逆贼杀我父皇,灭我兄长,篡权夺位,如今他荒淫无度,害的百姓流离,哀鸿遍野,我如何能坐视不理!”

“阿瑾,宁家世代忠良,却被扣上谋逆的罪名,宁相国冤死狱中,你难道不想为宁家几十口人报仇雪恨,难道不想洗雪宁家的冤屈!”

她声声铿锵,字字皆有风雷之势,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狠狠扎进了那扇薄薄的房门。

“吱呀”一声,宁怀瑾疾步而出,他面色苍白,一向飘逸淡然的身影竟微微有些踉跄。

那女子直直对上他的目光,继续道:“阿瑾,这小小一方寺庙如何是你的天地?我知你心中苦闷才会来此避世,可如今既有转机,你又何必困居于此?”

宁怀瑾仍旧一言不发,那女子上前一步走近他:“”阿瑾,你们宁家几代辅政,我父皇在世时还称赞宁相国是护国柱石……”她仰头看着宁怀瑾,又道:“阿瑾,助我,定这锦绣河山,还天下万民一个太平盛世!”

那女子……应当是先帝的嫡女,乐平公主吧?先帝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她不仅才貌双全,而且性格刚烈,堪称女中豪杰,深得先帝圣宠。如今的皇帝是乐平公主的庶兄,原来他登基时还有这样一段隐秘。我偷听着这宫闱秘事,注视着院中两人,一个是皇家公主,一个重臣之后,一个玉树临风雅致如兰,一个神韵睥睨绝代风华,竟然悲哀地觉得他们十分般配。

那宁怀瑾……他会如何抉择呢?原来宁家背负着这样的屈辱,那他势必要为家族讨回公道的吧?我出神地看着,却早已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了。

不知过了多久,乐平公主转身离去,宁怀瑾却依旧站在屋前台阶上。直到乐平的身影消失在院外,他才抬起头来,看向我的方向。

也对,他耳聪目明,恐怕早就发现我了。我轻轻落入他院中,将怀中的大氅递给他:“我本想着寺中阴冷……不过如今你也用不到了。”

他接过,我忍不住问:“你要走了吗?”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听不见他的回答时,他才轻轻说:“是。”

我觉得胸口闷闷的,不知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又问他:“你不是说一心向佛吗?这还不到一年,就要还俗了?”

“当初向佛是为普渡众生,如今还俗亦是为济世救人。”这一次他答得很快,我无言以对,只能点点头,我们水家不也是这样吗?我自然是理解的。

相顾无言,良久,我对宁怀瑾道了一声“保重“,便要下山。当日我尚能一步三回头,如今却一点儿也不敢犹豫了;其实我本有很多话想说的,如今却是一句也说不得了。

8.

这个冬天似乎格外漫长,我日日窝在自己房里,连招猫逗狗的兴致都没了。窗外没有北地的银装素裹,也没有西部的无边荒漠,只有几棵杉树上还零星挂着发黄的叶子。我打开窗户,冷风立刻灌进来,让我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冷战。我对着外面吹出一口热气,立刻就变成了一团袅袅远去的白雾,像是刚刚燃起却又很快破灭的希望。

娘时常过来看我,虽对我日日呆在房中的反常颇为不解,却也只当我是因为冬日无趣而犯懒。她安慰我道:“清儿在想什么?你瞧,等胭脂用尽时,春天就来了。”

春天还会来,可是桃花下飘逸清朗的少年,再也不会来了。

我再没去过寒山寺。

很快就到了腊月,谷中人人都忙活起来;很快又到了过年的时候,今年不仅师祖爷爷不在,二哥哥也没有回来。过完年又是元宵,元宵过完便是我的及笄礼。娘拉着我的手说:“过了今日,清儿就不是小孩子了!”大家送了我好多礼物,连二哥哥都托人捎来了一对玉佩。我又想起了宁怀瑾,原来他也可以不做和尚,可那也是为了宁家,为了天下,也或许……是为了乐平公主。

春天很快就到了,满山桃花又连成了一片胭脂云。我在桃树下练剑,一阵剑风带起一场花雨,惹得大哥笑话我:“我瞧着清儿出落得愈发好模样了,真真是人面桃花相映红。”我气的瞪他:“大哥如今怎么跟二哥一样油嘴滑舌!”

又过了两月,听说乐平公主反了,她以勤王的名义在云州集合兵马,率军北上,直指京城。我想,宁怀瑾或许就在她身边做了她的军师,毕竟他能文善武,运筹帷幄;也或许他就在京城为乐平公主造势,只等着大军攻入,便能废了那昏君了。可是接下来谁做皇帝呢?难道乐平公主要做女皇吗?那她可真真是女中豪杰了。

我窗外荷花开了满池的时候,二哥终于回来了。我看他比以前壮实了,原先姑娘一般白嫩的皮肤也稍微黑了些,更添一丝英武之气,可那双桃花眼还是似笑非笑的,依旧顾盼生姿。硝烟四起,百姓难安,他不久便又要远行了。娘心疼的紧,我却突然灵光一现,嚷嚷道:“我要跟二哥一同去!”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娘的一双柳叶眉都快绞到一起去了:“这像什么话!你一个女孩子……”

“女孩子怎么了?”我嘟起嘴,“天下百姓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多少伤病无人治无药医!水家受世人景仰,我身为水家女儿,也该为天下万民尽一份绵薄之力,总好过和寻常闺阁女子一般终日困于家中,白白浪费了水家教我的医术!”

“哈哈哈哈!好!”娘还要说什么,爹却率先为我叫起好来,当即同意了让我出谷。我雀跃地朝娘吐了吐舌头,娘则嗔怒般盯着爹,又无奈地瞪了我一眼,只叫我千万注意安全。

很快我就跟着二哥一起出谷了,只带了银票和不多的几件衣裳。谷外的情形比我想的要残忍的多,我们一路向北走,沿途都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难民。这一路我见了许多人,见过了发着高热的母亲和啼哭不止的婴儿,用污泥遮住容颜的少女,满身伤痕瑟缩在路旁乞讨的少年,还有步履蹒跚瘦骨嶙峋的老人……我也见过了前十五年从未见过的各式各样的伤病,刀伤剑伤,化脓感染,血肉淋漓,断肢伤痕……我忽然就理解了乐平公主那日在寒山寺时悲怆的神情,虽然我不喜欢她,但也不讨厌她了。这世上所有的事都是一环扣一环的,求不得不过是人间常态,我又能怪谁呢?他也无辜,她也无辜,他们只是和我做着同样的事——她要负起一个皇族救万民于水火的责任,他要洗雪冤屈传承家族百年的荣光。

谁都没有错,错的是我不该喜欢宁怀瑾,不管他是寒山寺的和尚还是宁相国的公子。

9.

这一路我们走的十分缓慢,隆冬时节也不过走到平州,照这个速度,恐怕明年夏天才能到京城。二哥总是穿着一身黑衣,说是耐脏,我却固执地要穿白衣,两个人走在一起活像黑白无常,唯一的区别是我们不索人命,还救人命。

平州的冬天有雪,但只是小小的白粒子,还没落到地上便化了,和平州城一样温温柔柔的。天气一冷,难民的日子格外难过,很多人也和这小雪一样,无声无息地逝去了。即便我日夜不休,又能救下几个呢?我心里生出浓浓的无力感来,觉得医者果然不如朝臣——医者只能救人,明君才能济世。

当乐平公主的大军攻到平州时,我们兄妹已然动身离去。当一座城市有了一个英明仁厚的统治者,它就会安定下来,像一个慈爱的母亲一样庇护它的子民,不再需要外人的援手了。乐平公主已经打下了大半江山,想来很快就能打到京城去,到那时,天下太平,我也可以回猗灵去逍遥了。

我们一路前行,第二年四月才到了京城。这里充斥着北地的粗砺和豪迈,长风浩浩,直吹得人脸上生疼,让我不禁怀念起猗灵谷的似水柔情来。这个月份正是桃花盛开的好时候,可我远远看着远处连绵的山峦,只有一片黛青。

虽然战事未歇,京城里却不像别处,仍有盛世繁华的气象,市列珠玑,户盈罗绮。我松了马缰缓行于闹市,想起这一路所见,不由感慨道:“果然是昏君,外面饿殍遍野,里面却还歌舞升平。”

二哥哥笑眯眯地看着我:“你这话要是被昏君听见,定要将你就地正法了。”

我瞪他一眼,却也听话地闭上了嘴,不再多言,找了住处安顿下来。京城里的日子舒服多了,我得了空还能听几句楼下说书的。别的我都没什么兴趣,直到有一日听那人说起了当年的宁相国,此一时权倾朝野,彼一时却是家破人亡……

众人一片唏嘘,有一人接着道:“彼一时家破人亡,如今却也时来运转了不是?你瞧那宁家小公子,当年不知怎的躲过了一劫,如今已然是乐平公主的重臣,想来日后也一定是前程似锦啊!”

“前程似锦又如何?保不齐和他爹一样,一时权倾朝野,最终……”那人咂咂嘴不再说下去,我却听的心头一跳。又有人说:“嗨,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宁公子风神俊朗,又与乐平公主青梅竹马……将来必然风光无限啊!”

噢……怪不得乐平公主唤他阿瑾,原来是青梅竹马啊。我不禁好奇起宁怀瑾唤乐平公主什么?他在寒山寺时我总是直呼他的大名,他起初客客气气地称我“姑娘”,后来熟识些了才喊我逸清,但总共也没喊过几次……说起来,我们相处的时日才多少?哪里比得了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情谊呢。

我神思悠悠,却听到远处传来嘈杂的喊叫声、战马嘶鸣声、兵戈相碰的铿铿之声,有人一边大喊着:“叛军攻城啦!”一边纵马赶往城内。眼瞧着城门处火光冲天,硝烟弥漫,显然已经交火了。这可不是凑热闹的时候,我立刻转身回了住处,在门口正碰上二哥哥急急往外走。他见着我才停下,舒了一口气道:“你跑哪里去了?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我抬眼盯着二哥哥,他却噤了声不再多言。想了想又嘱咐我:“战场上刀剑无眼,你可千万别乱跑!免得连累了我。”这话说的真不好听,我又瞪了他一眼,砰地关上了我的房门。

10.

一连三天我都没出门,只听说乐平公主的大军当天夜里就攻入了京城,那昏君困兽犹斗,点明了要见宁公子——如今恐怕要称他宁大人了——一面。别人都说这是要离间宁大人和乐平公主,可宁大人却凛然不惧,孤身一人进宫面圣,第二日才出宫,直接回了当年的相府。

我没听见新皇登基的消息,想必事情还未尘埃落定。待入夜后,我悄悄从窗户出去,直奔相府而去——以前不知他的踪迹,如今知道他就在相府,我又忍不住想去看他一眼。在京城这几日,我也勉强记住了路,躲过了路上戒严的士卒,来到了相府门前。我原本还想翻墙而入,却意外地发现这府邸像是荒废了多年,墙角长满了青苔,门口连个侍卫都没有。

我伸手推门,那扇大门也摇摇欲坠,发出吱呀的刺耳声音,像一个不堪重负的垂暮老人。这么个鬼地方还能住人吗?我暗自腹诽着进到院里,慢慢地穿过那杂草丛生的小路。这里一盏灯都没有,好在我目力不错,隐约还能辨认出那边是个废弃的花园,这边有个干涸的池塘。慢慢走了好半天,我才看见前方有一星灯火闪动,便朝那光亮走去。

前面是一片空旷的小院,没有杂草,干净别致。宁怀瑾站在前面,我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一身白衣,飘逸俊朗。

树影横斜,月影清浅。

我紧紧盯着他的背影,生怕一眨眼他就不见了。他没有转身,我本想喊他的名字,却想起了乐平公主的那一声“阿瑾”,便也赌气般喊了一声:“阿瑾!”

宁怀瑾回过头来,眼神中似乎还有些惊喜。可我却无暇分辨他的眼神,因为他脸色白的吓人,让我一下子紧张起来:“你怎么了?受伤了?”

他不说话,我直接走过去捉住了他的手腕为他把脉。他似乎不太愿意,要把手收回去,可他已经虚弱到连挣脱我的力气都没了。我仔细看着他的脸色,又觉得他脉象虚浮,甚至是断断续续的…

“你中毒了?什么毒?”我心中大震,却不敢说出诊脉的结果,还想再问一问,许是我诊错了呢?

他却对我浅浅一笑:“看来你这医术不怎么高明。”

我想开口反驳他,可嗓子却像失语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水家古籍上记载过一种奇毒,醉朦胧,名如美酒却毒胜蛇蝎,中毒者的脉象正如宁怀瑾这样,发作时他便会断断续续地陷入昏睡,意识却能保持清醒,最终肺腑皆损,虚空而亡。

我的指尖还停在他的手腕上,他皮肤冰凉,我手上却已渗出汗来。醉朦胧之毒唯忧苓草可解,可忧苓草又该到哪里去寻?据说此物生于北冥幽林,效能如神,但却顺应天机,开谢都有定数,千年来只现世过寥寥几株。那幽林更有死地之称,仿佛一个死亡迷宫,凡入林者,无一生还。

宁怀瑾或许看出了我的不对劲,有些担忧地看着我。我对上他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问他:“你何时中的毒?谁给你下的毒?”

他叹了一口气,似乎不欲多言,我却不肯退让分毫,又问:“毒还不深,想来也没有几天吧?具体是几天?谁给你下的毒?”

“两天。”他又叹了一口气,把手收了回去。可我心绪翻涌,又抓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说:“你等着,我一定会为你寻来解药!”我已经盘算着他中毒的剂量,醉朦胧是慢毒,只会让人备受折磨而死,他目前还未伤及内里,只是之前又受过外伤,催发了毒性……满打满算,或许还有半个月。

半个月……我立刻转身要走,却被他从背后拉住,“你要去哪里?此毒无药可解,你……”

“会有办法的……”我打断他,眼泪却止不住地落了下来,“你等着我,我一定能为你解毒!”我挣开他,提气越过院墙,直直向北而去。

11.

我马不停蹄地来到北冥幽林时,已是第二日午后了。我不知道他为何中毒,可那脉象没有错,若想解毒,只此一法。

我提着剑踏入幽林,却仿佛一步踏入了另一个世界——外面明明天光大亮,里面却暗无天日,如同黑夜。每一棵树都高耸入云,每一棵树都没有叶子,光秃秃的枝丫像无数想要将我撕碎的利爪。不远处隐隐闪过黑影,像是要将人血肉吸干的魑魅魍魉。

但这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我听不见任何声音,听不见我踩在落叶上的声音,听不见我用利剑砍下树枝的声音,甚至听不见自己呼吸的声音。

一片死寂。

绝望开始在我心里蔓延,像潮水一样汹涌着吞噬着我。无光无声的环境本身就是一味毒药,最能摧毁人的心智,击溃人的胆识。我能在这里活几天?我还要往里走吗?

我想起了那年春天桃花树下飘逸清朗的少年,我想起了寒山寺小院里他读书的身影,我想起了那个雨夜他温暖的怀抱和清新的气味,我想起了他眉间淡淡的惆怅,和那个冬日面对着乐平公主声声逼问时隐忍的表情。最后我想起相府里他疏离的背影,冰凉的手心和淡淡的笑意——若我死在这里,他必然也活不了多久…那我们,也算共死了吧?

我又想起了爹娘,想起了猗灵谷,想起了大哥宠溺的笑容,想起了二哥劝诫我:“清儿,他不是你的良人。你们能有什么结果?他在庙堂你在江湖,你是想把自己嫁到京城,还是想要他陪你留在猗灵谷?”

没关系……我想,我若活着出去,便是还了他的情,从此安心做水家的女儿;若是死在这里,便是圆了我的情,爹娘自有哥哥们孝顺,我也没有什么遗憾。

我握紧剑,一步步走向幽林深处。

幽林中无日夜,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攥着一株忧苓草冲出幽林。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直欲流泪,朦胧中却看到一向风流倜傥的二哥面如菜色,满眼血丝地等在外面。见着我,他立刻迎上来:“清儿!”

我脚下虚浮,一头栽进他怀里,吐出一口血来。我顾不上听他说话,只问他:“宁怀瑾还活着没?”

“活着…”二哥哥红着眼眶抱住我,“你这又是何苦!”

“带我去……给他解毒……”我喉间腥甜,嗓子也哑的厉害,每说出一个字,都仿佛在我胸口捅了一刀,直叫我喘不过气来。我缩在二哥哥怀里,他拥着我向京城赶去,我断断续续听见他说:“你消失了七日,清儿,我去看了那个人就知道你肯定往这里来了……可我不敢确定你在哪儿,又不能贸然进去……整整七日,清儿,你若再不出来,我真要急死在外面了……”

马背颠簸,我只觉得头痛欲裂,难受得像是五脏六腑全部错位了一般。不知过了多久,当我终于看见那残败的相府,终于看见那榻上的人时,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宁怀瑾已经陷入了昏睡,我把忧苓草交给二哥哥,冲他惨然一笑:“你会解毒吧?我好不容易得来的……这回可千万别捉弄我。”

12.

说完那句话,我便眼前一黑昏了过去。再睁开眼的时候,二哥已经将解药给宁怀瑾喝了。但他还未醒转,二哥却不肯再搭理他,固执地守在我床边。我虽无外伤,可内里损耗太过,不比宁怀瑾的情况好多少。我也清楚这次害他狠狠担心了一番,心里有愧,只好乖乖听他的话。

他说:“等他醒了,我们就回猗灵谷。”

我乖乖点头。

他叹了一口气,那双总是似笑非笑的桃花眼如今却蒙上了一层浓浓的怅惘。他问我:“值得吗?”

我鼻尖一酸,偏过头去,并未回答。

第二日宁怀瑾便醒了,我去与他道别。他站在门口,仍旧是一身白衣,只是消瘦了许多,仿佛只在骨架上包了薄薄一层皮肉。他问我在哪里寻的解药,我只笑着答道:“我们猗灵谷什么好东西没有?”他盯着我看了好一阵,才道了一句:“多谢。”

我亦深深看着他,仿佛这一眼就能将他牢牢铭刻在我的记忆里。其实我还有好多问题想问他,可是千言万语到嘴边,终究只化成了一声嗟叹。我唯一还在意的是,我在他眼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呢?是一个陪伴过一段时光的朋友,一个任性吵闹的小妹妹,还是…有幸在他心里占据了小小一丝位置的女孩儿?

可惜这个问题我永远无法问出,也因此永远不会有答案。

我终究没能看一场北地的大雪,只能策马离开,一步泪千行。

此生不再相见,愿君岁岁平安。

回到谷中后,我仍旧透着一股虚弱颓靡半死不活的意味,被全家人勒令好生休养,再不许出谷。其实他们不说我也不会出去的,毕竟已经无处可去。

只是我没想到,宁怀瑾会追来谷中。

看来忧苓草果真是天下奇药,数日前他还躺在京城相府里性命垂危,如今却已然追到猗灵谷外翩翩而立,脚程一点儿不比我和二哥慢。我站在山外老树上,听见他问:“乐平公主与我中了同样的毒,你能不能救救她?”

原来你是为她而来。

你能不能救救她?

“哈哈哈哈!”我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大笑起来,心里却止不住地发涩。“宁怀瑾,你不是博古通今吗,难道不知道忧苓草是天下奇药,生于北冥幽林,可遇却不可求?你可知我当初差点丢了性命才为你寻来一株?现在你要我救她?那你想要我怎么救?是再拼着我这条命去救她的命,还是让你用你这条我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命,去救她的命?”

我想笑,却又不住地流下泪来,我想我此刻的表情一定很丑,否则宁怀瑾的脸色也不会这样难看。我缓了缓,又对他道:“你明知我对你的心意,你可以轻视我,却不能这样……轻视我的感情。我可以为你不要命一回,却没有大度到要再为了你爱的女人不要命一回。你救我一次,我也救你一次,我们扯平了。你走吧…日后不要再来了。”

说罢我便起身欲走,我一定是内伤未愈才虚弱至此,差点连站也站不稳了。可我还是听见了宁怀瑾说:“她不是我爱的女人。”

我脚步不停——她不是吗?那么,我是吗?可我是又能怎样呢?二哥哥说得对,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有结局。

13.(宁怀瑾视角 番外一)

乐平于我如亲妹妹一般,只因我年幼时曾入宫做太子的伴读,太子是乐平的亲哥哥,对这个小妹很是宠爱,我们三人也因此一同长大。可是后来,乐平的庶兄暗害太子,弑父夺嫡,不久宁家也遭了祸,我在乐平的掩护下才堪堪保住了性命,却也不得不隐姓埋名远离京城。想我宁家满门忠烈,却落得这样家破人亡的下场,我只觉得世事森寒,心灰意冷之下选择了出家避世,隐居于寒山寺。

可我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在寒山寺不到一年,乐平就来找到了我。我知道她那庶兄残忍暴虐,屠戮手足,只留下了乐平这个妹妹和几个年幼的侄儿,我也知道那昏君不辨是非,残害忠良,引得朝廷黑暗,民不聊生。乐平这是走投无路才来找我,因为宁家当年煊赫时曾有无数清客,广纳天下英杰。虽然宁家衰落后早就遣散了门客,可宁相声名犹在,我若摆明身份,定能助她一臂之力。

乐平站在我门外阶下,当年天真懵懂,如今神情悲怆。

我明明看着乐平,却仿佛透过她的影子看到了另一个鲜妍明媚的少女。她此刻正如往日一般坐在我的墙头上,身影隐于横斜的树枝之中。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我恍惚又想起了初见她时的场景,那时正是杨柳三月,春日迟迟,桃花夭夭,有女怡然,踏风而来。我立在寒山寺门外,只听得一声清脆如莺啼的笑声。抬眼望去,那少女一身粉衣,轻盈如燕般掠过桃林,竟叫人一时分不清那粉色到底是桃花还是她的衣衫。

那身影稳稳落在树梢,我不由暗暗赞叹,她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竟有这般好的轻功。又听得她朗声大笑:“师祖爷爷怎么背后偷袭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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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猗灵谷得水三小姐。我对水家的这段江湖野史早有耳闻,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遇到了。我正暗自思忖着,她已然轻盈落在我面前,我才看清她肤若凝脂,眉如远山,一双桃花眼清澈明净,不染尘埃,当真好颜色。

她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心下一动。

我本要隐姓埋名,却招架不住她的追问,告诉了她我的真名。

后来她时常来找我,我渐渐也摸清了规律,知道她每月朔日必定会来,心中竟也隐隐有了期待。直到秋后一日,我无意间碰见一位老者,与他交手后方知他竟然就是当年名动天下的武林第一人,也是逸清的师祖。那老头倔强的很,跟我打了三天三夜才停了手。寒山寺虽然香火不旺,但也人多眼杂,我便去了早年间宁家在南疆置办的一处宅子里休养。

夜间大雨嘈嘈,我正闭眼小憩,突然想起今日正是朔日。逸清定会去寺里的,雨这么大,我心下难安,索性上山去看看。后来我无数次回想起那个雨夜,无比庆幸自己去了,否则……我不敢想。那傻姑娘总以为是我救了她,可她也不想想她哪里来的仇人?我只看了一眼便知道那些人是冲我来的,她其实是被我连累。可这种互相亏欠的感觉竟让我生出一丝满足来,我便偷巧没有告诉她,想着有这一份恩情在,我们以后……或许真的会有以后。

我给她熬了姜汤,听她絮絮说起她的大哥哥要娶心仪的女子了。她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像一只狡黠的小狐狸。她问我:“你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有的。

可我不能告诉她。我家仇未报,自己也颠沛流离,今日过完不知明日在何方。如今能与她有这样一段宁静美好的岁月,于我已是偷来的福气。

于是我对她道:“我一心向佛。”

我看见她眼中的光茫一下子黯淡了,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该庆幸她心里同样有我,还是该怨怼苍天薄幸,逼得我不得不伤她至此。

只求佛祖原谅我这一刻的不诚。

14.(宁怀瑾视角 番外二)

乐平的呼唤言犹在耳,我回过神来,对她说:“好。”

我叫她先回去,承诺明日与她一同去云州。

行军打仗是苦差事,乐平毕竟是女子,我便尽量多加照拂。一路北上的征战途中,我也听说了猗灵水家时隔多年再次开谷,水家兄妹出世游医,救死扶伤。还有许多人笑道,那水家兄妹一黑一白,穿的像无常双煞,救人像谪仙下凡,人人皆赞水家不愧为上善家族。

那一日,乐平来我帐中议事,她说:“水家深得人心,若得水家相助……”

“不行!”我一口回绝,“水家多年不入红尘不问世事,此番也不过是救济流民,如何让他们出手相助?”

“可那水三小姐……“

我冷眼看了她一眼,她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说。

大军攻入京城,我知道大业将成,心中隐隐生出些许希冀来。乐平满腹韬略不输男儿,不论她要登基还是辅政,都能安定天下。那么我或许有机会脱身,从此远离庙堂,逍遥江湖,若上天眷顾……

可惜上天不曾眷顾。

废帝指明了要见我,我不在乎所谓的离间之计,又有武功在身,不怕他伤我,便凛然赴约。可我还是低估了那人的狠辣无情,他在殿内点上了掺杂着毒药的香料,我不通医术未能察觉,直到乐平在殿外按捺不住,派军包围了整个宫殿,自己却跑进来寻我。

废帝看见乐平进来,狰狞的脸上露出了恐怖的笑容。他桀桀笑着,指着乐平道:“我就知道你会进来!哈哈哈哈!香里有毒!我们一起死!你们谁也别想活!哈哈哈哈……“

我大惊失色,拉着乐平迅速退了出去,随后一把火烧了这大殿。我当晚便毒发,乐平却没有不适,想来是吸入较少的缘故。乐平为我请来宫中名医,可他们什么也没诊出来,我心知不好,只对她说:“罢了……将我送去相府,就让我在那里了此残生吧。“

相府荒废多年,杂草丛生。我站在那枯槁的树枝下,想起那年冬日隐于树后的逸清。

树影横斜,月影清浅。

忽闻有人声如珠玉,轻轻唤了一声“阿瑾“。

我看见她,大喜过望,却又想到我时日无多,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她说要替我寻药,我自然信她的医术,可那废帝决心要与我们同归于尽,这毒又怎么可能好解?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万分担忧,急火攻心,顿时失去了知觉。

第二日我醒来时,看见床边站着一个黑衣男子。我几乎一眼就认出了他是逸清的哥哥,因为他们长得很像,尤其是那双顾盼生姿的眼睛。不同的是,逸清眼神清明如仙,他却眼神婉转似妖。

那人声线平平地开口:“我已替你施针封住了经脉,想来毒发不会太快。”他看了我一眼,叫我安心呆在此处,他要去寻妹妹了。

再见到逸清时,我体内的毒已解了,她来同我道别,我仔仔细细地看着她,只觉得她脸色有些苍白。我以为解药来自猗灵谷,便只当她是奔波劳累了,也没有多想。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想,等我了结了京中事务,便去南疆寻她。若她愿意,我便陪她留在猗灵谷,若她不愿,我便守在寒山寺。可我没有想到,这样小的心愿,终究难以实现。

她走后,我去了公主府,这才发现乐平已然毒发,时日无多。她本就于我有救命之恩,此番又因我中毒,我不能不管她,更何况这江山未定,天下同样需要她。

我孤身一人去了南疆,在猗灵谷外,终于又见到了她。可那少女神情复杂,冷冷开口:“阁下何人?”

我终于知道了那个秘密,原来那毒是醉朦胧,原来她曾独闯北冥幽林,原来她抱着必死的决心为我取得解药……她声声质问,我却无可辩驳,原来那毒不是毒害我的性命,只是葬送了一个未来。

一个我渴求、并以为自己触手可及的未来。

猗灵谷好风景,我看着那少女的身影消失在山林之中,终于迟一步意识到,此生缘尽。

15.(完)

史书记载,昭晟二年,乐平公主自云州举兵勤王;昭晟三年,废帝自裁于宫中。乐平公主立七岁的侄儿为新帝,封宁怀瑾为一品护国公,令其辅政。新帝践祚,护国公上奏,请废年号“昭晟”,改为“政宁”。书曰:“双日光辉,难敌人心黑恶;政宁人和,方为万民之福。”

政宁元年,乐平公主薨。朝中百废待兴,护国公鞠躬尽瘁,整顿朝纲,任人唯贤,轻徭薄赋,开辟盛世。他一心为国,多年未娶。

政宁十二年,政通人和,盛世太平。护国公上书乞骸骨,后退隐山林,无人知其归处。

文/长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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