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的所有传说（独家连载黑夜的密缄）

一

西蒙娜．薇伊所讲的那两种支配性的力量：光与重力。真的细究起来，颇有古老的波斯拜火宗教的影子在：光明之神与黑暗之神，是它们之间的较量体现在了人性的身上，故而有了是非善恶。甚至有哲学家断言，人类的一切二元论皆发端于此，源于波斯，后来，随着波斯帝国的崛起，进而影响到了整个文明世界，尤其是西方的宗教思想与哲学传统。

不过，就光明与黑暗二义，若运用到自然界的树木本身来论断，却不一定非要解读成二元论的关系不可。树的整体存在，恰恰意味着二元的消解，并充满着彼此上下的滋养。因为破土而出，在光明当中招展站立的树的前夜，正是黑暗当中的那一粒种子，而它往天空生长的所有力量、所有趋光的行动，依靠自己于黑暗中的种子所萌生出來的根须，它们一直在往幽黑的深处扎根，扎得越深，才有越是高大挺拔的身躯，故十分和谐，十分圆满。

二

真是念兹在兹，当我的车子开向了一个绝美景致的山顶村落，这个村子的名字，居然就叫做＂解脱自在村＂（Mukteshwar）。在路上，我是用yes与no的二元行动技艺，加上司机的nice，便走到了这个村子。

村子里最有名的就是蜚声远近的湿婆神庙（Shiva temple）了。原来这个闷声不响，只说nice的司机，以为我是冲着这个著名的寺庙来的。而我之所以知道这个村子的名字，是由一位青年学生模样的导遊告知。当时他立在神庙的门口，一见我来，便主动自荐，我看他能说英文，便心中乐意，问了名字，说叫Nitesh，是奈尼塔那边大学的学生，假期了，在自家门口的神庙导游，赚点外快。

于是，我把那天夜里看到的强烈光芒的照片给Nitesh看，Nitesh说自己知道它的位置，是一个级别甚高的山頂宾馆，我心中微微失望。＂但是最重要的是这个神庙，＂他说道，这是《摩诃婆罗多》里面的英雄阿周那五兄弟于森林漫游与礼敬的地方，它代表了最高的自由，因为湿婆的另外一个名字就叫做＂大自在天＂（ishwar），所以整个村庄也因此得名：＂解脱自在＂（Mukteshwar）。他便带我观赏了此山顶的绝壁石景，远处缈茫的雪峰，然后，进入了湿婆神庙。

这个庙虽是不大，但是依山体而造，人在低处，庙在高处，别有一番气势。一进庙内，我远远就看到了高处的主殿，有一个半裸的老年萨度在做着祭仪、点燃火焰。他在上面一眼看到了我，便把我迎了进来，我们低语几句，他便知道了我是从中国来的，似乎特别高兴，他说自己来自西孟加拉，是该庙的主持，名叫Muktu Maharaj，⋯。居然是一口的流利英语，倒是大出我的意外。我见他身如槁木，相貌奇古，自是有一番来历。我如仪行礼，他便对着神龛念念有辞，为我祝福，咒语一毕，递给我一些白色的糖粒，又回头找出了一个椰子，一并做为祭余（Parasad）赠我。从他的目光之温慈看的出来，他对我实多有善意。

我再到高处参礼，看到了湿婆的林伽圣龛。林伽崇拜的洋溢各地，这堪是后文明时代的印度文化之殊绝处。他们有专门的《林伽往事书》记载，其中对湿婆林伽的描写神乎其神，令人匪夷所思，甚是极夸张之能事，譬如其中一则说：在世界创造之初，大梵天与毗湿奴为了争夺最高神位而发生了战事，湿婆巨大而雄伟的林伽突然耸立在他俩之间。他俩搞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大梵天化身为天鹅，向上飞去以寻找林伽的顶端，毗湿奴化作野猪，向下寻找林伽的底部，结果用了一千年的时间也没有找到。

而在民间的《故事海》中也讲到了类似的情节：从前，大梵天和那罗延纳为了寻找湿婆，来到喜马拉雅山的脚下，他俩看到了一个巨大的火焰柱耸现在他们的面前，柱子的周围不停地飘落下阵阵花雨。大梵天和那罗延纳出于好奇，便一个向上，另一个向下，试图寻找它的尽头，但他俩找来找去也找不到尽头。

我曾在南印度的金奈，北印度的加尔各答都见过型制不一、规模不等的林伽圣龛，尤其是恒河水岸的著名神庙Daksineshwar，十来个林伽圣龛，耸立水边，煞是壮观。故此处不算特别。而我印象最深的，倒是一些天地自然造就的林伽，堪称鬼斧神工。世界各地都有，譬如在中国的缙云丽水之间，有山峰十分雄昂，单体竖立，陡指向天，确是惟妙惟肖。

我下来时，又经过了Muktu Mahara所在的主殿，他又把我迎入，递给我一个袋子，里面有一把梳子，两个手镯，一条红线；还有一条黄金色彩贯穿的丝锦。我一边感动，一边惭愧。这是深居雪山当中，湿婆大神的祭司，如此反复地赠我礼物！

三

Nitesh自告奋勇，说要当我的随身导游，不单在神庙了。我也乐意，便让他上车，他一路介绍这个村子的来历，以及英国人曾经入驻的历史。他还指给我看一座1903年的红顶铁皮屋子，一百多年了，却斩然全新，这曾是英国人的住宅。

出村子时，在一个九十度的拐角处，我的眼前突然一亮，看过去，只见一座红色的西式房屋，单独立在了一个悬崖上，如梦幻一般的存在，是耶非耶。我心中一阵狂喜，觉得此屋在此高地云雾、青山苍翠当中，其闪耀的红色光芒，非但煞是迷人，甚至恍若旧梦。

我追问了Nitesh，他说这里现有两代人住在里面，是当地人。凭着直觉，我知道这个屋子的原主必是非凡，当有许多陈年的故事。可是我还有参访的任务，惟是撒手而去，留下一句，如果时代允许，或将驻入此间。正是：

前我如烟逝，未穷实地因；

恍惚有故往，名相无撇清。

时去七百载，遁走八万里；

物事聊相凭，重现昔日身。

只是为了看看黑夜里高处的光，便如此不惜代价前来，这可能颇让Nitesh疑惑，所以他作为称职的导游，还带我参观了一个山顶的野营部落，一个叫做Bhateliya的村落瀑布，他说，这瀑布之名，意思是Bear 从这里来。我知道这山中有虎，有豹，现在知道还有Bear。我对他的好意实在没有多大兴趣，且不说这瀑布太小家子气，我一边与瀑布边上的五位从德里来避暑的游客聊天，一边对Nitesh笑道，你若真要带我看印度的瀑布，也要让我看《巴霍巴力》里面的那种瀑布！

他说那是电脑制成的。同时还不忘恭维我，说你有一颗快乐的灵魂。

我告诉他，没有灵魂是不快乐的，不快乐的是丢失，或忘记自己灵魂的人；你们印度的古老哲学告诉我们，灵魂深处有一种固有的品质，叫做喜乐。它是常在的，只是人们往外寻找快乐，便不免处处不如意，忘记了自家的快乐。正如富家子弟，终朝行乞他乡，未知返乡。

而且，在《薄伽梵歌》中，克利希纳便明确表示悲伤与人的真实本性是相矛盾的，＂你说着理智的话，为不必忧伤者忧伤；无论死去或活着，智者都不为之忧伤。＂悲伤有悖于人的本性，它毋宁像是入侵者，就像入侵人体系统的细菌一样，并不是真实人性的一部分。

由于我的督促，让Nitesh带我直奔主题，我要看看夜里发光的地方，他早已觉得我这个游客有些奇怪，不游景点，而要看发光所在，他也不惊讶了，而且他也轻松，于是带我到了Satbunga 村庄，看到山顶上的宾馆Casa Dream The Resort，又带我到了Dutshkanedhar村庄，看到了三个巨大的电柱，立在最高的地方，午饭后，还顺便带我去看了另外一个绝佳的宾馆Krishna Orchard Resort，也是山顶上，绝壁凌空，看日出日落，都是凡间罕有其匹的至尊所在。

虽然不如我事先之所料，但误打误撞之下，毕竟借着那两个宾馆的夜光，参拜了这里最有影响力的湿婆神庙。心想，这种借力，复何曾不是人事的种种缘起与妙用呢？这便是中国人所谓＂未济＂的世间法了。＂物终不可穷也，故受之以未济。＂通过健行不息的行动艺术，在无有穷尽的二元论世界行走，完成一个不二论的自我，以行动确证真理，此当是很有力的一个生命路径。就此世间法而言，《周易》与《薄伽梵歌》实在一脉相通，中印两国的古圣人之间定是惺惺相惜，相逢之下，抵掌大笑。我或许已经解读了那个漆黑的雨夜带给我的封缄密讯。

四

尚值得提笔一记的是，在我请导游与司机用午餐，当时在一个很不错的餐厅，那位五大三粗的司机却突然躲到我看不见的地方用餐去了，导游Nitesh说，＂He is shy！＂我一愣，便让服务员把我点的可口可乐也端一份过去给那位＂害羞＂的司机。我猜，他可能是低种姓的家庭出身。

回来kafalia我的住屋时，我收到了美国的孙智燊教授的一段微信，里面说：＂学玄奘、学徐霞客，写精神探胜记（a journey of spiritual adventure）。＂我想我大概是在探胜的路上，只是未晓是外在的探胜，抑或内在的探胜，此义尚未分明。

而那一对尼泊尔夫妇看上去却非常高兴，我想他们也许有着一份对我安危的挂虑与忧心吧。在我记这段文字的时候，我不禁回忆起他们的那种温暖开心的眼神。后来，他的那位主人说，他们许多天之后，还一直在与村民谈论着这个特别的、远道而来的中国人呢。……

作者：闻 中

闻中老师： 哲学博士，中印古典思想研习者。中国美术学院副教授，浙江大学全球文明研究中心研究员，浙江省图书馆“文澜讲坛”客座教授，浙江省“老子研究会”副会长，“苏磨瑜伽”高研班导师等。出版论著有：《梵.吠檀多.瑜伽》，译著《印度生死书》、《行动瑜伽》、《千岛语录》，编著《道德真经集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