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者为玉(尺素留痕)

▌徐淳

在整理爷爷遗物时,我发现了一封信。牛皮纸的信封已略有破损,信封右下角印着“故宫博物院”五个红字。展信读来,但见纸页泛黄,原来这封信是朱家溍先生在上世纪80年代写给我爷爷徐元珊的。

剩者为玉(尺素留痕)(1)

【 因戏交友 】

朱家溍先生是故宫博物院研究员和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他为何会跟我爷爷有书信往来呢?我奶奶说,朱先生从前常来家里找我爷爷聊天,到了饭点我爷爷就留朱先生在家里吃饭,老哥俩边吃边聊,每次都得聊透了。

朱先生多才多艺,书画、摄影无不精通,尤嗜戏曲,且造诣颇深。朱先生的小女儿朱传荣说:“父亲一生爱戏。13岁登台演出《乾元山》开始,86岁以《天官赐福》告别舞台。舞台实践七十年,竟然超出他服务故宫博物院的年头。”

朱先生之所以能和我爷爷成为好友,皆因他俩志趣相投,交集颇多。我爷爷是富连成“元”字科的武生,朱先生最爱看、最爱演的就是武生戏。他俩都是武生泰斗杨小楼的拥趸,且都对杨派武生艺术甚是痴迷。朱先生曾在《杨小楼的<夜奔>》一文中写道:“富连成原来没有这出戏,在这个时期王连平向刘宗杨学会这出戏,在科班里教给黄元庆、徐元珊、茹元俊,从此富连成有了这出杨派《夜奔》。”我想,杨派武生艺术一定是他俩聊天绕不开的话题。

著名学者吴小如先生曾经这样介绍朱先生:“其实朱老并不只学和只演杨派武生戏,也揣摩并实践演出余派老生戏。除看杨小楼的戏外,他也是余叔岩和梅兰芳两位大师的忠实观众,他看余、梅两家的演出场次丝毫不比看杨小楼的次数少。他对余派戏和梅派戏同样有研究,且造诣很深。”我爷爷是梅兰芳剧团的当家武生,又是梅兰芳的表弟。当年我爷爷唱完开场戏就站在台侧看梅兰芳的大轴,十年里从未间断,故而深谙梅派艺术精髓,后来他还帮助梅葆玖恢复排演了大量梅派剧目。朱先生在上世纪50年代曾参与梅兰芳先生《舞台生活四十年》第三集的记录工作,因此是梅宅的常客。我爷爷和朱先生正是在梅家相识的。

我爷爷的大姐夫王少楼先生是余叔岩先生的得意弟子,年长朱先生几岁。朱先生爱看王少楼的戏,俩人每次见面必谈学余的体会。当年,朱先生曾向王少楼学过一出《坐楼杀惜》。我爷爷和朱先生正因杨、梅、余的艺术才会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聊不尽的戏。

【 世家风范 】

朱家溍先生写这封信的大意是说,我爷爷和朱先生在马凯餐厅的饭桌上聊起《对刀步战》这出戏,我爷爷说缺少“大帐”一场的戏词。朱先生回去后从升平署内学的本子上照原样把戏词抄给了我爷爷。

信文如下:

元珊老弟 如晤

久未晤言 想念甚切 前在马凯席上 谈及“对刀步战” 吾弟说“缺少大帐的词” 我这里有一本升平署内学本子封面上写“光绪九年七月准,按外边謄的” 这个本子别字很多 几乎讲不通 但也无法改正 只好照原样抄这场大帐 老弟当然一看就明白可以斟酌改正 专此即问近安 并问弟妹好

朱家溍

对刀步战

第一场 大帐

(四上手 四红文堂 引生上唱)

引 雄样任飘遥,万骑皆年少

(白)兢兢戈矛贯略精,长风早已动高空,丈夫有谋心臣冲,大将献韬旧有名。

某,周遇吉,奉命镇守永宁,可恨李自成统领强兵直压城下。我与他爱子李鸿基连战数阵,眼见得生擒在望,怎奈他马走如飞。约他今日会阵。众将官开关迎敌者(下)

此信虽寥寥数语,却能令人想见当时席上的情景:二人边吃边聊,我爷爷说起缺少“大帐”一场的戏词,朱先生想必是应允帮忙找寻。此信看似轻描淡写的家常絮语,但细读慢品,就会倍感温存。信中虽是席间言语,但朱先生绝无戏言,受人之托,终人之事,足见朱先生一诺千金。

对这出戏我不大懂,对这封信我略有所思。这封信让我想起我奶奶对朱先生的评价。我奶奶说,朱先生和戏班里的人不太一样,言谈举止透着那么文气,有一股子说不上来的劲儿。

朱家溍先生是南宋大儒朱熹的廿五世孙,他出身于世代书香门第,是一位典型的读书人。他的高祖朱凤标人称“萧山相国”,在清道光十二年考中一甲二名进士,授翰林院编修。他的父亲朱文钧是中国近代著名的碑帖收藏家、书画鉴定家。故宫博物院成立之时,朱文钧被聘为专门委员,负责鉴定故宫收藏的古代书画碑帖。1934年,伦敦举办中国古代艺术展,那是第一次大规模的在国外展出中国古代绘画作品的展览,全部展品都由朱文钧亲自选定。

这样显赫的家世留给朱家溍最大的财富是什么呢?是祖宗的盛名,还是万贯家财?都不是,是淳良的家风。

朱文钧斥巨资收藏了国内很多独一无二的碑帖。故宫博物院马衡院长打算跟行政院申请一笔经费——约十万元——收购朱家所藏碑帖。朱文钧和马衡约定,等朱文钧百年之后将其所藏全部碑帖无偿捐给故宫。朱文钧离世多年后,1953年,朱文钧的妻子提议以朱家溍兄弟四人的名义将朱家所藏碑帖共七百余种无偿捐赠给故宫博物院。这就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一诺千金,无需字据。朱家人真可谓是读圣人之书,行君子之事。

&nbsp1976年,由朱家溍提议,朱家兄弟又将家藏的家具和多种古器物无偿捐赠给了承德避暑山庄博物馆,随后他们又将家藏的两万余册历代古籍善本捐给了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图书馆。1994年,朱家溍又向浙江省博物馆捐献了一批古代书画精品。朱家这几次捐献的文物总价值过亿。文物鉴赏大家王世襄曾评论:“朱氏是近代捐赠文物质量最高、数量最多的有数几家之一。”朱家溍以国为家,不把文物据为己有,重视文物的文化价值而轻经济价值,他看重的不是诱人的利,而是无价的义。这或许就是孔子所说的“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吧。

【 学养深厚 】

朱家溍在《回忆陈垣、沈兼士两位先生》一文中写道:“援庵先生主张赶快公布档案史料,供学术界研究……援庵先生认为:公布档案史料不必耽搁时间,搜寻某一历史事件的全部档案,根据档案原来次序发排,十天出版一册……沈兼士和陈垣先生的思想是一致的,继续坚持十天出版一册《史料旬刊》”。

朱家溍文中所说的援庵先生,就是著名的历史学家陈垣,曾经担任故宫博物院理事兼图书馆馆长。另一位沈兼士先生,是古文字学家,曾就教于北京大学和辅仁大学,后担任故宫博物院理事兼文献馆馆长。朱先生是陈垣和沈兼士的学生,深受二位先生的影响。我在此之所以要引用朱先生的这段话,是想说:朱先生很推崇陈垣、沈兼士将故宫里的文献史料迅速向外界公布的做法,这样可以使历史资料“活”起来,在学术研究和社会生活中充分发挥史料的实用价值,而不是让史料在深宫中沉睡。朱先生将故宫升平署内学本子上的戏词抄给我爷爷,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将档案史料向外界公布的一种方式,这样不仅有助于舞台演出,也让史料发挥了更大的作用。朱先生学养深厚,深知历史与现实的关系,他做的是“活学问”。

著名学者吴小如先生说:“现在有些演员在演京戏时发音吐字呈混乱现象,有的字上口,有的字却用普通话的语音声调,显得很不谐调……在这一方面,朱老作为文化修养层次很高的业余表演艺术家,当然占绝对优势,因此也正是我们值得学习借鉴的所在。” 吴小如先生为何说朱先生值得后辈向他学习呢?原来,朱先生毕业于辅仁大学,在校期间他曾选修过沈兼士先生的音韵学。沈先生是章太炎先生的门生,在音韵学方面造诣颇深,朱家溍在沈兼士先生的课上受益匪浅。启功先生认为,朱先生的念白之所以很讲究,完全得益于他深谙古今音理变通之奥秘,而京戏念白中有许多字都与古音韵有关。

吴小如、启功两位先生对朱先生的评价值得我们深思。无论专业演员还是票友,都应从朱先生身上得到启示。对于从事艺术、热爱艺术的人来说,不能光有热情,还要提高文化修养,文化修养可以使你对艺术的理解上升一个层次。任何一个时代,能成艺术大师的人都有深厚的文化积淀。推而广之,干什么都得有文化,即便是玩儿,有了文化也能玩出学问、玩出品位。

朱先生台上能演戏,文武昆乱不挡;台下能著文,名角儿好戏一个不落。他的著作《故宫退食录》中留下了不少宝贵的京昆资料。足见,文人参与艺术活动可以大大地促进艺术的发展。朱先生在从听戏、演戏中获得快乐的同时,也对京剧、昆曲的传承与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

艺术的发展离不开文人的参与,欣赏艺术更离不开深厚的文化修养。如今,有些演员违背艺术规律地瞎演,偏偏就有一群“没文化很可怕”的观众捧臭脚,乱叫好。这样只能把艺术推上畸形发展的道路。演戏的人,看戏的人,静下心来,多读点书,戏才有“戏”。

今年是朱家溍先生诞辰一百零五周年。斯人远去,尺素留痕,是以为念。插图 王金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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