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草木杯子（草木人间折枝棉桃插罐）

折枝棉桃插罐

图文/雨中木槿

每天从这条路上往返家和医院，阔别几十年的路，又恢复当年那样熟悉，闭着眼睛知道哪个地方生长着哪种植物。

头顶的栾树蒴果擎起一天的红霞，红到路的尽头，再熟悉不过的野花，喇叭花、旋覆花、田旋花、鬼针花、开在路边。每日匆匆而过，没有时间停下来亲近这些朝思暮想的草木。季节递进，更替，它们一茬茬走向衰老，零落，秋风吹开了傲霜的野菊花，我穿上厚厚的毛呢大衣，她们灿烂的笑容婀娜的身姿逐渐在视野消失。喇叭花错综缠绕的藤蔫塌塌的，很多来不及开放的花骨朵，再也吹不开喇叭；旋覆花很坚强，花枝枯竭，根部又发出葱葱新苗，弄得我搞不清楚它是一年生草本植物，还是两年生；鬼针草，素雅的小白花孕出张牙舞爪的籽，不可貌相，太有智慧，那扎煞煞的刺，是健康的种子，谁碰黏谁身上跟着谁传播繁衍后代。

植物的衰老是新生是轮回，而人类的衰老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那天刮大风，母亲从医院出来，非要我带她去街上给父亲买被子。

她说临终前的老人要铺盖不带花的被裖，这样才能看清去天堂的路。

转了整条街才买到不带花的被子，被套，床单，枕头。

风狂野地裹挟古旧的老街，呜呜呜呜，母亲抱着大包小包立在寒风里，像孩子一样无助。被子是太空被，装在方便袋子里，风一吹灌风，鼓起来像大气球。母亲抱着被子坐在小电动后，再有我骑车技术又假，根本走不了。

我想租车把她送回家，可几十年没赶这街，十分陌生，找不清哪里有出租车，打听无果。

母亲一反常态，不似平时动不动急躁，生气骂人。她背着被子头也不回朝着家的方向走，执意要步行回去。

风吹鼓起她背上的被子，像要升起的降落伞，母亲个头瘦小，行路很吃力。母亲永远是母亲，比我有点子，我正在踌躇莫展时，她径直走进人家店铺，问人家要了绳子把被子扎实，体积小了好几倍，还弄个环节，像背包一样背在身上。

这时，我让她上车试试，一根细线绳居然抵抗了巨大的风力，被子再也鼓不起来，车子稳稳当当行驶。

这是我第一次蹬电动车带人，而且带的是养我大的母亲，小时候母亲骑自行车带我看病上学，如今她再也骑不动自行车，更不敢碰电动车，走哪都是父亲带她，她又在念叨父亲不行了，她赶个集真难，我心里的滋味五味杂陈。

一路上，一心一意蹬车，再也无心情在意路边的植物。母亲坐在车后，判若两人，不语。大概她很紧张，忧虑我的车技。每每遇见路面不平，或对面来车，母亲总用力抱紧我的腰，这用力一抱是抓住救命稻草般，因我不能给她安全感而紧张，又不得不得依靠我，因为父亲这个靠山倒了。她慌张的紧抱弄得车头乱扭，搞的得我措手不及，更加心惊肉跳。接下来再遇到这情况，我知道了母亲的反应，不慌不忙握住车把，不让扭，似乎回到小时候她骑车子带我那般。在我和母亲心里，骑车最安全的是父亲，父亲最有安全感，我坐在父亲车后可以闭目养神，一点不担心父亲的车技。可如今父亲这座山，这棵大树，倒下了。

车子顺利到达离家不甚远的坡，车稳稳当当下了坡，母亲突然在车子上又叫又双脚乱蹬，车子差点开掉路边沟里头。母亲下了车，正好是人家晾晒的稻子旁，蹲下去，把被子放下，低头用被子挡着脸，似乎很尴尬又不知所措。我不理解，问她干嘛呢，她埋着头与我咬耳。原来是遇见什么亲戚，害怕认出自己，因为父亲生病没有告诉亲戚，现在碰见了，害怕亲戚看出端倪，也害怕自己说漏了嘴。

哎，愁人，无论什么时候，母亲总被世俗的人情来往磕绊着，一心要周全，要好，要面子。

在摊稻子的亲戚还是认出了母亲，也就彼此打个招呼，哪有像母亲想的那样世故又多情，人家根本没在意买被子的事，更没提到父亲。

母亲活得真够累的。

当我欲带母亲离开，一抬眼看见了马路边温暖的棉花田。

棉花株枝七股八岔，棉桃累累，蝶翼般精致的萼片托着，圆鼓溜滑，水蜜桃形，青的，绿的，紫的，棕的，青紫混色的……可爱，有趣，极讨喜。已有炸裂五瓣棉壳，露出五枚白月牙似的棉絮，日光下，热烈地绽放，洁白柔软，让人想起一切温暖的东西，棉袄，棉鞋，棉被，棉手套……或刚咧开，像微笑的嘴唇，露出细瓷的白，腼腆的模样。枝顶端也下隐约出乳黄色花朵，遗憾的是看不到它完全开放的容颜，由于天冷，半开半合，娇羞欲语，楚楚可人，更有一番韵味。

这几分棉花地，我从此往返半个月多，居然没有发现，要不是母亲的心思繁杂，顾虑太多，就此停留，也许永远看不见马路边盛开的棉花。

离开时，我折了枝棉桃，塞母亲怀里带回家插粗糙的罐子。母亲抱紧我的棉桃枝，不停地骂我偷人家棉花，种棉花可是最累人的，麻麻眼收钱了，被我糟蹋好几个桃子。

母亲是对的，可我总想用这样的方式留下点什么，是一种表达不出的美或者情感。一路想着，沧桑的老棉枝，居墩实的土罐子，摆在二楼阳台，每天能亲眼看着，晒着日光，吹着风，一点点地开出白暖的絮，最后只留下一罐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