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姐妹（怀念我的四姑妈）

我没有见过四姑妈，一切对她的回忆都来源于家人对她的闲聊。

时至今日，她已整整去世三十三年，她没有子嗣，也没有爱人，所剩的只有一堆长满野草的黄土，她的一生短暂且而悲凉。

01

四姑妈在兄弟姊妹中排行第四，出生于1966年，1985年在家中自缢。

显然，我和她是没有任何交集的，从小对于“死亡”这个概念总是尤为恐惧。

特别是刚刚记事起听家人讲述四姑妈的往事，总是把我吓得直哆嗦，甚至在农村人的封建迷信观念里，死的人就不能再提了，不然他就会来“缠”着你。

对于这个观念我未置可否，上小学四年级时，我在家中破败的老房子里捡到一本已泛黄的小学数学课本，上面的名字已经褪色了。

我把课本带到了客厅向父亲展示我的“成果”，父亲随手翻了翻，大惊失色地告诉奶奶：“这是四姐的书。”“快把她扔了，把死鬼的书扔了。”

可话音刚落，欢天喜地的我肚子就疼了起来，疼得边哭边在地上打滚。

奶奶一看不对劲，连忙找来碎米和筷子为我竖筷（云南东南部农村一种驱鬼神的迷信），奶奶把所有想得起来的死人都叫了一遍，最后念到她口中的“老四”时，筷子也就站立了，我的疼痛也就止住了，夜里。

趁着夜色，奶奶去家门外给四姑妈烧了纸钱，并把那本课本也一起烧了，从此， 我记住了奶奶的话，不能提死人的名字。

人与人之间的情分总是很短也很浅，似乎她的死没有改变些什么，她恨的人依旧还在人世，并且活得好好的，但却成为了家族人心中的一道梗。

02

父亲兄妹八人，最年长的是1956年出生的大姑妈，前几年大姑父去世，大姑妈的精神也变得疯疯癫癫的，很多人都不待见她。

老二是大伯，家族里唯一吃国家粮的，生于1958年，从老三老四老五都是女儿，分别是我的三姑妈、四姑妈、五姑妈。

直到1970年我的父亲出生，爷爷奶奶才如愿迎来了第二个儿子。

那个年代，在大跃进和十年文革的影响下，女人成为了生孩子的机器，即使家里温饱已经成为了问题，但丝毫没有动摇生孩子的决心。

按奶奶的话说，生得越多，家里干活从来不需要找劳力，一大家子挣得公分也越多。

之后在1972年和1975年我的大姑和小姑分别出生，其间大姑妈的女儿我的大表姐也在1975年底出生，与小姑只相差十个月。

奶奶的一生养育了众多儿女却无奈在风烛残年依然只能一个人孤独地翘首期盼。

听姑妈们议论，四姑妈是众姐妹中脾气最倔的一个，但也是长相最为出众的一个。

小时候我常听见姑妈们在爷爷奶奶跟前感叹：“四姐是可惜了，大好的前程却被一场近亲婚姻给害了。”

爷爷还健在时听到这话也只是静静地抽着手里的旱烟，默不作声，抬头间我依稀看见了他眼眶里的泪水。

03

因家中兄妹众多，家境又极为贫寒，几个兄弟姐妹中没进过学堂的有好几个。

大姑妈早早地就为家人挑起重担，略识几个字，还是在一年级的教室门外旁听的。

大伯因爷爷的人脉关系被举荐到昆明技工学校读中专，学费全免，家里只需要提供生活费。

他成为了整个家族的骄傲，也是第一个去到省城的，三姑妈只字不识，当年二十元的彩礼就出嫁了，嫁给了家境依旧贫寒的三姑爹。

后面剩下的几个兄弟姐妹都是小学文化，小姑年龄最小，读书的时候家里的众多兄长、姐姐已经成家，条件好转了一些，勉强读到了初中就回家务农了。

那个年代我家中的经济条件应该可以列为全村最贫困的。

但在镇上我们家的“名声”也很久远，不是因为有钱，而是因为女儿多，朴实勤劳，自女儿们成年后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

我的四姑妈追求者最多，但她眼光有些高，那些天天来我家门口蹲点的人她一个也看不上。

杨大妈为她介绍了邻市的某国企工人，男方的照片都送来了家中，却被她撕得粉碎，四姑妈不愿嫁的原因大概是这两个：

第一受家族思想观念的影响，认为不远嫁，怕伤了父母的心；

第二是没有感情基础，害怕自己以后不幸福。

其实，某市与我家也不超过百里。

受这种观念的影响，家里的姑妈姑姑们没有一人远嫁，她们的婚姻大部分由家里做主，很少有自己的决定权，择偶标准只要是对方老实、会干活就可以了。

04

四姑妈也是那个年代打扮得最时髦的，八十年代就已经做了微卷的头发，穿着高跟鞋。

既能高傲华丽地当父母的掌上明珠，也能委下身子去山坡上割牛草来换钱拿去买自己喜欢的发夹。

我很想一睹她的容貌，但翻遍全家所有的照片也没有一张是关于她的。

我姑且把她那时的梦想定义为希望有钱，也或许是她的死与整个家族的“穷”有关。

奶奶一直没有什么外戚，悲惨的童年遭遇让她失去了双亲和弟弟，她一直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如果没有她的晚娘，估计她早已饿死街头。”

奶奶一生都在感恩，感恩让她浴火重生的晚娘。

她的晚娘育有一个和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奶奶对这个妹妹极其疼爱。

奶奶不识字，没有什么文化，而她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姨奶，喝过几年“墨水”，耍的心思可比我的奶奶多了去了。

姨奶嫁在坝子附近的毕家寨，每逢赶集都会来我家坐一坐。

她有三个儿子，其中二儿子年龄与我四姑妈相仿，姨奶开始动了心思。

常和奶奶提出把四姑妈嫁到她去家的想法，但爷爷一向反对近亲婚姻，一直不愿和她“亲上加亲”。

她的儿子长得真不咋样，“五大三粗”“尖嘴猴腮”这些词形容他，最不为过。

只不过当时家里有几文臭钱，姨老爹有点经济头脑，开了一家烧瓦厂。

那时，四姑妈也对这件事表现得不冷不热，可姨奶就坐不住了。

常常到我家偷偷塞给她一些零用钱或者胭脂水粉之类的物件。

家里本来就穷，四姑妈又爱打扮，姨奶给她的这些东西正好也满足了这些虚荣心，渐渐地也就接受了她的“馈赠”。

后来在她的诱惑下直接住进了她家，因为没有达到年龄所以也就没有领结婚证，没有彩礼，没有家人的祝福，她算是嫁进了姨奶家也慢慢开始接受了姨奶家的生活。

可半年后四姑妈就在家中喝农药自尽了。

05

从毕家寨到镇上走路需要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况且在那个年代，交通不便。

四姑妈喝的农药是农村毒性最强的甲胺磷，也许放在医学好的现在还可以救活，但生不逢时，四姑妈的命数永远地刻在了1985年。

因为家族在镇上没权没势，穷了一辈子，人死了就死了，也无法去为她讨个公道。

我也常常感叹，为什么穷人还要生那么多？但那个年代，只有多生孩子似乎才会拯救一切，成为家族的“救命稻草”。

正是因为穷，也间接地导致了四姑妈的死。

据说，当天家人发现四姑妈中毒时，用人力车把她从寨子里来到了街上卫生院。

奶奶闻讯赶到医院，在路上四姑妈的神志还非常清醒，一直拉着奶奶的手说道：“妈妈，我不甘心，我不愿死，等我好了我再回去收拾他们。”

谁都不知道四姑妈和姨奶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天喝农药中毒的还有另外一个妇女，卫生院的某医生是其亲戚，老爸在公社担任要职，她被送往医院时已经不省人事了。

而我的四姑妈却很清醒，当时医疗技术水平不高，医生当时告知家属，需要洗胃，并没有告知要先用四姑妈做实验。

医院用了一种俗称叫“锰强灰”的药物洗胃，由于另一位病人其父已经给医院打过招呼了。

而唯独我的爷爷奶奶，一辈子生活在农村，大字不识，只知道医生一定可以救活四姑妈，医生就是他们的神。

他们非常信任医生。

可恨的是，医生在我家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强行用“锰强灰”灌了四姑妈，并且把她当成了八十年代医院的第一个“试验品”。

四姑妈的命就这样终结了，她躺在冰冷的医院里，永远没再醒来。

而那个疏通关系有权有势的女病人却得以存活了，四姑妈因为试验“锰强灰”失败后。

医生也笃定该药物不可行，医生联系到了市里的医院为她送来了新的药物，“别人的命难道就金贵，咱穷人的命就这么不值钱吗？”

爷爷痛苦地说。

后来，医院走漏风声，家人开始怀疑医院做了手脚，但因为上面没有“人”，也没有证据，求告无门。

家族的人为了泄恨，把四姑妈的死归咎于姨奶一家，但这三十多年来，姨奶一直不告诉奶奶事情真相，哪怕爷爷已去世，奶奶已重病缠身。

当年，四姑妈救治无效去世后，尸体被姨奶家拉回了寨子打算立即安埋了。

大伯父知道四姑妈走得冤，邀结了几个年长的姐夫把四姑妈的尸体搬到了姨奶家堂屋。

想要逼着他们说出真相，但这样的方法在姨奶那里仍然不奏效，显然也换不回四姑妈了，她为何喝农药？

这似乎成为了一个永久的谜，但可以肯定的是四姑妈和四姑爹之间应该发生过争吵，她性格要强，若不是因为受了什么委屈，断也不会走上绝路。

06

四姑妈被姨奶一家下葬了，只有棺木，没有碑铭。

而自那以后大伯父发誓这辈子和姨奶家势不两立。

毕竟四姑妈也没有孩子，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也算是了无牵挂了。

可事情远远没有结束，与姨奶的爱恨纠葛也让一向善良的奶奶痛不欲生。

从我记事起，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来我家和奶奶唠嗑。

奶奶让我叫她姨奶，每次我都有些控制不住，真想把她轰出去。

如今害死自己女儿的凶手就在眼前，奶奶又何尝不痛，每次看见她都会想到自己的“老四”。

可我们是否都忘了，当年多亏了姨奶的亲娘啊，不然奶奶就会被亲爹给卖了，于情于理都不该恨自己的亲妹妹啊。

就这样，随着岁月的沉淀，四姑妈的故事开始尘封在了家族人的记忆了。

但依旧是大家心中永远的痛，姨奶依旧经常来看奶奶。

这几年她的生活也发生着一些微妙的变化，当年我的四姑爹已经再娶，早已遗忘了四姑妈，在镇上专门跑小三轮为生。

听说媳妇是个泼辣货，当然这是她的第三任妻子。

他的第一任应该算我的四姑妈，第二任离婚了，给她留了一儿一女，第三任不会生育。

第二任妻子留下的孩子，只有女儿本本分分地在农村生活，儿子因为吸毒进了戒毒所。

在镇上见到他时，奶奶总是让我叫他表舅，我时常在心底嘀咕：“不是应该喊四姑爹的吗?”

哦，我差点忘了，他早已遗忘了我的四姑妈。

07

有一年清明节，姨奶告诉奶奶，四姑妈的坟头有人去放牛，放牛的人被她骂了一顿。

四姑妈的坟墓散乱在山间，每年清明只有姨奶一人会去看望她。

因为路远，爷爷奶奶已经年老，根本无法再去看望她。

四姑妈的坟墓只是一堆土，无名氏，棺木早已腐朽下沉，调皮的放牛娃总是以为是一堆土垛，会去上面踩几下。

我也甚至忘了，曾经高傲得连外地人都看不上的四姑妈如今却只能被家族悄然遗忘在杂草丛生的山头，成为了家族闻风丧胆的“孤魂野鬼”。

我也只能通过为她写篇文章来纪念她，尽管我文笔拙劣写不出她的一生，但我还是坚信她曾经来到过这个世界，她是真实存在的一个人。

不论穷还是富，她十九岁的命运从一出生便注定，而爷爷奶奶呢？

爷爷早已去世，奶奶如今患老年痴呆已然想不起她的“老四”了，这对她也好，省的徒增伤悲。

如果四姑妈还在世，今年应该52岁了，她的一生短暂而悲凉，我时常想如若那时的我们家不是因为“穷”，她能活吗？当然了，这是后话了，她的命数已经被定格。

以此文怀念姑妈。

侄女敬上。

2018-1-29

-END-

我是白鹭，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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