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美国的中东（没有了美国的中东）

（本文首发于公众号 明白知识）

中东的主题，似乎总是很难脱离石油和政治。

6月2日，俄乌战争已经持续了近一百天，石油输出国组织欧佩克（OPEC ）才接受了美国的要求，达成增产协议。

此前，因为欧美制裁，俄罗斯的石油产量平均每日下降了约100万桶。

欧美各国国内面临着油价上涨和能源短缺的困难，纷纷向欧佩克施压，但都被拒绝了。

◎ 俄乌战争后，美国石油价格持续上涨，加剧了通胀问题。图片来源：AP/iStock

俄乌战事发生后，作为美国在中东的铁杆盟友以及欧佩克最重要的成员——沙特，却没有站在美国一边谴责俄罗斯，沙特和阿联酋的领导人甚至拒听拜登的电话。

实际上，沙特和阿联酋的举动并非无迹可寻。

对俄乌战争的反应，只是将原有的美国与其海湾盟国之间的分歧更清晰地暴露了出来。

在人权、也门战争、军售等问题上，美国和沙特有着截然不同的立场。

沙特领导人小萨勒曼（Muhammad bin Salman）残忍刺杀美国记者卡舒吉（Jamal Khashoggi）的事件后，两国关系一直处于比较微妙的状态。

◎ 2019年，沙特特工在沙特驻伊斯坦布尔领事馆内杀死了《华盛顿邮报》记者卡舒吉，引起了国际轰动。图片来源：AFP

另一方面，作为长期以来主导中东事务的大国，美国也逐步将战略重心向亚太东移，逐渐从中东事务抽身。

那么，美国退出后，中东是否将会变得更加安宁、和平呢？

/ 01 /中东内部的关系重组？

中东的概念有狭义和广义之分。

最狭义的中东至少包括阿拉伯半岛，以及以色列、伊朗、埃及。

这一地区作为欧洲、亚洲和非洲的联系和过渡地带，在文化和外交上与周围地区有很深的联系。

因此，利比亚、突尼斯、阿尔及利亚和摩洛哥等北非国家，阿富汗和巴基斯坦等南亚国家有时也被归入到中东的范围。

历史上，这一地区长期被容纳在一两个大帝国版图中，近一百年才形成现在的碎片化格局。

现在的大部分中东国家也都可以追溯到奥斯曼帝国。

一战后，奥斯曼帝国被肢解，产生众多君主国，形成现在碎片化格局的雏形。

当二战结束时，一个共同的敌人，以色列，促使帝国解体后分出的阿拉伯国家们凝聚起来。

围绕着以色列这个不速之客，阿拉伯国家打了四次中东战争。

但随着以色列站稳脚跟并日益强大，曾经让阿拉伯世界团结一致的巴以冲突的重要性急剧下降，加上伊朗这个新的威胁的出现，中东国家内部的关系开始了重组。

第一个变化，是阿拉伯国家和以色列开始走上关系正常化的进程。

长期以来，阿拉伯海湾（波斯湾）国家拒绝与以色列进行谈判。

2002年，沙特曾发起「阿拉伯和平倡议」，主张阿拉伯世界与以色列和解。

但前提，是以色列必须将所有有争议的领土交给叙利亚和巴勒斯坦人。

目前，巴勒斯坦问题依旧不见解决，阿拉伯国家与以色列结盟之路却被打开了。

巴林和阿联酋首先决定与以色列关系正常化。

◎ 2020 年 8 月，川普宣布以色列和阿联酋将实现关系正常化。图片来源：Reuters

2020年9月15日，在美国推动下，以色列和阿联酋、巴林在美国白宫签署了《亚伯拉罕协议》，以色列和阿联酋、巴林，走向正常化。

这一协议让以色列无需妥协就能获得胜利，也象征着中东地缘政治的重大转变。它标志着阿拉伯意识形态对以色列抵制的逐渐冰释。

而流入各国的巴勒斯坦人，现在面临的不只是以色列的威胁，还有阿拉伯兄弟国家的无情压制，他们被禁止示威、罢工、「抵抗」以色列。

此外，沙特与以色列的关系正常化问题也逐渐浮出水面。

今年3月初，沙特王储小萨勒曼在接受美国《大西洋月刊》访谈时说，沙特视以色列为「潜在盟友」，双方「在很多方面有共同利益诉求」。

5月30日，以色列外交部长拉皮德（Yair Lapid）在接受采访时证实，以色列正与美国和相关海湾国家商议与沙特关系正常化的事项。

◎ 以色列外交部长拉皮德。图片来源：ynetnews

第二个变化，是中东地区逐渐形成以沙特为首的阿拉伯国家，和以伊朗、土耳其为首的地区联盟对峙的局面。

通过在伊拉克、叙利亚、黎巴嫩、也门等地扶持代理人的方式，伊朗在逐渐扩大地区影响力，成为阿拉伯逊尼派国家的共同敌人。

2014年至今的也门内战的背后，就是伊朗与沙特对地区霸权的竞争。

也门内战爆发后，在信奉什叶派的胡塞叛军的进攻下，合法的哈迪政府逃到沙特。

随后，沙特建立逊尼派国家联盟，支援政府军，干涉也门内战，而伊朗则为胡塞武装提供了军事训练、情报等援助。

◎ 依靠反帝国主义、反美、反以色列以及什叶派宗派团结等意识形态武器，伊朗建立了包括叙利亚、也门的胡塞武装、黎巴嫩真主党、加沙地带的哈马斯和巴勒斯坦伊斯兰圣战组织，以及阿富汗、伊拉克、巴基斯坦和叙利亚的什叶派民兵组织在内的盟友体系。图片来源：eeradicalization

第三个变化，是中东国家的政治发展使得传统边界正在变得越来越开放，更多中东国家卷进了周边地区的安全问题中。

伊斯兰国（ISIS）的重要特征，在于它吸引力是全球性的，圣战分子从世界各地的加入该运动，并蔓延到非洲和亚洲很多地区。

利比亚的内战，则破坏了马里和其他非洲邻国的稳定，助长了移民、武器、毒品和激进主义在中非的流动，也进一步模糊了北非与非洲大陆其他地区之间的界限。

卡塔尔和沙特、阿联酋之间在政治斗争中，都在试图争取阿拉伯国家以及非洲和美国的支持。

◎ 2017年6月，沙特、阿联酋等国以援助恐怖主义活动为由，集体与卡塔尔断交，卡塔尔通过华盛顿的游说活动缓和了外交危机。图片来源：apdnews

相比传统的中东，新的中东现在已经变得越来越庞大和复杂。

/ 02 /由亲美战略到大国平衡

冷战开始的时候，美国为了跟苏联争夺霸权，开始了对中东的长期经营。

苏联解体后，美国的战略重心转移到了中东。

1990年，美国在海湾战争中抗击伊拉克的侵略，挽救了科威特，在中东地区建立了主导权，并与海湾国家集团结成联盟。

◎ 1980年，美国总统卡特声称，应该采取任何必要手段来保护中东石油，并开始在中东建立军事基地，海湾战争后，美国在中东的军事基地得到进一步扩充，这些军事基地每年的开支达到数百亿美元。图片来源：Wikipedia

这个联盟是由双方政治精英主导的，产生于现实政治的需要，双方各取所需。

美国需要保护盟友以色列，维持阿拉伯半岛的石油供应，确保石油交易以美元结算。

对沙特和其他海湾国家来说，美国可以帮助打击什叶派国家政权，以及对专制统治形成威胁的世俗民主国家。

但是联盟并不十分牢固。

在沙特和其他海湾国家民众中，反美主义思想依然很有市场，而美国人也经常诟病沙特的专制和人权问题。

在阿拉伯之春的民主浪潮下，突尼斯、埃及、也门和利比亚等国都发生了政权更迭，原来在位执政多年的政治强人被赶下台。

由于不民主的政治体制，沙特等海湾国家的政治精英也担心，自己会成为下一张倒下的多米诺骨牌，与那些失去权力的统治者遭受同样的命运。

这些担心并非形成于一朝一夕。

2003年在占领伊拉克后，美国提出大中东（Greater Middle East）战略，在以中东为核心的地区，推动中东阿拉伯和伊斯兰国家民主改革，传播民主价值，淡化伊斯兰教的影响，从本源上铲除恐怖主义。

这一战略成为布什和奥巴马政府在中东地区的指导战略。

然而，结果并不如意。在阿拉伯之春后，恐怖主义甚至愈演愈烈，利比亚和叙利亚等国家在内战后产生大批难民，并涌入欧洲，破坏着欧洲的边界安宁。

许多中东国家也意识到，取代坏的旧秩序的，可能是更坏的分裂与割据，因此更加追求主权和稳定。

为了稳固统治，即便对于传统与美国友好的国家而言，也需要美国之外的替代选项。

土耳其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 政变发生后，埃尔多安得到了土耳其民众的支持，使得局势得到扭转。图片来源：Reuters

2016年7月，土耳其发生了针对总统埃尔多安（Recep Tayyip Erdogan）的未遂政变，埃尔多安将美国视为幕后主使，之后土耳其开始与俄罗斯进行地缘政治和解，并开始与美国保持距离。

同时，美国还扶持长期寻求独立建国的库尔德武装，以图牵制叙利亚、伊拉克、伊朗等国家，这无疑极大刺激了与库尔德武装处于敌对状态的土耳其政府。

在这个问题上的分歧，也成为美国和土耳其的裂隙。

对于土耳其购买俄罗斯的S-400防空导弹系统，美国以制裁相威胁，甚至取消了向土耳其出售F-35战机的准备。然而，土耳其此后并没有让步。

◎ 土耳其从俄罗斯运输机卸下S-400防空导弹系统。图片来源：AP

卡塔尔作为土耳其的传统盟友，也开始在地区内外采取了更平衡的外交政策，更多地与俄罗斯、伊朗合作，而违背其他海湾国家与伊朗为敌的做法。

作为美国的重要盟友，沙特也在试图另谋退路。

拜登政府反对沙特参与也门战争，停售相关武器，把多次袭击沙特和阿联酋的胡塞武装移除恐怖组织名单，这些已表明美国的安全承诺已经大打折扣。

因此，有诸多不满的沙特，会加强与俄罗斯在能源和武器方面的合作，这也就不难理解了。

◎ 同在OPEC 框架下的沙特和俄罗斯之间合作的重要基础，在于两国石油产量占了世界的四分之一，因此在石油市场上相互协调至关重要。图片来源：AFP

2018年以来，阿联酋越来越明显地奉行多元平衡政策。

阿联酋巩固同美国的安全伙伴关系，另一方面又扩大与中国的全面战略伙伴关系，以及和俄罗斯的能源伙伴关系。

在地区层面，阿联酋一方面与以色列实现关系正常化，另一方面又与叙利亚阿萨德政权改善关系，缓和与也门胡塞武装的对抗。

除了阿联酋，苏丹、伊拉克、吉布提、摩洛哥等国也纷纷奉行大国平衡战略，以图降低生存风险，获得更多利益，也形成了潜在的中间地带。

两头下注，对冲风险，在不确定性较高的状态下不失为一种好的选择。

正如中东国家试图逐渐摆脱对美国的全方位依赖，美国也在摆脱对中东的依赖。

美国过去的中东战略，以保障石油安全是基本目的。然而页岩油革命后，美国原油产量迅速上升，摆脱了对中东地区石油的依赖，甚至成为能源出口国。

而在伊拉克、阿富汗、叙利亚等地方的挫败，不仅降低美国在中东的主导地位，也让大多数美国人感到不满。

川普准确把握了选民情绪，重新定位美国内外部问题，确立新的地缘政治对手，中国和伊朗。

2018年12月，川普决定从叙利亚撤出所有美军。

拜登上任后，也坚决推动从阿富汗撤军。

战略重心东移，退出中东，这些已成定局，原来美国在中东的利益和承诺都要打上折扣。

而对于长期在大国权力轮换、斗争的缝隙中的中东国家，也许身段柔软才能更好生存。

/ 03 /没有了美国的中东

实际上，美国的退出，仅仅意味着其中东的目标，要从属于新的全球战略，不再无限制地投入资源，但并不意味着中东不再重要，也不意味着美国会将自己的影响力完全撤出。

当然，美国的影响力的减弱，注定会让中东经历漫长的调整期，美国留下的真空也会被逐渐填补。

长期以来，中东没有跟随其他地区，走上现代化道路。

关键的原因是：仅仅依赖宗教教义和资源收益，便可以维持原来的统治，无需依赖民众的支持和纳税。

◎ 对沙特、卡塔尔、伊拉克等国家来说，能源工业占其出口收入的比例达到80%-90%，但吸收的就业则非常有限，难以形成独立的中产社会。图片来源：study.com

对于资源的依赖，导致经济结构的单一和保守，无法多层次参与全球化。

它们的权力结构则成了民主化的拦路虎。

因此，在阿拉伯之春之前和之后一段时间，很多人都会相信，中东最重要的议题是民主。

不过，中东地区关于政治制度的态度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

不久前，「阿拉伯晴雨表」项目（Arab Barometer）的创始人阿曼尼（Amaney A. Jamal）在《外交事务》杂志中发表了文章，根据她的观察，政治上的改革诉求已经被经济绝望压倒。

在埃及、突尼斯、伊拉克等国家，年轻人对待民主的热情已经明显消退了。在黎巴嫩，有55%的受访者认可用专家执政取代民主选举。

对民主失望的主要原因是，它没有带来经济改善。

在上一波中东民主浪潮中，目前在各类民主水平报告中得分最高，也最有希望完成民主转型的国家是突尼斯。

较大的中产阶级阶层、高比例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口、政治中立的军队、竞争性的政党，这些特点让突尼斯过去被认为是中东地区的民主希望。

◎ 由于对经济状况不满，仅在2021年上半年，突尼斯就爆发了6800起抗议活动。图片来源：Atlantic Council

然而，这十年来，突尼斯经历了政治暗杀危机、政府内部长期内讧、软弱无力，以及长期的经济危机，居民人均收入十年来不升反降，认为自己经济状况好或良好的比例从27%下降到7%。

18-29岁年轻人中，有43%认为，疲软的经济表现与美式制度相关。

阿曼尼认为，普通阿拉伯人最渴望的是经济上的尊严。她说：

「任何促进美国式制度的努力，都必须考虑到公民对经济尊严的渴望。仅仅诉诸抽象概念的诉求是缺乏说服力的。阿拉伯人渴望自由和正义，但如果民主不能提供面包，阿拉伯人就会支持能带来面包的政治制度。」

而正是改善经济的渴望，让许多中东国家把目光投向中国。

在过去十年中，中国增加了其在中东的经济活动，成为中东许多国家最大的贸易伙伴和外部投资者。

目前，中国只满足于生意伙伴的角色，并不愿意挑战原有的权力架构，或牵涉政治问题。

「阿拉伯晴雨表」2019年的调查说明，中国是12个国家中最受欢迎的潜在经济伙伴。

在最新的调查中，63%突尼斯人，过半约旦、伊拉克、摩洛哥人，都表示希望与中国建立更牢固的关系。

对这些阿拉伯国家来说，民主需要考虑人们的经济尊严，民主需要带来面包。而中国能够专心于面包的事。

当然，经济总会跟政治交织在一起。

随着中国经济影响力不断增长，势必要跟地区进行更深入和广泛的接触，与欧美等国在利益上产生摩擦和冲突，更深的介入几乎不可避免。

另一个重要的玩家，当然是俄罗斯。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基本继承了苏联在中东的关系，但它的国力显然无法支持和美国的对抗。

2014年叙利亚爆发内战，俄罗斯得到了军事介入的契机，支持叙利亚阿萨德政权的强力，成功阻止了反对派的颠覆活动。

◎ 俄罗斯在叙利亚的行动无疑已经扩张其势力范围，并形成示范效应。图片来源：AFP

此外，经过长时间的经营，俄罗斯已经加强了在大中东边缘的萨赫勒地区的军事存在。

目前俄罗斯跟海湾国家和土耳其、埃及等国的主要合作领域是武器销售和能源，它的诉求主要是维持在中东地区的影响力，以及削弱美国的主导权。

不论中俄会在权力过渡期扮演何种角色，由单一的域外大国主导中东事务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

未来，中东事务的决定权是否会最终回到伊朗、沙特等地区大国手中？

是否会重新成为美、俄、中、欧等大国竞争的舞台？

又会不会走上新的既没有专制，也不乏发展与稳定的新道路？

历史告诉我们的是，外部势力如果想将另一种秩序强加给这个地区，成本会非常高昂。

但外力的干涉，对于摆脱专制带来的稳定，与民主带来的混乱之间的循环，并非全无帮助。

在这个最抗拒现代化的地区，只有走出前现代的制度和文化模式，才是长远之计。

参考资料：

America’s Opportunity in the Middle East. Foreign Affairs, 2020-05-22.Bacevich and Mearsheimer on U.S. Policy in the Middle East. Militarist-monitor, 2017-01-20.China’s great game in the Middle East. ECFR, 2019-11-21.The End of the Middle East. Foreign Affairs, 2022-04.The Middle East Abhors a Vacuum. Foreign Affairs, 2022-06.Why Democracy Stalled in the Middle East. Foreign Affairs, 2022-04.Israel says working with US, Gulf states on normalisation with Saudi Arabia.middleeastey，2022-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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