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的日记(豆瓣日记: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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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的日记(豆瓣日记:腊月)

入冬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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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的气味毕竟最先从鼻尖上得来。院子里阔面杀猪凳上血迹发黑,地上散落的猪鬃在新铺的煤灰里隐隐冒头,西南角一捆稻草变的火舌舔舐着猪头吐出的黑油,旁边柏树枝烟里裹着新制腊肠还未交融的麻辣味,与腊肠并肩作鏖战的还有腊肉的咸齁味。

小水湾人家腊月味道主要得益于年底屠宰年猪。头一天买包烟到屠夫拜门谈妥,回来忙不迭往猪槽递半桶米汤,次日清晨天还不亮就得在自家灶头烧锅滚水,等屠夫来了咂袋旱烟焚香燃烛化纸祭过神灵后,主人引着邻居用斧头踢门拖脚把尾,屠夫则用钩子拖猪鼻至院中空旷地界儿,将猪按在杀猪凳上白刃红刀,一汪热气腾腾的血泉直喷羼水撒盐的铝盆,这便是用来制作血旺的血。屠夫掐头去尾接留到血的三分之时忙命人端走,说是再多的吃起来老了会嚼不动,又问昨天是否照吩咐递过米汤。时有外村人赶巧蹭吃,都夸小水湾不仅水好,连吃的都这么精致。

款宾待客后少不得收拾起明年桌上有头有脸的腊肉。猪头未刮净的毛已被稻草燎尽,废柴油桶做的灶里放好瘦肉,燃过的柏枝从底部吐出要死不活的烟熏得人泪水直流。“让你把这害人东西搬出去弄你偏不听,”丁瀚礼说他媳妇,“把我眼睛熏瞎你就好过了。”屋里正烧水熬油的胡芬没听到外面责怪,只顾跟帮她切肉的胡老太太话家常,夸几句猪肥肉鲜后不觉又把话题绕回来了,惹得胡老太太停刀唏嘘几声转而劝她开看点,他爱怎样怎样吧,腿长在他身上不是你想管就能管着的。胡芬不大喜欢老太太这话,烂赌难道也成了正当理由?不说埋怨她人老了分不清立场帮外人说话,连好歹也分不清楚了,可一想自己看不惯的“外人”明明是自己丈夫,要是再把这心思诉诸老太太,不仅无济于事反倒让生母说做女人没格局不识大体。

“若非有这笔‘横财’,他丁瀚礼日子能过得这么放肆?”胡芬说,“这家早晚要败在他手里。”原先丁孝廉以贩家畜为业,膝下有三子:丁瀚礼、丁瀚智和丁瀚信,虽都谈不上立业但均已成家,单丁瀚礼也有三子。当年丁孝廉常年在外奔波,在小水湾地界交下定金买一农户家羊,农户却不守信趁高价羊另易其主,后作为补偿农户同意将自己的一块赔偿丁孝廉,丁孝廉马停蹄找风水先生看过后选定块依山傍水的风水宝地,老大丁瀚礼成家后分出来单在这安生立命,有孩子后虽不像以前三天一小架五天一大架,但这夫妻俩似乎把拌嘴争执不快当成终生事业般进行得如火如荼。前年年末丁瀚礼到市里走了一遭听闻修高速大致走向,回家后左右筹资掀了摇摇欲坠的木房子,改建成太阳底下明晃晃的一楼楼一底瓷白砖房,新房入住不到半年施工队抄着家伙来撬房,丁瀚礼因此捞到了四十万元的补偿。

屋里炉子上水壶“突突”掀水壶盖玩,小孙子胡同目不转睛看得出奇伸着食指要摸,被胡老太太把手给打了回来,那小嘴一瘪两汪清澈眸子便轻泛涟漪,看得老太太心疼死了,单伸食指到胡同嘴里问他有没有盐,胡同龇开两排细牙说还差点。老太太嫌他在这捣乱怕伤了,让他到院子里去看姑姑家刚住不久就被拆得只剩半边的房子。小孩子走自己的亲戚家免难把亲戚家当成自己家,有时有的东西看得比自家的东西还要重要,胡同不要再去看姑姑家被刀削只剩半边的房子,老太太正没法将就时从门口进来个年轻小伙子,老太太连忙打发胡同去缠表哥丁成华,又问杨梅怎么没有跟着一起来。丁成华从袋里抽瓶特仑苏给胡同,笑着说:“外婆是有多久没结过婚竟把风俗给忘了,这月底就要办酒席了她怎么能到家里来。”老太太不悦说:“是你们这些小年轻粘得太紧,我看惯你们一起进进出出,一时单看见你就话多问她。”胡芬在外面也骂儿子跟外婆说话都没老没少的。

晚上十点丁瀚礼骑摩托车从街上回来就往厨房钻,胡芬正往坛子里舀油对丈夫视而不见,小儿子丁成丸从房间出来管他要摩托车钥匙,说是二哥丁成卜在县城里来电话没车要人去接,丁瀚礼饿得肝发痒没好语气说车又没锁钥匙还在上面。丁成丸气冲冲嘀咕他爸烂习惯停车总不锁,出门呜呜几声轰鸣夹车就往县城里去了。腊月间碗柜里的菜不久就顺着碗壁凝固了,丁瀚礼寻了好半天只翻出了碗糟海椒炒肉,先用手捡了块肥肉塞在嘴里,然后拨开炉子背火盖让煤燃旺把碗放在炉盘上烤化红油。胡芬听见炉子屋里碗筷声气不打一处来,好好的日子不过成天泡麻将馆,再多的钱也不够他赌,于是扯开嗓门喊丁成华出来,丁成华正跟杨梅电话讨论肚子里孩子名字没听见,丁瀚礼端起热饭锅重新把火盖合拢去敲丁成华的门,丁成华挂完电话好脾气问何事,丁瀚礼表情凝重地指了指,示意他声音是从灶房传出来的,又嘱咐成华等会说话轻点声。

胡芬说:“自己婚事的酒席自己办吧,你看现在还没人替你操心,我一个人有那心没那福,我也不配当你妈。”丁成华知道她在生他爸的气,没处发泄拐着弯拿婚事说他爸不务正业,幸好炉子屋里那位只闷声不响热饭解饥,不然火星撞地球大晚上不知弄出多少动静来。人老睡眠浅,胡老太太听见外面吵声,给胡同掖好被披衣出来,看丁瀚礼两腮帮鼓成青蛙肚,忙夺了碗抻衣嵌凉板沙发的海绵垫里。“天天出去耍钱回来剩菜剩饭不好吃吧,你说人活成你这样也真不容易,”胡老太太说,“这月底成华就要结婚,你也该慢慢张罗了。”“今天上街看见胡田了,问你老人家几时领着胡同回去。”丁瀚礼牙齿慢悠悠磨着饭粒声音有些含混说,“……。”

话还未完胡芬抄着吹火筒便往炉子屋里钻,一吹火筒恰好打在丁瀚礼背上,丁瀚礼顺势将头往前一送,嘴里含着的饭喷得满锅都是,有几粒射程远的停在了胡老太太的腿上,胡老太太用食指按住,来回轻微搓了搓摩出了饭粒的粘性,粘在食指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到嘴里,当抬头看女儿正盯着自己看时,她才意识到刚才自己的动作出现了破绽,又装着吐痰把饭粒裹口口水一并吐了地上,用白边鞋底盖住抹干。丁瀚礼的话引起了胡芬猜疑,接连好多年都没杀猪,过年猪肉都从娘家拿,今年逢着成华结婚先提前先把明天的腊肉备好,到婚宴前再买头猪杀了该备菜的备菜该卖的卖,感情我妈到这里才没住几天丁瀚礼就忘恩负义要赶人,所以拎着吹火筒吹把怒气全打在他背上。

丁瀚礼又咳了些饭出来,手里的碗在炉盘上砸得“咣”一声,虽说今天在街上搓麻将输了些小钱,回家心里是有些愧,可热菜吃饭都轻手轻脚的,这泼妇却蹬鼻子上脸不知轻重使蛮力砸得自己差点断气。丁瀚礼端起炉盘上的碗就朝胡芬脸上砸过去,胡芬躲闪不及正中眼角,当场趴下双手护眼嘤嘤啼哭。成华上前扶母亲,胡老太太也赶过来安慰女儿,“我明天带胡同回家去,也不必做脸色给我看,只看在成华月底大婚的份上都多操点心,为人父母的这也算为孩子做一件极大的事。

一席话说得夫妻二人心里各自窝火里外不是人。丁成华心里不舒服父母,都到这节骨眼上了不说二老不上心,还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大打出手,这家怎么才能好好过下去了,难道非得如杨梅所说结婚就分家单过吗?胡老太太看女儿指缝间血流汩汩,骂成华说:“你妈都这样了你还愣着?”成华立即扶他妈到院子准备骑摩托车送往医院,才想起刚才听到成丸说骑车接成卜的事。老太太见成华掏手机又嘱咐说:“别往你弟那里打了,直接喊个车来拉到医院。”

这晚老太太要照顾胡同就没往医院去,丁瀚礼倒是往外走了可是也没去,整个三层楼的大砖房就剩这婆孙两人,老太太把屋子收拾完烤了会火添煤合拢火盖,重新将水壶里水羼满回屋去睡,模模糊糊睡着听到有人敲门又拢衣去开门,原本以为是成华母子回来了,开门一看竟然是胡老头跟大姑娘胡芳的婆婆来了,老太太吃惊问:“你俩大半夜一起来的?”胡芳婆婆忙解释说:“虽然同住西边,我跟亲家公是在小水湾村口才遇见的。”边说三人便一起进炉子屋里来。老太太笑着责怪亲家母不早点来,偏偏等她把火都背了才来。胡芳婆婆说在那边冷清想着找个人作伴,这不就想起亲家母来了,又连忙阻止胡老太太说,不用拨背火盖坐回就走冷不着的。

胡老太太掖了掖衣服对亲家母的话将信将疑问:“你死都死了,不好好躺着出来乱跑做什么?”老太太话脱口才惊觉眼前事实,不由得背脊发凉。胡芳婆婆说:“我那孙子比你这外孙还要长半岁,看你这女婿一家子都在张罗婚事了,我在那边闲得心慌就过来找你了。”老太太正抬手往胡芳婆婆手背上合,手伸一半觉得不妥又缩回来笑着说:“咳,瞧你说的,他何书宝不也是我外孙吗,他不比这丁家大小子初中都没念完就出来瞎混,他事业才刚刚起步不着急呢,要我说这事胡芬两口子也能安排妥当,你老人家就在那边享清福吧。”

炉子屋里氛围异常冷清,炉子烟管露出煤烟呛得老太太连咳嗽了几声。胡芬婆婆头埋得很低,气若游丝的叹息爬满四周的墙壁,她缓缓抬起头说:“那孩子也跟了我几年,他的脾气我比他亲爹亲妈还要了解,他这几年不归家不上我坟头来看我,其实是怕回到家了反觉陌生了,亲家母你想他爹妈从他三岁就抛给你我出去打工,虽说每年过年都回来,但那短短的几天能让哪个孩子去亲近谁呢?”胡老太太语塞,心想这死人还操心活人的事,不防也让她见识见识活人忧心死人的情,于是拿眼瞧她那“活”站着的丈夫,正贴墙仰头接从挂猪肉的房梁滴下来的血汁,胡老太太习惯性拍了下他腰却捞了把空,那胡老头也习惯性背上还击也没碰到她的手。

“都阴阳相隔了你还改不了你的臭毛病,”胡老头说,“年轻时候你不留面子,死了还是不讲情面,难得来一趟这血掺水味寡不解渴,吃点就把你吃穷了?那么抠也没见你发家致富。”先前还有几分顾忌的胡老太太听到这番话着实不是滋味,想着与他争执并非自己目的,便绕开话题另夸赞说,“你们先死的有福,后来的死无全尸,政府出台政策要火化。”说到这里胡老太太忽然想起几年前一场大病差点要了她命,正是这亲家母去看她安慰她说,一定要挺过去看毛主席带给他们的新生活,没想到自己病好了亲家母反而去了,独剩她熬到现在要被炉火烧心里大为不快。“亲家母你说这人死了被烧的时候疼吗?”胡老太太忧心忡忡,灵魂会不会也跟着被烧坏或者烧没了?

胡芳婆婆觉得好笑瞅瞅胡老头,胡老头只当这疯婆子发神经,都一把老骨头了还贪恋人世为儿女增加负担。“即使如你说的灵魂烧坏或者烧没了,总归都有座坟安家有块碑充脸,”胡芳婆婆说,“你家老胡在那边就因为有那碑气派活得逍遥自在呢。”显然胡老太太听出亲家母说话漏洞,“你看这十里八村的那座女坟面前有块碑了?”胡老太太求完魂之方不得心急难耐,此时胡芳婆婆垂头不语,胡老头也甩手而去,再看胡芳婆婆时她已呜咽不止,胡老太太想上前说话,忽见她全身由内而外火势凶猛,噼里啪啦烧得她抓耳捞腮。胡老太太不由自主死掐自己脖子,转身想逃发现脚入地生根般无法动弹,而着火的胡芳婆婆正逐步朝她逼近,火苗瞬间如油泼窜到天花墙壁炉子盘面上,老太太耳中满是“滋滋”烧肉的声响,仿佛堕入火炉。

晚上寒风刺骨,丁成卜载着丁成丸从县城一路狂飙回来。离院二三里成卜耳尖听到动静,嘴里拉着被风撕长的声音跟丁成丸说:“家里准是招了强盗偷腊肉了。“后座的丁成丸说:“随便省点都比那点子腊肉强过百倍。”感应灯的灯光中丁成卜瞪丁成丸的眼神充满了敌意,只是听屋里动静大才勉强忍着一脚踢开门,屋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谁,是谁开门!”胡老太太惊觉。

兄弟二人进屋出声,见胡老太太披衣出来,便问刚才屋里为何这么大动静,她支吾着说:“刚才梦魇忘了叫胡同起夜,这会子床单上被那小兔崽子画了大半个中国地图了。”丁成丸心中不爽快外婆心大,她婆孙二人刚来收拾床铺,他就趁丁成卜不在骗胡芬说拿的自己的床单给她们铺,而胡同接二连三地尿床床单更换得勤,无奈将自己干净床单也拿去作无谓牺牲。老太太看穿了他的心思,说:“你就将就些吧,我们明早就回去了。”丁成丸充耳不闻,摔门就冲进自己房间,倒是丁成卜精神矍铄地跟胡老太太话长话短的聊了会。

一夜都没有听见动静,便知道昨晚上医院的并没有回来,胡老太太整理衣物,床上被子她没打算像以往那样中规中矩的叠,而是将被子掀开裸露出干燥的床单,像刻意要把昨晚胡同尿床的谎言在临走之前公诸于众似的。米黄的薄纱窗帘留出一条缝,阳光透过有斑点的玻璃打进来,光柱在与暗潮黑湿的水泥地见纷扬着灰尘,她无意间看到丁成华拖着疲惫的身子,竟脚步一步赶一步地朝房子走来,听声音应该是直奔丁成卜房中了。

老太太收拾妥当,牵着胡同到炉子屋里,胡同小手一碰炉盘,怪奶奶说昨晚把火给盖死了。老太太平白无故喊几声丁瀚礼,倒把丁成华喊了出来。丁成华做贼似的从屋里搓手出来,见老太太就说他妈没伤及筋骨。老太太爱理不理地说:“你爸妈回来了催着他们把该置办的置办,该提前请人帮忙的提前跟人家说了,别等到结婚那天了没几个人,委屈了人家杨梅。”丁成华连连点头,又说骑摩托车载他们到车站,老太太拒绝了,又嘱咐丁成华害人玩意不该沾的别沾,唬得丁成华唯唯应声说没有。

回家没了那些烦心事,老太太接连几天心情畅快,饭量也由起先的两碗增至两碗半。但终日舒散的日子老人过不惯的,没事总想到屋后的园子里去看看她亲手种的那些菜,看了几日却发现不但没有长反而越长越差,不是葱尖儿黄了,就是要包的白菜散了。她索性呆在家里不出门了,闲下来跟胡同聊两句陪他看她看不懂的动画片,小孩子看那东西痴迷得紧,根本顾不上她的言语,更别说她没说到点子上。

于是她又有点想她菜园子里的宝贝儿了,为了坚持前几日暗下的誓言,她倔强地默默忍着,在心里找不到替代的东西,她就开始想年轻时候的事。十六岁嫁到胡家,干活从来都没输过男人,照样肩挑背扛,照样日晒雨淋,照样爬人畜都怕马畏坡,那时谁不夸她干活能敌两个男人,能搞生产也能兼顾生儿育女,子女并不比别人家少,只是日子过得比现在艰苦点,拖着六个孩子外加两个老人,一家子各负其责忙里忙外就没见过闲的时候,那时庄稼不像现在都绿得发黑,也没有现在这么高,倒像永远长不高的孩子,你一下地就围住你,撒娇似的向你索这个要那个。

后来田土全都交给儿子胡田跟儿媳晚稻耕种,而从胡田买了六轮车给别人拉货之后,晚稻一个人忙不过来,连租带送把远的给了那些隔家近的人,为此她心里不愉快了很久,但想想自己都老了也就随它去了。自己种种自留地改成的菜园子,收些应季蔬菜也好过到街上去买来吃,况且那时候书宝也在身边,拔草松土施肥等活计都有他帮扶着,有时候还能挑半桶粪水浇灌,那菜长得卖相好口感也不赖,而现在呢?晚稻图胡田开车挣了几个钱,在家坐不住得了空闲就往城里那些店里钻,胡田天天都是起早贪黑,哪有人给你挑粪浇园,孙子胡同站着还没扁担高。

思来想去还是书宝这孩子好,只是命苦了些,从小妈疼爸爱得少,说起得怪他妈当初铁定心思要嫁虾夹庄的何志天,没经过家里同意就跟他跑了,等有了书宝回家米已成炊,胡老头退一步想就当但没生养过她,时间久了胡老太太看着书宝肥嘟嘟的小脸瘦下来,那心里疼得跟掉了块肉似的,私下跟胡老头说老两口当年造人接连生了四五姑娘个才得了个儿子,这胡芳第一胎就得了个儿子不易之类的话,胡老头心里臊得紧几天不跟她说话,老太太便吩咐胡田悄悄往虾夹庄抗米送油。后来书宝差不多像胡同这么大,那两口子也不好意思开口,假装说家里忙要把书宝送过来他们带,这孩子家的哪里分场合,恰巧老太太本家弟媳来访,席间弟媳夹了块虾片喂书宝,那小子咬了口就往兜里藏,老太太还以为他要拿出去逗猫儿啊狗的,伸手夺过来再喂他吃,谁料那小子急哭了,说要带回去给他爸妈吃。旁边老太太弟媳安慰说,他们在家正吃着呢,书宝边哭边说她骗人,家里米缸都空了,哪里还有吃的。等弟媳一走,老太太又命胡田又趁黑扛着麻袋往虾夹庄去了。

屋外胡同呜哇呜哇哭个不停,老太太想起书宝小时候哭,不像胡同皮了满地打滚,他只站在角落细声哼着倒像唱歌,心里觉得有点不喜欢这个亲孙子。胡同独个哭着没人管,老太太敛笑欠身要去看,却听到有人在骂胡同,一天天不亮起床煮给你吃了,不安生呆着就知道瞎哼哼,碗不刷锅不洗养你干嘛?老太太听了心里窝火,出去看果然是儿媳晚稻,一只手拎着胡同肩膀,一只手使劲捶胡同屁股。老太太过去从她手里夺过胡同将其翼在胁下。晚稻却揪着不放,硬要将儿子扯过来,教育儿子打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还不让?照平时老太太也并非不让打,只是气不过儿媳刚才那番长腿拐弯的话,一时婆媳二人就胡同问题针尖对麦芒,惹得周围邻居都站在自家门口远远观望。

中午的轻微摩擦老太太被晚稻推了个趔趄,引得邻家孩子止不住笑,而那笑的孩子很快又被大人们拽回屋里。晚上老太太一个人在炉子屋里歇气,胡同坐在地上开玩具火车,身上衣服脏得像从刚从矿井里出来的挖煤工,老太太越看越不顺眼拿手半掩着脸眯着眼睛,胡同偷乐在地上滚了几圈冲老太太喊饿,见奶奶不理便出去找在屋外烤炭火的晚稻,晚稻天上地下逮啥骂啥到厨房做饭,拿刀在砧板上剁得“噔噔”直响,顿时厨房里跟炸了锅似的好不热闹。老太太单手撑腰到厨房门口说:“轻点剁我的砧板,那可是从百多年的柏树上裁下来的,你不想做饭就让我来做。”晚稻丢下刀就出厨房门,门窄恰巧碰到了老太太,老太太顺手将她一把抓回来问:“你一天丧脸给谁看?回来就冒火冲天的,我在家好吃懒做了?”

大清早晚稻就上马畏坡去收拾辣椒杆,翻了块地才回来吃早饭,到家还是冰锅冷灶,只电饭锅里闷着饭,水槽里还是昨晚吃过未洗的碗,出来坐着洗脸又看到胡同穿着刚换洗的衣服坐在地上,于是过去也懒得跟他啰嗦拎着便打,最近胡田又到工地上去运水泥砂浆,屋里屋外原承望着老人照料,而她非但不管,还在自己教育时横插一杠,这会又这般倚老卖老,还不如在二姐家呆着,气不打一处来便顺势推来老人,老人往后一退正碰到柏木砧板,而砧板上未放稳的菜刀往外一斜,将老太太伸过去要扶的手划了一道,血水从松弛起皱的老皮里流出来。

然而皮肉底下的疼痛已被心中激起的斗志麻木,老太太抄起手边的水瓢朝晚稻飞过去,胳膊“咔擦”一声脱臼了,疼得老太太“哎呦”一声叫唤。而那飞瓢“嘭”一声闷响正中晚稻额头。婆媳二人相互怒视,老太太见手指血流汩汩,坐在地上哭天抢地絮叨她自十六岁嫁到胡家,到头来落得被儿媳妇欺负的下场,晚稻则摸着额头隆起的包,虽隐隐作痛,但自觉在这场斗争中占了上风,正大光明地坐回炉子屋里的沙发上看电视,稀里哗啦换了好多个频道也没有自己想看的,于是揣测胡田回来该有的反应,跟她大打出手、闹离婚或者到她娘家去把她妈揍一顿?

胡田是第二天晚上快十二点回来的。六轮车“哒哒”地在屋外吼了半天也没有把屋檐下的电灯吼亮,换成平时回来如果早点晚稻会出去开灯,十一点过后老太太舍不得睡,也会等到胡田回来给他开了灯,等他在洗了脚老太太才会回房间。胡田熄了火感觉氛围不对,蹑手蹑脚试开卷门没锁,又摸黑往里按开关,被灯光里睁眼盯的胡老太太吓一跳,正要借着心中那股掉魂气劝老太太时,见老太太也不拿正眼瞧自己,自顾自地往身上拥毛毯。胡田搓了搓手感觉还是不暖,便将手贴在炉子烟筒上问老太太还要不要吃东西,老太太沉默不答,胡田便劝她说夜深了早点上楼去睡,老太太乜斜着胡田还是不语,胡田沉不住气说:“刚倒车没光看不见,车斗撞到猪圈墙了,你听见也不出去开灯,明天到四姐家借点水泥。”

“你去借你妈的脑壳啊,你去借。”老太太骂道,“等你借回来我就归西了。”胡田半是欣喜半是忧,喜的是老太太终于吭声说话,忧的是哪来的那么大火气?胡田不敢直接问,淡淡说最近家里怎么样。“你问我怎么样?”老太太说,“不问你媳妇来问我?我一把老骨头不当家作主,你好意思问我?”老太太把毛毯掀开,将缠手指的线扯断,敷伤口的旧布半吊着,划伤的手指就这么展示在胡田眼前。“你媳妇干的好事,我把你们一个个拉扯大了,到头落得这个下场。”老太太老泪纵横。

二楼走廊上的晚稻听到炉子屋里谈话心不为所动,老太太这么一闹胡田也没有说自己的不是,只怜惜说了些安慰老太太的话,估计老太太自个儿知道再闹下去也没意思,听到老太太上楼来,晚稻忙钻回自己屋里,待老太太没了动静又往炉子屋里去。行至楼梯间就听见胡田在细声细气讲电话,晚稻好奇这么晚回来不洗漱上楼睡觉竟讲起电话来,便贴着门口墙壁听胡田横在炉子屋里的沙发上说,“之前我说她大方不会生气你不信,这回她把我妈都打得流血了,即便知道也只好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了。”

晚稻听得拳头紧握指甲往肉里嵌,恨不得拿把菜刀冲到炉子屋里,转念又想要是现在进去跟他吵,把他在外面有女人的事往外面说了谁又想信呢?搞不好还被他反咬一口说自己为打人找借口,而且这种事要是传出去又多半是做女人的不是。屋里的声音虽然小,但越来越露骨,晚稻捂着耳朵浑身犹如被万千蚊虫叮咬般难受。又想起他出差前给他洗衣服,胡同从他座驾上拿了件修车衣服来洗,而修车衣服还不到洗的程度,为此还吼了胡同一顿,就在扔那件衣服的时候,从口袋里掉出个观音玉坠儿,还是看着胡同去捡才发现地上有那东西,当时这负心汉还腆着脸不让胡同捡,说是在青岩古镇运石板时买来准备送给自己的,是不应该让胡同碰那脏东西,那哪是给自己买的,结婚这么多年管吃管穿就该烧高香了,竟然一时眼瞎让他的谎话给蒙骗过去了,晚稻拖着身子默不作声上楼,怎么也想不到跟自己一起奋斗吃糠咽菜这么多年,盖了这么大座让亲朋邻里都羡慕不已房子的枕边人竟然变了心。

未上楼的胡田蜷在沙发里敞开炉子烧了一宿,清晨被嘈杂的打门声吵醒,来的是同胞姐妹并姐夫妹夫,他揉揉惺忪睡眼开门邀他们进来烤火,一个个谁都不肯给好脸色,进门摸炉盘已有冰冷迹象,一个个便从屋里出来搬了凳子到院坝坐下,也不跟胡田搭话,都就三姐胡芳家腊月底的婚宴开聊,胡田则到柴房取了干刨花做引升火。老太太在屋里梳头挽发听见有人打门,隔窗往楼下探探便猜到情况,准是胡田昨晚挨个给他们打电话通知的,心里暗骂这兔崽子,多大的事要是用的着女儿女婿们,当时就要他们来出气了,迟迟不说不就单单为了在他面前发泄完就了事吗?这下招惹来了怎么收场,难道还学上几代人把晚稻拉去浸猪笼关祠堂不成?老太太手里卷了一卷从梳子上收集的华发,开门想扔到客厅里垃圾桶里,恰巧碰到晚稻也开门出来,头发乱糟糟的眼睛也肿了,手里拿着一小方被胡同尿湿的褥子,婆媳二人四眼相对只觉得这二十来平的客厅变得拥挤不堪,想看看别的地方眼睛都磨不开。

晚稻丢下褥子钻回房间,老太太也觉得没意思钻屋子,宽衣合被重新躺下,楼下的来客等得好不着急,都催逼胡田去请老太太下来,看到底伤到筋骨没有。老太太在屋里应声说下来,三遍两遍的应着也不见动静,最后不耐烦了便放大声音对楼下的人说,都不用养家糊口了不是,天天这样守着我不搞生产,我看你们都想去喝西北风。楼下的人不敢上楼,只在炉子屋里跟胡田说话,老太太以为故意放大嗓门晚稻听见了,故意想给晚稻个台阶下,一来这终究还是个家,是家家里没个女人操持不算过日子,二来胡同还小,要是因为这点小事闹得小两口离婚了也不好,三来招来这么多人来,损失的颜面也算挽回了,再这么不可收拾地把局面扩张下去,反倒给那些爱嚼舌根子的是非之徒落下口实。

也不知晚稻什么时候冲下去的,老太太房屋门关着没注意,只听到楼下就晚稻一个人的声音在说,老太太连忙奔到走廊朝底下看,那帮“姑娘客”已经被晚稻逼退出院坝,晚稻还不止愤地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米汤,你们一帮‘姑娘客’大清早就回娘家打门,是爹教的还是娘授的?这么不知羞回来管娘家的家事。”胡田拉着晚稻的胳膊让他住嘴,不料被晚稻挣脱,胡田捉住她打了一耳光,冲她凶道:“是不是‘姑娘客’也轮不到你在这里撒泼。”晚稻奋力挣脱胡田,冷笑道:“别跟我装孙子,你也不是什么好种,别以为昨晚不上楼去睡,我就不知道你打电话勾搭女人,这半个月跑工地跑爽吧,整个人都变成小鲜肉了。”胡田经不住晚稻这么嘲讽,见面目狰狞恐吓不顶用,便狡辩说晚稻扯谎唬人。晚稻想心里马蜂窝不捅都碰了,倒不如陪这一家子战下去,况且现在自己很在状态,昨晚挣扎了一宿这会说了心里反倒畅快得不行,于是又说,“没有证据敢当着你这么多亲人面前指证?我的胡二少爷。”晚稻顺手把桌上的一摞碗碰掉,在水泥地上砸出清脆悦耳的声音,“这么多年来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事事不拿出实证你会轻易招?实话告诉你昨晚你打的电话,我在楼梯间都给你录下来了,要不要我给在场的各位播放?”晚稻从兜里掏出手机,在胡田面前晃了晃,又对准院坝里的人笑着,那笑声如痴似癫,惹得胡田直骂她贱人强盗。

“怕什么,胡田你让她放么。”丁瀚礼说,“我就不信真是‘十个司机九个嫖’了。”

“没做过怕什么,你让他放么,谁知道那录的是些什么。”四姐夫也跟着嚷道。

胡芬拿胳膊拐丁瀚礼,要他不要多管闲事,又瞄胡苗示意他管住华强,别没事火上浇油。而胡田哪敢让晚稻播放录音,朝晚稻扑过去想夺过手机,一番撕咬,手机不但没抢着,反而在地上被踩得粉碎,胡田脸也被刮花了,晚稻只头发被揪了一把。

“你说没有做你抢她手机干嘛,做贼心虚。”六妹夫万占华说。

晚稻没指望这帮“姑娘客”说句公道话。其实哪有什么录音,不过是晚稻拿手机试探胡田罢了,没想到胡田真不承认。她边哭边跑冲上楼收拾衣服要离开。老太太听到晚稻笃笃的脚步声,猜到她定准备离家出走,便脸贴门朝里好言好语问晚稻收拾东西要上哪里去,门关着晚稻没有应声音,老太太心里着急,又担心晚稻在屋子里想不开,便替晚稻骂胡田,可横竖都不管用,见胡同从自己屋里出来,又连忙拉了胡同过来教他说好话。门终于开了,晚稻手里拎个大箱子,冷不防老太太跪下抱着她的腿求她别走,又拉在旁边抿食指的胡同过来跪着。

“你老人家这又是何必,我走了你替我好好照顾胡同。”晚稻搀老太太,老太太却犟着不起,“就单看在胡同的份上,你都不应该离家出走啊。”胡田听到楼上声音着急赶上来,见老太太竟然被晚稻逼跪,抓住晚稻的头发往脸上打了一耳光,晚稻挣脱他们母女,说:“你还要打吗?要打就快点,我跟你之间是打一点少一点,不打我可要走了。”说完就走了。胡同哭着要赶妈妈的路,被胡田一把抓回才来。

到底是外婆遭舅妈毒打,还是舅妈被外婆气得离家?何书宝在电话里听爸妈各执一词,索性挂断电话一个人躺回床上,看着出租屋里刮大白的天花板上出现了几双脚印,吓得他背脊渗出豆大的冷汗,他从床上跃起去拉帘开窗透光换气,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脑海里还是午睡时梦里可怖的情形。

傍晚太阳西斜,阳光笔直透过玻璃打在墙上,整面墙像漆过鲜血般,他仍旧与屋子空白宁静的氛围僵持着。他随手拎起床边的雪碧易拉罐,朝那面血漆的墙砸过去。“为什么这么多年还是那个梦,为什么你明明死了,却依旧还活着。”何书宝从床上弹起来,声音震荡着周围的空气。靠墙壁的一排易拉罐矿泉水瓶啤酒瓶,被他踢得瑟瑟发抖,墙上若有若现地又出现了她的笑容,他一拳甩过去,那笑容往旁边一闪,在离刚才三四公分的水平位置笑得更欢了,差点就融进了这面血色的墙里。

“奶奶,你放过我吧。”何书宝靠床瘫软下来,眼泪鼻涕俱下。他不停用手抓着自己的头发,乞求墙壁上微笑的人原谅,泪光里这微笑增加一份,他心里罪恶就添了十分。这折磨从奶奶过世后便随之而来了,刚开始还以为是思念过度,并没有在意,可是在这十年时间里,这种折磨以梦境的形式越来越频繁地在梦里出现,以至于白天有时走路无意间看见阳光反射的建筑,眼睛里便是奶奶在棺材里挣扎的情景。“书宝,我是奶奶,求求你放我出来吧。”那声音这样叫嚣着,长达十年之久,何书宝也煎熬了十年。

二零零四年腊月何书宝还在县城里念高中,上完晚自习回寝后正在洗脚,听到走廊里保安在向同学打听自己,当时还以为自己犯事了,开门一看那保安身后竟然站着父亲何志天。他不在浙江好好打工跑回来做什么,何书宝知道肯定有大事发生,只是他万万没想到父亲是回来奔丧的,晚上刚在县城下车就先到学校来通知他。由于家住山区夜路难走,父亲没有答应他回家,说是散灵的时候回去就好了。

自从何志天夫妇外出打工,书宝从小就在外婆家和奶奶家辗转,起初胡田还没有结婚,书宝跟着外婆过活。书宝上初中后他那与家中断音讯八年的二舅胡田,突然从外面回来,胡老太太说什么也不然儿子出去,第二年便催着他与晚稻结婚。原本可以独享家产的大舅胡土,因为兄弟胡田的出现心中不甘,天天以分家和老人赡养为由找胡田的麻烦,逼得胡田晚稻妥协答应老人跟自己和产平半分,原本以为就这样可以息事宁人,到头来胡土还是依着他媳妇要求胡田赔八年赡养老人的费用,找村干部调解不成只得诉诸法律。

见两家为此闹得不可开交,老太太做梦都没想到“养儿防老”,在她那里竟成了外人眼中的笑话,偷摸哭了好几场后想着把胡同送去交给他奶奶照管,只逢着节假日才准许书宝来。原本定在腊月初八的官司没打成,反而促成了两家关系空前和好,但那是以胡土的性命为代价的。那年八月十五中秋佳节,胡土从开着六轮车从临县建筑工地往回赶,在途中急转弯时翻车了,车斗从后面扣过来切掉了天灵盖。胡土媳妇一个人在家打不起主意,整个人像热锅上的蚂蚁,晚稻为了不让邻里笑话,便苦口婆心劝胡田为大哥胡土收尸,一时胡田夫妇为十里八村所传扬。事后胡土媳妇也硬着头皮把自己的锅端到兄弟胡田家搭了几天伙食。

从小跟着外婆待惯的书宝忍不住回外婆家,看到堂屋的灵堂还以为外婆走了,发了疯似的寻找外婆,没想到外婆突然就出现在自己身后,顿时一把抱住外婆大哭起来,胡老太太也哭了,拍着外孙的背淡淡地说要是我走你大舅就不用走了。书宝在奶奶家呆了几月,趁此机会便要求再回来,胡老太太见大儿媳妇只搭了几天伙食,又另起炉灶心里始终放心不下,也没准许书宝的要求,虽然何志天也赞成老太太,但书宝却不愿看见他父亲,似乎他只是生活费的代号而已,“爸爸”和“妈妈”的称谓在口中也没性别之分,只有落实到纸上,才有了“他”跟“她”之别。

大舅治丧完毕,父母简单收拾又奔赴远方,而书宝则回奶奶家。有时他会问奶奶父亲的事,奶奶把父亲的形象美化得高大伟岸,书宝脑袋空白抓不住重点,听奶奶说了几次也全然忘却。他在外婆家时就听说远方的家里爷爷早逝,只有奶奶寡居,回到家中才发现原来触不可及的远方,不知不觉已置身其中,无聊时他会抽出时间去幻想父母的远方,那远方到底有什么让他们如此着迷,以至于他们跟他们同龄的人都如此热衷,将嗷嗷待哺的孩子和年老力衰的老人留在家中,后来在数学课上,他留意老师痛心疾首地称这种现象叫“留守”和“隔代教育”。

奶奶口味比较重,炒菜放盐齁得书宝无法下咽。起初在炒菜之前,她会先烧一大碗开水,等吃饭的时候方便书宝“洗盐”,后来又担心书宝吃洗过的菜没味反而影响饭量,每顿吃饭时改成在菜碗旁边放碟盐巴,她自己夹了菜滚盐再吃。孩子虽然不成熟,但这种小恩小惠也难打动他的心,书宝一日照旧陪奶奶吃两顿饭,其他时间都是独处。奶奶常年患有一种晕病,发作时无知无觉站立不稳,事后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想起之前的事情,然而这病每天不定时发作。书宝目睹多次,见她站立不稳时想要上去扶,看她牙齿咬得很紧腮帮鼓得很硬眼睛又圆瞪着,面目狰狞吓得书宝都远远逃遁。

学期期末考试时间比往常要早,书宝头一天回家便跟奶奶说明天早上的饭要早点,奶奶欣然应允。次日清晨天还未亮奶奶起床煮饭,不料在往灶里添柴时晕病发作,她坐在灶前板凳上任灶里未烧断的柴禾从灶沿倒过来,燎着了地上的柴草和她鞋子裤腿,而这一切她暂时还浑然不知,当书宝跑到灶房推开门要吃饭竟吓傻了,而奶奶却满怀歉意对他说:“今天早上邪了门了,我天不亮就起来煮,到现在都还没熟。”还安慰书宝不要着急,等会炒菜煎鸡蛋能把时间追回来。

对一个神经末梢都已经麻木的人来说,你让她如何趋利避害保护自己。书宝不禁流出了泪水,朝门外大喊救命,奶奶这才有了些微直觉似的,发现鞋子裤腿均已着火,她连忙起来扶着灶台,到自来水管边拧开水龙头,稀里哗啦接了盆水往自己身上一倒浇灭了火。她走过去抱着书宝的头笑呵呵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回头抹点药就好了,今天考试就不要哭了。”等她小儿子朦朦胧胧赶来时,奶奶已经换好了鞋子裤子,把烧坏的东西都扔到灶里烧了,又冲书宝说:“看,霉运都走了,以后就红红火火了,你考试也一样。”

下午考完试回来,书宝从奶奶门前走过,听到屋里呻吟声不断,开门一瞧奶奶已经卧床了。奶奶吩咐书宝到外面晾衣杆上去收条干净裤子给她换,书宝看着奶奶的双腿上的裤子已经被浸湿,没穿袜子的脚背脚踝浮肿得分不清轮廓,撕裂的皮肤像被列强瓜分割据的岛屿,隔着体液汇成的汪洋叫嚣着。书宝刚要出门,奶奶便叫住他,说她已经跟小叔打过招呼,晚饭到他家去吃。书宝前脚刚走,奶奶隐忍多时的伤痛又慢慢从鼻息里传出来了,后来又听说奶奶伤势加重的原因是当时她并没有在意,只用破布简单包扎了又到山上人高的玉米地去施肥,虽说中午烈日暴晒玉米地里可以遮阳,但其实里面空气闷热无比。

等父亲何志天从浙江赶回来,奶奶全身以浮肿连说话都口齿不清,父亲也不敢责怪小叔希图便宜找个土医生敷衍了事,毕竟小叔没有把他两个孩子让奶奶照看,像他似的带着媳妇去挣别人眼中的大钱。父亲先到镇上医院去开了镇痛药和洗伤口的双氧水,还拿了些敷伤口的药膏,等奶奶伤势稍缓便将奶奶送往县城医院。奶奶伤势缓和后他从医院回来,板凳还没坐热小叔抡着柴刀要砍他,究其原因不过是听闻大哥年底要回来盖新房,他安心出去挣钱将书宝扔给母亲照顾,而自己并没有一点拖累母亲,这次母亲都是因为书宝受伤,加上又受了旁人挑拨若不趁年轻气壮动手,将来也没那个力气了。

在外摸爬滚打的父亲并不稀奇这场景,镇定自若等小叔抡着柴刀来砍。“你在动手最好想清楚,如果你这一刀下去下半辈子就等着做班房吧,反正书咏书桃没妈倒落得清净。”父亲示意从他指的额头处砍下去。小叔举刀恨恨地僵在空中,随即又把刀丢远抱头蹲下呜咽,何志天跟着蹲下,拍着他肩膀说:“都说‘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辱’,我也不怪你,刚才的事情我就当什么都发生,老人们又常说‘兄弟和家不分’,现在母亲老了不行了,你就在家好生服侍,该多少钱我一份都不会少你的,书宝就你这么一个亲叔,我把他也托付给你,生活费每月五百元也悉数给你寄回来,你看行吗?”小叔一时抹不开面子没有表态,只左一个哥右一个哥地叫着,后来奶奶出院也就照父亲所说的这番去实行了,只是奶奶腿脚不再像先前那么灵便,父亲走时她还在家里床上躺着,连根拐杖都没买,行动就靠双手抱着板凳看一步挪一步再走一步。

头一年小叔还强忍着撑过去,吃穿照料得还算周到,到第二年开春先是奶奶成日在家里不自在,没事指着板凳到自留地去侍弄菜园子,多久不动回来身体难免不适,一个人坐屋里叹气,小叔听不惯便指桑骂槐地说了一通,奶奶听到只把气藏在心里,等没人时跟书宝多次说,要是这腿不坏掉我哪能一天坐得屁股都快生疮了,还有的没的受那些闲气。书宝一听这话心如刀绞,只坐在旁边默默听着闷闷不乐,奶奶生怕自己话说重了,又怕书宝听了这话以为是在怪他,于是又转移话题跟书宝说:“你看我老都老了还不知福,这是小的们孝顺我哩。”又一本正经地吩咐书宝说:“你在你外婆家这么久洗过‘月亮脚’吗?”书宝摇摇头,奶奶继续说:“怎么能没洗过‘月亮脚’呢?”奶奶不由唱起来:

洗了月亮脚

蚊子它不咬

洗了月亮脚

光脚到处跑

洗了月亮脚

金银逃不掉

洗了月亮脚

百年也和好

书宝听了偎在奶奶怀里“咯咯”笑起来,摇头说:“外婆没跟我洗过,我也没有听过《月亮脚》。”奶奶摸着他的头笑笑问现在听了会不会,书宝摇头,于是又郑重其事跟他说:“这洗月亮脚一定要唱这歌才灵验,我现在教会你了,晚上我们才算正八经儿的洗月亮脚哩。”那夏天的晚上月亮明亮极了,圆圆的照在周边的稻田里,在一片蛙声中放眼一望,能看见那上了露水的稻叶上像挂了颗颗亮锃锃的珍珠。书宝照奶奶吩咐,先到龙井打了两小盆水并成一大木盆放到院坝,然后把奶奶扶到过来坐下,看着奶奶怎么做,而奶奶只盯着他看也不出声。婆孙二人就这么持续了一会儿,奶奶伸手捏他鼻子说:“之前我说什么来着?洗脚要唱歌才灵的嘛。”书宝笑呵呵的反应过来,边唱边给奶奶脱了鞋袜,手刚触到她脚踝时不由得心疼起来,担心地问:“奶奶你脚踝的肉能长平吗?”奶奶犹豫了会儿,责备说唱歌不要开小差中途不能停,又责令他赶快哼唱。书宝心中仍忧心她脚踝的肉能否长平,在往木盆里伸脚时一脚踩歪了盆沿,惊慌之际奶奶一手扶稳他一手捂着他的嘴巴自己接着唱。那木盆晃荡几圈坐稳后,一盆子水还战战兢兢的,几十条波纹晃悠悠往盆心汇拢,刚才还歪歪斜斜的月光,此刻竟随着奶奶的声音有规律地一起一伏跳动着。“银子,奶奶。”书宝惊奇叫道。奶奶一边唱着一边点头示意他一起唱,书宝不再乱动,跟着奶奶的歌声一起唱起来。

随后的日子奶奶忌语小叔的脾气很少言语,小叔却不以为意,开始着手变卖奶奶好时养的家禽,约秤时故意少报四颗戥子,却对奶奶说变卖的钱都悉数给她,书宝前天当着奶奶的面儿才刚秤过的,斤两在心里再明确不过,私下为奶奶抱不平时,奶奶却说几斤几两有什么要紧,等死了所有的还不是都是你们的。小叔的胃口不止于此,在农村宴席成风时,为了将前些年送出去的礼金回笼,借着给奶奶办寿宴的由头,忙不迭地请人写寿联,而当时家家户户都忌讳给老人过寿,因为村里但凡置办了寿宴的老人,在寿宴不久便与世长辞了,从那以后“寿宴”如魔咒般笼罩全村,直至现在村里晚辈一般不给老人过寿,都惮于别人在背后咬牙说临死还不忘把亲爹亲妈卖一次。

或许出于巧合,奶奶从那以后人渐渐开始变得恍惚。起先说在屋里看见了已故多年的爷爷推她出门,说是带她去看殷家屋基刚为她找到一块上好的制碑石料;接着又平白无故地走到河中央去抓鱼,说那些人都装得无动于衷其实心里恨不得整条河都是他们家的;后来支着板凳上茅厕时竟落入其中,邻居家跟书宝同岁的伙伴把这消息告诉书宝后,书宝从学校含泪回来看望,只见奶奶变了个人似的满脸瘀青浮肿完全认不出来。小叔私底下说给奶奶送饭时,从他床上搜出了大花碗碗口大小的石头和七八米长的麻绳,还让书宝把何志天新换的电话号码给他。

书宝在家闷坐了半天,听到邻居家小孩哭闹不止,那小孩奶奶便恫吓小孩说再哭把你送到你爸妈那里去,那小孩便不再啼哭了。想着自己从外婆家到奶奶家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威胁,万一哪天他奶奶也因为变故那小孩别无去处,大概也只能投身到外婆家或者其他亲戚家,那他去的新环境是不是也有自己这般遭遇,是不是在学校就听闻远处的老人遭遇不测,是不是看到不幸也有此刻自己这般欲哭无泪?又想到父母为何好好的家里不呆,非得丢下孩子老人跑到听也没听过的远方,穷吗?倒是这么多年也没见怎么富过,“爸爸”跟“妈妈”除了称谓和生活费外到底什么?是不是跟奶奶一起洗“月亮脚”那样欢快而又严肃?而奶奶呢?

“书宝?”屋里奶奶声音孱弱。书宝收了眼泪进屋脑海浮现出奶奶瘀青的脸,按奶奶所指到抽屉里去找药,打开抽屉里面一股恶臭迎面扑来,包药的纸包已长了霉菌,书宝安抚好奶奶,又到附近土医生家去买药服侍奶奶服下,然后对奶奶说:“我回学校了,放星期再回来看你。”奶奶听完眼泪便从双颊留下,只说:“回来的时候快点。”书宝不敢回头,开门放进腊月那并不温暖的阳光进来,便往学校去了。

然而一周之期未到,书宝还在寝室洗脚就被父亲通知奶奶去世的噩耗,父亲走后整个人怔怔的把毛巾又放到盆里,就着已冰冷的洗脚水洗起脸来,直到半夜才恍然回过神来,呜呜的在被窝哭了一整夜,后悔那天为了逃避家里的不堪与无奈,竟扔下奶奶匆匆地回了学校。那几天夜里每晚都重复着一个梦,梦里跟奶奶在院坝边唱歌边洗“月亮脚”,梦里奶奶还特别严肃地捂着自己的嘴巴,他能感觉到她手掌上的老茧和温度。

后来奶奶散灵书宝回家奔丧,扶着灵柩他想哭却一滴泪没流不出来。只是后来梦里经常出现过她的身影,只是无论身处何方,每晚梦的底色还是家里的破房子、发霉的抽屉、月光下的洗脚水、未烧断的柴禾以及脚踝未长平的新肉。每每如此,书宝总是忍不住痛哭,以至后来白天基本不睡午觉,不想再进入那愈演愈烈的梦境。有时甚至在想对奶奶的亏欠,不如弥补在外婆身上,可是这都无异于掩耳盗铃。

表弟丁成华与杨梅的婚礼日期定在腊月二十二。书宝寄居外婆家时尚幼,与丁成华最玩得来,那时丁瀚礼与胡芬都忙着手头活计,少不得把丁成华往胡老太太那里扔,表兄弟二人进进出出形影不离,只是从上学读书见面就少了,但二人只要一见面经常提起的一件事。

那时在外婆家里藏着朝马路上来往的车辆丢石子,被整的最多的是一个姓王的跛子,王跛子一下车找外婆麻烦,二人则躺着外婆的床上装睡,多少回都令他无功而返,有次王跛子趁跟外婆说话,悄悄靠到床边趁机挠他们痒痒,二人忍耐不住立马就笑醒了,王跛子揪住不放说,两兔崽子明明就是丢完石子装睡,还说是外婆指使装睡着的,气得外婆脸色铁青赔了王跛子车窗玻璃钱,二人又被叫道香火下跪着思过,半夜起来偷冷饭吃。当时互相埋怨都说对方先笑才引得自己发笑,没想到在往后的日子这埋怨和那王跛子如何开车,竟成了二人特有的一种怀念方式。

丁成华电话里催书宝赶紧回家,一来接近年关早点回来过年;二来可以参加自己婚礼;三来能尽快回来看望外婆。书宝则开玩笑说份子钱还没攒够,回来在亲戚面前抬不起头,外婆那边还有小舅跟几个姨也不必担心,话虽如此说,但书宝已经着手打点行囊,当天下午就买了次日回程的汽车票,倒是丁成华把玩笑话当真在电话里生气说,逢着你书宝结婚我也借故出去偏不捧场。书宝只呵呵笑着没有回应就挂了电话。

两天一宿车至县城书宝打电话给丁成华,喜得丁成华在电话那头接连发了三个不标准“surprise”的音,又嘱咐书宝站在原地站着别动,他亲自骑摩托车来接驾。原本下车就下午五点多,书宝在车站转了几步看玻璃窗外天已经黑了,外边人行道上来往的人行色匆匆,独有个老头靠着已经关门的邮政报刊亭,正对着车站门口用陈旧的床单摆了个地摊,摊上整齐码了四五排戏脸壳,书宝一看便知这是端公唱傩戏时脸戴之物,忍不住出来捡了个钟馗脸壳玩弄着,不禁想起奶奶去世时端公是否带着这些东西超度过。

“你怎么看起这些东西了,要买么?”丁成华从背后拍着何书宝的肩膀,“好好的工程师不当,想学当端公了?正好我让杨梅请她爷爷教你。”书宝一拳打在丁成华左边胸膛上,跟丁成华一起来的还有丁成卜,三人互相寒暄过后,丁成华问丁成卜上哪家,丁成卜则说他已经订好了包间,让书宝跟成华先去他停好车随后就到。书宝茫然道:“现在骑车回你家就半个小时,住外面做什么?”丁成华笑嘻嘻拍拍书宝肩膀说:“你好多年不回来,第一次见面怎能不带你去领略一番,也算是我跟成卜为你接风洗尘了。”书宝并着丁成华动身,听到身后老头还在兜售他的戏脸壳,正给人说做了端公行当多年,儿子们都外出打工,周围又收不到徒弟,索性把生平至爱的宝贝悉数变卖了,免得看着手痒心烦。

丁成华领着书宝来到了一座五层高的大厦,正门“凤凰足浴”四个大字如酒醉似的满脸酡红,灯光由静而动像电视广告末尾在产品名称或logo,拖着尾巴一闪而过的亮光做最后强调般从四个大字右上角至左下角划过。这时丁成卜也停车回来,见二人怔在大门口不进有些好笑,于是推着二人拾级而上,又凑到丁成华耳边像在交代什么事。台阶两旁一并是二十来岁的女迎宾,穿着特制的红白相间的制服迎接,每踩一级台阶边上两人便鞠躬问好,旁边左边丁成华附耳过来说道,到这里来首先就是来登这四十九级台阶的,当官的步步高升,做买卖的财源滚滚。三人登顶面前豁然开朗,远处正厅中央裱着巨幅“凤凰浴火图”, 图下是印有镂空足印的楠木前台,台上两边各摆两颗玉白菜,中间是座古铜蟾蜍衔钱坐像。书宝再瞧两边墙壁均是金漆壁纸包裹,看两边墙体曲折弧度,想来是这正厅依了某种图案轮廓而建,果然随着前台人员从右折上楼,行至一半时回头在看正厅,一个硕大的葫芦从两边墙跟向中间隆起,葫芦底接四十九级台阶葫芦嘴至前台,多余出来的把儿则接连上楼的台阶。书宝心里暗叹原来刚才经过的正厅地面原来是有角度的。

到包间丁成华夸赞这里药疗,接过足疗师手中配方册子要了:生姜、杜仲、苁蓉、熟地、党参、韭子;见书宝推脱犹豫便开玩笑说,你可别为成卜省钱了,这点钱他根本就不放在眼里,等开年买了挖机到工地上随便挖两下,都够我们做好几次的了。成卜只将成华点的党参换成牛鞭,也搭话让书宝快点。书宝翻遍了册子要的是:黄芪、白术、陂皮、党参、当归、柴胡。一个半小时技师退场,跟着服务员又到包间去用晚饭,之后各自回房。半夜丁成华敲到书宝房间,说隔壁成卜动静大睡不着,特地跑到对面来给书宝聊天,还给书宝带了宝贝儿。书宝满心好奇见丁成华从兜里取出个塑料袋,里面还残留着些白面碎渣,丁成华笑嘻嘻的凑近书宝说:“都看过电影吧,这就是里面的宝贝儿了。”说完便茶几上磕了点出来,卷着纸币奋力往鼻孔里抽尽,回头见书宝整个人呆若木鸡,便上前用力拍着他说:“怎么还像以前那么傻,你以为这是粉儿啊?这是我刚才管厨子借的面啊,看把你吓得跟变了个人似的。”

“我还以为真是那玩意。”书宝半天憋出一句来,“你确实吓到我了,看你跟电影里吸毒的学的那么像……”丁成华摇得书宝快要散架,“你看成卜那小子多会享受,你要不要试试,找几个……”书宝打断了丁成华的话,推他到门口催他赶紧回屋去睡,锁好门回来用手拭茶几,丁成华倒的面粉竟丁点也不剩,不由得笑话丁成华竟然借面粉来恶作剧,都快结婚的人了还这么皮,突然看见刚才丁成华丢下的塑料袋还在地上,便学着丁成华将那面抖了些在茶几上,就这么隔着很远的距离迅速地往鼻子里抽了口气,抿着嘴角笑起来。

突然书宝心中变得沉重,要是眼前这面是那玩意,那他岂不是在自己眼皮底下瞒天过海了?难道这塑料袋也是他故意为自己留下的?刚才临走他又说找女人,书宝不由得心中一怔,几年不见成华到底变成了什么样的人,而这玩意又是从何得来?莫非是成卜借着停车之际去弄回来的……,书宝不敢往下再想,刚才明明是自己打断了成华的话,要是他无厘头的说去找别的东西,那岂不是自己错怪了他?不知不觉她将鼻子凑近茶几上对准那袋面,脑袋想被别人用枪口顶着,耳边不时传来那人逼自己猜枪膛有没有子弹。正遐思之际鼻孔一缩,茶几上的玩意像被风刮起的滚滚烟尘直钻鼻孔,呛得他仰靠床沿眼里噙着泪要流不流的。

渐渐的眼中璀璨的吊灯灯光化作了漫天繁星,繁星中月亮由起先的一小块光斑逐渐长大,随即繁星月亮背后的天空变由蓝转黑,那光亮也就越来越明显了,不远处的蛙声鼓鼓的像从煮熟的玉米糊里冒出的气泡,绕着偏岩子的河水潺潺的泛着月光,书宝不由得大叫一声——银子,满心欢喜地要往屋里去请奶奶出来洗“月亮脚”,哪料便回头见奶奶已经打好水坐在院坝,哼着歌对着一木盆洗脚水脱袜子。书宝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看奶奶脸色活泛,花白头发梳理得很齐整,又特地看她脚踝肉已经长平,顿时心里畅快无比。奶奶发现了他,朝他煞有介事地提醒要庄严,书宝立马把脚步放得更轻了,蹑手蹑脚挪到奶奶身边,和着她唱洗“月亮脚”的歌。书宝将脚浸在盆里左右乱晃,故意将水搅出许多水花溅到盆外,看着那么明亮的月光竟各自被收纳大每朵细微的水花当中,声音前所未有地放大了,绕过群山轻飘飘地飞到天外。

奶奶的脚踩在盆沿上沥水,书宝也觉得盆中水有些刺骨,将脚从水中抽出来,奶奶问她今晚为什么这么高兴,书宝笑眯眯犹豫了会,将以前在梦里梦到有关奶奶所得的不快都告诉了她,并且还乞求奶奶原谅自己,原谅在为她送灵时想哭可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奶奶婆娑着他的头发半是怜惜半是笑的说:“往后你为我哭了不少,今晚王跛子给他孙子满月过关还愿,请了好多端公去冲傩酬神谢恩,热闹得很,走,我带你去看!”书宝不知奶奶是否原谅自己,心中正疑惑就被奶奶轻易搬到了人生锣鼓喧天人声鼎沸的热闹处。只见院坝十来张八仙桌并着,桌子中间半人高的木架顶着口大锅,旁边站着专人往里化纸,那火像哧了油似的往上疯窜,那锣鼓紧密的声音趁着火势高涨到极致,忽见中央脸着凶面的黄袍端公嘴念咒语,手中木剑朝天一指,身后十来丈高的刀剃上一团火悬空爆开,刺得周围人直捂着眼睛低头躲避,书宝也被那团发白的光刺得眼睛生疼,连忙用手揉眼,等睁眼时却发现自己靠床躺着,米黄色的窗帘布被风吹得起了褶皱,突然一股阳光透过玻璃又打过来,才反应过来刚才是梦,想要支身起来却发现腿脚麻得厉害,连腰也跟着造反失去了知觉。

梦境依稀残留,梦里的画面隐隐约约已记不住多少,只是心里前所未有的轻松,让书宝不禁回想起入梦之前,丁成华洋装到自己房间聊天的事。难道昨晚他说管厨房借的面粉其实就是那玩意?书宝又想起不知不觉中将那东西吸入鼻孔,被呛得双眼发红发涨泪涔涔的情形,没想到竟然被丁成华的小把戏就骗过去了,心中那股怨恨莫名陡增,这时门被打得咚咚直响,书宝开门果然是丁成华在门外,笑嘻嘻地踮脚视线掠过书宝头顶往屋里瞅。“昨晚怎么样,睡得还好吧?”丁成华问。书宝双手揪着丁成华的衣领,“那袋分明就是那玩意!”“感觉怎么样?”丁成华关切地问。书宝一拳打在丁成华的左脸帮子上,来回推搡着他,“你为什么要陷害我,为什么要拉我下水?”丁成华起初还以为书宝沾了那玩意,不好意思故作姿态,现在吃了他这一拳重击才知事情并不如他所想,对着歇斯底里的书宝说:“原想咱俩关系好才跟你一起分享,没想到这几年不见你竟变了个人似的不识好歹,这虽是玩意,但凭你一个月那几个钱,这辈子连想尝的机会都没有,哼,陷害你?拉你下水?好笑!。”

“我好笑?你骗我吸那玩意就不好笑?”书宝丢了魂似的责问,“枉我从小就把你当亲兄弟,可你把我当什么了?叫花子,还是瘾君子?”丁成华没想到书宝会有这么大反应,自觉“为好不知好,反倒被狗咬”,越想越觉没意思便往房里钻。书宝二话不说出了凤凰足浴,坐班车往外婆家去,路上情绪稍稍平复,回想起刚才对丁成华发脾气六亲不认的样子,心中倒有些憎恨自己,那玩意摆在桌上又没人逼迫,况且丁成华还撒谎说是面粉,那不是提醒自己即使吸了也没意义,而自己却偏偏动了那玩意,说到底错还在自己;又想起昨晚那梦里奶奶脚踝的肉已经长平,心中倒多了几份安慰。

而家里胡老太太躺在床上正跟来看望她的弟媳诉苦。早上四姑娘胡苗哭哭啼啼来找胡老太太,说是丈夫华强昨晚收拾好行李往浙江去了。因晚稻的事卧病在床的胡老太太,这几日气色已见好转,心里没当个大事似的说,这男人有良心奔波在外挣钱你花,你还哭哭啼啼丢不丢脸。一时老太太见自己良训未能奏效不说,光那胡苗仍旧啼哭不止,便问,好好的怎么就想起往外奔了?是不是吵嘴了?胡苗不语,老太太又问,不是你对不住他,那就是他对不住你了?话音刚落,胡苗朝老太太连连摆手,说:“不不不,不是这样的。”老太太从床里头侧过身子盯着胡苗,胡苗满脸愧疚试探性地说:“其实是我对不起他的。”老太太从床上坐起来,又怕吓着胡苗叫她不敢说话,顺了顺气问:“好好的你怎么对不起他了。”胡苗说:“其实也没有对不起了,头次赶场你那外孙女听听吵着要吃茨菰,我跟华强便在摊上给她挑捡,可到付钱时才发现兜里卖猪的一千多块钱被扒了,便问那卖茨菰的有没有看见扒手长什么样?什么时候扒的?那卖茨菰的说只看见一个戴着帽子穿黑衣服的人在周围站了会,华强便撒腿去追……”

老太太见胡苗半天扯不到点子上有些生气,握着右手食指在空中点着,说:“现在人都跑了你说那追不追的有什么用,快点说你怎么对不起华强了。”胡苗再次强调“也没有对不起他”后,说:“他追人没有追到,回来他爸说看能不能花点小钱把大钱寻回来,你也知道占华他在这方面有路子,所以前天一早华强就把占华找来,说这事到小水湾去找一个姓殷的人一准行,为了万无一失占华又给华强支点子,要他去找村里那姓殷的外甥华中,说是让华中出面帮面事情容易得多。”胡苗说到此处忍不住扑倒老太太怀里,哭得更是不成样子,老太太云里雾里看不清山水让她继续,过了一会儿胡苗哽咽着说:“华强前脚刚出门,占华就转着到屋里来找打火机,因为丢钱的事我一宿都没睡好,正睡着我觉得脸上爬了蚊子似的痒,伸手去赶时却摸到了占华的头,他正等着双眼盯着我看,往我脸上亲了一口说,‘四姐,其实我一直喜欢的是你。’”老太太听完直骂万占华连猪狗都不如,又说他做事不过脑子,对不起六姑娘胡圃等语,胡苗继续道:“你外孙女睡里面,怕她听见我跟他说等会孩子醒了,没想到华强什么时候进来了,后来他跟我吵时我才得知,是因为途中想起要给华中买烟,而身上没带钱回来拿钱正好撞见了。”

“华强糊涂也就算了连你也跟糊涂,你忘了当初要不是你跟华强早订婚了,那姓万的还不能将就娶你六妹吗?你是看不穿人的心思才吃了哑巴亏。”老太太拍着怀里胡苗的背说,“那华强堂堂七尺大汉心眼比针眼还小,我闺女不留意被亲了亲了下就出走了,他没想想有人还娶寡妇呢!”老太太将胡苗安抚完,等她临走又嘱咐说,其他事都别管在家好好过,等他出去想明白自然会回来,大不了到时候主动认个错。看女儿哭老太太何尝不想哭,只是觉得母女抱头痛哭好过看着她们靠在自己怀里哭罢了,胡苗走后老太太觉得心里添堵,下床想到走廊透气,没想到刚穿上拖鞋便双腿打颤,脑袋一阵眩晕,忙扶着靠窗的柜子重新挪到床上躺下。

等醒来发现弟媳守在床边,她不由得抓住她的手说:“你还不来恐怕就见不到我了。”她弟媳笑了笑说:“来时正好遇到胡田要关门外出,见我来了门也不锁就走了,我在底下炉子屋里找不见你,还以为你又到姑娘家去了,那小子这不摆明了是要我给他看家么,我这样一说那小子老远想起什么似的,跟我说你在楼上的。”老太太瘪嘴不乐,摆摆手说:“你倒别提这些个白眼狼了,没哪个是让我省心的,既然你来了我们只说我们的,可千万别在提其他不相干的。”那弟媳被老太太逗乐连连应了,老太太想着她前段时间被儿子接到城里去住,便问她这是从哪里来。那弟媳假装责怪说:“刚才还说别提他们的事,这刚出口的话还烫着,你倒偏那上面去贴了。”老太太被他弄得哈哈大笑,笑她人老还钻牛角尖。

见老太太高兴,弟媳不好断了她的兴致,便故意卖了破绽给她揪,说:“前些日子我倒是到城里转了一圈,那哪是人呆的地方?我们在家脸朝黄土背朝天惯了,城里那些老头老太太天不黑就到广场跳舞,那玩意我是学不来呆在家里又毛皮搽痒的,想着还不如回来看菜园子,吃不完多余的还可以便宜卖些挣点小钱,小的们也省心加班的加班不必惦记我。”老太太却摇头说:“你呀就是命苦,小的们有本事让你享清福,接你到城里看世界,你倒好屁股两拍拍走人,说什么回家来看菜园子。”二人不禁都笑起来,说到菜园子老太太又想起了书宝那孩子,这么多年都不回来也不知见了还认不认得。

老太太继续笑着,对弟媳说:“我十六岁就嫁到胡家,跟兄弟们待的时间也就那么短短的几年,可是我们之间的感情却比什么都深,不像现在的那些‘姑娘客’,为点鸡毛蒜皮的东西都要回娘家去挣,搞得亲兄妹反目的到处都是。”弟媳妇点点头,又听她说道:“我是大哥亲手带大的,你家那个是我亲手带到的,大哥没的时候我是整整伤心了一年,要不是当年我妈丢下我们走了,那时可能大哥还会轻松点,后来大嫂也没了家里就越发冷清了。”

弟媳见老太太想深一时难以自持,想起当年婆婆出走好像有段历史,便转了话题问:“听说婆婆还不是本地人。”老太太摇摇头叹了口气,说:“我比老三只大一岁,当时的事情怎么能记得清,也是稍大后听大哥说的,我妈,也就是你婆婆,她是浙江人。”老太太忽然想起了胡芳跟何志天正好也在那个叫“浙江”的地方,心里暗想这或许就是冥冥中的缘分,他们倒去了当年母亲一心要回而自己不能去的地方。

老太太继续说:“那时我们县城迁来了个大学——就是现在的浙江大学,以前书宝高中的地方,里面不管是老师还是学生与附近农户商贩的关系搞得很好,那些农户也愿意把自家的果蔬送些给他们,那时候我们家还是地主,只是后来为了避免被打,不分白天黑夜去跟那些佃农通关系,送钱送米不要地租只求他们不要揭发,又从县城里逃了现在这个地方,才得以保留血脉,当时我爸看上学校一个姑娘——后来成了我妈,好像是浙江诸暨的,除了送些大件能解决温饱的东西,还附带赠些簪盒、胭脂什么的,后来下聘去了二斤盐巴,一桩婚事就这么成了,等有了老三之后不久,学校通知说要迁回去,我妈就是那次跟着回去了。”

“那她没有说回来看你们,或者把你们也接过去,像我这样回来看看外婆吗?”突然门外一个声音传来。老太太跟弟媳都朝门口望去,那弟媳被气得哭笑不得:“你个兔崽子,外婆说话你插什么嘴。”说完又连忙迎上去接过来把自己的凳子让给了他。老太太用手支着身体往后看,眼里泪水不听使唤地就流出来了,“让你回来的时候快点,晚了你看不见我,我也见不到你了。”“晚了你看不见我,我也见不到你了。”书宝轻声重复着这话,原本畅快的心情变得沉重不堪,想着念着在眼里打转的泪水终于决堤似的,从脸上滑到下巴,枕着床沿上外婆的手,呜呜哽咽不止。

一时蒙了的弟媳看不出个所以然,老太太伤心还可知其中缘由,只是这书宝转喜为悲则大惑不解,好好的相聚重逢原本是个极好的事情,没想到眼前的这一老一少反倒痛哭流涕了,她担心老太太身体不适,便趁机凑到书宝耳边将老太太被晚稻欺辱一事说了,希望书宝为外婆身体着想不要再哭,没想到这竟惹老太太不高兴说:“你就别管了,让我们哭会。”弟媳看着他们哭,看着又觉得好笑,这少的活得像个老人,而这老人却活得像个孩子。等眼泪哭干了,老太太摸着书宝的头说:“我们都是苦命人啦。”说完二人又呜咽了一阵才面面平静下来。

“你进屋这么久还没有喊舅婆呢!”老太太想起被冷落一旁的弟媳,书宝起身让舅婆坐,又照老太太吩咐恭敬喊了声“舅婆”。弟媳开老太太玩笑说:“你啊,有了外孙就把我这老婆子丢一边不闻不问了。”又指着书宝说:“你小子也真是的,几年不归家不知道外婆时刻惦记你吗?刚才外婆聊天时都不忘你念高中地方哩。”书宝心想着人老了只剩下拿往事来填满自己,听到舅婆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反而引得二老笑了一番,弟媳便安排书宝给他打下手做饭,到时候搬到楼上来吃省得老太太跑上跑下的。

饭做好书宝在门外喊不知到哪里去野的胡同,不料却把丁成卜喊来了。丁成卜夹着摩托车到院坝,下车因冻得厉害牙齿咬得很响,神神秘秘把书宝拉倒一边,附耳叮嘱说:“千万别把昨晚的事透露出去,现在正值大哥成婚,两个叔叔正想借此机会大闹一场,要是让他们知道这事被揪住辫子,那我们两次搬家的钱就只剩一口薄粥了。”书宝想起早上对丁成华心怀愧疚,忍不住问:“你俩耍那玩意儿多久了,上瘾吗?”丁成卜说:“我们那都是小打小闹,根本谈不上上瘾,反正你不要说出就是了,有点忙,我还得去跟屠夫打声招呼后天到我家杀猪,先走了。”丁成卜跳到院坝去骑车,老太太早听到声音从房里摸着出来,在走廊上问丁成卜来了怎么都不吃饭就要走,丁成卜发动车打弯要走扔话说:“忙请屠夫杀猪哩,我妈说了明天来接你过去。”老太太想说什么,见丁成卜人已不见踪影,拍着栏杆叹道:“到底还是置办了。”

因马上要吃饭,书宝回来一直没看见小舅,便问走廊上的外婆:“小舅到哪里去了?”老太太厉声答道:“问他做什么?”“马上要吃饭了,看是等他回来一起吃,还是给他留点饭菜。”书宝答道。“不用留,去你二姨家了。”老太太说,“你们在楼下吃,不用端上来,我不饿,吃不下。”书宝跟舅婆吃完饭,胡同不知从哪回来,在门口往屋里探探进来,舅婆边问他要吃不边到碗柜里取碗,书宝则招手让他进来,那小子害羞地挪了几步,奔到书宝面前,盯着书宝笑笑,趁他不注意突然蹦起来箍住他脖子,把自己挂在书宝怀里。“哥哥,奶奶呢?”胡同问,“她下来吃饭没有,我爸回来没有?”书宝一手护住他的腰一手去掐他脸上的嘟嘟肉说:“奶奶在楼上等会饿了再吃,你爸到二姨家做什么去了?现在都还没回来呢。”胡同骄傲地说:“他要买大车么,到二姨家去借钱啊,刚才我看见丁成卜骑摩托车过,我喊他他没理我,我明天又要跟奶奶去二姨家,你知道那个丁成华要结婚了吗?”听胡同说着,觉得这简直是个话痨的小大人。胡同又说:“我爸跟我妈打架,他把我妈都打走了,他们都说他跟我领回来的是我新妈——‘新妈新妈,脑壳敲着伤疤’,哥哥,我不喜欢那个女的,我喜欢像我妈那样的女的。”

“别听他们胡说,你妈不过是回你外婆家去耍两天,耍够了就回来了。”舅婆给胡同盛饭出来,又跟书宝说,“别让胡同一天到处跑,怕为这事在外面被那些野孩子欺负,留在家你外婆想喝口水还有个支嘴的。”书宝点头应允,舅婆拍拍身上卸下围腰说天黑了要回去了,就不上楼去打招呼了,怕老太太留着不让走,书宝送至门口回来喂胡同吃饭。一会老太太果然在楼上叫舅婆,书宝连忙端饭上去问外婆要不要吃饭,老太太见他打马虎眼便猜到弟媳已走,朝书宝摆摆手自己躺下了。晚上十点钟,书宝跟胡同在炉子屋里看电视,小舅开着六轮车回来,简单跟书宝打声招呼就上楼去,书宝放心不下跟了上去,见小舅在客厅外婆门口纠结不敢进,便过去跟他说外婆心情不好没吃饭就睡下了,你还是别进去打扰她了省的他冒火。书宝无奈准备下楼,便听见屋里争吵起来。

胡田仗着胡芬的关系去借钱买车,胡芬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将时间推到等丁成华完婚,胡田等不及去找姐夫丁瀚礼,丁瀚礼又推说丁瀚智丁瀚信吵着要来分钱,怕到时候万一分钱算数拿不出来,丁瀚智跟丁瀚信肯定会说让他败光了,到时候怕老爷子丁孝廉也不依,又说其实这事要不是老爷子在背后撑腰,那兄弟俩绝对不敢这么嚣张放话出来,于是也不肯借钱给胡田。胡田心里不是滋味,想着不是来拿是来借,借了是要还的,你丁瀚礼说怕这怕那不借,那万占华的钱从哪里来的?于是回到家里想找老太太出面去借,这才不管书宝阻拦闯到老太太屋里。老太太猜到他那鬼心思,买车不过是想在那个女人面前炫耀,心里铁定不肯为了他出面,不让那个女人进家门,晚稻再怎么不好,毕竟还是胡同亲妈,老太太想到胡同不禁又哭起来,轰胡田出去。

次日清晨丁成卜载着胡芬来接老太太,见到书宝胡芬便问你爸妈怎么不回来,书宝回答不出来,丁成卜在旁边解围说姨爹姨妈早就来过电话,今年厂子里忙脱不开身,把份子钱早就寄给四姨爹了,说着又让书宝去请老太太下来,书宝看着摩托车犹豫,胡芬笑着说,快去请外婆下来,摩托车成卜自己骑,我跟外婆坐班车回去。书宝释然上楼去请外婆,进门一看床前一滩黑血,床沿床单上也沾染了些,书宝吓得赶紧过去看外婆,却见外婆安静地躺在双上,不觉伸手要去探她鼻息,这时老太太醒了,声音孱弱地让书宝去拿衣柜里的衣服把地上血迹揩了,然后又拿毛毯盖住床沿说:“你跟他们说我不去了。”

胡芬上二楼却被书宝拦在了客厅,书宝悄悄将外婆的情形说了,胡芬心冷了半截连忙到屋里来看望,老太太背靠在床栏上说:“来接我无非是桌子旁有个坐上席的,你把胡同接去也是一样的,孩子家不必忌讳这个,保不准来年杨梅还生个大胖小子,再说了照我这情况在家想经管也经管不来。”说完外婆额头汗滚黄豆似的流出来,书宝连忙用放在柜子的梅花手绢给她擦了。胡芬想要再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哭着起身扶老太太重新躺下,替她掖好被子才出门找胡同去了。老太太在屋里把书宝留下,书宝到小舅的开门声,心想猜测着这姐弟会是怎样的一番表情相对,老太太含糊不清地说让书宝晚点再去,留个人在说会话容易睡着,老太太说:“你还记得你大舅去世后,有天早上你替我在灶房烧火煮猪食,有个收废铁的人在旁边坐着歇气吗?”书宝点头,老太太又说:“想来他也是知道你大舅去了,没说两句他便说到这事上面了,那些人无非是想跟你拉近些,然后好让你把家里的废铁都给了他,但他说的有句话最近老在我耳边响。”书宝说:“是不是那句‘有些人走了,就越望越远’。”老太太换了口气说:“先前我觉得是越看越远,可最近我总感觉那距离越来越近了,好像我稍微再跨一步就能追上去了。”书宝听到这话心里一阵闷酸,只觉喉咙里酸水倒流进嘴里。

书宝放心不下外婆不肯丢手就走,老太太则劝说好歹表兄弟一场,结婚再怎么也得去看看,又说这么多年自己命硬没那么轻易就去等语,书宝最终答应到小水湾去参加表弟丁成华的婚礼,但等杨梅一到堂屋拜完堂就赶回来,老太太也依他。书宝刚一出门却有听到外婆似乎在身后说:“回来的时候快点。”回头确认时见外婆在床上已经睡下了,便锁门往小水湾去了,车上又回想起刚才出门外婆说的那句话,跟见奶奶最后一面时说的一模一样,心中不免忧心起来,不知不觉中家里却只剩外婆一人,要是……,书宝想着不禁往脸上抽了几耳光,嘴里恶狠狠地骂自己嘴臭爱瞎想。

在小水湾村口下车后,村口已经塞满了人,大有“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之势。书宝朝人群走去,停留那花团锦簇的人中间有人叫着自己名字,随后里面又有个人朝自己走来。书宝一眼认出那人是丁成华的三弟丁成丸,回来还一直没见过。丁成丸个矮说话老侧仰头看书宝,又说怎么不昨天跟胡同一起过来,没等书宝回答反倒自己笑着又说,成华今天被整得够惨。书宝走近一看,丁成华上身光着,乳头被墨汁画的两个大圈囚住,下身的西裤被剪刀剪成一条条的,露出了红色内裤的边角,脚上穿着一双破草鞋,脸上被锅底灰抹了一层又一层,下巴上还挂着黑水,看样子是在灰里羼了菜油,头上顶着一顶黑棕色箴盖,箴盖后又拖着干枯的芦苇花。簇拥的小孩子为他狂呼呐喊,年轻人调试着相机手机拍照,年纪稍大的人在旁边笑话完丁成华,又开始鞭策小孩们说等你们结婚,看成华不生个儿子整你们,有人趁笑声未起又加了句,成华怎么生儿子,是杨梅生儿子才对,人群里顿时爆出了一阵笑声。

笑声未歇派出去的前哨来报说花车马上到了,惹得人群里个个既紧张又兴奋,突然里面一个妇女到丁成华面前安排,周围的人都停下来听她说,起先还是玩笑一番,她说一句旁边的人笑一阵,随后便把着成丸的肩膀说,“从村口到你家共要过多少桥,淌几处水你数过没。”丁成华摇头怪她没有告诉,旁边都人都笑起来,有人替丁成华报了共两座桥三处水,那妇女说等会逢桥遇水记得要拿钱铺路,丁成华听得一头雾水,有人让那妇女说明白点,那妇女则说,你们这些小年轻常年在外都忘了这些挣钱的路子了,你停下不走那女方介绍人就得拿钱来数,这就是“逢桥遇水停一停,钱往兜里跑不赢”。丁成华说虽说是这样,那钱还不是我家送去的彩礼钱。一时引得周围笑得前合后仰,都说平日里看他机灵,到了这会脑袋却不够用了,钱不在自己口袋里不算是自己的钱。那妇女又嘱咐丁成丸等会组织好人设置障碍,千万别让女方家有人事先过去了。

按着那妇女安排,丁成华每停一处那女方介绍人就出来数五百块钱,或放在桥中间或放在水中央风刮水冲,让丁成华背着新娘杨梅去捡。书宝跟着大堆人一起到三姨家堂屋,才发现胡同其实一直都在人堆里,他过去牵住胡同的手,胡同吵着让他抱高看堂屋里的新郎新娘,书宝抱着他看了会,他说:“我要杨梅姐姐当我妈妈。”书宝一下捂住他嘴巴,威胁他说:“再胡说就放你下来。”胡同被书宝吓哭不要他抱挣脱跑了,书宝去追却被争相来看拜堂的人淹没了,眼睁睁看着胡同跟另一个女人跑了,书宝喊了两声胡同不应,只见他回头朝自己嘟嘴顶鼻子。

等人潮过后,只觉肩膀被人一拍,回头看是四姨爹,四姨爹问:“你爸妈礼钱打给我,现在给你自己拿去送。”书宝说:“他们相信你,还是你去比较合适。”“以后不要叫我四姨爹了,我买了下午五点的票,着急走!”说完把一卷钱塞到书宝手里就走了。书宝莫名其妙,又见楼上四姨六姨并着二姨在叫自己上楼,书宝往楼上却碰到成卜成丸兄弟正争论着谁骑摩托车到县城,见书宝来了毕恭毕敬地往楼下去了。屋里钢炭火燃得正旺,四姨去把窗户支了缝见书宝在外面站着,出来拉他进屋,屋里六姨问:“半天没看见二姐夫,人跑到哪里去了,刚才敬茶都找不到人,有人开玩笑差点让占华去替了。”二姨登她一眼说:“老爷子跟那两兄弟来了,从昨晚一直吵到今天早上,让他把钱拿出来分了,要不然就让成华结不成婚,一直在放你稳住他们。”

四姨六姨为二姨抱不平,见书宝木头似的呆着,开他玩笑说是不是在想什么时候结婚,听说杨梅还有妹妹叫杨桃……。“我看见四姨爹了。”书宝说,“他下午五点的票。”这话无异于一颗定时炸弹从火盆中央炸开。先是四姨冲过来揪住书宝的领子,神色紧张问四姨爹走了多久,接着六姨说好好走哪里去,随即四姨一耳光打在六姨脸上,说她管不好自己男人,二人又打又闹又哭。二姨在中间劝架不慎把火盆踩翻,红碳把今早刚换的裤子燎了个大窟窿,心里又气又恨冲书宝说从小就是个扫把星,到哪里哪里就不安宁。刚把四姨六姨劝住,小舅胡田进来说:“礼金收的差不多了,这会该借钱给我买车了吧。”二姨冲他说:“要钱自己到桌子上去拿,你看拿管账的给你吗?”接着又把昨天老太太吐血的事儿跟他说了,骂道:“你不在家里守好老人,倒有心情到这里凑热闹,还动不动就要钱。”一时胡田气不过,只觉亲戚们都靠不住,便在屋里大声数叨平时如何帮助二姨家的。四姨六姨又打起来,屋里地方不够,又转到走廊来厮打。

院坝被帐篷遮着,中间积了大滩水,帐篷底下的人正在席间吃饭,听到楼上动静都跑到院坝边上看。丁瀚礼从三楼出来站在走廊上也往底下瞧,但个子偏矮瞧不真切准备要下楼,却被那两兄弟拉着威胁说:“你说天说地到底还是自乱阵脚,婆娘们倒先打起来了。”院坝里人争相吵嚷着,中间看不见的不明情况,于是干脆将帐篷四角拆了开阔视野。堂屋里丁成华见外面动静出来,忙跑到二楼左右劝不住,从兜里掏出刚买的苹果手机砸得粉碎,这二楼的稍微清净了,三楼又打起来了,丁成华索性不管走到院坝中央,抡起长高板凳把桌子上的碗碟横扫至地,登到桌子上面朝三层楼房大吼:“打吧,都打吧,打死了我替你们把这喜堂改成灵堂!”

院坝中央空落落的只剩丁成华,周围的人都靠院坝边贴了一层又一层,在底下碎言碎语地议论着。杨梅一个人独自走到院坝中央想把丁成华拉下来,丁成华把手一甩对他吼道:“让他们打,打死算逑。”“你跟老子下来,老子丢不起那人。”杨梅吼道,伸脚把桌子一蹬,那桌子摇晃丁成华脚底一滑从上面拦腰摔下,杨梅呆呆的噙着眼泪要去扶,一个刚从屋后厕所出来的人,将嘴里叼着的烟凑到还未点的鞭炮引线处,顿时噼里啪啦的只剩下鞭炮声跟散发在空气中的火药味。旁边有人推搡点火那人说:“你都没搞清楚情况,拉完舒服了到处点。”那人驳道:“我在坑里不知外面情况,这怨我么?”

书宝被刚才二姨的话说的哑口无言,一时心中有些庆幸她家出了这些事,算是对二姨的报复。可这突然鞭炮声响却让他心头一怔,他看着院坝边上篷布里所剩不多的水,被这鞭炮声震的颤巍巍的,不由得想起临走答应外婆说要早点回去,于是一个人着急忙慌地下楼坐车往外婆家奔,他希望车轮像外婆说的快点快点再快点,好像身后有头恶兽在追赶,但不知道什么样的速度才算快,又想起外婆问的那句“有些人走了,就越望越远”,而她又即将追上那很远的距离,难道这就是外婆所期的“快”吗?难道这也是奶奶所盼的“快”吗?

外婆家卷门锁着,书宝开门手不小心触到铁门,那冰凉的温度瞬间透过手心传到心里,他抬头看着墙壁洁白的瓷砖,像看见一座冰冷的大山,他推开外婆的门不敢进去,生怕心里担心的事实成了真。“胡土,你来接我了。”外婆说,书宝顿时痛哭起来,连滚带爬地挪到外婆床边喊:“不要走……不要走……”

丁成华结婚何志天夫妇可以不回来,但胡老太太的去世不能不回来。夫妇二人连夜买了机票从浙江赶回来,胡田开六轮车去接,车上胡田趁没人跟何志天说买车借钱的事,何志天问他书宝到底到哪里去了,胡田吞吞吐吐地说:“回来见书宝已昏倒在地,老太太也不知什么时候走的,第二天请来端公搭灵堂,他看见端公带来的戏脸壳欢喜的不得了,拿着就往楼上客厅跑,在客厅又写又画又唱又跳的,晚上事忙我一宿都上楼睡,第二天早上我上楼看就发现他不见了,客厅满地都是被烧成灰烬的纸灰,我见茶几底下还点没烧掉的,捡起来一看第一行写着:傩戏,第二行写着:腊者,祭也,傩者……”

2015年2月8日于厦门

(全文完)

本文作者“暮羽非”,现居哈尔滨,目前已发表了9篇原创文字,至今活跃在豆瓣社区。下载豆瓣App搜索用户“暮羽非”关注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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