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经典散文摘抄(刘汉斌系列散文云草芬芳)

刘亮程经典散文摘抄(刘汉斌系列散文云草芬芳)(1)

柳絮见风就飘,雪花般轻盈,却极易粘附在人的衣服和头发上,一个人若是蹲在野外,柳絮就如大雪一般将人埋了,柳絮越落越厚,结成白色的球,风一吹,雪白的球在人的身上滚来滚去,无法驱散。

干热风像个疯子一样卷着不明就里的败絮四下涌动。一进榆树湾,我远远看见,在大柳树旁的半截土墙下,五娘拉着小草的手,站在墙角一浪一浪的败絮中,面向村外,泪眼婆娑。她们仿佛是在专程等着我,却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等,只是顶着一身的败絮,在树荫里消磨着时光。

五娘老了,眼睛却不花,大老远就认出了我。迎面上来一把攥住了我的手,她的两只手全是皮包着骨头,没有肉,硌得我的手疼。五娘消瘦了,腊黄的皮肤包着高凸的骨骼,眼窝深深地塌陷下去了,却盛不住一丁点儿泪水。泪水夺眶而出,沾湿了脸颊,眼泪滴在五娘的手背上,溅起的水珠洒进了脚下的土里,引得我见到她就忍不住热泪盈眶。看着五娘干瘦的模样,我深信眼泪可以将一个人流干了,一个流干了眼泪的人就应该是此刻五娘的模样。

小草双臂环抱着五娘的一只胳膊,把脸紧紧地贴在五娘的胯骨上,我试图拉起小草的手,她却摇摇肩,把我的手弹了回来。有一些时日没有见到小草了,又显得生涩了,依旧像第一次见到她那样,她不愿在你看着她的时候正眼看你,趁你不注意的时侯,把脸侧过来,留出一道缝隙偷偷地瞄着你,把圆乎乎的脸蛋压的扁扁的,涨得通红。

五娘的浑身全是病,身上的关节严重变形,骨骼全都坍塌了,把一双腿压成了一对儿括号,括号里的日子空荡荡的,无依无靠。五娘走路摇摇晃晃,每走一步都要吃力地伸长了脖子,她使劲地伸缩着脖子,两条腿显然配合不了脖子的节奏,总是慢半拍。往回走的路上,五娘就在我的搀扶中不住地左右摇晃着,晃得我根本无法和她说话,只好闭了嘴,一路上净听她不停地唠叨。

五娘说,填炕、扫院、洗衣、做饭、喂牲畜是她每天都要做的事情,这些活儿,她重复做了大半辈子,老了老了,却越来越做得不利索了,五娘的语气里全是对现时的生活的力不从心。一声叹息,是对自己老了的无奈,也是对越来越不争气的身子骨的惋惜。她又说,无论干好干坏,总比着床了强,反正睡在炕上浑身也是疼得睡不安生,她这被琐琐碎碎的活儿挼搓惯了的身子骨,享不得清闲,一闲下来浑身就疼得要命,疼痛似乎是随着血液在全身流动着,说不清具体哪里疼,感觉是浑身上下全都在疼。不如四处走动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身上的疼痛还能减轻一些,五娘把日常的农活当成了止疼的药。

说话间已到了大门外,院墙墙体斑驳,墙头上铺满了毛茸茸的绿苔,几株陈年的老冰草抽了薹,枯败了的半截子老枝像一根根用秃了的钎子倒插在墙头上,纹丝不动,一团团的柳絮挂在上面,像是开了一种白色的花,青绿的叶片覆盖了枯败的叶子,所有的草叶在风中飘摇不定。侧扣的老木门紧闭着,它除了像五娘那样在日月里因消瘦而显得门缝更宽了、更松散了,模样依旧。透过门缝,北房的门帘低垂,一院幽静。门槛下窝风,几团柳絮在门槛下打着旋儿,在风中戏耍。我欲推门进去,五娘却拽住了我的衣襟,她说,方芸不想见人。

从城市到此三百多公里路,我风尘仆仆地赶来,却被五娘拦在了大门外。我的想法极其简单,只要我愿倾囊相助,方芸一定会听从我的劝慰去大医院接受治疗。五娘却无奈地摇摇头说,方芸能从大城市回到农村,她已经深知自己病入膏肓了。她的病情,方芸在五娘和小草的面前只字不提,越是这样,五娘就越觉得方芸的病情严重。

说起方芸的近况,五娘反而平静了下来,她说,方芸整日迷迷糊糊睡在炕上,像一疙瘩烧红了的碳。只有疼得实在没有办法了,就央求五娘去村里的卫生室开一些止疼的药。一提及去大医院看病,她就摔碟子打碗,无比激动。五娘拗不过她,只好依着她。但是依了方芸,五娘的心里疼。逼得实在没有办法了,她才托人给我捎了话。为此,五娘一脸歉意地对我说,她深知我已经成家立业,又和她没有血缘亲情,她家的事对我就是一大堆身外的麻烦。可是五娘这是遇到了自己怎么也迈不过去的坎儿了。

我和方芸没有血缘亲情,我却和她一同吃着五娘的奶长大,五娘一直把我当亲生的儿子,在耄耋之年,眼看着女儿病痛缠身,孙女儿还不谙人事,能在这个时候帮一下她,给她一线希望的人也只有我了。

刘亮程经典散文摘抄(刘汉斌系列散文云草芬芳)(2)

老榆树下,五娘依旧在清晨目送小草去村小上学,然后在每个傍晚又立在树底下等着小草归来。五娘佝偻着身子往老榆树底下一站,树就立即显得高大遒劲,树身不仅健壮且顺直了不少。老榆树下,她只送过方芸一回,却在树下等了好多年不见回来,终于回来了,却病得没有了人样。

儿女都是娘身上的一块肉,她心疼方芸,可是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只能力所能及地为她做些可口的饭菜,而每次都是将热饭端上去,然后等凉了再原封不动地撤下来。眼巴巴地看着女儿从睡在炕上开始一天天枯瘦下去,她似乎能看到一个健康漂亮的方芸已经起身从她的身体里抽离。五娘本能地开始惧怕黑夜,每天夜里,听着女儿因病痛折磨而不断地呻吟,她就觉得天塌了个窟窿,眼前是无尽的黑,伸手不见五指,想抓住点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她每天晚上都要开着灯,忍着浑身的疼痛小恬一会儿,就得起身填炕、喂牲口、扫院、送小草上学,给方芸端吃掌喝。感觉日子已经塌陷,却不得不一天天地熬,日子就越熬越浓,浓得令人窒息。

寂静的院落里,除了方芸的呻吟,再也没有其它生息,五娘感觉自己走路像是走在棉花上一样,无论怎么卖力,都踩踏不出一点声响,这令她感到无比惧怕,于是她故意在院子咳嗽几声,然后在填炕的时候使劲在炕洞里摔打几下,弄出一些声响。圈里的那头麻骟驴以前动不动就扯着嗓子喊饿,现在却显得无比乖巧,无论五娘给它添多少草料,它从来都不吵不闹,要么蒙头吃草料,要么发呆,无欲无求的,五娘就在添草的时候,骂驴一顿,老驴一脸委屈,两只眼睛水汪汪的,她却心软了,顺着毛抚摸一下,老驴把脸贴在她的身上摩挲几下,打几声响鼻,算是安慰。

自从方芸回到家里,家里饲养的飞禽走兽仿佛看懂了五娘的心思,体谅到她老人家心里烦乱,也都不得势了,一个个垂着头,无精打采,你若不阴治它们一顿,它们绝不会无辜地发出声响来烦你。

小草也猛然间懂事了。每次从方芸的炕头上撤下来的饭菜,五娘都会重新热给她吃,她却坚持对奶奶说,妈妈不吃,她也不吃。方芸心疼自己的女儿,每次端给她的饭菜,她都会忍着巨大的痛苦吃上几口,为的只是让小草能好好吃饭。

小草对我说,她最大的心愿是等妈妈的病好了,吃一口妈妈亲手做的饭。小草的话把我的心揪了一下,生生地疼。我对小草说,让我们一起来救妈妈,让妈妈尽快好起来。我的话让小草的脸上绽放出了喜色,她激动地告诉我,只要能让妈妈的病好起来,她一切都听我的。

“希望叔叔、阿姨能献出一份你们的爱,给我妈妈捐一些钱,救救我重病的妈妈,年迈的奶奶需要她照顾,年幼的小草离不开妈妈……”。

一句事先由我编撰好的台词,当从对着摄像镜头的小草的嘴里颤巍巍地念出来的时候,我觉得我的心上烂了一个洞,撕裂一般地疼痛。对着镜头,年幼的小草像背诵课文一样稚气十足地一遍遍重复着这样的话,我恨不能扇自己几个耳光,分明觉得这样教唆一个年幼的孩子博得别人同情是不道德的,可是,能想的办法都想过了,全都被方芸的沉默所淹没。在这个时候,我和五娘、小草都期望着方芸的态度会出现转机,为此我们都陷入了孤苦无助的境地。

五娘一味地阻止我与方芸见面,我便理解了五娘的难处。我以为,方芸是疼惜年迈的母亲,心疼年幼的女儿,她怕因病给这一老一幼留下生活的亏空,一旦她无力回天了,留下这一老一幼怎么活。

方芸是五娘的依靠,小草是五娘和方芸的希望,方芸在外面摔打得遍体鳞伤,患了癌症,丈夫离开了她,她走投无路了,才回来。现在蜷缩在自己出生时的那一方热炕上,哪里都不愿意去。

方芸对自己的过往只字不提,她的病很重,人消瘦得厉害,她本能地拒绝着一切善意的劝慰。看到方芸目光呆滞,表情木讷,我觉得她的心病比身体所承受的病痛更难医治。

方芸的疼痛在不断地加重,疼痛剧烈时,脸色苍白,牙关紧咬,却硬是咬破了嘴唇,也不愿喊一声疼。小草和五娘一左一右双膝跪在她身旁,小草紧紧抓住方芸的手,嚎啕大哭,她不撒手,她在全力地拒绝着与母亲的告别,虽然只有一只手抓着母亲,硬是将母亲从痛苦的深渊里一次次地拽出来。等方芸缓和下来的时候,小草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将我录制的短片拿给方芸看,方芸哭了,哭过之后,她的眼睛里突然有了光亮,她对我说,她要配合医生治疗,为了年迈的母亲,为了年幼的小草。

接下来的事情顺畅了许多。按照医疗的程序,我和妻子轮流照顾方芸,手术、吃药、打针、化疗,她的头发几乎全都掉完了,但是她硬是挺过来了,做完最后一次化疗,我送她回到老家。车到村口,老榆树下,五娘的脸上堆满了笑容,小草挣脱五娘的手,像只燕子一样,飞进了方芸的怀里,方芸的脸上有了血色,双眸闪着泪花,闪着对生活的渴望,当一家人笑着走在一起的时候,老榆树却经不住深秋的寒意,潸然落下发黄的叶子。

刘亮程经典散文摘抄(刘汉斌系列散文云草芬芳)(3)

入秋以后,细雨时续时断,天气阴晴不定。五娘白天想下地,土地全都浸润在雨中,湿漉漉的一片。荞麦熟透了,枝头上的血坯胎也都灌满了浆,红得发紫,熟透了的荞麦头重脚轻,荞麦结得太繁了,那单薄的枝条不足以承受生命之重,东倒西歪,在地里搭乱架,抽抽扯扯,绾成了团,撕不开,也分不清了;洋芋秆子在雨水日夜轮番的敲打下,贴地皮折折了,枝叶瘫在泥水里,软得捞不起来了,二刀子苜蓿半人多高,结子的已经结籽了,开花的依然在开花,底下的老叶子被新叶子苫着,枯黄了,扑簌簌地掉落,像是得了什么病,再不下镰,早霜一来,苜蓿就成柴了。到了冬天,麻骟驴只能吃柴咬草了,再不贴补一些精饲料,就得每天拉着驴尾巴抬乏驴了。把五娘愁得眉头锁成了肉疙瘩。

她不住地唠叨着,雨就不住地下着。

麻骟驴把它的驴脸架在圈墙上,拉下一尺长。雨水打湿了鼻脸上的毛,每一根毛上都挑着一颗晶莹的水泡,驴脸就显得分外大。脖子上的鬃毛被雨水冲刷得顺直,齐刷刷地倒向一边,修长的脖子泛着釉光,它伸长了尖尖的耳朵,时刻关注着院门里的声响。槽里一点草料也没有了,槽底被它那磨不烂的嘴唇擦得锃光瓦亮,能照见驴的模样。

方芸说她去割草,五娘怕方芸淋雨后病情加重,死活不让她去。她扎起裤脚,背上背篼,提上镰,就出去了。五娘将二刀子苜蓿连泥带水割回来,麻骟驴却嫌草上有泥腥味和铁腥味,宁可扯着嗓子喊饿,也不肯吃上一口。

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我只好领上小草赶着麻骟驴上山。同样的草,长在地里它就吃,割回来它却不吃了。我们都拿这头犟驴没有办法,只好陪着驴在山上淋雨。

斜风细雨中,山峦戴着白生生的帽子,细细的雨丝不消一会儿功夫就把人淋湿了。我和小草站在高处,麻骟驴把嘴塞进苜蓿地里,苜蓿就被它一嘴一嘴装进肚子里,高凸的骨骼就一点一点隐下去,背光溜溜的皮毛抚平了。

天上的云压得很低,山梁只露出半截坡地,花花绿绿的庄稼贴在坡地上,像半截子围裙,遮掩着山的丰腴。感觉天快要压到了头顶上了,小草抬起红扑扑的脸蛋,仰着脸,满脸的水,我问小草看啥呢,小草说,天要是一会儿塌下来,你能顶住吗?我猛然感到肩头一沉,仿佛天在刹那间真掉在了我的肩上。伸手摸一把小草的头,全是水。麻骟驴只顾吃草了,雨水把它的毛拧成了毛铃铃,雨水滴滴答答地淌着。地皮吸足了水,酥软极了,驴吃草就成了困难的事,平时不怎么费劲就能将草揪断,这时候,它的双唇夹着草茎一捋,草根带着泥水也全都被拔出来了,只见驴嘴在草地上蹭来蹭去,两只长长的耳朵上甩出两根弧形的水柱。雨水一多,驴吃一嘴草都艰难了。

刘亮程经典散文摘抄(刘汉斌系列散文云草芬芳)(4)

暮色降临,人都闲下来了,雨也停了。雨一停下,云层显得薄了,高了,也远了。熨熨贴贴地粘在天幕上,那云就像是装水的囊,把水倒空了,就轻巧了。秋夜薄凉,感觉不到风,看天上的云却像是被什么撵着,不住地朝着一个方向跑。刚开始的时候,云和云是黏连着的,没有缝隙,但是它们跑着跑着,一些云跑乏了,云朵之间拉开了距离,云隙间的月亮又大又圆,云依然在朝着一个方向跑,它们好像是在执行着谁的命令,或是某个地方缺少雨水,它们要赶在那里集合,下一场大雨,或是它们要在某个时辰聚在某地干件大事。

云跑着跑着,都跑累了,就停下来不跑了,留在原地休息。月亮却迎着云朵欢实地跑起来了。我牵着毛驴领着小草从外面回来,看到月亮在卖力地奔跑,小草就拉着我的衣襟,指着月亮说,我们也跑吧,和月亮赛跑,小草的话,正应了我此刻的心境,小时候和方芸在外面玩耍,天黑了才回家,回家的路上遇到云遮月,我就和方芸拼命往回跑,方芸跑不过我,就拽着我的衣服跑,每次赛跑的结果都是没有输赢,每次都要在油灯下为钉扣子而被母亲数落一顿。

我拉着小草的手往家的方向跑,麻骟驴因为吃得太饱,不愿跑,我就使劲拽缰绳,麻骟驴也就极不情愿地跟着我们颤颤悠悠地跑起来。我似乎听到了月亮在云间的喘息,那声息令人着迷,没有多远,我们就到家了,五娘迎门出来,见我和小草跑得气喘吁吁,以为出了什么事,一脸紧张地问我们为什么要跑。我和小草只是个笑,五娘就不再追问。小草一个猛子扎进五娘的回里,五娘装作生气地责备小草,姑娘家家的,走路风风火火,像狼撵着的一样。小草停下了笑,红着小脸拽着五娘的衣襟进了屋。

半夜里,我被方芸的咳嗽声惊醒,满屋月光,却一时不知身在何处,那一声一声压抑着的咳嗽,把我一点一点拖回榆树湾,拖回五娘家北屋的火炕上,我才回过神来。五娘的屋里也亮起了灯,我听见五娘也在咳嗽,灯影下的屋墙上烟气袅袅升起。我看看表,凌晨五点半,新的一天从五娘侍弄茶罐、铁炉、水壶的变奏曲开始了,我起身披上衣服,见到五娘时,屋子里的烟气还有没有散尽,小草还在熟睡,五娘端坐在炉子旁的炕头上,把小草遮在她的影子里。架在炉火上的茶罐正在热气腾腾地熬煮着茶叶,茶罐不大,全是茶叶,不是时不时冒起的水泡,根本看不到水。

五娘见我睡眼惺忪地进来,她示意我坐下,从炕柜里取出一个白瓷杯子,说,她喝茶浓,等她熬上三罐水以后,再给我倒上。我说好。我们再没有说话,她熬过三罐后,给我倒上,我们谁也没有推让,娘俩在烟熊火燎的清晨,各自吸溜着喝茶,就着油饼,我们喝着同一罐茶,但杯子里的滋味却各不相同,五娘在我的杯子里放了糖,五娘疼我,她怕太苦了我喝不惯。一罐茶的功夫,五娘带着我又从过去的时光里走了一个来回。

清晨的那一节时光真好,屋子里的柴火味道,清茶的香味,油饼的滋味,全都帮我复原着方芸和我青梅竹马的时光,复原了我从小备受五娘疼惜的时光。

临行前,五娘当着小草和方芸的面,一遍遍给我嘱咐,仿佛要离开榆树湾出门远行的人并不是我,而是五娘。五娘老了,比先前更唠叨了,生怕我记不住,一些事情,她其实说过了好几遍了,我出了院门,五娘还不放心,特意把我喊折身,紧紧攥住我的双手,还是那些事情,一直被她重复到在场的人都眼泪婆娑了,她才依依不舍地放我离开。

刘亮程经典散文摘抄(刘汉斌系列散文云草芬芳)(5)

街角的路灯下,北风卷着雪,纷纷扬扬。灯光中,纷飞的雪花是北风编排的一根根雪白的线,时而缠绕,时而斜织。眼前的人,都形色匆匆,无论是刚从家里出来,还是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每个人都是走着走着,就白了头。

"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是农谚,农谚里的“云遮月、雪打灯”是一种节日天气之间的呼应关系。我不是一个细心的人,我并没有记住八月十五的天气。眼前的景象也只是北方小镇的冬夜里不期而至的一场雪。灯光映衬下的雪花,以北风为魂,就有了生命的灵动。雪花自天际纷至沓来,经过灯光时,像飞蛾般无所畏惧。飞蛾扑火,也不过是如此这般的决绝。

灯光是在黑夜里行路时最能直抵人心的慰藉,这是我背对着街市,面朝乡野的最后一盏路灯了,走过这盏灯,我就要在漫天纷飞的大雪里赶路了。路灯的灯头朝下,像是垂在灯口的巨大水滴,灯罩上裹着厚厚的积雪,北风凛冽,却终是将执意要留在灯罩上的雪留在那里,被夜风冻硬,结成一层硬实的冰壳。

路灯静默,任由飞舞的雪花左捶右打,雪越落越厚,雪再厚,挡不住灯将光投射出去,雪挡不住光。雪能盖住一切,却终又什么也盖不住。雪越下越急,在我与灯之间形成了一道密集的雪幕,灯光的映衬,雪花的折射,在白色的雪幕上,映现出五娘慈眉善眼的脸庞,颧骨高凸,眼窝深陷,却闪烁着晶莹的光,五娘在用她目光指引着我,在漫天雪地里,我没有迷路。

每年的正月十五,家家户户都有放灯祈福的风俗,五娘曾经说过,所有的灯里面有五娘的一盏灯,而每一盏灯的模样几乎一样。五娘的这盏灯,被人点燃,却添不了油,灯芯着到了头,把灯碗烧了个坑,眼看着她的灯光渐渐暗淡下去了,我却只能干着急,没有一点办法。我能做到的,就是赶在五娘彻底把自己熬干之前见她最后一面。多想再给她的灯碗里添一点油,怎奈我等凡夫俗子,无能为力。若是往灯碗里再添了油,放了新的灯芯,就换成了另外的人的灯。一个人的灯,一旦被点燃,别人是添不了油也加不了灯芯的,一切全靠自己的造化。

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夜里赶路,满脑子全是五娘,五娘这一生,一幕一幕,全都印在我的脑海里。她用一辈子的时光,没日没夜地忙碌着,点灯熬油,缝缝补补,填炕做饭,喂牲养畜,泥里来,雨里去。五娘的一生只把自己埋进日子里,在重复着这些日常的劳作中渐渐老去,到最后,眼看着自己的那盏灯暗下去了,已没有剩余的灯芯可挑了,灯碗里的油也干了,最后的那一撮火苗也被夜里的风卷着雪一口吹灭了。

不知道是谁卸下院门立在墙外,门板上张贴着讣告,讣告上落下薄薄一层雪,字迹模糊了,却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五娘已经离开了我。铭旌上密密麻麻地写着方块字,写下了五娘勤勤恳恳,却依然乏善可陈的一生。五娘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琐碎的日子里,这些事情除了将五娘操磨老了以外,并没有使这些事情变得好起来。五娘撒手不管了,方芸和小草还得继续操劳,这些事,并没有因为五娘在世的时候多干了一些就会少留一些给方芸娘俩。它们只会让方芸在日子里越来越像老去的五娘,让小草出落得更像年轻时的方芸。

刘亮程经典散文摘抄(刘汉斌系列散文云草芬芳)(6)

五娘这一走,我心疼。从此世上就又少了一个给我哺乳的亲人。我和方芸是在五娘的奶头上吊大的一对儿孩子。我们没有血缘,但是五娘这一走,我们从此都在世间少了一个娘。

五娘这一走,那间陈旧的北屋,从此只剩下芳云和小草每天在夜里继续将屋里的灯点亮。

天亮以后,没有风,雪依然在飘,轻盈的雪花簌簌落下,人们出出进进,各自操持着五娘的后事,院子里的事情和落下的雪,并没有因为五娘的离世而堆下,小院落里的秩序依然按照五娘生前的习惯进行,唯一不同的是,五娘像是要睡一个长觉,所有的人都蹑手蹑脚地替她打理着一些事情,生怕吵醒了她,每个人都深知五娘一生的艰辛,瘦瘦小小的一个人,硬是把女儿从死神的手里拽回人间,把一个濒临散架的家聚拢了。在场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语,而脚下沉积的雪却在窃窃私语,它们在争相议论着五娘的这一生。

一张麻纸,隔住了五娘的呼吸,把我们隔在外,从此和五娘阴阳相隔了,头顶的那盏灯的油不纯,灯芯的火头时不时跳动几下,我和方芸跪在草铺里,不住地为她烧着纸,火苗明明灭灭之间,我突然想起在我深秋时离开榆树湾的前夜,当我凌晨去找五娘和早茶的时候,我在门外无意间听到了五娘的祈祷:“你非要从这个家里带走一个人才肯罢休,那就把我带走,放孩子们去活人……”

带走五娘的那个人,就在她头顶的那一盏灯里吗?我盯着那盏灯看,灯就慈眉善眼的着着,停止了跳动。

积雪下的冻土是一层坚硬的壳,铁锹、镐头奈何不了,派去打坟的人都筒着双手拖着长长的白气回来了,卸任后的老村长一大早起来,扫去落在链轨挖机上的雪,提着碳火把沉寂了几乎一个冬天的这一疙瘩铁烧热,给水箱里灌上几桶开水,就见它也像个庞大的活物,吞吐着白色的水气,然后吼着开进南湾向阳的坡地里,给五娘挖了一个七尺深的坑,分文未取。老村长黑着脸膛坐在驾驶室里抽烟的时候,我看见老村长的身体随着他吐出的烟雾在渐渐变大。

猩红色的棺材被众人架起,在雪中缓缓前行,生前瘦瘦小小的五娘,在此刻,如此醒目,如此高大,她是五娘最后留在我心中的形象。雪花零零星星地飘着,还没有来得及干的油漆就粘上了白花花的雪,雪就随同五娘一同被抬埋了,跪在脚底的我,在心里说,多埋些雪花吧,地底下太黑了,五娘这一生最惧怕黑。人群中,方芸和小草的声音单薄,单薄得似乎穿透不了这快要被凝结的空气,所有的人表情凝重,却只有方芸和小草因不舍和悲恸而哭出了声,我的眼泪粘在了眉毛上冻成了冰。我搀扶着方芸,我尽量克制自己,而心中的不舍和悲恸全都由经方芸和小草的哭声传给了五娘。

五娘下葬后,替换出来的土堆成一个大土堆,它从此就成了五娘留在世上的模样了。亲人去世后,天一黑,都要在坟头上挂一盏灯。雪后的夜,地上有雪映衬,第一天挂灯,风大,吹灭了好几次,我和方芸就在雪地里守着,雪落在了地上也不安生,风刮着没有落稳的雪飞扑而来,将挂在坟头的灯笼捶打得无法安宁,我在凛冽的风中找来一些干树枝,绑稳了灯,让灯亮着。

从此后,风雪夹裹的夜里,再也不怕有风把灯吹灭了,五娘。世间的灯依旧明明灭灭,你带着你的灯避开了世间的风霜雪雨,你的灯在我的心里亮着,五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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