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万箭穿心而不悔的人是谁 武汉女将的倔强

方方的小说《万箭穿心》，最初发表于《北方文学》2007年第5期，之后被《小说月报》和《中篇小说选刊》转载，获得了读者的广泛好评。不久之后，又被改编成同名电影，于2012年上映，在豆瓣上拿下了8.6的高分。

如此一来，更增添了《万箭穿心》的知名度，其在方方作品的地位，直指80年代后期的成名作——《风景》。（本文谈的是小说原著，图片均来自电影）

我相信，任何读过《万箭穿心》的人，都会被其中的故事所触动。一个单身母亲含辛茹苦地将儿子抚养成人，同时负担着公公婆婆在内的一家四口人的开支，原以为儿子毕业事业有成之后会善待自己，结果儿子非但没有赡养起自己的母亲，反而将她赶出家门。

如此狗血的剧情，本是市井小报的猎奇谈资，但是落在方方笔下，添了几多细节之后，便显得百转千回。

女主人公李宝莉最终所遭遇的不幸，绝不能光靠一个“不孝之子”来解释。这是一个涉及到夫妻、母子、婆媳等多方关系的家庭悲剧，也是一个缺乏自省的性格悲剧。

电影中，李宝莉正看着楼下“万箭穿心”的车流人流

夫妻关系：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在这个跨越十数年的故事之中，李宝莉与丈夫马学武之间的恩怨纠葛是一切悲剧的源头。

李宝莉与马学武的婚姻，一开始似乎就是“算计”得来的。在小说中，作者并没有告诉我们马学武为什么娶李宝莉，为一见钟情？为俊俏的容貌？为武汉城市户口？不得而知。但对于李宝莉嫁马学武的理由，却有不少透露：归根结底，就是为了马学武的大专文化。在上世纪90年代初，这算得上是高学历，比现在的本科还稀有。这一点，让仅有小学学历的李宝莉佩服不已，崇拜不已，她仿佛看到了遗传优等智力的后代，看到了稳定的工薪阶层的生活。

这种“算计”而来的婚姻，在我们当下社会仍然为数不少。双方可能在物质条件上彼此满意了，但是在性格观念上则是敷衍着过去，各过各的，两不相干。而在有些人那里，即便是这种貌合神离的婚姻状态都无法达成。马学武与李宝莉便是如此。

李宝莉年少之时便在菜场讨生活，这磨砺出了她吃苦耐劳、勤俭节约、勤快踏实的作风；但与此同时，成天与三教九流、七姑八婶照面，也让她养成了大大咧咧的市井女将的性格，既没有小家碧玉的作态，也缺少敏锐的情感触觉，不能体贴丈夫的心思。小说中就有一个有趣的细节：李宝莉的睡衣竟然是丈夫的T恤，即便丈夫嫌这样穿着难看，她也丝毫不在意，其目的无非在省钱。

李宝莉与搬家公司谈价格（电影）

与李宝莉的性格截然不同，大专学历的马学武更为内向沉稳。面对妻子的颐指气使与步步紧逼，马学武最初还有所反抗，但最终奈何不了妻子爱抓人脸的绝技。为了避免脸上挂着彩去上班，他通常是能让则让，能退则退。于是，李宝莉与马学武之间虽然小吵不断，但由于一方的隐忍退让，基本上没有让矛盾升级，一家人还是磕磕绊绊地把日子过下来了。

整部小说的转折点是马学武出轨被抓。这也是李宝莉与马学武夫妻关系的转折点，整个家庭的好运到此戛然而止。马学武出轨的原因不难理解：一个“遇妻不淑”的厂办主任碰到一个可心的打字员下属，之后大概率发生的事情都在意料之中。但是，小说的关注点不在于三人之间的情感纠葛，而是李宝莉对马学武出轨事件的处理。在这个处理过程中，李宝莉可谓是一错再错。

一错，李宝莉给警察局报警，借警察来替自己捉奸，使私事公开化，不仅毁掉了马学武的仕途，令他被撤职及至下岗，也让一家人的生活前景变得黯淡；再错，马学武被警察捉奸在床之后，留下了巨大的心理创伤，然而李宝莉仍然不罢休，经常在家里借这件事来挖苦嘲讽马学武，在他的伤口上撒盐。最终，下岗的马学武在得知是妻子报警令自己“身败名裂”之后，内心难以承受，选择跳江自杀。

马学武跳江前（电影）

母子关系：山一程，水一程，隔着千山万水

丈夫马学武死后，儿子小宝不仅是李宝莉的希望，也是李宝莉的骄傲。她早出晚归地在码头给别人挑扁担，全力以赴地供养小宝读书；而小宝也在学校里取得了相当优异的成绩。然而，这种希望越大，骄傲越多，最后带给李宝莉自己的伤害也就越深。李宝莉完全没有留意到母子关系的经营，将“子孝”视为一个必然事件。

李宝莉在家里颐指气使的脾气，肯定不只是用在马学武身上，势必也波及到儿子身上。后者都处于李宝莉这个一家之主的“专制”统治之下，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受害者同盟。并且，儿子对父亲的性别认同，以及对父亲的知识崇拜，又进一步巩固了这种同盟关系。因此，在马学武未自杀之前，李宝莉一家就已经形成了这种亲疏有别的家庭关系。

但是，这种亲疏关系还远不至于带来小宝将李宝莉逐出家门的后果，其最后的不幸结局，还与李宝莉与小宝之间关系的进一步恶化有关。之所以会“恶化”，主要有三方面因素：一是沟通欠缺；二是公婆“挑唆”；三是得知真相。

马学武辅导小宝作业

在丈夫死后，作为寡妇的李宝莉独自撑起了一个四口之家。其坚忍与顽强，不得不令读者佩服。但由于她每日早出晚归，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谋生的活计中，与儿子小宝接触沟通的时间就少了，彼此之间的隔阂就越来越深。这一点，长年在外打工、将孩子留给父母照顾的家长，可能是深有体会的。然而，我们无法苛责家长们，尤其是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李宝莉。另外，李宝莉即便偶有机会与小宝照面，也只是关心学习，关注点未免偏狭。

缺少沟通，固然会造成母子之间的隔阂，但在小说中，李宝莉与小宝之间不仅仅是隔阂而已。李宝莉在小宝眼中，完全是“非我族类”。这一点，不得不归咎于公公婆婆的“挑唆”。马学武自杀之后，他在小宝心中的同盟位置便由公公婆婆取代。公公婆婆不仅负责起小宝的饮食起居和功课学业，还向他的脑袋里持续地灌输着一种“马家意识”，一种封建的男权文化。在“马家”名义下，小宝与公公婆婆结合成氏族同盟，是真正的“一家人”，而母亲李宝莉反倒成为了外人。

小宝最后将生母赶出家门，已经不是隔阂，也不是冷漠，而是憎恨。这种憎恨的来源，就是父亲自杀的真相。在此之前，小宝以为下岗是父亲自杀的主要原因，但后来，他从父亲生前的“情人”那里得知：竟然是母亲向警察举报了父亲，致使父亲身败名裂，被撤职及至下岗，最终导致父亲不堪承受而自杀。得知这一真相之后，小宝便以惩罚的态度对待母亲，认为她所付出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所承受的任何苦痛与伤害都是报应，乃至最后将她赶出家门也是“正义的裁决”。

小宝考试复习中（电影）

婆媳关系：一个屋檐下的屋里屋外人

李宝莉刀子嘴豆腐心，虽然嘴上硬气，但是心底善良。不过在现实交际中，口无遮拦地说话，仍然会给人带来极大的心理伤害，其程度未必亚于实际行动。李宝莉虽然在行动上向来照顾二老，堪称孝顺，但是不长心眼的嘴早已得罪了他们。

人际沟通中，第一印象是极为重要的。而在小说中，李宝莉就没有给公公婆婆一个良好的第一印象。那天下班，李宝莉一看到满屋子里的人（丈夫、儿子、公公、婆婆），就头皮发麻，对公公婆婆连招呼都没打，就噔噔地走到卧室里，大喊，“马学武，你过来！”虽然，李宝莉最后认下了公公婆婆长期住在她家的事实，并妥善地打点两位老人的起居；但是公公婆婆无疑对这位儿媳妇已有了不大好的第一印象。

婆婆、小宝与马学武

但真正令公公婆婆觉得难受的，恐怕还是自己的儿子在媳妇面前的卑下地位，动辄被吼被骂，完全没有说话的地位。任何一个父母，见到这般场景，都会对这个儿媳心生不满。之后，在一场水龙头的风波中，李宝莉一气之下又将马学武因生活作风问题被撤职的事情抖了出来，令二老既为自己的儿子痛心，也觉得脸上无关。这一件事情，使公婆与李宝莉之间，产生了无法弥补的隔阂，彻底对立起来。

马学武死后，即便李宝莉跪在公公婆婆面前，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会顶替马学武，尽到赡养之责；两位老人也还是无动于衷。虽然他们接受了马学武因下岗而自杀的解释，但总难以忘记家里吵来吵去的情景，认为家庭压力也是促成马学武自杀的一个原因。因而，在公婆那里（尤其是婆婆），李宝莉是一个间接的杀人凶手。

不过，在小说的后半部分，公婆与李宝莉之间的矛盾并不直接。他们对李宝莉真正的伤害，是借由小宝完成的。公婆虽然都是中学教师，但骨子里却有着极浓的宗法意识。如前所述，他们向小宝灌输了“马家意识”，公婆与小宝是马家的屋里人，而李宝莉则是屋外人。三个屋里人拧在一块儿，而屋外人则孤身一人。一次，李宝莉为高考前的小宝烧了一桌好菜，鼓励他好好考试，替马家争光，结果小宝却幽幽地说：“既然是我们马家的事，就不用你多嘴。”

改编电影中的婆婆相对通情达理，为李宝莉装行李

性格悲剧：两个性格不搭的人走在一起

方方的不少小说都带有悲剧色彩。鲁迅说：“悲剧就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撕毁了给人看”，恰巧，方方谈到自己的小说时曾说：“我要把这种不和谐挑破了给你看，不让你觉得安慰，让你看到生活本身的残酷，看到人性在与生活搏斗时人性的扭曲与变异，人在本质上是带伤的。”这里的“本质上是带伤的”，其实就是悲剧中的“不可解决性”，悲剧的结局从来都不可能像喜剧那样皆大欢喜。

《万箭穿心》所讲述的就是一个悲剧故事，并且是一个性格悲剧。

我们可以说，李宝莉的人生之所以如此失败，是由于她没有处理好与丈夫、儿子、公婆的关系。但是，我们还可以进一步发问：为什么李宝莉不能处理好这些关系呢？这是否只是一些沟通技巧的缺失呢？事实并非如此。

李宝莉与马学武争吵

李宝莉对于自己所遭遇的不幸，所遭遇的排挤，也曾经愤愤不平，向着父母好友哭诉。最后，还是旧时老板的一句话最令她清醒：“有些人到这个世上，生来就是还债的。蛮简单，上辈子欠别人的，这辈子得还。想清了自己是个还债命，心里就有底了。”老板的这一句话，套用了宗教里的前生今世说。这对于横遭不幸的人来说，是一个万能的回答。既然今生找不到答案，就只好把答案推至前世或来生了。但是，这种将答案推至无限远的做法，也会造成思考的惰性和对现实的盲视。

作为局外人的读者，我们或许比李宝莉更清楚她所处的位置，以及她的是非对错。无疑，李宝莉的身上有着坚韧、隐忍、勤奋、孝顺、节俭等闪闪发光的优点，这些优点撑直了她的腰板，让她在码头上挑起一担担沉重的货物。但是，这种由市井生活培养起来的“强力意志”，也让她对别人，尤其是对缺少“强力意志”的人，缺少共情心理。

在李宝莉眼中，马学武就是一个缺少“强力意志”的、懦弱的人。马学武跳江自杀后，她仍然抱着这样的想法：“我要让你晓得，我李宝莉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让你晓得，你背叛我，你不该，你跳江，你不值。李宝莉要响当当地做给你看，不管这辈子还是下辈子，你到哪找像我这样的人。”显然，李宝莉仍然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是“物超所值”的，而马学武是不知珍惜的。

李宝莉挑扁担

从始至终，李宝莉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性格其实完全无法和马学武走到一起。如果在一起，两人必然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磕磕绊绊难以维持。原本，个体的性格很少有好坏之分，更无所谓悲喜之说。婚姻中的性格悲剧，其实是指夫妻双方的性格无法协调在一起。在小说中，若按性格来组合，马学武更适合于打字员，而李宝莉更适合建建。然而，事实却是是另一种情况。

小说的悲剧不是从马学武跳江的那一刻开始，而是从马学武向李宝莉求婚的那一刻开始。

然而，面对早已开始的悲剧，我们还是要向李宝莉学习：纵是万箭穿心，也得扛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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