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培林徽因:蔡元培胡适林语堂

目录

蔡元培:我的读书经验

胡适:读书的习惯重于方法

林语堂:论读书

顾颉刚:怎样读书

徐复观:应当如何读书

贺麟:读书方法与思想方法汤一介:读书本该会意

冯友兰:我的读书经验

季羡林:对我影响最大的几本书

朱光潜:人文方面几类应该读的书

蔡元培林徽因:蔡元培胡适林语堂(1)

蔡元培:我的读书经验

我自十余岁起,就开始读书,读到现在,将满六十年了,中间除大病或其他特别原因外,几乎没有一日不读点书的,然而我也没有什么成就,这是读书不得法的缘故。我把不得法的概略写出来,可以为前车之鉴。

我的不得法第一是不能专心。我初读书的时候,读的都是旧书,不外乎考据辞章两类。我的嗜好,在考据方面,是偏于诂训及哲理的,对于典章名物,是不大耐烦的;在辞章上,是偏于散文的,对于骈文及诗词,是不大热心的。然而以一物不知为耻,种种都读,并且算学书也读,医学书也读,都没有读通。所以我曾经想编一部说文声系义证,又想编一本公羊春秋大义,都没有成书,所为文辞,不但骈文诗词,没有一首可存的,就是散文也太平凡了。到了四十岁以后我始学德文,后来又学法文,我都没有好好儿做那记生字练文法的苦工,而就是生吞活剥看书,所以至今不能写一篇合格的文章,做一回短期的演说。在德国进大学听讲以后,哲学史、文学史、文明史、心理学、美学、美术史、民族学统统去听,那时候这几类的参考书,也就乱读起来了。后来虽勉自收缩,以美学与美术史为主,辅以民族学,然而他类的书终不能割爱,所以想译一本美学,想编一部比较的民族学,也都没有成书。

我的不得法,第二是不能动笔。我的读书,本来抱一种利己主义,就是书里面的短处,我不大去搜寻它,我正注意于我所认为有用的或可爱的材料。这本来不算坏,但是我的坏处,就是我虽读的时候注意于这几点,但往往为速读起见,无暇把这几点摘抄出来,或在书上做一点特别的记号,若是有时候想起来,除了德文书检目特详,尚易检寻外,其他的书,几乎不容易寻到了。我国现虽有人编“索引”、“引得”等等,专门的辞典,也逐渐增加,寻检自然较易,但各人有各自的注意点,普通的检目,断不能如自己记别的方便。我尝见胡适之先生有一个时期,出门时常常携一两本线装书,在舟车上或其他忙里偷闲时翻阅,见到有用的材料,就折角或以铅笔作记号。我想他回家后或者尚有摘抄的手续。我记得有一部笔记,说王渔洋读书时,遇有新隽的典故或词句,就用纸条抄出,贴在书斋壁上,时时览读,熟了就揭去,换上新得的,所以他记得很多。这虽是文学上的把戏,但科学上何尝不可以仿作呢?我因从来懒得动笔,所以没有成就。

我的读书的短处,我已经经验了许多的不方便,特地写出来,望读者鉴于我的短处,第一能专心,第二能动笔,这一定有许多成效。

文章原刊《文化建设》1935年4月

蔡元培林徽因:蔡元培胡适林语堂(2)

胡适:读书的习惯重于方法

读书会进行的步骤,也可以说是采取的方式大概不外三种:

第一种是大家共同选定一本书来读,然后互相交换自己的心得及感想。

第二种是由下往上的自动方式,就是先由会员共同选定某一个专题,限定范围,再由指导者按此范围拟定详细节目,指定参考书籍。每人须于一定期限内作成报告。

第三种是先由导师拟定许多题目,再由各会员任意选定。研究完毕后写成报告。

至于读书的方法我已经讲了十多年,不过在目前我觉到读书全凭先养成好读书的习惯。读书无捷径,是没有什么简便省力的方法可言的。读书的习惯可分为:一是勤,二是慎,三是谦。

勤苦耐劳是成功的基础,做学问更不能欺己欺人,所以非勤不可。其次谨慎小心也是很重要的,清代的汉学家著名的如高邮王氏父子,段茂堂等的成功,都是遇事不肯轻易放过,旁人看不见的自己便可看见了。如今的放大几千万倍的显微镜,也不过想把从前看不见的东西现在都看见罢了。谦就是态度的谦虚,自己万不可先存一点成见,总要不分地域门户,一概虚心的加以考察后,再决定取舍。这三点都是很要紧的。

其次还有个买书的习惯也是必要的,闲时可多往书摊上逛逛,无论什么书都要去摸一摸,你的兴趣就是凭你伸手乱摸后才知道的。图书馆里虽有许多的书供你参考,然而这是不够的。因为你想往上圈画一下都不能,更不能随便的批写。所以至少像对于自己所学的有关的几本必备书籍,无论如何,就是少买一双皮鞋,这些书是非买不可的。

青年人要读书,不必先谈方法,要紧的是先养成好读书、好买书的习惯。

文章原刊1935年5月14日《大学新闻周报》

蔡元培林徽因:蔡元培胡适林语堂(3)

林语堂:论读书

读书本是一种心灵的活动,向来算为清高。“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所以读书向称为雅事乐事。但是现在雅事乐事已经不雅不乐了。今人读书,或为取资格,得学位,在男为娶美女,在女为嫁贤婿;或为做老爷,踢屁股;或为求爵禄,刮地皮;或为做走狗,拟宣言;或为写讣闻,做贺联;或为当文牍,抄帐簿;或为做相士,占八卦;或为做塾师,骗小孩……诸如此类,都是借读书之名,取利禄之实,皆非读书本旨。亦有人拿父母的钱,上大学,跑百米,拿一块大银盾回家,在我是看不起的,因为这似乎亦非读书的本旨。

今日所谈,亦非指学堂中的读书,亦非指读教授所指定的功课,在学校读书有四不可。

(一) 所读非书。学校专读教科书,而教科书并不是真正的书。今日大学毕业的人所读的书极其有限。然而读一部《小说概论》,到底不如读《三国》、《水浒》;读一部历史教科书,不如读《史记》。(二)无书可读。因为图书馆存书不多,可读的书极有限。(三) 不许读书。因为在课室看书,有犯校规,例所不许。倘是一人自晨至晚上课,则等于自晨至晚被监禁起来,不许读书。(四)书读不好。因为处处受训导处干涉,毛孔骨节,皆不爽快。且学校所教非慎思明辨之学,乃记问之学。记问之学不足为人师,《礼记》早已说过。书上怎样说,你便怎样答,一字不错,叫做记问之学。倘是你能猜中教员心中要你如何答法,照样答出,便得一百分,于是沾沾自喜,自以为西洋历史你知道一百分,其实西洋历史你何尝知道百分之一。学堂所以非注重记问之学不可,是因为便于考试。如拿破仑生卒年月,形容词共有几种,这些不必用头脑,只需强记,然学校考试极其便当,差一年可扣一分;然而事实上于学问无补,你们的教员,也都记不得。要用时自可在百科全书上去查。又如罗马帝国之亡,有三大原因,书上这样讲,你们照样记,然而事实上问题极复杂。有人说罗马帝国之亡,是亡于蚊子(传布寒热疟),这是书上所无的。

今日所谈的是自由的看书读书:无论是在校,离校,做教员,做学生,做商人,做政客,有闲必读书。这种的读书,得以开茅塞,除鄙见,得新知,增学问,广识见,养性灵。人之初生,都是好学好问,及其长成,受种种俗见俗闻所蔽,毛孔骨节,如有一层包膜,失了聪明,逐渐顽腐。读书便是将此层蔽塞聪明的包膜剥下。能将此层剥下,才是读书人。并且要时时读书,不然便会鄙吝复萌,顽见俗见生满身上,一人的落伍、迂腐、冬烘,就是不肯时时读书所致。所以读书的意义,是使人较虚心,较通达,不固陋,不偏执。一人在世上,对于学问是这样的:幼时认为什么都不懂,大学时自认为什么都懂,毕业后才知道什么都不懂,中年又以为什么都懂,到晚年才觉悟一切都不懂。大学生自以为心理学他也念过,历史地理他亦念过,经济科学也都念过,世界文学艺术声光化电,他也念过,所以什么都懂。毕业以后,人家问他国际联盟在哪里?他说“我书上未念过”,人家又问法西斯蒂在意大利如何?他也说“我书上未念过”,所以觉得什么都不懂。到了中年,许多人娶妻生子,造洋楼,有身份,做名流,戴眼镜,留胡子,拿洋棍,沾沾自喜,那时他的世界已经固定了:女人放胸是不道德,剪发亦不道德,社会主义就是共产党,读《马氏文通》是反动,节制生育是亡种逆天,提倡白话是亡国之先兆,《孝经》是孔子写的,大禹必有其人……意见非常之多而且确定不移,所以又是什么都懂。其实是此种人久不读书,鄙吝复萌所致。此种人不可与之深谈。但亦有常读书的人,老当益壮,其思想每每比青年急进,就是能时时读书所以心灵不曾化石,变为古董。

读书的主旨在于排脱俗气。黄山谷谓人不读书便语言无味,面目可憎。须知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的人很多,不但商界政界如此,学府中亦颇多此种人。然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在在官僚商贾亦无妨,在读书人是不合理的。所谓面目可憎,不可作面孔不漂亮解,因为并非不能奉承人家,排出笑脸,所以“可憎”;胁肩谄媚,面孔漂亮,便是“可爱”。若欲求美男子小白脸,尽可于跑狗场、跳舞场,及政府衙门中求之。有漂亮面孔,说漂亮话的政客,未必便面貌不可憎。

读书与面孔漂亮没有关系,因为书籍并不是雪花膏,读了便会增加你的容辉。所以面目可憎不可憎,在你如何看法。有人看美人专看脸蛋,凡有鹅脸柳眉皓齿朱唇都叫美人。但是识趣的人如李笠翁看美人专看风韵,笠翁所谓三分容貌有姿态等于六七分,六七分容貌乏姿态等于三四分。有人面目平常,然而谈起话来,使你觉得可爱;也有满脸脂粉的摩登伽,洋囡囡,做花瓶,做客厅装饰甚好,但一与交谈,风韵全无,便觉得索然无味。黄山谷所谓面目可憎不可憎亦只是指读书人之议论风采说法。若《浮生六记》中的芸,虽非西施面目,并且前齿微露,我却觉得是中国第一美人。男子也是如此看法。章太炎脸孔虽不漂亮,王国维虽有一条辫子,但是他们是有风韵的,不是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的,简直可认为可爱。亦有漂亮政客,做武人的兔子姨太太,说话虽然漂亮,听了却令人作呕三日。

至于语言无味(着重“味”字),那全看你所读的是什么书及读书的方法。读书读出味来,语言自然有味,语言有味,做出文章亦必有味。有人读书读了半世,亦读不出什么味儿来,那是因为读不合的书,及不得其读法。读书须先知味。这味字,是读书的关键。所谓味,是不可捉摸的,一人有一人胃口,各不相同,所好的味亦异,所以必先知其所好,始能读出味来。有人自幼嚼书本,老大不能通一经,便是食古不化勉强读书所致。袁中郎所谓读所好之书,所不好之书可让他人读之,这是知味的读法。若必强读,消化不来,必生疳积胃滞诸病。

口之于味,不可强同,不能因我之所嗜好以强人。先生不能以其所好强学生去读,父亲亦不得以其所好强儿子去读。所以书不可强读,强读必无效,反而有害,这是读书之第一义。有愚人请人开一张必读书目,硬着头皮咬着牙根去读,殊不知读书须求气质相合。人之气质各有不同,英人俗语所谓“在一人吃来是补品,在他人吃来是毒质”(One's meat is another's poison)。因为听说某书是名著,因为要做通人,硬着头皮去读,结果必毫无所得。过后思之,如做一场噩梦。甚至终身视读书为畏途,提起书名来便头痛。萧伯纳说许多英国人终身不看莎士比亚,就是因为幼年塾师强迫背诵种下的恶果。许多人离校以后,终身不再看诗,不看历史,亦是旨趣未到学校迫其必修所致。

所以读书不可勉强,因为学问思想是慢慢怀胎滋长出来的。其滋长自有滋长的道理,如草木之荣枯,河流之转向,各有其自然之势。逆势必无成就。树木的南枝遮荫,自会向北枝发展,否则枯槁以待毙。河流遇了矶石悬崖,也会转向,不是硬冲,只要顺势流下,总有流入东海之一日。世上无人人必读之书,只有在某时某地某种心境下不得不读之书。有你所应读,我所万不可读,有此时可读,彼时不可读。即使有必读之书,亦决非此时此刻所必读。见解未到,必不可读,思想发育程度未到,亦不可读。孔子说五十可以学《易》,便是说四十五岁时尚不可读《易经》。刘知几少读古文《尚书》,挨打亦读不来,后听同学读《左传》,甚好之,求授《左传》,乃易成诵。《庄子》本是必读之书,然假使读《庄子》觉得索然无味,只好放弃,过了几年再读,对《庄子》感觉兴味,然后读《庄子》。对马克思感觉兴味,然后读马克思。

且同一本书,同一作者,一时可读出一时之味道来。其景况适如看一名人相片,或读名人文章,未见面时,是一种味道,见了面交谈之后,再看其相片,或读其文章,自有另外一层深切的理会。或是与其人绝交之后,看其照片,读其文章,亦另有一番味道。四十学《易》是一种味道,五十而学《易》,又是一种味道,所以凡是好书都值得重读的。自己见解愈深,学问愈进,愈读得出味道来。譬如我此时重读Lamb的论文,比幼时所读全然不同,幼时虽觉其文章有趣,没有真正魂灵的接触,未深知其文之佳境所在。一人背痈,再去读范增的传,始觉趣味。或是叫许钦文在狱中读清初犯文字狱的文人传记,才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由是可知读书有两方面,一是作者,一是读者。程子谓《论语》读者有此等人与彼等人,有读了全然无事者;亦有读了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所以读书必以气质相近,而凡人读书必找一位同调的先贤,一位气质与你相近的作家,作为老师。这是所谓读书必须得力一家。不可昏头昏脑,听人戏弄,庄子亦好,荀子亦好,苏东坡亦好,程伊川亦好。一人同时爱庄荀,或同时爱苏程是不可能的事。找到思想相近之作家,找到文学上之情人必胸中感觉万分痛快,而灵魂上发生猛烈影响,如春雷一鸣,蚕卵孵出,得一新生命,入一新世界。George Eliot(乔治.爱略特)自叙读《卢梭自传》,如触电一般。尼采师叔本华,萧伯纳师易卜生,虽皆非及门弟子,而思想相承,影响极大。当二子读叔本华、易卜生时,思想上起了大影响,是其思想萌芽学问生根之始。因为气质性灵相近,所以乐此不疲,流连忘返;流连忘返,始终可深入,深入后,然后如受春风化雨之赐,欣欣向荣,学业大进。谁是气质与你相近的先贤,只有你知道,也无需人家指导,更无人能勉强,你找到这样一位作家,自会一见如故。苏东坡初读《庄子》,如有胸中久积的话,被他说出,袁中郎夜读徐文长诗,叫唤起来,叫复读,读复叫,便是此理。这与“一见倾心”之性爱(love at first sight)同一道理。你遇到这样的作家,自会恨相见太晚。一人必有一人中意的作家,各人自己去找去。找到了文学上的爱人,他自会有魔力吸引你,而你也乐自为所吸,甚至声音相貌,一颦一笑,亦渐与相似。这样浸润其中,自然获益不少,将来年事渐长,厌此情人,再找别的情人,到了经过两三个情人,或是四五个情人,大概你自己也已受了熏陶不浅,思想已经成熟,自己也就成了一位作家。若找不到情人,东览西阅,所读的未必能沁入魂灵深处,便是逢场作戏。逢场作戏,不会有心得,学问不会有成就。

知道情人滋味便知道苦学二字是骗人的话。学者每为“苦学”或“困学”二字所误。读书成名的人,只有乐,没有苦。据说古人读书有追月法,刺股法,及丫头监读法,其实都是很笨。读书无兴味,昏昏欲睡,始拿锥子在股上刺一下,这是愚不可当。一人书本排在面前,有中外贤人向你说极精彩的话,尚且想睡觉,便应当去睡觉,刺股亦无益。叫丫头陪读,等打盹时唤醒你,已是下流,亦应去睡觉,不应读书。而且此法极不卫生。不睡觉,只有读坏身体,不会读出书的精彩来。若已读出书的精彩来,便不想睡觉,故无丫头唤醒之必要。刻苦耐劳,淬砺奋勉是应该的,但不应视读书为苦。视读书为苦,第一着已走了错路。天下读书成名的人皆以读书为乐;汝以为苦,彼却沉湎以为至乐。必如一人打麻将,或如人挟妓冶游,流连忘返,寝食俱废,始读出书来。以我所知国文好的学生,都是偷看几百万言的《三国》、《水浒》而来,决不是一学年读五六十页文选,国文会读好的。试问在偷读《三国》、《水浒》的人,读书有什么苦处?何尝算页数?好学的人,于书无所不窥,窥就是偷看。于书无所不偷看的人,大概学会成名。

有人读书必装腔作势,或嫌板凳太硬,或嫌光线太弱,这就是读书未入门,未觉兴味所致。有人做不出文章,怪房间冷,怪蚊子多,怪稿纸发光,怪马路上电车声音太嘈杂,其实都是因为文思不来,写一句,停一句。一人不好读书,总有种种理由。“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最好眠,等到秋来冬又至,不如等待到来年。”其实读书是四季咸宜。所谓“书淫”之人,无论何时何地可读书皆手不释卷,这样才成读书人样子。顾千里裸体读经,便是一例,即使暑气炎热,至非裸体不可,亦要读经。欧阳修在马上厕上皆可做文章,因为文思一来,非做不可,非必正襟危坐明窗净几才可做文章。一人要读书,则澡堂、马路、洋车上、厕上、图书馆、理发室,皆可读。

读书须有胆识,有眼光,有毅力。胆识二字拆不开,要有识,必敢有自己意见,即使一时与前人不同亦不妨。前人能说得我服,是前人是,前人不能服我,是前人非。人心之不同如其面,要脚踏实地,不可舍己从人。诗或好李,或好杜,文或好苏,或好韩,各人要凭良知,读其所好,然后所谓好,说得好的理由出来。或某名人文集,众人所称而你独恶之,则或系汝自己学力见识未到,或果然汝是而人非。学力未到,等过几年再读若学力已到而汝是人非,则将来必发现与汝同情之人。刘知几少时读前后汉书,怪前书不应有《古今人表》,后书宜为更始立纪,当时闻者责以童子轻议前哲,乃“赧然自失,无辞以对” ,后来偏偏发现张衡、范晔等,持见与之相同,此乃刘知几之读书胆识。因其读书皆得之襟腑,非人云亦云,所以能著成《史通》一书。如此读书,处处有我的真知灼见,得一分见解,是一分学问,除一种俗见,算一分进步,才不会落入圈套,满口滥调,一知半解,似是而非。

文章原刊《大荒集》,1934年上海生活书店

蔡元培林徽因:蔡元培胡适林语堂(4)

顾颉刚:怎样读书

一个普通人走进了图书馆,看见满屋满架的书,觉得眼睛都花了。这是由于他对世界上的知识没有一方面是有特殊兴趣的所致。研究学问的事固然不必每人都参加,但是一方面的特殊兴趣确为任何人所不可少。譬如看报,有人喜欢看专题新闻,有人喜欢看小说文艺,也有人喜欢看商市行情。只要他能够有一件喜欢的,自然拿到了一份报纸就有办法。我们读书的第一件事,是要养成特殊方面的兴趣。

有人读书,只要随便翻翻就抛开了。有人读书,却要从第一个字看到末一个字才罢。其实两种方法都有道理,但终久只有一种方法是不对的。因为我们可以看的书籍太多了,倘使无论哪一部书都要从第一个字看到末一个字,那么,人的生命有限,一年能够读得多少部书呢?但有几部书是研究某种学问的时候,必须细读的,若只随便翻翻,便不能了解那种学问的意义。读书的第二件事,是要分别书籍缓急轻重,知道哪几部书是必须细读的,哪几部书是只要翻翻的,哪几部书只要放在架上不必动,等到我们用得着它的时候才去查考的。要懂得这个法子,只有多看书目,研究一点目录学。

我们的读书,是要借了书本子上的记载寻出一条求知的路,并不是要请书本子来管束我们的思想。读书的时候要随处会疑。换句话说,要随处会用自己的思想去批评它。我们只要敢于批评,就可分出它哪一句话是对的,哪一句话是错的,哪一句话是可以留待商量的。这些意思就可以写在书端上,或者写在笔记簿上。逢到什么疑惑的地方,就替它查一查。心中起什么问题,就自己研究一下。不怕动手,肯写肯翻,便可以养成自己的创作力。几年之后,对于这一门学问自然有驾驭运用的才干了。我们读书的第三件事,是要运用自己的判断力。只要有了判断力,书本就是给我们使用的一种东西了。宋朝的陆象山说“'六经'皆我注脚”,就是这个意思。

再有两件事情,也是应当注意的。其一,不可以有成见。以前的人因为成见太深了,只把经史看做最大的学问;经史以外的东西都看做旁门小道。结果,不但各种学问都被抑遏而不得发达,并且由于各种学问都不发达,就是经史的本身也是不能研究得好。近来大家感到国弱民贫,又以为惟有政治经济之学和机械制造之学足以直接救国的,才是有用之学,其余都是无关紧要的装饰品。这个见解也是错误的。……

其二,是应该多赏识。无论哪种学问,都不是独立的,与它关联的地方非常之多。我们要研究一种学问,一定要对别种学问有些赏识,使得逢到关联的地方可以提出问题,请求这方面的专家解决,或者把这些材料送给这方面的专家。以前有人说过,我们研究学问,应当备两个镜子:一个是显微镜,一个是望远镜。显微镜是对自己专门研究的一科用的;望远镜是对其他各科用的。我们要对自己研究的一科极尽精微,又要对别人研究的各科略知一二。这并不是贪多务博,只因为一种学问是不能独立的缘故。

我从前的读书虽然并不希望博洽,但确是没有宗旨,脑子里只有一堆零碎材料,连贯不起来。经过章太炎先生的提示,顿时激起我连贯材料的欲望。我想我的为学,无论治什么东西都可以见出它的地位,不肯随便舍弃,因此对着满眼都是的史料彷徨。但自己近情的学问毕竟还是史学,我就丢了其他勉力做史学。那时我很想作一部中国学术史,名为《学览》。粗粗定了一个目录,钉了二百余本的卷子,分类标题,预备聚集材料,撰写成丛书,现在看来,这种治学门径是对头的。

文章原刊《顾颉刚全集》之宝树圆文存卷3,中华书局2011

蔡元培林徽因:蔡元培胡适林语堂(5)

徐复观:应当如何读书

在二千四百多年以前,子路已经说:“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在今日,读书在整个为学中所占的分量,当然更见减轻。可是,读书固然不是为学的唯一手段,但世间决没有不读书而会做出学问,尤其是在大学里的文科学生。所以对于青年学生而言,“应当如何读书”,依然不失为重要的发问。

我是读书毫无成绩的人,所以只有失败的经验,决无成功的经验。但从失败的经验中所得的教训,有时比从成功的经验中所得的,或更为深切。同时从民国三十六年办《学原》起,在整整的十二年中,读过各个方面、各种程度的许多投稿,也常由作者对问题的提出和解决,而联想到各人读书的态度和方法问题,引起不少的感想。这便是不足言勇的败军之将,还敢提出此一问题的原因。

不过,我得先声明一下:我的话,是向着有诚意读书的青年学生而说的。所谓有诚意读书,是恳切希望由读书而打开学问之门,因而想得到一部分的真实知识。若不先假定有这样的一个起点,则横说竖说,都是多事、白费。

首先,我想提出三点来加以澄清:

第一,读书的心情,既不同于玩古董,也不同于看电影。玩古董,便首先求其古;看电影,便首先求其新。仅在古与新上去作计较,这只是出于消遣的心情,若读书不是为了消遣而是为了研究,则研究是以问题为中心,不论是观念上的问题,或是事实上的问题。问题有古的,有新的,也有由古到新的,问题的本身便是一种有机性的结构。研究者通过书本子以钻进问题中去以后,只知道随着其有机性的演进而演进,在什么地方安放得上古与新的争论、计较?

第二,“读书应顺着各人的兴趣去发展”的原则,我认为不应当应用到大学生的必修课程上面。一个人的兴趣,不仅须要培养,并且须要发现。人从生下来知道玩玩具的时候起,因生活接触面的扩大,每个人的兴趣,实际是在不断地变更修正。就求知识的兴趣来说,大学各院系的必修课程,正是让学生发现自己真兴趣的资具。假定一走进大学的门,便存心认为哪一门功课是合于我的兴趣,哪一门却是不合的,这便好像乡下人只坐过板凳,就认定自己坐的兴趣只是板凳一样。就我年来的观察所得,觉得真正用功的大学生,到了四年级,才能渐渐发现自己真正兴趣之所在。凡在功课上,过早限定了自己兴趣的学生,不是局量狭小,便是心气粗浮,当然会影响到将来的成就、何况各种专门知识,常须在许多相关的知识中,才能确定其地位与方向,并保持其发展上的平衡。所以认真读书的大学生,对大学的必修课程,都应认真地学习;并且课外阅读,也应当以各课程为基点而辐射出去。对于重要的,多辐射出一点;其次的,少辐射或只守住基点。随意翻阅,那是为了消磨时间,不算得读书。

第三,一说到读书,便会想到读书的方法;不错,方法决定一切,但我得提醒大家,好的方法,只能保证不浪费工力,并不能代替工力。并且任何人所提出的读书方法,和科学实验室中的操作于续,性格并不完全相同,因受各人气质、环境的影响,再好的方法,也只能给人以一种启示。并非照本宣科,便能得到同样的效果,真正有效的方法,是在自己读书的探索中反省出来的。师友乃至其他的帮助,只有在自己的探索工作陷于迷惘、歧途时,才有其意义。希望用方法来代替工力的人,实际是自己欺骗自己。

谈到方法,或者有人立刻想到胡适先生“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有名口号,尤其是最近正对此发生争论。其实,假设与求证,无疑地,是科学解决问题的两个重要环节;把这两个环节特别凸显出来,也未尝不可以。但是将杜威的《思考的方法》及《确实性的探求》两部三十多万字的著作,乃至许多与此同性质的著作,简化为两句口号,这是从中国人喜欢简易的传统性格中所想出的办法。

简易,有其好处,也有其坏处,我不愿多说下去。不过有一点我得加以指出,即是读书和作自然科学研究,在一下手时,便有很大的差异。自然科学的研究,是从材料的搜集与选择开始。材料只能呈现其现象于观察者之前。至于现象系如何变成,及此现象与彼现象之间有何相互关系,材料自身,并不能提出解答。于是研究者只好用假设来代替材料自身的解答,并按研究者的要求,来将材料加以人工的安排、操作,即系从事于实验,以证实或否定由假设所作的解答。但我们所读的书,除了一部分原始数据外,绝大多数,其本身即是在对某问题作直接的解答。因此,读书的第一步,便不能以假设来开始,而只能以如何了解书上所作的解答来开始。

在了解书上所作的解答遇到困难,或对其解答发生疑问,亦即是遇到问题,解决问题时,大体上用得到假设;但一般地说,在文献上解决问题,多半是以怀疑为出发点,以相关的文献为线索,由此一文献探索到彼一文献,因而得到解决。在此过程中,如有假设,则其分量也远不及在自然科学研究中的假设的重要。有时可能只有疑问而无假设,并且这种对文献所发生的疑问、解决,只是为了达到读书目的的过程,而且也不是非经过不可的过程;我们可能读某一部书,并不发牛此类疑问,或者前人已解决了此类的疑问。如读此一部书觉得不满意,尽可再读其他的书来补充,犯不着去假设什么。读书真正的目的,有如蜜蜂酿蜜,是要从许多他人的说法中,酿出新的东西来,以求对观念或现实作新的解释,因此而形成推动文化的新动力,在此一大过程中,分析与综合的交互使用,才占了方法上的主要地位。

方法,实际即是一种操作;操作是要受被操作的对象的制约的;被操作的对象不同,操作的程序亦自然会因之而异。许多人似乎忽略了这一点,于是无意中把方法过于抽象化,不仅将文献上的求证,混同于自然科学中的实验,忽略了在中国文化中不是缺乏一般的求证的观念,而是缺乏由实验以求证的观念,并且将自然科学研究中的假设,以同样的分量移用到读书上面来,于是产生了:(一)读书专门是为了求假设,做翻案文章,便出了许多在鸡蛋中找骨头的考据家,有如顾颉刚这类的疑古派。(二)把考据当作学问的整体,辛苦一生,在文献中打滚,从来没有接触到文化中的问题,尤其是与人生、社会有关的文化问题。这种学者,才真是不生育的尼姑。(三)笨人将不知读书应从何下手假设,聪明人为了过早的假设而耽搁一生。因此,我觉得胡先生这两句口号,可以有旁的用场,但青年学生在读书时,顶好不必先把它横亘在脑筋里面。

现在,我简单提出一点积极的意见。我觉得一个文科的大学生,除了规定的功课以外,顶好在四年中彻底读通一部有关的古典,以养成良好的读书习惯,并借此锻炼自己的思考能力,因而开辟出自己切实做学问的路。读书最坏的习惯,是不把自己向前推动、向上提起,去进入到著者的思想结构或人生境界之中,以求得对著者的如实的了解;却把著者拉到自己的习心成见中来,以自己的习心成见作坐标,而加以进退予夺,于是读来读去,读的只是自己的习心成见;不仅从幼到老,一无所得,并且还会以内己的习心成见去栽诬著者,栽诬前人。始而对前人作一知半解的判断,终且会演变而睁着眼睛说瞎话,以为可以自欺欺人。这种由浮浅而流于狂妄的毛病,真是无药可医的。

所以我觉得每人应先选定一部古典性质的书,彻底把它读通。不仅要从训诂进入到它的思想,并且要了解产生这种思想的历史社会背景;了解在这些背景下著者遇到些什么问题,他是通过怎样的途径去解决这些问题;了解他在解决这些问题中,遇到些什么曲折,受到了哪些限制,因而他把握问题的程度及对问题在当时及以后发牛了如何的影响;并且要了解后来有哪些新因素,渗入到他的思想中,有哪种新情势对他的思想发生了新的推动或制约的力量,逐步地弄个清楚明白,以尽其委曲,体其甘苦,然后才知道一位有地位的著者,常是经历着一般人所未曾经历过的艰辛,及到达了一般人所未曾到达的境界:不仅因此可免于信口雌黄的愚妄,并且能以无我的精神状态,遍历著者的经历,同时即受到由著者经历所给与读者的训练,而将自己向前推进一步,向上提高一层。再从书本中跳了出来,以清明冷静之心,反省自己的经历;此时的所疑所信,才能算是稍有根据的。自然这须要以许多书来读一部书,必须花费相当的时日,万万不可性急的。

但是费了这大的力来读一部书,并非即以这一部书当作唯一的本钱,更不是奉这一部书为最高的圭臬;而是由此以取得在那一门学问中的起码立足点;并且由此知道读这一部书是如此,读其他的书也应当如此;以读这一部书的方法,诱导出读其他书的方法。钻进到一部书的里面过的人,若非自甘固蔽,便对于其他的书,也常常不甘心停留在书的外面来说不负责的风凉话,读书的大敌是浮浅,当今最坏的风气也便是浮浅。说起来,某人读了好多书,实际却未读通一部书;这才是最害人的假黄金、假古董,我过去有三十年的岁月,便犯过这种大罪过。读书有如攻击阵地,突破一点,深入穷追,或者是避免浮浅的一条途径。至于进一步的读书方法,我愿向大家推荐宋张洪、齐熙同编的《朱子读书法》。朱元晦真是投出他的全生命来读书的人,所以他读书的经验,对人们有永恒的启发作用。

文章原刊 《东风》第一卷第六期。

蔡元培林徽因:蔡元培胡适林语堂(6)

贺麟:读书方法与思想方法

就读书而言,则不同学科的书籍,应有不同的读法。如读自然科学书籍的方法与读社会科学书籍的方法,必有不同处。又如读文学书的方法,与读史学书、哲学书的方法,亦不尽相同。从前梁任公着《要籍解题及其读法》一书,选出中国几种重要的经书和子书,提示其内容大旨,指出读每一种书的特殊方法,更足见读书的方法,不但随人而异,而且随书而异。

因此,一人既有一人读书的方法,一书也有一书的特别读法。所以贵在每人自己根据他平日读书的经验,去为他自己寻求一个最适宜、最有效率的读书方法。而每遇一种新书,我们也要贵能考查此书的特殊性质,用一种新的读书方法去把握它,理解它。

故本文不能精密的就不同的人,和不同的书,指示特殊的、不同的读书方法。此事须有个别的指导,只能概括的就广义的读书的方法,略说几句。

读书,若不是读死书的话,即是追求真实学问的工作,所谓真实学问即是活的真理,真的知识。而真理或知识即是对于实在或真实事物的理智的了解,思想的把握。换言之,应用思想或理智的活动,以把握或理解真实事物,所得即为知识、真理、学问。故读书即所以训练思想,应用理智,以求得真实学问。读书并不是求记诵的博雅,并不是盲从古人,作书本的奴隶。书广义讲来,有成文的书和不成文的书,对于成文的书,用文字写出来的书,贵能用自己的思想于字里行间,探求作者言外之意。所谓不要寻行数墨,不要以词害意。至于不成文的书,更是晦昧难读,更是要我们能自用思想。整个大自然,整个人生都是我们所谓不成文的书。能够直接读这种不成文的书,所得的学问,将更为真实,更为创新,更为灵活。须以读成文的书所得,作读不成文的书的参考。以读不成文的书所得,供给读成文的书的指针。这样,我们就不会读死书,这样,我们就可得真的、活的学问。中国旧日的书生,大概就只知道有成文的书,而不知道有更广博、更难读、更丰富而有趣味的不成文的书。更不知道读成文的书与读不成文的书,须兼程并进,相辅相助;所以只能有书本知识,而难于得到驾驭自然,指导人生,改革社会的真实学问。所以无论读哪一种的书,关键在于须自己用思想。

要操真实学问,首先须要有一个基本的确切认识。要确切认识:真知必可见诸实行,真理必可发为应用。要明白见得:知识必然足以指导我们的行为,学术必然足以培养我们的品格。有了真知灼见,认识透彻了,必然不期行而自行。一件事,知道了,见到了,真是会欲罢不能。希腊思想史家尝说:“理论是行为的秘诀”一语,最足以代表希腊人的爱智的科学精神。所谓“理论是行为的秘诀”,意思就是要从理论的贯通透彻里去求行为的动力,要从学术的探讨、科学的研究里,去求征服自然指导人生的丰功伟绩。我们要见得,伟大的事功出于伟大的学术,善良的行为出于正确的知识。简言之,要走上真学问纯学问的大道路,我们首先要能认识知先行后,知主行从的道理,和孙中山先生所发挥的知难行易的学说。必定须有了这种信念,我们才不会因为注重力行,而反对知识,因注重实用,而反对纯粹学识,更不会因为要提倡道德而反对知识,反对科学。反之,我们愈要力行,愈要实用,愈要提高道德,我们愈其要追求学问,增加知识,发展科学。

求学应抱为学问而学问,为真理而真理的态度,亦即学者的态度。一个人不可因为将来目的在作实际的政治工作,因而把学问当作工具。须知一个人处在求学的时候,便应抱学者的态度。犹如上操场时,就应该有运动家的精神,受军事训练时,就应有军人的气概。因为每一样事,都有其标准,有其模范。要将一事作好,就应以模范作为鹄的。所以我们求学就应有学者的态度,办事就应有政治家的态度。譬如,曾国藩政治上、军事上虽说走错了道路,然而当他研究哲学时,则尊崇宋儒,因为他认为程朱是中国哲学思想的正宗。学文则以司马迁、韩愈为其模范,以桐城古文为其依归。治考证学则推崇王念孙父子。他每做一门学问,就找着那一门的模范来学。一个人在社会上做实际工作,无论如何忙迫,但只要有一个钟头,可以读书,则在那一个钟头内,即须作纯学问的探讨,抱着为真理而学问的态度。要能领会学问本身的价值,感觉学问本身的乐趣。唯有抱着这种态度,才算是真正尊崇学术,方可以真正发挥学术的超功用之功用。

我刚才已经说过,读书,做学问贵自用思想。因为读书要能自用思想才不会作书本的奴隶。能自用思想,则不但可以读成文的书得益处,且进而读不成文的书,观察自然,理会人生,也可以有学术的收获。所以我首先须要很简略的讲一点,如何自用思想的方法。因为要知道读书的方法,不可不知道思想的方法。

关于思想的方法,可分三方面来讨论:

(一)逻辑的方法:逻辑与数学相依为命,逻辑方法大都采自数学方法,特别几何的方法。逻辑方法即是应用数学的方法来研究思想的概念,来理解自然与人生的事实。逻辑方法的目的在能给我们有普遍性、有必然性、有自发性的知识。换言之,逻辑方法要给我们坚实可靠、颠仆不灭、内发而非外铄的知识。必定要这种知识才够得上称为科学知识。

逻辑方法与数学方法一样,有一个特点,就是只问本性,不问效用如何、目的何在、或结果好坏、满足个人欲望与否等实用问题。只问理论的由来,不问事实上的由来,譬如,有一三角形于此,数学不问此三角形有何用处,不问画此三角形之人目的何在,不问此三角形是谁画的,是什么时候画的,更不问画三角形、研究三角形有何利益、有何好的结果等。数学只求证明三角之合必等于两直角,就是三角形之所以成为三角形的本性或本质,就是一条有普遍性必然性的真理。所以一个人是否用逻辑方法思想,就看他是否能扫除那偶然性的事实,摆脱实用的目的,而去探讨一物的普遍必然的本质。

中国人平日已养成只重一物的实用、目的、效果,而不去研究一物之本性的思想习惯。这种思想上的成见或习惯如不打破,将永远不会产生科学知识。譬如:《大学》上“物格而后知致,知致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一大串推论,就不是基于知识本质的推论,而只是由效果推效果,由功用推功用的方法。这种说法即使是对的,但这只是效果的研究。而效果是无必然性的,所谓成败利钝的效果,总是不可逆睹的。由不可逆睹的效果,推不可逆睹的效果,其所得的知识之无必然性与普遍性,可想而知。但假如不去做效果的推论,而去做本性的探讨,就可以产生纯学术知识。譬如,对于格物的“物”的本性,加以系统的研究,可成物理学,或自然哲学;对于致知的知的本质,加以研究,可成为知识论;研究心或意的本性,可成心理学;研究身的本性,可成生理学;研究家国天下的本性,可成社会哲学或政治哲学。由此足见要求真学问,求纯科学知识,须注重研究本性的逻辑方法,而不可采取只问效果的实用态度。

逻辑方法的实际应用,还有一特点:可用“据界说以思想”,“依原则而求知”两句话包括。我们思想不能不用许多概念。我们说话作文,不能不用很多名词。界说就是对于所用的这些概念,或名词下定义。那是指出一个概念或名词所包括的确切意义,规定一个概念或名词所应有的界限范围。每一个界说即是指出一个概念,或事物的本性。据界说以思想,就是我们思想中所用的概念,都是有了确定的意义,明晰的范围的。如是庶我们的思想可以条理而有系统。界说即是规定一物的本性,则据界说以思想即是去发挥那物的本性,而形成纯学理的知识。一个人对于某一项学问有无学术上的贡献,就看他对于那门学问上的重要概念有无新的界说。伟大的哲学家就是界说大家。伟大的工厂,一切物品,皆本厂自造。伟大的思想系统,其中所用的主要名词,皆自己创造的,自己下过界说的。一个人能否理智的把握实在,对于自然人生的实物的本质有无真认识,就看他能否形成足以表示事物的本性的界说。平时我们所谓思想肤浅,说话不得要领,也就是指思想不能把握本质,说话不能表示本质而言。单是下界说,也就是难事。但这也许出于经验的观察,理论的分析,直觉的颖悟,只是武断的命题。要使其界说可以在学理上成立起来,颠扑不破,还要从各方面将此界说,发挥成为系统。无论千言万语,都无非是发挥此界说的义蕴。总之,要能把握事物的本性,对于事物有了明晰的概念,才能下界说。并且要能依据界说以思想,才能构成有条理有系统的知识。

至于所谓依原则而求知,就是一方面用原则原理作指导去把握事实,另一方面,就是整理事实,规定材料,使它们符合原理。不以原理作指导而得的事实,或未经理智整理不符合原理的事实,那就是道听途说,虚幻无稽,模糊影响的事实,而不是有学理根据的科学事实。先从特殊的事实去寻求解释此事实的普遍的原则,次依据此原则去解释其他同类的事实,就叫做依原则而求知。我们相信一件事实,不仅因为它是事实,乃因为它合理。我们注重原理,乃是因为原理足以管辖事实,以简驭繁,指导事实。总之,有一事实,必须能找出解释此事实的原则,有一原则,必须能指出符合此原理或遵守此定律的事实。单研究事实而求不出原则,或不根据原则而任意去盲目的尝试,胡乱的堆集事实,均不能获得科学知识。科学的实验,就是根据理性的原则或假设,去考验事实是否遵守此原则。

(二)体验的方法:体验方法即是用理智的同情去体察外物,去反省自己。要了解一物,须设身处地,用同情的态度去了解之。体验法最忌有主观的成见,贵忘怀自我,投入认识的对象之中,而加以深切沉潜的体察。体验本身即是一种生活,一种精神的生活,因为所谓体验即是在生活中去体验,离开生活更无所谓体验。体验法即是教人从生活中去用思想。体验法是要人虚心忘我,深入事物的内在本质或命脉,以领会欣赏其意义与价值,而不从外表去加以粗疏的描写或概观。体验是一种细密的、深刻的、亲切的求知方法。体验即是“理会”之意。所谓理会即是用理智去心领神会。此种方法,用来体察人生,欣赏艺术,研究精神生活或文化创造,特别适用。宋儒最喜欢用体验。宋儒的思想可以说皆出于体验。而朱子尤其善于应用体验方法以读书。他所谓“虚心涵泳”、“切己体察”、“深沉潜思”、“优游玩索”皆我此处所谓体验方法。

(三)玄思的方法:所谓玄思的方法,也可以说是求形而上学的知识的方法。此种思想方法,甚为难言。最简易的讲来,可以谓为“由全体观部分,由部分观全体”之法,也可以称为“由形而上观形而下,由形而下观形而上”之法。只知全体,不知部分,则陷于空洞。只知部分,不知全体,则限于支离琐碎。必由全体以观部分,庶各部分可各安其分,各得其所,不致争执矛盾。必由部分以观全体,庶可见得部分的根本所寄,归宿所在,而不致执着一偏。全体有二义,一就复多的统一言,全体为万殊之一本。一就对立的统一言,全体为正反的综合,矛盾的调节。全体与部分息息相通,成为有机的统一体。譬如,由正而反而合的矛盾进展历程,即是由部分观全体的历程。反之,由合,由全体以解除正反的矛盾,以复回双方应有的地位,即是从全体观部分的历程。譬如,读一篇文字,由一字一句以表明全篇的主旨,就是由部分观全体之法。由全篇文字的主旨,以解释一字一句应有的含义,便是由全体观部分之法。如朱子之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而达到豁然贯通的境界,事物之本末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就是能由部分而达全体,由支节达贯通,由形而下的一事一物而达形而上的全体大用。又朱子复能由太极之理,宇宙之全,而观一事一物之理,而发现本末精粗,条理井然,“枝枝相对,叶叶相当”。这就是由全体观部分而得到的境界。

总结起来说,我们提出的三种思想方法,第一种逻辑的方法,可以给我们条理严密的系统,使我们不致支离散漫;第二种体验的方法,可以使我们的学问有亲切丰富的内容,而不致干燥空疏;第三种玄思的方法,可以使我们有远大圆通的哲学识见,而不致执着一偏。此处所谓逻辑方法完全是根据数学方法出发,表示理性的基本作用。此处所论体验,实包含德国治文化哲学者如狄尔泰( Dilthey )等人所谓“体验”和法国柏格森所谓直觉。此处所论玄思的方法,即是最平时最简要的叙述一般人所谓辩证法。此种用“全部观部分”,“部分观全体”的说法以解释辩证法,实所以发挥黑格尔“真理乃是全体”之说的精义,同时亦即表示柏拉图认辩证法为“一中见多,多中见一”(多指部分,一指全体)之法的原旨。这三种方法并不是彼此孤立而无贯通处,但其相通之点,殊难简单说明。概括讲来,玄思的方法,或真正的辨证法,实兼具有逻辑方法与体验方法而自成为寻求形而上学的系统知识的方法。

知道了一般的思想方法,然后应用思想方法来读书,那真是事半而功倍。

第一,应用逻辑方法来读书,就要看能否把握其所讨论的题材的本质,并且要看著者所提出的界说,是否有系统的发挥,所建立的原则是否有事实的根据,所叙述的事实是否有原则作指导。如是就可以判断此书学术价值的高下。同时,我们读一书时,亦要设法把握一书的本质或精义,依据原则,发疑问,提假设,制范畴,用种种理智的活动以求了解此书的内容。

第二,应用体验的方法以读书,就是首贵放弃主观的成见,不要心粗气浮,欲速助长,要使自己沉潜浸润于书籍中,设身处地,切己体察,优泳玩索,虚心涵泳,须用一番心情,费一番神思,以审美、以欣赏艺术的态度,去读书。要感觉得书之可乐可好,智慧之可爱。把读同代人的书,当作就是在全国甚或世界学术之内去交朋友,去寻老师,与作者或国际友人交流思想、沟通学术文化。把读古书当作尚友千古与古人晤对的精神生活,神游冥想于故籍的宝藏里,与圣贤的精神相交接往来,即从这种读书的体验里去理会,去反省,去取精用宏,含英咀华,去体验古人真意,去绍述古人绝学,去发挥自己的心得。这就是用体验的方法去读书,也可以说是由读书的生活去体验。用这种的读书法,其实也就是一种涵养功夫。由此而深造有得,则其所建立的学说,所发出的议论,自有一种深厚纯朴中正和平之气,而不致限于粗疏浅薄偏激浮嚣。

第三,应用全体看部分,从部分看全体的方法以读书,可以说是即是由约而博,由博返约之法。譬如,由读某人此书,进而博涉及此人的其他著作,进而博涉及与此人有关之人的著作(如此人的师友及其生平所最服膺的著作)皆可说是应用由部分到全体观的方法。然后再由此人师友等的著作,以参证、以解释此人自己的著作,而得较深一层的了解,即可说是应用由全体观部分的方法。此外如由整个时代的文化以观察个人的著作,由个人的著作以例证整个时代的趋势,由某一学派的立场去观认某一家的地位,由某一家的著作以代表某一学派的宗旨,由全书的要旨以解释一章一节,由一章一节以发明全书的精义,均可以说是应用由全观分,由分观全,多中见一,一中见多的玄思的方法以读书。

此法大概用来观察历史,评人论事,特别适用。因为必用此法以治史学,方有历史的透视眼光或高瞻远瞩的识度。由部分观全体,则对于全体的了解方亲切而具体,由全体观部分,则对于部分的评判,方持平而切当。部分要能代表全体,例证全体,遵从全体的规律,与全体有有机关系,则部分方不陷于孤立、支离、散漫无统纪。全体要能决定部分,统辖部分,指导部分,则全体方不陷于空洞、抽象、徒具形式而无内容。

因为此种玄思的方法,根本假定著作、思想、实在,都是一有机体,有如常山之蛇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故读书,了解思想,把握实在,须用以全体观部分,以部分观全体的方法。

总之,我的意思,要从读书里求得真实学问,须能自用思想,不仅可读成文的书,而且可读不成文的书。指导如何自用思想,有了思想的方法,则读书的方法,自可?绎推演出来。必定要认真自己用思想,用严格的方法来读书,方可以逐渐养成追求真实学问,研读伟大著作的勇气与能力,即不致为市场流行的投机应时耳食袭取的本本所蒙蔽、所欺骗。须知不肯自用思想,未能认真用严格的方法以读书,而不知道真学术惟有恃艰苦着力,循序渐进,方能有成,实不能取巧,亦是没有捷径可寻的。如果一个人,能用艰苦的思想,有了严密的读书方法,那缺乏内容,肤浅矛盾的书,不经一读,就知道那是没有价值的书了,又何至于被蒙蔽呢?

末了,我还要说几句关于读书的价值,读书的神圣权利,和读书的搏斗精神。

人与禽兽的区别,虽有种种不同的说法,但根据科学的研究,却只有两点:一、人能制造并利用工具,而禽兽不能。二、人有文字,而禽兽没有文字。其实文字亦是一种工具:传达思想、情感、意志,精神上人与人内在交通、传久行远的工具。说粗浅一点,人是能读书着书的动物。故读书是划分人与禽兽的界限,也是划分文明人与野蛮人的界限。读现代的书即所以与同时的人作精神上的沟通交谈。读古人的书即所以承受古圣先贤的精神遗产。读书即可以享受或吸取学问思想家多年的心血的结晶。所以读书实人类特有的神圣权利。

要想不放弃此种神圣权利,堂堂正正地做一个人,我们惟有努力读书。读书如登高山,非有勇气,绝不能登至山顶,接近云霄。读书如撑船上滩,不可一刻松懈。读书如临战场,不能战胜书籍,利用书籍,即会为书籍所役使,做书本的奴隶。打仗失败只是武力的失败。而读书失败,就是精神的失败。朱子说:“读书须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最足以表示这种如临战阵的读书精神,且足以作我们读书的指针。

文章原刊:贺麟《文化与人生》,商务印书馆1988。

蔡元培林徽因:蔡元培胡适林语堂(7)

汤一介:读书本该会意

“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陶渊明:《五柳先生传》)。这是我的读书观。一个学者一生要读各种各样的书,不是读什么书都要做到甚解。小时候读《三国演义》,很多地方读不懂,但还爱看,因为就想知道故事的大概。长大了再读《三国演义》也还有不懂的地方,只是想知道它和《三国志》所载有些什么不同罢了。因为我并不想作研究《三国演义》的专家。后来我进了北京大学哲学系,再后来当了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我读书、教书,还是信守“好读书,不求甚解”的信条。研究哲学,特别是中国哲学,中国哲学家有那么多书,每本书、每句话,都要求“甚解”,可能吗?

我认为陶渊明这两句话对研究哲学的人来说,后面一句“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更重要。我们常把汉人对经典的注释叫“章句之学”,每章、每句都要详加解释,《汉书•儒林传》谓:“一经之说至百余万言”,儒师秦延君释“尧典”二字,十余万言;释“曰若稽古”四言,三万言。至魏晋风气一变,注经典多言简意赅,倡“得意忘言”,例郭象注《庄子•逍遥游》第一句:“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曰鹏”,谓:“鹏鲲之实,吾所未详也”,并批评那种一字一句注解的章句之学为“生说”(生硬的解释),他说:“达官之士宜要其会归,而遗其所寄,不足事事曲与生说,自不害其宏旨,皆可略之耳。”我想,这就是“会意”。读哲学书,重要的在“会意”,不在“曲与生说”。“会意”才能对古人的思想有个心领神会,才能有所创新。

据日人林泰辅说,《论语》的注解有三千余种,元朝的杜道坚说《道德经》的注也有三千余种。不管有多少种《论语》、《道德经》的注解,我们能说哪一种是对《论语》或《道德经》是“甚解”了呢?没有吧?!杨伯峻先生在注孔子说的“六十而耳顺”一句时说:“耳顺——这两个字很难讲,企图把它讲通的也有很多人,但都觉牵强。译者姑且作如此讲解”。我认为,杨先生的这种态度是对的,他只是“姑且”给一种解释,并没有说他的解释就是惟一正确的解释。在我的一篇文章中,为了说明我对“真、善、美”的看法,我就给孔子说的“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一个新解,认为这三句话是孔子说他自己追求“真”、“美”、“善”的过程。我真的“甚解”了孔夫子的话吗?没有,但我从孔子的话中“会意”出一种新意来,于是我便“欣然忘食”了。

读书人喜欢读书,特别是像我这样的读书人喜欢读各种各样的书,宗教的、文学的、艺术的、考古的、历史的、民俗的,甚至科学和科学史的,等等。是不能要求都“甚解”的,知道一点就行了。它可以帮助你开扩眼界,拓宽思路。读你自己专业的书,当然要求了解得深入一些,但也只能要求“深入一些”,也不可能字字句句都有所谓“正确了解”,而“会意”则是更为重要的。哲学家要求的是“六经注我”,而非“我注六经”。“会意”实际上是加上你自己的“创造”,这样才真的把学问深入下去了。

文章原刊 《中国教育报》2002年6月20日。

蔡元培林徽因:蔡元培胡适林语堂(8)

冯友兰:我的读书经验

我今年八十七岁了,从七岁上学起就读书,一直读了八十年,其间基本上没有间断,不能说对于读书没有一点经验。我所读的书,大概都是文、史、哲方面的,特别是哲。我的经验总结起来有四点:(1)精其选,(2)解其言,(3)知其意,(4)明其理。

先说第一点。古今中外,积累起来的书真是多极了,真是浩如烟海,但是,书虽多,有永久价值的还是少数。可以把书分为三类,第一类是要精读的,第二类是可以泛读的,第三类是仅供翻阅的。所谓精读,是说要认真地读,扎扎实实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读。所谓泛读,是说可以粗枝大叶地读,只要知道它大概说的是什么就行了。所谓翻阅,是说不要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不要一句话一句话地读,也不要一页一页地读。就像看报纸一样,随手一翻,看看大字标题,觉得有兴趣的地方就大略看看,没有兴趣的地方就随手翻过。听说在中国初有报纸的时候,有些人捧着报纸,就像念五经四书一样,一字一字地高声朗诵。照这个办法,一天的报纸,念一天也念不完。大多数的书,其实就像报纸上的新闻一样,有些可能轰动一时,但是昙花一现,不久就过去了。所以,书虽多,真正值得精读的并不多。下面所说的就指值得精读的书而言。

怎样知道哪些书是值得精读的呢?

对于这个问题不必发愁。自古以来,已经有一位最公正的评选家,有许多推荐者向它推荐好书。这个选家就是时间,这些推荐者就是群众。历来的群众,把他们认为有价值的书,推荐给时间。时间照着他们的推荐,对于那些没有永久价值的书都刷下去了,把那些有永久价值的书流传下来。从古以来流传下来的书,都是经过历来群众的推荐,经过时间的选择,流传了下来。我们看见古代流传下来的书,大部分都是有价值的,我们心里觉得奇怪,怎么古人写的东西都是有价值的。其实这没有什么奇怪,他们所作的东西,也有许多没有价值的,不过这些没有价值的东西,没有为历代群众所推荐,在时间的考验上,落了选,被刷下去了。

现在我们所称谓“经典著作”或“古典著作”的书都是经过时间考验,流传下来的。这一类的书都是应该精读的书。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历史的发展,这些书之中还要有些被刷下去。不过直到现在为止,它们都是榜上有名的,我们只能看现在的榜。

我们心里先有了这个数,就可随着自己的专业选定一些须要精读的书。这就是要一本一本地读,所以在一个时间内只能读一本书,一本书读完了才能读第二本。在读的时候,先要解其言。这就是说,首先要懂得它的文字;它的文字就是它的语言。语言有中外之分,也有古今之别。就中国的汉语笼统地说,有现代汉语,有古代汉语,古代汉语统称为古文。详细地说,古文之中又有时代的不同,有先秦的古文,有两汉的古文,有魏晋的古文,有唐宋的古文。中国汉族的古书,都是用这些不同的古文写的。这些古文,都是用一般汉字写的,但是仅只认识汉字还不行。我们看不懂古人用古文写的书,古人也不会看懂我们现在的报纸。这叫语言文字关。攻不破这道关,就看不见这道关里边是什么情况,不知道关里边是些什么东西,只好在关外指手划脚,那是不行的。我所说的解其言。就是要攻破这一道语言文字关。当然要攻这道关的时候,要先作许多准备,用许多工具,如字典和词典等工具书之类。这是当然的事,这里就不多谈了。

中国有句老话说是“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意思是说,一部书上所写的总要比写那部书的人的话少,他所说的话总比他的意思少。一部书上所写的总要简单一些,不能像他所要说的话那样罗嗦。这个缺点倒有办法可以克服。只要他不怕罗嗦就可以了。好在笔墨纸张都很便宜,文章写得罗嗦一点无非是多费一点笔墨纸张,那也不是了不起的事。可是言不尽意那种困难,就没有法子克服了。因为语言总离不了概念,概念对于具体事物来说,总不会完全合适,不过是一个大概轮廓而已。比如一个人说,他牙痛。牙是一个概念,痛是一个概念,牙痛又是一个概念。其实他不仅止于牙痛而已。那个痛,有一种特别的痛法,有一定的大小范围,有一定的深度。这都是很复杂的情况,不是仅仅牙痛两个字所能说清楚的,无论怎样罗嗦他也说不出来的,言不尽意的困难就在于此。所以在读书的时候,即使书中的字都认得了,话全懂了,还未必能知道作书的人的意思。

从前人说,读书要注意字里行间,又说读诗要得其“弦外音,味外味”。这都是说要在文字以外体会它的精神实质。这就是知其意。司马迁说过:“好学深思之士,心知其意。”意是离不开语言文字的,但有些是语言文字所不能完全表达出来的。如果仅只局限于语言文字,死抓住语言文字不放,那就成为死读书了。死读书的人就是书呆子。语言文字是帮助了解书的意思的拐棍。既然知道了那个意思以后,最好扔了拐棍。这就是古人所说的“得意忘言”。在人与人的关系中,过河拆桥是不道德的事。但是,在读书中,就是要过河拆桥。

上面所说的“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之下,还可再加一句“意不尽理”。理是客观的道理;意是著书的人的主观的认识和判断,也就是客观的道理在他的主观上的反映。理和意既然有主观客观之分,意和理就不能完全相合。人总是人,不是全知全能。他的主观上的反映、体会和判断,和客观的道理总要有一定的差距,有或大或小的错误。

所以读书仅至得其意还不行,还要明其理,才不至于为前人的意所误。如果明其理了,我就有我自己的意。我的意当然也是主观的。也可能不完全合乎客观的理。但我可以把我的意和前人的意互相比较,互相补充,互相纠正。这就可能有一个比较正确的意。这个意是我的,我就可以用它处理事务,解决问题。好像我用我自己的腿走路,只要我心里一想走,腿就自然而然地走了。读书到这个程度就算是能活学活用,把书读活了。会读书的人能把死书读活;不会读书的人能把活书读死。把死书读活,就能把书为我所用,把活书读死,就是把我为书所用。能够用书而不为书所用,读书就算读到家了。

从前有人说过:“六经注我,我注六经”。自己明白了那些客观的道理,自己有了意,把前人的意作为参考,这就是“六经注我”。不明白那些客观的道理,甚而至于没有得古人所有的意,而只在语言文字上推敲,那就是“我注六经”。只有达到“六经注我”的程度,才能真正地“我注六经”。

文章原刊《北大学者谈读书》,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2

蔡元培林徽因:蔡元培胡适林语堂(9)

季羡林:对我影响最大的几本书

我是一个最枯燥乏味的人,枯燥到什么嗜好都没有。我自比是一棵只有枝干并无绿叶更无花朵的树。

如果读书也能算是一个嗜好的话,我的唯一嗜好就是读书。

至于哪几部书对我影响最大,几十年来我一贯认为是两位大师的著作:在德国是亨利希·吕德斯(HeinrichLüders),我老师的老师;在中国是陈寅恪先生。两个人都是考据大师,方法缜密到神奇的程度。从中也可以看出我个人兴趣之所在。我禀性板滞,不喜欢玄之又玄的哲学。我喜欢能摸得着看得见的东西,而考据正合吾意。

我在下面介绍的只限于中国文学作品。外国文学作品不在其中。我的专业书籍也不包括在里面,因为太冷僻。

一、司马迁的《史记》

《史记》这一部书,很多人都认为它既是一部伟大的史籍,又是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我个人同意这个看法。平常所称的《二十四史》中,尽管水平参差不齐,但是哪一部也不能望《史记》之项背。

《史记》之所以能达到这个水平,司马迁的天才当然是重要原因;但是他的遭遇起的作用似乎更大。他无端受了宫刑,以致郁闷激愤之情溢满胸中,发而为文,句句皆带悲愤。他在《报任少卿书》中已有充分的表露。

二、《世说新语》

这不是一部史书,也不是某一个文学家和诗人的总集,而只是一部由许多颇短的小故事编纂而成的奇书。有些篇只有短短几句话,连小故事也算不上。每一篇几乎都有几句或一句隽语,表面简单淳朴,内容却深奥异常,令人回味无穷。六朝和稍前的一个时期内,社会动乱,出了许多看来脾气相当古怪的人物,外似放诞,内实怀忧。他们的举动与常人不同。此书记录了他们的言行,短短几句话,而栩栩如生,令人难忘。

三、陶渊明的诗

有人称陶渊明为“田园诗人”。笼统言之,这个称号是恰当的。他的诗确实与田园有关。“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样的名句几乎是家喻户晓的。从思想内容上来看,陶渊明颇近道家,中心是纯任自然。从文体上来看,他的诗简易淳朴,毫无雕饰,与当时流行的镂金错彩的骈文迥异其趣。因此,在当时以及以后的一段时间内,对他的诗的评价并不高,在《诗品》中,仅列为中品。但是,时间越后,评价越高,最终成为中国伟大诗人之一。

四、李白的诗

李白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天才之一,这一点是谁都承认的。杜甫对他的诗给予了最高的评价:“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李白的诗风飘逸豪放。根据我个人的感受,读他的诗,只要一开始,你就很难停住,必须读下去。原因我认为是,李白的诗一气流转,这一股“气”不可抗御,让你非把诗读完不行。这在别的诗人作品中,是很难遇到的现象。在唐代,以及以后的一千多年中,对李白的诗几乎只有赞誉,而无批评。

五、杜甫的诗

杜甫也是一个伟大的诗人,千余年来,李杜并称。但是二人的创作风格却迥乎不同:李是飘逸豪放,而杜则是沉郁顿挫。从使用的格律上,也可以看出二人的不同。七律在李白集中比较少见,而在杜甫集中则颇多。摆脱七律的束缚,李白是没有枷锁跳舞;杜甫善于使用七律,则是带着枷锁跳舞,二人的舞都达到了极高的水平。在文学批评史上,杜甫颇受到一些人的指摘,而对李白则绝无仅有。

六、南唐后主李煜的词

南唐后主李煜的词传留下来的仅有三十多首,可分为前后两期:前期仍在江南当小皇帝,后期则已降宋。后期词不多,但是篇篇都是杰作,纯用白描,不作雕饰,一个典故也不用,话几乎都是平常的白话,老妪能解;然而意境却哀婉凄凉,千百年来打动了千百万人的心。在词史上巍然成一大家,受到了文艺批评家的赞赏。但是,对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赞美后主有佛祖的胸怀,我却至今尚不能解。

七、苏轼的诗文词

中国古代赞誉文人有三绝之说。三绝者,诗、书、画三个方画皆能达到极高水平之谓也,苏轼至少可以说已达到了五绝:诗、书、画、文、词。因此,我们可以说,苏轼是中国文学史和艺术史上最全面的伟大天才。论诗,他为宋代一大家。论文,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笔墨凝重,大气磅礴。论书,他是宋代苏、黄、米、蔡四大家之首。论词,他摆脱了婉约派的传统,创豪放派,与辛弃疾并称。

八、纳兰性德的词

宋代以后,中国词的创作到了清代又掀起了一个新的高潮。名家辈出,风格不同,又都能各极其妙,实属难能可贵。在这群灿若列星的词家中,我独独喜爱纳兰性德。他是大学士明珠的儿子,生长于荣华富贵中,然而却胸怀愁思,流溢于楮墨之间。这一点我至今还难以得到满意的解释。从艺术性方面来看,他的词可以说是已经达到了完美的境界。

九、吴敬梓的《儒林外史》

胡适之先生给予《儒林外史》极高的评价。诗人冯至也酷爱此书。我自己也是极为喜爱《儒林外史》的。

此书的思想内容是反科举制度,昭然可见,用不着细说,它的特点在艺术性上。吴敬梓惜墨如金,从不作冗长的描述。书中人物众多,各有特性,作者只讲一个小故事,或用短短几句话,活脱脱一个人就仿佛站在我们眼前,栩栩如生。这种特技极为罕见。

十、曹雪芹的《红楼梦》

在古今中外众多的长篇小说中,《红楼梦》是一颗璀璨的明珠,是状元。中国其他长篇小说都没能成为“学”,而“红学”则是显学。《红楼梦》描述的是一个大家族的衰微的过程。本书特异之处也在它的艺术性上。书中人物众多,男女老幼,主子奴才,五行八作,应有尽有。作者有时只用寥寥数语而人物就活灵活现,让读者永远难忘。读这样一部书,主要是欣赏它的高超的艺术手法。那些把它政治化的无稽之谈,都是不可取的。

文章原刊《季羡林读书与做人》,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9

蔡元培林徽因:蔡元培胡适林语堂(10)

朱光潜:人文方面几类应该读的书

百川先生:

暑中我因校事赴成都,最近回校才看到中周社转来黄梅先生的信,提议要我开一个为获得现代公民常识所必读的书籍目录。这很使我为难,一则我目前极忙,没有工夫仔细斟酌;二则我所学的偏重人文方面,对于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都是外行。读书不是一件死板的事,一个方单不能施诸人人而有效。各人的环境、天资、修养和兴趣都不能一笔抹杀。一个人在读书方面想有成就,明眼人的指导固大有裨益,自己的暗中摸索有时也不可少,因为失败的教训往往大于成功的。读者既然要求一个目录,我姑且就我的能力所及,随便谈谈几类应读的书籍,不过要特别声明:这是我个人的意见,只能供参考,不敢希望每个人都依照。

第一,我以为一个人第一件应该明确的是他本国的文化演进、社会变迁以及学术思想和文艺的成就。这并不一定是出于执古守旧的动机。要前进必从一个基点出发,而一个民族已往的成就即是它前进出发的基点。知道它的长处所在和短处所在,我们才能知道哪些东西应发挥光大,哪些应弥补改革,也才能知道它在全人类文化中占何等位置,而我们自己如何对它有所贡献。我不是一个学历史者,但对于过去一切典籍,欢喜从历史的眼光去看。从前人有“六经皆史”的说法,其实不只是六经,一切典籍所载都可以当作史迹看。史是人类活动进展的轨迹,它的功用在观今鉴古,继往以开来。我赞成多读中国古典和西方古典,都是根据这个观点。每种学问都有一个渊源,知道渊源才可以溯理流派。知道渊源固不是三五部书所可了事。但是渊源又有渊源,我们先从最基本的着手,然后逐渐扩充,便不至于没有根底。

回到了解中国固有文化的问题,中国向来传统教育所着重的大政并不错。中国中心思想无疑地是儒家,而儒家的渊源的渊源在《论语》《孟子》和“五经”。无论从思想或是从艺术的观点看,《论语》都是一部绝妙的书,可以终身咀嚼,学用不尽的。我从前很欢喜《世说新语》,为的是它所写的魏晋人风度和所载的隽同妙语。近来以风度语言的标准去看《论语》,觉得以《世说新语》较《论语》,真是小巫见大巫。《孟子》比较是要偏锋,露棱角,但是说理文之犀利痛快,明白晓畅,后来却没有人能赶得上。“五经”之中,流品不齐,《书经》是最古的政治史料,《易经》是最古的解释自然的企图,《诗经》为中国纯文学之祖,《春秋》为中国编年史之祖,《礼记》较晚出,内容颇驳杂,但是儒家思想见于此经者反比他经为多,其中如《檀弓》、《学记》、《乐记》、《儒行》、《礼运》、《大学》、《中庸》诸篇,妙文至理,是任何读书人不应放过的。诸子之中,老庄荀墨家最重要,次可略览《韩非子》,《列子》,《淮南子》及《吕氏春秋》。读先秦典籍不可不略通文字训诂,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最便于初学,王引之的《经传释词》颇有科学条理,亦可看。要明白中国思想演进,佛典及宋元明理学都不可忽略,可惜我对此毫无研究。不敢多舌。我只能说,在佛典中我很爱读《六祖坛经》和《楞严经》,这也许是文人积习。在理学书籍中我觉得《近思录》和《传习录》很简便。史籍最浩繁,一般人可选读前四史,全读《资治通鉴》,遇重大事件翻阅《通鉴纪事本末》,遇重大问题翻阅“三通”。治一切学问都不可不明白史的背景,可惜我们至今没有一部完善的通俗的通史,近人张荫麟钱穆诸君所编的各有特见,但都只能算是草创。文艺方面除着《楚词》及陶杜诸集外,一般人可从选本入手。选本甚多,选者各有偏重,难得尽满人意。梁以前作品具见于《昭明文选》,这是选学之祖,诗文兼收,为治辞章者所必读。后来选本比较适用的,文推姚姬传的《古文辞类纂》;诗推王渔洋的《古今诗选》,王壬秋的《八代诗选》,沉归愚的《古诗源》和《唐宋诗醇》,曾国藩的《十八家诗钞》;词推《花间集》,张惠言《词选》和朱强村的《宋词三百首》。曲读《西厢记》、《琵琶记》、《桃花扇》及其他数种;小说读《水浒》、《红楼梦》及其他数种,对于一般人也就可知其梗概了。

在现代,一个人如果只读中国书,他的见解难免偏狭固陋,而且就是中国书也不一定能读得好。学术和其他事物一样,必以比较见优劣,必得新刺激才可产生新生命。读书人最低限度须通一个外国文,从翻译中窥外人文物思想,总难免隔靴搔痒,尤其是在现在我们的译品太少,而且大半不很可靠。要明了一个文化,大约不外取两种程序。拿绘画来打比,或是先绘一个轮廓,然后点染枝节,由粗疏逐渐到细密;或是先累积枝节,逐渐造成一个轮廓,由日就月将而达到豁然贯通。这两种程序可以并行不悖,普通学者大半兼采这两个方法。治西方文史,为一般人说法,我主张偏重第一个方法。因为从枝节架轮廓,需要很长久的耐苦,如果枝节不够充实,所架成的轮廓也就一定不端正恰当。我们一般人对于西方文史所能花费的时间精力是有限的,想明白西方文化的轮廓,我们最好先读几部较好的历史。我们所感觉困难的是较好的历史大半是专史而不是通史。从史学观点看,韦尔斯的《世界史纲》(有中译)也许不很完善,但对于一般人却是一部好书。关于近代的,Fisher的欧洲通史值得特别介绍。如果再求详尽精确,读者可参考Lavisse的通史(法文)和剑桥大学的中世纪和近代欧洲史。这都是权威著作,有很好的史籍目录可供采择。有时候小册书也很有用,比如谈古代欧洲的,像Livingstone:Greek Genius and Its Meaning toUs;Lowes Dickenson:GreekView of Life;Warde-Fowler:City-state in Grecce and Rome,都非常好。

欧洲文化,大概地说,有三个重要来源:一是希腊的,科学哲学的思想和文艺作品都是后来的模范;一是希伯来的,宗教信仰大半是它的贡献;一是条顿的,继承希腊精神而发挥为近代科学与工商业文化。在这三个成分中,希腊文化最重要也最难了解,它的内容太丰富而且它离我们也太久远。我们最好先从文艺入手。希腊人最擅长的是造型艺术,雕刻尤其精妙,图画建筑和陶器次之。读者最好择一部希腊艺术史,仔细玩味原迹的照片或图形。从这中间他可领略一些希腊人的生活风味。再进一步他就应该读荷马史诗,希腊的社会人情风俗及人生理想可于此窥见一斑,再加上几部悲剧代表作,对于希腊人的印象就更明了了。在思想方面,柏拉图的对话集最好能全读,至少也应读《理想国》,这是用对话体写的。从古到今,没有一个哲学家能像柏拉图那样面面俱到,深入浅出,用极寻常而幽美的文字传极深奥的道理。要做一个循规蹈矩的哲学家,读柏拉图是最好的门径,要引起一点哲学的兴趣,训练一点哲学的头脑,读柏拉图也比读任何其他哲学家强。亚理斯多德比较干枯,但是很谨严细密,能把他的《伦理学》看一遍也很好。此外,我们可读晚出的普鲁塔克的《英雄传》。这是拿罗马伟人和希腊伟人对照的传记,可以见出那时代人物的生活和风格。罗马时代的著作无什特创,不是专习文学哲学的人就把它完全丢开也无大妨碍。

希伯来的经典流行的只有一部《圣经》。这部书在西方的影响大概超过任何一部书之上。它分《旧约》《新约》两部分。《旧约》是犹太教的经典,大部分是犹太的历史和宗教家的训词。《新约》记耶稣生平言行及耶稣教传播的经过。一般人对《圣经》不必全读,《旧约》中读《创世纪》、《出埃及记》、《约伯传》、《颂诗》数篇,《新约》中读任何一个《福音》也就够了。

中世纪常被人误认为“黑暗贫乏”,其实中世纪民众艺术,如雕刻建筑图画诗歌传奇之类,是很光华灿烂的。读者可择看一部较详尽的艺术史(如Michet 所著的),读一两部传奇(如《罗兰之歌》,《亚瑟王传》之类),再加上一两部耶教大师的著作(如《圣奥古斯丁自传》之类),对于中世纪人的丰富的内心生活便可知其梗概。但丁是文艺复兴的初期大师,他的《神曲》不可不读。较软性的读物有薄伽丘的《十日谈》和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文艺复兴期的最具体的成就仍在造型艺术,读者可看Vasari 的《艺人传》和Beransen 的《意大利画》。

近代欧洲学术分野逐渐细密,著述也更浩繁,我们很不容易介绍几部书来代表一个时代。在思想方面,卢梭的影响最大,他的《自传》和《民约论》是了解近代欧洲的一个钥匙。正统派哲学家自然要推康德和他们的唯心派的继续人。但是他们的作品大半难读,一般读者如能去硬啃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和黑格尔的《逻辑学》固然顶好,否则看一两部较好的哲学史也可略见一斑(通行的有Rogers,Thilly,Weber, Windelband 所著的都可用)。在文艺方面,各国都有特殊的造诣,一般读者要想面面俱到,实不可能,只能就他们所懂的文字和兴趣所偏重的去下工夫。那就成了专门学问,我们不能在这里介绍书目。我们为一般人说法,只能介绍几位登峰造极的作者,比如说,一个普通读者如能就莎士比亚的剧本,莫利哀的喜剧,歌德的诗文集,易卜生的剧本,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诸人的小说集中各选读三数种,也就很可观了。

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非本文范围所及。但有几部虽为科学专着而已成古典的书籍不能不约略提及,例如达尔文的《物种源始》,亚当斯密的《原富》,穆勒的《群己权界论》,里波,詹姆斯和弗洛伊德的心理学著作,马克思的《资本论》,佛来柔的《金牛》(Frager:Golden Bough),都有很广泛的读者,并不限于专门家。

本文匆匆写就,可议的地方自知甚多。但是我相信,如果读者将这寥寥数十部书仔细读过,他对于人类文化的了解不会很错误。我希望关于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书籍另有知道清楚的人去拟一个目录。

如果你觉得这信对于读者有若干帮助,即请借贵刊披露,并以答黄梅先生。

文章原刊《中央周刊》5卷4期,1942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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