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琳吧(我们都要脸天涯)

天涯tyzzz01

天有际,思无涯。

面子问题是个大问题。

尤其在今天,消费主义时代,身体变得前所未有的重要。塑形、健身和美容,成为人管理自己身体的重要手段。而女人对脸面问题,就更加重视。

本期《天涯》编发了女作家散文专辑,遴选了白琳的这篇《我们都要脸》。她讲述了女朋友和自己关于脸面问题的若干经历和心得,很具有时代特征,又好玩。值得一读。

白琳吧(我们都要脸天涯)(1)

女作家散文专辑

我们都要脸

白琳

燕妮脸上的青春痘终于在三十三岁那年败落下来。它们霸占住一个女孩子最耀眼的时光,让她仿佛还没有美过,就开始老了。这样子的老用海蓝之谜、雅诗兰黛都拦截不住,她的眼角开始有了深浅不一的几道皱纹,两颊的肌肉也有松动的趋势,而且战斗还远远没有结束,她开始对付痘痘遗留的疤痕。战争偃旗息鼓,收拾残局的时光却更显得漫长。所以,她每次来我这儿小住,讨论的都是怎么拥有完美的pp肌。

pp肌标榜的是如同小朋友屁股一样的丝滑质感。其实哪怕没有小朋友那么娇嫩,有自己的pp那么滑也好。女人颌下、乳房、臀部,大概没有受到日光粉尘化妆品的侵害,所以总是最滑嫩的地方,有时连自己都爱不释手。看着她买回来的各种中草药膏、化学制剂,形形色色瓶瓶罐罐……总之我的兴趣也跟着高涨起来。十年前我对着燕妮满脸的痘痘叹息时,肯定没想到自己也有长残的一天。突然,毫无预兆间,我的脸上也开始冒出各种粉刺。我知道这些糟糕的东西其实源自内里。我的身体开始腐败,囤积了难以计数的毒素要找一个出口。它们选择从我光洁的脸蛋上开始排泄,从不考虑雅不雅观。

燕妮每次从上海回来,都要在我家住几天。我喜欢看她穿着香芋条纹打底裤晃着两条小细腿在我的沙发上抹一罐有浓浓薰衣草味道的药膏。她抹得很仔细,可以持续我们整个聊天的过程。有时候她把嘴张开撑成O型,好让两颊的皮肤更加紧绷,这样才能涂得更均匀。我们小的时候都非常嫌弃自己婴儿肥的大饼脸,现在反而恨不得去打玻尿酸让自己凹下去的脸颊更饱满一些。

过了三十岁之后,我也开始狠狠对自己的脸进行大量投资,尽管有时深切明白会毫无进益,仍然忍不住去专柜看看还有什么能够阻挡岁月的侵蚀和雾霾的磨搓。学中医的燕妮讲发毛肌腠为表,脏腑为里,六淫外感多由表入,七情内伤总由里发。所以你身体不干净再怎么美容都没有用。

对这个我深以为然。但是,明明她心如明镜,自己却仍然管不住两千多块的乳霜用了一瓶又一瓶。女人的盲目、狠毒与哀伤在对付脸的时候就这么一目了然,要知道,在这个看脸的时代,千刀万剐也是值得。

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从哪一个时刻开始变化的。明明白白。几乎是一夜之间,我的脸上冒出了难以计数的小颗粒,在那之前,我不知道痘痘如何惹人讨厌,也不知道它们是多么的自强不息。它们从我的两颊蔓延开来,只留下一双眼睛。我想,如果眼睛上也有足够多的皮肤,它们一定也会霸据上来。在胶原蛋白尚且富饶的那几年,我的皮肤光洁挺立,把它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养得肥沃无比,所以,等第一颗毒瘤盛开,剩下的种子就呼啸着开始狂欢。

我的脸,是因为和着泪入睡而毁掉的。我不太清楚它的毁掉,究竟是我哭完就睡没洗脸?还是那悲伤击破了身体的抵抗,在血脉里种下了毒液。

至于我的眼泪,毫无疑问是心怀屈辱与愤慨的结果。但这愤怒的余威并没有就此结束,它燃烧在我的细胞里,释放了多年被囚禁的恶徒,让我第二天在镜子中看到了更为恐怖的自己。

我的身体也由此开始变化,以前从未有过的病菌都活活泼泼跳跃出来。我扎了一个月的各种液体,才控制住这一波猛兽的袭击。对痘痘一无所知的我,那时候还不懂得即将面临的是怎样的麻烦,我以为它们会像某一天突然来到那样某一天自然消失。我不知道我脸上是痘痘界声名最恶的一种,它的名字叫:闭合粉刺。

我完美的皮肤终结于二十四岁。

在此之前,生活的大部分,是轻松的。我陪一个满脸痘痘的女朋友去我家附近的中医研究所看脸。她是学钢琴的,很多时候要化浓妆上舞台表演。那时候她的脸也糟糕得不行,所以她总是恨恨盯着我的皮肤说,你怎么这么光滑!

中医研究所皮肤科总是挤满了各种形状的痘痘,红白紫黑深浅不一,有的势如破竹马上就要爆浆,有的隐蔽内向闷骚地默默生长。有的聚集在两颊,有的密布于额上。也有一些吹毛求疵的姑娘,脸上才冒出来两颗若有若无的痘痘,就跑来问医生怎么办。后来我才明白,这就是对自己的爱。

我的朋友接受了各种医生建议的治疗,每天都从包里拽出一包中成药喝。这药有时候是酸的,喝完嗳气,有时候是苦的,喝完排气。有一阵我觉得她的身体就像一条长长的甬道,两头都以通风为要。她自信地喝着药,定期去挤冒出来的痘痘,顶着一脸红色的疤痕上课。我可以从那些小伤口的缝隙里看到皮肤下面隐藏的肉质,鲜红而生动。她开始给我传达各种关于皮肤的知识,她说,完蛋了,伤到真皮层,脸上以后肯定都是疤。

她还常常借着挤痘的理由不来上课。她是大学老师,这大学位于太原最偏远的一个角落,她每次挤完痘都要在这个角落里休养生息好几天,等自己的脸结痂蜕皮。她像修炼中的蛇妖,过一阵就脱胎一次,只是脸上的状况在我看来,似乎从来没有好转过。

其实她所面临的最糟糕的问题并不是躲避城市里肮脏的尾气与浑浊的空气,她总是疑心那些粉尘与细菌会落在新挖开的伤口里变成一个更大的脓包。但是她无法逃避掉每周五的音乐会。这个音乐会是音乐学院借以表达自己与庸俗乏味的普系的区别而进行的例行表演。从大学开始,不知道是谁先出了这么个主意,音乐会就成了定期的技术考核,关涉学分的获得,那些女孩子们把每一次表演都当作正式的登台,服装梳化一律到位,很有形式感。学院里也有专门的音乐厅,我们被命令去当座客,捧个人场。实际上这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场地往往被别系的男同学控制,以至于后来不得不凭票入座。

所以我的女朋友迫于无奈,压力把头皮顶破了也不得不参加这种表演,即便是念到研究生,每学期也至少要参加三到五次。

化妆是对痘痘肌的最大考验,尤其是炎症肆虐的时候。可是舞台就是那么一个鬼地方,你必须顶着一张假脸才显得神采四射。在舞台上,让观众感到赏心悦目也是表演者的职业素质。所以当我对着浓妆艳抹的她说你可不可以素颜?她就一边拿遮瑕笔点那几天前刚挖的坑一边叹气。她的脸在粉底的修饰下渐渐匀整起来,她在凹下去的疤痕处重点修饰,渐渐它们也就不那么突兀。可是我总是很担心这些化学物质会渗透到她的皮肤里。它们看上去非常浓厚,会不会填满那颗被挖掉的痘痘的深坑?会不会长成一颗粉底痘?会不会挤出来的液体就如粉底一样浓稠?

我总能回想起少气盛时期对自己皮肤的自信。各种光线放胆而来谁怕谁。可是我如今要躲着强光行走,恨不得重要时刻都在阴天中进行。

我最怕在电梯里和人聊天。电梯的光不知道打向哪一个方向,总之每一个毛孔都会暴露在对方的眼中。我在电梯里讲话时总会不自觉的把头扭向一个不那么明快的角度,或者借由两边的长发做一个挡牌。

我曾经也是别人咨询的对象:你的皮肤怎么保养的啊?怎么这么滑也没毛孔?对于这一点我那时还是有点得意的。虽然肤色偏黑,但是质地很好,像绸缎一样。我现在还记得一个学长,他是众多咨询者中唯一的男性,有一阵我很爱和他一起看他做的3D动画,研究他买的各种服装设计杂志。

他学设计,每天就在电脑前趴着。他日语很好,全是粘在电脑上看日本动漫学的。他靠着自学的动漫日语拿到了去日本留学的签证,走之前突然一夜变成了斑点狗。

因为这张脸,他竟然放弃了去日本的打算,老老实实留下来签进了高校。本来一毕业就留学的安排被搅得粉碎,等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好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停地问我该怎么办?

他的脸那时候确实有点糟糕。大大小小的黑斑长了一整脸,每一块都有小拇指甲盖大。如同后来的我一样,也是一夜之间毁掉的。为了给申请的学校做出设计稿,他在电脑前没日没夜整整折腾了两个月。别人身上发生的事,再怎么令人唏嘘,也难以给自己敲响警钟。如果我那时候多体会一下人生的道理,说不定如今还能貌美如花。总之我的学长就是因为在电脑前吃饭睡觉晚上还不洗脸,莫名其妙就得了这么一个毛病。他跑遍太原各个医院的皮肤科都没人能说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个病症。所以这斑就在他的脸上整整挂了五年。

五年间,学长一直没找对象,连曾经热爱的动画设计也踢到一边去了,看到电脑就恶寒。每一次遇见,都还是会聊一聊怎么治病的问题,后来看到我渐渐烂掉的脸,他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慰藉。接着光子嫩肤什么的开始流行起来,我们兴冲冲地想要去试一试,各自解决一下困扰的麻烦。其实我也就是说说而已,哪知道他真的找时间去咨询了。还好他找到了一家正规医院,医生给他做了检查后说,要不我们来做个试验。

所谓的试验就是从他最嫩的皮肤上切下来一厘米长的一小截,拿刀划开他脸上的一块斑,然后再把切下来的皮肤埋进去。学长死马当作活马医,狠狠心还是冒着更加毁容的恐惧从自己胳膊内侧切了一块皮肤下来埋在了脸上。于是接下来的两个月时间他脸上顶着个大疤去给学生上课——他对美好皮肤的向往已经连即将到来的暑假都等不到。他长得本来有点猥琐,脸上又多了一道疤,活像江湖混混。

等我们再次见面的时候,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他的脸完完全全好了,甚至光滑细嫩。对着我一副残破的花容,他笑得尤其灿烂。没用的,你那种和我的情况不一样。他恶狠狠地说。一如当年我事不关己的嘴脸。

医院是所有长痘痘的人都难以绕过去的一个存在。

我对医院始终存有一种敬畏,避之唯恐不及。自从长痘之后,皮肤时好时坏,偶尔还可控制。它凶猛攻击我脸颊的一次,是用错了防晒霜。我如以往一样在自己脸上折腾个天翻地覆,却迎来了更加富裕的闭合粉刺。它们像蟾蜍的表皮,在阳光下刺激着我的视觉。形势渐趋不妙,我终于硬着头皮去看医生。

我跑到据说太原市最好的皮肤科,期望自己能够改头换脸。下午的时光燥热难安,我失去了从前陪同他人前来的泰然,心中升起往事不堪回首的悲伤。我的病历簿被塞在很深的一个角落,它干净整洁的身体上摞着相当有分量的一叠履历。

我在两个多小时之后才见到医生。为了救治得更彻底,我挂了个愚蠢的专家号,我打算聆听专家对我皮肤的仔细诊断与告诫,我期望她一下子就说出了妙手回春的法子,让我被成功的火花点燃。

我进到诊疗室的时候,里面还有一个年轻女生,她脸上十分光洁,看不出有任何需要改变的理由。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女医生正低头看病例,她脸色蜡黄,油脂分泌旺盛,额头上渗着一层黏稠的油液,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亮。那一瞬间我突然对自己的前来产生了怀疑,我想到我学长说的话。他说他就是瞎猫碰着死耗子,天上掉馅饼正好被他张口接住,我以为那是他嘚瑟的小人嘴脸,但这一刻我明白了他所言不虚。

脱!女医生抬头后就说了这么一个字。我瞬时石化,目瞪口呆搞不清自己身在何方。我指着自己的鼻尖正胆战心惊犹犹疑疑准备问一句:是我吗?前面的女孩倒也像受惊的小鹿一样低声下气地问:就在这?

不在这你在哪?脱光。把胸罩带子也解开。女医生雷厉风行地说。

女孩和我尴尬地对视了一下,最终她还是选择转过身去,背对着我扭扭捏捏却脱了个一干二净。

不要偷窥别人的隐私。尽管一个高素质的声音叫嚣着,偷窥成癖的我还是忍不住将眼睛扭向她的背影。那是怎样壮观的一片土地啊!至今想起来我都忍不住发自内心地感叹。她的背上布满了黑色的小山和紫色的丘陵,在小山是要喷发的火山,丘陵是被熔岩覆盖的土地。我终于还是默默把眼睛转回自己的脚尖,在肃穆中体会人生的无奈。我关上耳朵,把注意力集中到别处,我不想要听到更令人沮丧的关于疾病的对谈,我宁愿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小人。

即便是大工程的检查,女医生前后也没有消耗掉五分钟的时间。轮到我时,她用抚摸过上一位患者脊背的手指,捏着我的下巴转来转去把我看了两遍。闭合粉刺,她极为肯定地下了定论,然后急唰唰在病历上写开了药品。我一脸急促地问她这病症发病的原因以及治愈的可能,她干脆利索地说,发病原因有多种不能概论,吃上药先看看。讲完她又开始了对下一位病患的约见,不再给我见缝插针的可能。

结束为时两分钟的检查之后,我拿着针清单子和购药清单下楼花钱。排在我身后的那个患者也跟着下楼了。是要有多神速?我心里禁不住感到可疑。那女孩和我并排站着取药,她把我手上的单子拿去看了一遍,跟我讲她也吃了哪几种。然后她指着自己满脸的疤说:我恨死针清了!接着她十分老到地跟我说明这药的吃法,然后恨恨告诉我:你吃吧,吃完你就知道这根本没有用!

我将信将疑地领了一大堆药回家吞了两个多月,终于明白那女孩说的真是金玉良言。

办法似乎还有很多。淘宝上就有各种你想要的改变皮肤的秘方,对我而言,最有吸引力的莫过于:祛痘、收毛孔、除疤。

我心心念念在上面买了火山泥水杨酸冻干粉,明明知道白白当了小白鼠还是收不住手。眼见自己往深渊走去,我转念想还不如把银子投入到现实中去,于是开始打听太原市有名的祛痘除疤美容院。

我和一个吹毛求疵有几个小痘的朋友一起踩点,然后发现了一个包治愈的美容院。非痘痘界人士怎么晓得“包治愈”二字的分量呢?久经沙场的我们马上进店咨询。原来是要签一份协议,三千六百元的治愈费,店家尽量在一年之间满足顾客的要求,还你漂漂肌。一般没有不能治愈的例子,但若是不能达到效果,店家会返还所有的签约金额。

这真是天大的恩赐,包赚不赔的买卖!对于为自己的脸往医院往化妆品上扔了大价钱的人们,真是一个便宜得要死的美事。我朋友痛痛快快付了钱打头阵,我自己却阴险地想等等看她效果的究竟。

事实证明阴险的人才不会倒霉。我朋友开始美滋滋沉浸在自己进入美丽肌肤倒计时的幻想里,却不知道自己正掉进一个无底洞。等她兴冲冲以为自己可以无限次去做脸的时候,美容院告诉她三千六百元不过是人工服务费,要想达到去痘的目的,必须买两个主要的产品,店里可以在每次做脸的时候赠送九十九元一片的面膜。于是朋友咬咬牙买了两瓶20ml合约三千元的液体,心想这下总成了吧,哪料到20ml这么不耐用啊,八九次之后就见了底。给她做脸的小妹说,姐姐,你的脸现在刚起效果,放弃太可惜了,还是继续做吧。朋友想,自动放弃那三千六百元也拿不回来了,于是一跺脚又买了一套。

所以我这位凄惨的朋友在一年期限到来的时候整整花掉了两万多,而她的脸在生理期来临之际还是会长痘。我跟着她一起去美容店要签约赔偿金,店家以她不遵守饮食等无理的说法只愿意赔偿五百元。朋友拿着五百元去铜锣湾买了双鞋请我吃了个冰激凌。她拿着冰激凌仰天大笑要多悲催有多悲催。她说他妈的两万我能买多少双鞋多少只冰激凌!你知道吗?最扯的是那九十九元的面膜,一张泡了水的破纸知道吗?是破纸!

好多人都说,痘痘等年纪大一点就慢慢没了。我想,这绝对是个暗喻。它其实是在说,等你的胶原蛋白流失掉之后,痘痘也就没有营养可以吸收了。

我没有像朋友们那样几经折腾,但是也绝对没有少当小白鼠。我也喝过一点药做过几次针清,但一切手段都抵不住岁月的攻击。并没有经历太多求医的过程,我的痘痘就已经不像从前那么肆虐了。可是身体却不能承受突然的恩宠,伴随着痘痘的干瘪,我的脸也饥渴起来,干燥、粗糙,想尽一切办法敷面膜,结果还是颜色暗沉、毛孔粗大、痘疤遍布。

封闭性粉刺是最闷骚的痤疮。一颗一颗的小颗粒死守在整洁的皮肤下就是不出来。好多别的开口型粉刺只要发出来就好啦,可是封闭性粉刺永远雷打不动地沉睡在表皮之下。

封闭性粉刺让人抓狂。你没有任何对抗它的办法。尤其是,它们还会转移阵地。如果对局部进行针清用药,它们在此地消失但是几个月之后,你会发现自己更光滑的地方又有了它们的身影。

我年少气盛的那一阵,看过一个化妆品广告,说这玩意可以遮盖毛孔。我对着镜子研究了一下自己的脸,搞不明白什么叫毛孔为什么还要遮盖。我的脸上肌肤紧凑,哪有需要遮盖的地方,伴随着好笑与自得,我就把那宣传纸扔进了垃圾桶。

三十岁这年,我常常被毛孔这个字眼吸住。哪种护肤品标榜着收缩毛孔的功效我总要买来试一试。事实证明一切都是徒劳,撑大的毛孔要缩回去不过就是痴人说梦。微整形倒是可以试一试,所以我总是在论坛流连。可是哀鸿遍野的惨状让我更失去了拯救自己的信心,网友们控诉整形医院的无能以及自己受到各种光束击打之后的后遗症,让畏缩胆小的我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放弃了心中蓬勃的念头。

随着毛孔老化的,还有我整个的身体。我的腰围从一尺七缓慢攀升到了二尺二,游泳圈不可避免地套了两只。臀部和大腿几乎塞不下牛仔裤,走起路来两只腿还磨得疼。当然,体重更是到达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但这一切都不过是表象而已,更多时候,我体验到的是免疫力的逃离、钙质的流失,以及一切美好而健康事物的遗弃。表现在皮肤上,就是以前很快愈合的伤口,现在如蜗牛一样缓慢。然后有一天,我开始过敏。先是对膏药,接着对金属。

其实我们所遇到的一切,都是一个警讯。我们所遭受的一切,都是对自己的教训。

每一个毁了容颜的人,一定都不那么无辜。

燕妮的脸毁在一个男人手里,也毁在她自己手里。念大学那会儿她有一个叫乔治的男朋友在劈腿,但是他们始终没分手,就那么藕断丝连整整拉扯了两年,燕妮的脸就在这中间烂掉了。她内分泌失调,中西医看了个遍,天天往嘴里灌药,还求助广告打得山响的渣牌祛痘膏。我跟她一起去医院,看医生把脓包戳破,挤出黄白的汁液,看她的脸渐渐冒出一个个小针孔。她每一次都痛得不得了,涂着消毒膏的脸油亮又晦暗,劈腿男就在我心中沦落为人渣。

我还知道一个女生毁在一盒别人用过的散粉里。有一个下午我们一同去见导师,平时不化妆的她为了精神一点就用了舍友的粉盒扑了一点珠光绿色的散粉。那粉确实使她的脸看上去光彩四溢,绿色中和了暗黄的皮肤,珠光明媚了颜上的色泽。那一天她出奇好看。可等我们与导师分别之后在小餐厅落座下来,我看到她的下巴出现了一排密密麻麻的红颗粒。

如果那只是过敏就好了,如同我们当时想的那样。她崩溃于一个星期之后,红颗粒没有消失反而长得更大,并且往脖子上伸展而去,她和众多经历过痤疮折磨的人们一样沿着既定的故事情节发展下去,开始走上自怨自艾、买药看病的老路。

其实,在太原这种恶劣环境之下,很难看到完美的皮肤。我偶尔也专门去看看别的女生的缺陷,以缓和自己越来越浓烈的自卑。或者捏着阴暗心把几个有名的女明星烂脸照拷贝下来,做桌面背景。但是这些女明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脸烂成那样也能很快变好。也有的时候,人们会彼此羡慕。即便是我开始长痘之后,正盯着没有毛孔的朋友的脸羡慕她的平整,她反而说你真好怎么就没有斑呢?

有话说,长得丑不是你的错,但出来吓人就是你的不对了。相貌不仅给自己带来诸多不便,也会给社会和人民带来麻烦。猪八戒遭人嫌,唐僧即便做了和尚仍旧令天下美女心动不已,心甘情愿投怀送抱。神仙尚且如此。脸不好,别说嫁人难,做二奶都难。

据说中国男人就看脸和身材。所以中国女人要在第一时间吸引男人只有靠脸和身材。而在这中间,脸是最最重要的,所谓芙蓉如面柳如眉,爱美之心人皆有。

其实西方男人也爱美女。唯有不同的,是他们也往往越过美来感受女性的魅力。中国人总说,老外没眼光,总选一些歪瓜裂枣。北美留学生日报上有过这么一篇文章,《为什么美国人娶的中国太太多数不漂亮?》里面讲到,美国男人并不是看不到自己身旁女人脸上的皱纹和斑点。好莱坞和百老汇对女人的审美观,与中国男人并无二致。美国男人年少时受生物本能的驱使,同样会追求外表漂亮的靓女,而一旦等他们成长、受到良好的教育以后,就不再满足仅仅追求漂亮的外表,而是更看重心灵的撞击、思想的交流。这是他们在生物本能之上的一个超越。

这一种见解,好似福塞尔在《格调》一书中提到的,新贵们喜欢开着闪闪发亮的新奔驰招摇过市,而“老钱”们反而乐意低调地坐在一辆落满灰尘的普利茅斯中。

我唯一嫁给老外的朋友,是被小三PK掉的正室。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从她的孕期开始出轨,和一个刚签进单位的小白兔妹妹疯狂滚床单。朋友本身并不够漂亮,产后脸上还长了好多蝴蝶斑,一直没有消下去。一年之后,当她遇到了来宁波洽谈生意的奥地利人耶利内克,彼此都找到了soulmate,就很快办妥了离婚手续,带着女儿移民奥地利。

每个女孩子都爱美,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在二十四岁之前,或者更晚一点,到了二十六七岁,虽然脸上渐渐呈现颓败的态势,我仍然没有把它太当回事。

我对自己脸的关注,攀升到顶峰时大约是在二十八岁。那个时候,我正陷在对未来的茫然与恐惧里。

有好一段时间,我常常手里握着电话,滑着通讯簿,滑好几个来回,让屏幕亮了又暗。然后,还是起身走到镜前,看着自己说话,接着不由自主地开始研究脸上的每一个毛孔和小丘。

有一个已入老年的化妆品界名女人说过,如果实在管不住自己的手,就把镜子扔掉。等我开始发现挤痘痘成为生活常态,甚至成为无聊中间的乐趣时,我开始盘算要不要继续对着镜子说魔镜魔镜我为什么脸上会这样?

那好几年里我一直有自己努力的研究方向,心心念念去做学者。我总是把自己想象得无比聪明,觉得那一隅的学术缺了我还真的没有办法往下做。我由衷觉得自己伟大光荣,如果这辈子不把脑袋里的几个设想搞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阵仗,就太对不起老天恩赐的智商。后来回想,发现自己原来并没有那么聪明不是一件痛苦的事,真正让人心疼的是那几年坐在家里“做学问”荒废的青春。有一天晚上,读了一阵古代画论,临了一会帖,在不大的书房里来回走走,在书柜前乱翻书,时光过得缓慢而绵长。那几年我好像就是这么过日子的。重复过多少个像那样的片段,是数不清楚了。总之,最后我坐在书柜前面,披头散发,妖怪一样。

我有和家具们说话的习惯。在最无所事事的时候,每一个物体都成为我倾诉的对象。这一天,我对着一只折叠沙发,讲我无头无脑的未来人生。沙发的侧面有一只镜子,讲话中间,偶尔回头,就看见一张松弛的脸,一顶乱七八糟被烫的焦黄的“梨花头”,糟糕的紫色花点点旧T恤,穿得都起了球的玫红运动裤。我看到这情景的时候,嘴巴还没有合住,平时就有点突起的门牙现在就更突出来。我就这样张着嘴,故意摆出各种恶劣的姿势,把自己想象成为一个面目狰狞的怪兽。

碰巧我那几天在看书,古本的《聊斋志异》。第一次注意到画皮的男主角是“太原王生”。原来是发生在太原人氏身上的故事,这让我更加有代入感了。小的时候,我本是希望自己像仙女一样,但是这个愿望一直都没有实现,渐渐长大之后学会了退而求其次,哪怕变成一个女妖也好,至少学过美容美发,懂得画皮。

突然孤独得像一片秋天的落叶一样,我躺在书房的沙发上,这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就从指缝、发梢、鼻孔呼出的气流中散发出来。它们淌遍了整个房间,塞满了怪异的凄惶。

我开始琢磨自己究竟该怎么办。

我最先忙的是去医院矫正我的牙齿。然后再买护肤品去美容院与我糟糕皮肤做一个对抗。我实在是想改变自己的内里,却只能先着手于外表的振作。我想借着脸面的改观让自己渐渐颓唐的自信心起立,尽管这是个治标不治本的办法,但是我要说,这确实是女人在泥沼中求生的本能。

有一个和我一样活得一团渣的朋友,今年终于去了美国,据说不再回来。

我们认识没有半年的时候,因为气味相投,成为无话不说的好友。有一天她说她要去做双眼皮手术,那时候她完全是为了追求一个男人。这个和她哥们一样的男人对她说自己喜欢有着深深双眼皮的女孩,所以花木兰眼的她就开始动了整形的小念头。

我们为缝还是割讨论了一整个夏天,缝的话自然,但是很容易就塌下来,而割很冒险,一不小心就是大小眼。还没等到我们讨论出来一个结果,她的好哥儿们就恋上了一个单眼皮的女孩。那个女孩很会画眼线,把自己的眼睛描摹得顾盼生姿。我的女朋友莫名其妙愤愤不平了好一阵子,才懂得恋爱和想象的差距。之后的几年,她心心念念的是到底缝还是割。

就像是一个小兽,在沉睡之际被惊扰,就渐渐不安分起来,也像是一团线球,被扯开一颗头,后面就拖得长长一时半会见不着尾。明白的是,单眼皮显然已经成为我这个朋友的一种障碍,你不管再怎么跟她说有特点她也把这当成缺陷。渐渐这个缺陷使她不自信起来,于是更加纠结。

在她三十岁之际,她终于在一团烂泥的生活里冒出头来,她做的第一件事是割双眼皮,第二件事是离婚。

我不知道见多识广的民政局大姐们有没有经历过一个还没拆纱布的女人和老公去离婚。但是我得承认,虽然没花大价钱但是我的朋友确实手术成功了。手术成功的她整个人开始散发出不一样的气息,她积极面对了一切从前她逃避的事件,并且深刻发觉到,等她以另一种姿态来面对它们的时候,生活中就多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好事。我的另外一个神神叨叨的朋友说,那绝对是这样,因为你身上散发出的气是好的气,这些好气运自然让你如鱼得水。

十一

最开始我们放在脸上的注意力,也许只是那一点点变美的驱力。但是这些驱力不至于持续成为我们追求动态平衡的理由。那理由里面还有那么多那么多各不相同的诱因。

找到这个诱因很重要,也许这样才会知道自己为何这么要脸。

我对我的痘痘的兴趣消失了,开始把注意力放在别的事物上的时候,它们反而渐次消退,不再吱声。我的脸虽然回不去从前,但慢慢好转,然而我所明确的是,因为我的精神的好转,才显得自己不那么面目狰狞。

好多女生会用美颜工具来拍照,不用p直接就是零瑕疵的美肤。很多妹妹喜欢把自己的美照放到网上供大家阅览,去哪个好地方玩,放一张自己的大头美照;什么什么东西好吃,放一张大头美照;哪部电影真好看,还是一张大头美照……不知何时,大家开始沉浸在自欺欺人的游戏中了。

我偶尔看台湾八卦节目,有几期网络美女大揭秘的话题足以告诫各位宅男网上的照片还是不要太相信。当然,为了有足够的谈资,综艺节目一定会选择差距较大的面貌来进行比对。所以before与after的区别就显得极为惊悚。卸了妆的美眉与失去美颜拍摄器的美眉顿时成为恐怖故事,浓妆时候的气势也陡然全失。这时候她们就像是被收了元魂的妖精,现出原形。所以我想,女人对自己脸的要求,还在于给自己底气——尤其当她并没有别的优长的时候,更是迫切需要。

等我明白自己在脸上的纠结,就几乎解决了那些纠结。有时候照照镜子,觉得自己也并没有到达惨不忍睹的境地,十次里面三次,对自己长成这般模样还是比较欣慰的。

我翻从前的照片,回到最精彩的那个年代。在我的想象中,光洁的皮肤、青春的气息一定成就了这一生最美丽的自己,看完之后,不知是失望还是喜悦拥住了我,探取到了我一线深深地叹息。光滑的脸蛋,却是无知的一脸蠢相,哪有一点点诱人的影子在?

我当然希望经过生活的面庞不但带着故事而更能保留青春。上帝是公平的,为了不使女人过于悲伤,让她们最美丽的时候青涩,不那么美丽的时候精彩。2013年巴黎高级定制时装周Stephane Rolland品牌秀场上,出生于1931年的美国模特卡门·戴尔·奥利菲斯压轴出场,她的脸已经深深老去,可是她的气场连照片也圈不住。我想我们大概都误解了我们的表面,真正正确的是,不应只以青春走台。

我在芽庄见到了很多穿比基尼的外国老太太。她们总有七十上下的年纪。我坐在海边的推车早餐铺前啃面包的时候,她们一个个从我身边经过,然后消失在粉蓝色的海水里。她们有着不同的形体,但是比基尼下的肉体并不能成为她们自卑羞涩的理由。那些身体已经不那么美丽了,有一些像枯萎的树枝,有一些像发得过头的面团,还有一些像逐渐融化的冰激凌。

在中国的海边,女人们往往忙着打伞,她们为了保持男人喜悦的白色肌肤而舍去了体验自在的快感。可这些外国老太太们一点儿也没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什么不妥,她们的肚皮上留着生产的疤痕,还有岁月冲刷的各种褶皱,我想她们更懂得身体对自己的意义。

有一位很老的女士从海里出来,将一条花色长丝巾搭在两肩,她拎着一只蓝色潜水袋,很优雅地从里面掏出墨镜戴上,走向岸边。她感受到我对她的注视,微笑着扬起一只胳膊朝我说“Hi”。她的手臂只剩下枯皱的皮肤和细弱的骨头,可是她挥手的动作透露着沉着的美感。我注意到她的胸部并不平整,一只高一只低,那显然是乳腺癌带来的结果。她失去了作为女人的肉身的标志,却没有失去一个女性的灵魂。

2013年的冬天,我那位弹钢琴的朋友举办了她第一场双钢琴音乐会。在两千余名观众面前,她弹得自信又激越。她的脸最终还是没有好多少,并且她仍然在努力。所有人都有使自己变得更好的权利。可是,即便失去了颜,她也有骄傲的理由。她表演的时候,散发出的是专业的强大气势,以及一个人想要成为什么的决心。

十二

有一次和年龄相近的同事在单位餐厅吃饭,从画眼线开始讲起,大聊女人的种种琐碎。听到我们聊天的男领导也忍不住说你们的话题还真是丰富。男人不太明白女人在自己身体上各种细节性的折腾,不会了解她们对着自己的一颗痘就可以烦三五天甚至好多年,但是她们又无一例外喜爱美丽。浓妆显得太做作和刻意,裸妆就诞生了。这个装束如清水白菜一样,越简单越艰难。

当人们真正开始打扮,实际上是想要获得内心想要得到的事物。可以是婚姻、金钱、前途,或者对自我的要求与满足。

我接受了自己的不完美,却也并没有放弃变得更好的追求。

我常常把自己的嘴涂得鲜红去上班,其实内心很惶惑,深怕别人跳出来说,一个丑八怪你折腾个鬼!尽管深深恐惧着,但我是坚定了自己奇怪的审美,因为这世上没什么比坚定自己更令人雀跃。

就是这一只红唇,哪怕没有任何其他的装饰,也足以让我沉浸在自己美丽的虚无幻想之中,缓缓壮大那信心,说服自己没有蹚不过的河流,没有到不了的彼岸。

白琳,作家,现居山西太原。已发表作品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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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琳吧(我们都要脸天涯)(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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