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的书写(情感的诞生)

诞生 一(1)妞妞是在离我家较近的一所医院里降生的每回路过这所医院,我就不由自主地朝大门内那座白色的大楼张望,仿佛看见刚出生的妞妞被裹在纱布里,搁在二层楼育婴室的小床上,正等着我去领取这个意念如此强烈,尽管我明明知道妞妞已经死去,还是不禁要那么张望,我来为大家科普一下关于情感的书写?以下内容希望对你有帮助!

情感的书写(情感的诞生)

情感的书写

诞生 一(1)

妞妞是在离我家较近的一所医院里降生的。每回路过这所医院,我就不由自主地朝大门内那座白色的大楼张望,仿佛看见刚出生的妞妞被裹在纱布里,搁在二层楼育婴室的小床上,正等着我去领取。这个意念如此强烈,尽管我明明知道妞妞已经死去,还是不禁要那么张望。

这所医院离我家的确很近,走出住宅区,横穿马路,向东只有几分钟的路程。它坐落在我上班的必经之路上,使我不可避免地常常要路过它。然而,我一次也没有真的走进去,一个清晰的记忆阻止我把意向变为行动。三年前的一个下午,我急急忙忙斜穿马路,因为违反交通规则,被站在对面人行道旁的一个警察截住了。听了我的解释,他看一眼夹在我腋下的婴儿被褥,做了一个放行的手势。当天傍晚,我用这条被褥裹住一个长着一头黑发的女婴,带着她的母亲,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下楼梯,从医院那座白色大楼里走了出来。当我朝大楼张望时,我怀抱婴儿带着妻子小心翼翼下楼的形象后来居上,使我立刻意识到二楼育婴室那一排裹着纱布的婴儿中已经没有妞妞,于是赶紧转过脸去,加快脚步走路,努力不去想我把母女俩接出医院以后发生的事情。

可是,下回路过医院,我又会忍不住朝那座大楼张望,好像又看见了裹在纱布里等着我去认领的妞妞。既然她如今不在世上任何别的地方,我就应当能在这个她降临世界的地方找到她,否则她会在哪里呢?我想不通,一只已经安全靠岸(这所医院就是她靠岸的地点)的生命小舟怎么还会触礁沉没?

在不可知的神秘海域上,一定有无数生命的小舟,其中只有一小部分会进入人类的视野。每只小舟从桅影初现,到停靠此岸,还要经历一段漫长的漂流。这个漂流过程是在母亲的子宫里完成的。随着雨儿的肚子一天天隆起,我仿佛看见一只陌生的小舟,我对它一无所知,它却正命定向我缓缓驶来。

为什么是命定的呢?事实上,它完全可能永远漂荡在人类视野之外的那片神秘海域上,找不到一只可以帮助它向人类之岸靠拢的子宫。譬如说,如果没有那次在书房地毯上的心血来潮的做爱,或者虽然有那次做爱,但雨儿的排卵期没有因为她心血来潮练减肥气功而推迟,就不会有妞妞。妞妞完全是偶然地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可是,世上有谁的降生是必然的呢?即使在一个选定的时刻播种,究竟哪一颗种子被播下仍然全凭机遇。每想到造成我的那颗精子和那颗卵子相遇的机会几乎等于零,一旦错过,世上便根本不会有我,我就感到不可思议。始终使我惊奇不已的另一件事是,尽管孩子是某次做爱的产物,但是在原因和结果之间却没有丝毫共同之处。端详着孩子稚嫩的小脸蛋,没有哪一对父母会回想起交媾时的喘息声。我不得不设想,诞生必定有着更神圣的原因,它担保每一只生命小舟的航行具有某种命定的性质。

正当我面对缓缓驶近的生命小舟沉入玄思时,雨儿却在为它的到达作着实际的准备。她常常逛商店,每次都要带回来一两件婴儿用品。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们的衣柜里已经塞满小被褥、小衣服和一包包尿片,酒柜里陈列着一排晶莹闪光的奶瓶,一双好看的小布鞋喜气洋洋地开进我的书柜,堂而皇之地驻扎在我的藏书前面。

诞生 一(2)

“这么说,它真的要来了?”我略感惊讶地问,对于我即将做爸爸这件事仍然将信将疑。

雨儿站在屋子中央,褪下裤子,低头察看裸露的肚子,轻轻抚摸着,忽然抬高声调,用戏谑的口吻说:

“小DADA,你听你爸爸说什么呀!咱们不理爸爸!”

DADA是她给肚子里的小生命起的名字,这个名字产生于她的一连串快乐的呼叫。当时她也像现在这样察看着自己的肚子,渴望和小生命说话,却找不到相应的语言,便喊出一长串没有意义的音节。她听着DADA这个音节好玩,就自娱似地一个劲儿地重复。我想到达达派,觉得用这个音节称呼她肚子里那个性别不明令人吃惊的小家伙倒也合适。

“是女儿就好了。”我说,想起夜里做的一个梦,梦见我伸出手掌,一只羽毛洁白的小鸟飞来停在掌心上,霎时一股幸福之流涌遍我的全身。

“都猜是儿子,儿子我也要。小怪人也要,戴着两个瓶子底,在银行门口看利息表,一眼就看出算错了,参加国际数学大会……”她把从报纸上读来的神童故事安到了小DADA身上。

一会儿她想起了什么,又笑着说:“小DADA,你要像你爸爸,心好,文雅,老是抹不开面子,不愿人打扰还要请人早点来。”

“不,小DADA,你要像你妈妈,心狠,果断,请人吃饭还要让人晚点来。”

我们搂着笑成了一团。

雨儿有了不起的随遇而安的天赋。她一向无忧无虑,爱玩爱笑。她的笑清脆响亮的一长串,在朋友圈里算一景。在她怀孕的那一年里,我们的朋友纷纷出国去了,她觉得寂寞,也想走。自从发现自己怀孕以后,她不再提出国的事,心安理得地做起了孕妇。

有一回,朋友们小聚,L在饭桌上调侃说:

“雨儿怀孕轰动了学术界。”

雨儿笑嘻嘻地说:“明年带我的女儿来你家玩……”

L打断:“是女儿?怎么知道的?”

B接茬:“学术界的事,我们大家决定的。”

L举杯:“我为世上又多了一个母亲而祝福,我为世上多了一个这样的母亲而担忧。”

举座皆笑,雨儿也笑。到家后,仿佛回过味来,问我:

“他这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是——你太省心,不是个称职的母亲。”

她的确省心,怀孕后尤甚,天天睡懒觉,起了床又从这张床转移到那张床,把家里所有的床(有五张呢)都睡遍,慵懒得无以复加。她说,这叫练习坐月子。

“这么懒,生出个孩子也懒。”她母亲责备。

“懒了好带!”她答。

她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捧着愈来愈膨大的乳房,侧身从镜子里察看色泽变浓的乳晕。

我旁白:“它一直在游戏,现在要工作了。”

“像头大象,”她噘嘴,“谁说这不是一种牺牲!”

接着向我宣布三条决定:一、她要躺着喂奶;二、孩子满月后就断奶;三、夜里让保姆带孩子睡。

孩子生下来后,她把这些决定忘得精光。

怀孕两个月时,雨儿和我游少林寺,在一座庙堂里看香客们跪在佛像前磕头。我惊讶地发现,这会儿是雨儿跪在那里了,她微微低头,双手合十轻轻拢在鼻子前,看去像在捂鼻子,那样子又虔诚又好玩。她在佛像前跪了很久,大约在许一个长长的愿。

后来我问她许了什么愿,她有点不好意思,但终于悄悄告诉我:“求佛保佑我生的孩子不缺胳膊少腿,不是三瓣嘴六个指头。”

真是个傻妞。在我们身罹灾难之后,这个捂着鼻子跪在佛像前的傻妞形象一次次显现在我眼前,使我心酸掉泪。可是眼下,受到祝愿的小生命在她肚子里似乎生长得相当顺利。其间只有一次,在怀孕五个月时,她发高烧住进医院,小生命陪着受了一番折磨,但这次危机好 像也顺利度过了。我们仿佛看见这只生命小舟在一阵不大的风浪中颠簸了一下,又完好无损地继续朝我们驶来。尽管后来事实证明这场病的后果是致命的,当时它在我们心中却只投下了少许阴影,而这少许阴影也暂时被一个喜讯驱散了。就在住院期间,医生给她做了一次B超。

“你猜,是男是女?”她笑问我。

“女儿。”

“对了,一个傻大姐。我小时候,人家就叫我傻大姐。”她抚摸着肚子接着说:“真想亲亲小DADA,她太可怜了,无缘无故受这么多苦。小DADA,你是个傻妞,妈妈也爱你。”

“有毛病吗?”

“看不出。医生说我的胎音很有力呢。”她不无自豪地说。

“是小DADA的。”

“我们俩不一回事?”

“你们俩真棒。”

诞生 二

我盼望生个女儿——

因为生命是女人给我的礼物,我愿把它奉还给女人;

因为我知道自己是个溺爱的父亲,我怕把儿子宠骄,却不怕把女儿宠娇;

因为儿子只能分担我的孤独,女儿不但分担而且抚慰我的孤独;

因为上帝和我都苛求男儿而宽待女儿,浑小子令我们头疼,傻妞却使我们破颜;

因为诗人和女性订有永久的盟约。

诞生 三

雨儿站在街心花园里,肚子奇大,脸色红润,像个大将军。我在一旁按快门。两个小伙子走过,赞道:“嘿,威风凛凛!”

这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在几天后的一个早晨醒来,突然大喊一声:“破水了!”

小保姆阿珍唤来住在隔壁的她母亲,母亲急忙打电话叫车,一时叫不到,慌了手脚。她倒镇定自若,躺在床上指挥母亲和阿珍干这干那,不失大将军风度。露露闻讯赶到医院,看见她坐在急诊室的长椅上,腿上搁着包包,仍在指挥母亲和小保姆办理入院的种种手续。

当时我在歌德学院北京分院学德语,天天走读。那天,由于雨儿未到预产期,我也早早地上学去了。中午回家,已是人去屋空。

我只有一个念头:立即到她身边去!

可是谈何容易,我们已被产房的一堵墙隔开。我隔墙喊话,被护士轰了出来。露露通过熟人和医生打招呼,医生让我回家等电话。

晚上,医生打电话让我去,告诉我:胎膜没有破,是假破水;由于引产,宫口已开三指,但入盆不深。需要当机立断:做不做剖腹产?

我咬咬牙,在手术申请书上签了字。

她躺在担架车上,朝我微笑。

“好玩吗?”我问。

“好玩,像电影里一样。”

二十二时零五分,担架车消失在手术室的大门后。

在电影里,镜头通常随着大门的关闭而悬置,我们看不见大门后发生的事情,只能看见徘徊在大门外的丈夫的严峻脸色。现在正是这样,无形的镜头对准我,我觉得自己也在扮演电影里的一个角色,但一点儿不好玩。

人生中有许多等待,这是最揪心的一种。我的目光不断投向紧闭的大门,知道大门后正在进行某个决定我的命运的过程,然而,我不但不能影响它,反而被彻底排除在外。我只能耐心等待大门重新打开,然后,不管从那里出来的是什么,我都必须无条件地接受。这是一种真正的判决。

一位朋友的妻子曾经向我抱怨,在她被产前阵痛折磨得死去活来时,她的丈夫却微笑着对她说:“人类几十万年就是这么走过来的。”我知道这个坏丈夫的微笑有多么无奈。海明威笔下的那个医生替一个印地安女人做剖腹产手术,手术很成功,可是医生发现,在手术过程中,那女人的丈夫已经用一把剃刀结果了自己的性命。

露露一直陪着我。她坐在楼梯口,开始吃零食。我也坐下,感到冷,又站起来,在走廊里来回踱步。

“二十分钟够吗?”我问颇通医道的露露。

“起码四五十分钟。”

我不断看表,时间过得格外慢。大门终于打开了。我的女儿诞生于一九九○年四月二十日夏时制二十二时四十八分。

手术室大门突然打开的那个时刻是永恒的。这个我一直在等待的时刻,当它终于来到的时候,我仍然全身心为之一震。我的眼前出现了终身难忘的一幕。一个小护士从门里蹦出来,又一溜烟消失在隔壁的育婴室门后,手中抱着一个裹着纱布的婴儿。她的抱法很特别,婴儿竖在她的怀里,脸朝外,正好和我打个照面。

“女儿!”小护士朝我喊了一声。

“我的女儿!”我心中响起千万重欢乐的回声。

我的女儿有一头浓密的黑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睁着的那只眼睛炯炯有神。

这是一个父亲和他的女儿相逢的时刻。这个时刻只有一秒钟。从此以后,这一秒钟在我眼前反复重演,我一次次看见那个蹦蹦跳跳的小护士如同玩具钟上的小人那样从一扇门消失于另一扇门,在她显现的片刻间,我的满头黑发的女儿一次次重新诞生,用她那一只炯炯有神的眼睛向我注视。伴随着这个永恒的时刻,我听见钟声长鸣,宣告我的女儿的无可怀疑的永生。

小东西是从妈妈敞开的腹壁一下子进入这个世界的。

她躺在那间柔软温暖的小屋里迷迷糊糊地睡觉,突然被一阵异样的触摸惊醒。微微睁开眼睛,眼前一片从未见过的亮光。就好像有人拉开窗帘,打开窗户,空气、阳光、声响一下子涌进了这间一直遮得严严实实的屋子。一眨眼,她被提溜起来,暴露在空气中了。

“啊——啊——”她发出了一声又嫩又亮的啼哭。

雨儿躺在手术台上,没有见到她。护士把她抱走后,雨儿突然想起,懊恼地嚷道:“怎么不给我看看呀!”

不过,雨儿听见了她的第一声啼哭,事后一次次为我模仿,评论道:“声音真娇嫩,真好听,一点儿也没有悲伤的含义。”

是的,生命的第一声啼哭是不夹一丝悲伤的,因为生命由之而来的那个世界里不存在悲伤,悲伤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产物。

诞生 四

我曾经无数次地思考神秘,但神秘始终在我之外,不可捉摸。

自从妈妈怀了你,像完成一个庄严的使命,耐心地孕育着你,肚子一天天骄傲地膨大,我觉得神秘就在我的眼前。

你诞生了,世界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一个有你存在的世界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我觉得我已经置身于神秘之中。

诚然,街上天天走着许多大肚子的孕妇,医院里天天产下许多皱巴巴的婴儿,孕育和诞生实在平凡之极。

然而,我要说,人能参与的神秘本来就平凡。

我还要说,人不能参与的神秘纯粹是虚构。

创造生命,就是参与神秘。

诞生 五

我不想去回忆雨儿在手术后所遭受的创痛的折磨,也不想去回忆中国普通医院里司空见惯的职业性冷漠。在陪床的两天两夜里,我始终想着我的女儿,相信我们身受的这一切是有报偿的,这报偿就是她的存在。诞生是一轮诗意的太阳,在它的照耀下,人间一切苦难都染上了美丽的色彩。

产后第八天,我到医院接母女俩回家。当我从护士手里接过裹在襁褓里的妞妞时,我的心情既兴奋,又慌乱。我不敢相信,我的双手能够托住如此宝贵的重量。

打她生下来,不用说抱,我连碰都不曾碰过她一下。她的小身体一直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圣物。我相信雨儿第一次抱她和哺乳时,一定也很激动,但她拥有我所不具备的自信,因为孩子毕竟曾是她身上的一块肉,她们之间有着天然的亲和力。在这方面,当爸爸的就十分尴尬了,我们的身体彼此是陌生的。我真能把她抱稳在手里吗?从医院到家,其实路程很短,且有汽车接,可是我觉得这中间仿佛隔着天堑似的。当我凝神屏息,战战兢兢,一步一顿,抱着这小东西终于踏进家门时,我几乎感到自己是一个凯旋的英雄了。

奇迹

四月的一个夜晚,那扇门打开了,你的出现把我突然变成了一个父亲。

在我迄今为止的生涯中,成为父亲是最接近于奇迹的经历,令我难以置信。以我凡庸之力,我怎么能从无中把你产生呢?不,必定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运作了无数世代,然后才借我产生了你。没有这种力量,任何人都不可能成为父亲或母亲。

所以,对于男人来说,唯有父亲的称号是神圣的。一切世俗的头衔都可以凭人力获取,而要成为父亲却必须仰仗神力。

你如同一朵春天的小花开放在我的秋天里。为了这样美丽的开放,你在世外神秘的草原上不知等待了多少个世纪?

由于你的到来,我这个不信神的人也对神充满了敬意。无论如何,一个亲自迎来天使的人是无法完全否认上帝的存在的。你的奇迹般的诞生使我相信,生命必定有着一个神圣的来源。

望着你,我禁不住像泰戈尔一样惊叹:“你这属于一切人的,竟成了我的!”

摇篮与家园

今天你从你出生的医院回到家里,终于和爸爸妈妈团圆了。

说你“回”到家里,似不确切,因为你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家。

不对,应该说,你来了,我们才第一次有了一个家。

孩子是使家成其为家的根据。没有孩子,家至多是一场有点儿过分认真的爱情游戏。有了孩子,家才有了自身的实质和事业。男人是天地间的流浪汉,他寻找家园,找到了女人。

可是,对于家园,女人有更正确的理解。她知道,接纳了一个流浪汉,还远远不等于建立了一个家园。于是她着手编筑一只摇篮——摇篮才是家园的起点和核心。在摇篮四周,和摇篮里的婴儿一起,真正的家园生长起来了。

屋子里有摇篮,摇篮里有孩子,心里多么踏实。

最得意的作品

你的摇篮放在爸爸的书房里,你成了这间大屋子的主人。从此爸爸不读书,只读你。

你是爸爸妈妈合写的一本奇妙的书。在你问世前,无论爸爸妈妈怎么想象,也想象不出你的模样。现在你展现在我们面前,那么完美,仿佛不能改动一字。

我整天坐在摇篮旁,怔怔地看你,百看不厌。你总是那样恬静,出奇地恬静,小脸蛋闪着洁净的光辉。最美的是你那双乌黑澄澈的眼睛,一会儿弯成妩媚的月牙,掠过若有若无的笑意,一会儿睁大着久久凝望空间中某处,目光执著而又超然。我相信你一定在倾听什么,但永远无法知道你听到了什么,真使我感到神秘。

看你这么可爱,我常常禁不住要抱起你来,和你说话。那时候,你会盯着我看,眼中闪现两朵仿佛会意的小火花,嘴角微微一动似乎在应答。

你是爸爸最得意的作品,我读你读得入迷。

舍末求本

我退学了。这是德国人办的一所权威性的语言学校,拿到这所学校的文凭, 差不多等于拿到了去德国的通行证。

可是,此时此刻,即使请我到某个国家去当国王或议员,我也会轻松地谢绝的。当我的孩子如此奇妙地存在着和生长着的时候,我别无选择。你比一切文凭、身份、头衔、幸遇更加属于我的生命的本质。你使我更加成其为一个人,而别的一切至多只是使我成为一个幸运儿。我宁愿错过一千次出国或别的什么好机会,也不愿错过你的每一个笑容和每一声啼哭,不愿错过和你相处的每一刻不可重复的时光。

如果有人讥笑我没有出息,我乐于承认。在我看来,有没有出息也只是人生的细枝末节罢了。

心甘情愿的辛苦

未曾生儿育女的人,不可能知道父母的爱心有多痴。

在怀你之前,我和妈妈一直没有拿定主意要不要孩子。甚至你也是一次“事故”的产物。我们觉得孩子好玩,但又怕带孩子辛苦。有了你,我们才发现,这种心甘情愿的辛苦是多么有滋有味,爸爸从给你换尿布中品尝的乐趣不亚于写出一首好诗!

这样一个肉团团的小躯体,有着和自己相同的生命密码,它所勾起的如痴如醉的恋和牵肠挂肚的爱,也许只能用生物本能来解释了。

哲学家会说,这种没来由的爱不过是大自然的狡计,它借此把乐于服役的父母们当成了人类种族延续的工具。好吧,就算如此。我但有一问:当哲学家和诗人怀着另一种没来由的爱从事精神的劳作时,他们岂非也不过是充当了人类文化延续的工具?

你、我和世界

你改变了我看世界的角度。

我独来独往,超然物外。如果世界堕落了,我就唾弃它。如今,为了你有一个干净的住所,哪怕世界是奥吉亚斯的牛圈,我也甘愿坚守其中,承担起清扫它的苦役。

我旋生旋灭,看破红尘。我死后世界向何处去,与我何干?如今,你纵然也不能延续我死后的生存,却是我留在世上的一线扯不断的牵挂。有一根纽带比我的生命更久长,维系着我和我死后的世界,那就是我对你的祝福。

有了你,世界和我息息相关了。

弱小的力量

我已经厌倦了做暴君的奴隶,却被你的弱小所征服。

你的力量比不上一株小草,小草还足以支撑起自己的生命,你只能用啼哭寻求外界的援助。可是你的啼哭是天下最有权威的命令,一声令下,妈妈的乳头已经为你擦拭干净,爸爸也已经用臂弯为你架设一只温暖的小床。

此刻你闭眼安睡了。你的小身子信赖地倚偎在我的怀里,你的小手紧紧抓住我的衣襟。闻着你身上散发的乳香味,我不禁流泪了。你把你的小生命无保留地托付给我,相信在爸爸的怀里能得到绝对的安全。你怎么知道,爸爸连他自己也保护不了,我们的生命都在上帝的掌握之中。

续写《人与永恒》

朋友来信向我道贺:“你补上了《人与永恒》中的一章,并且是最奇妙的一章。”

说得对。

我曾经写过一本题为《人与永恒》的书,书中谈了生与死、爱与孤独、哲学与艺术、写作与天才、女人与男人等等,唯独没有谈孩子。我没有孩子,也想不起要谈孩子。孩子真是可有可无,我不觉得我和我的书因此有什么欠缺。现在我才知道,男人不做一回父亲,女人不做一回母亲,实在算不上完整的人。一个人不亲自体验一下创造新生命的神秘,实在没有资格奢谈永恒。

并不是说,养儿育女是人生在世的一桩义务。我至今仍蔑视一切义务。可是,如果一个男人的父性、一个女人的母性——人性中最人性的部分——未得实现,怎能有完整的人性呢?

并不是说,传宗接代是个体死亡的一种补偿。我至今仍不相信任何补偿。可是,如果一个人不曾亲自迎接过来自永恒的使者,不曾从婴儿尚未沾染岁月尘埃的目光中品读过永恒,对永恒会有多少真切的感知呢?

孩子的确是《人与永恒》中不可缺少的一章,并且的确是最奇妙的一章。

孩子带引父母

我记下我看到的一个场景——

黄昏时刻,一对夫妇带着他们的孩子在小河边玩,兴致勃勃地替孩子捕捞河里的蝌蚪。

我立即发现我的记述有问题。真相是——

黄昏时刻,一个孩子带着他的父母在小河边玩,教他们兴致勃勃地捕捞河里的蝌蚪。

像捉蝌蚪这类“无用”的事情,如果不是孩子带引,我们多半是不会去做的。我们久已生活在一个功利的世界里,只做“有用”的事情,而“有用”的事情是永远做不

完的,哪里还有工夫和兴致去玩,去做“无用”的事情呢?直到孩子生下来了,在孩子的带引下,我们才重新回到那个早被遗忘的非功利的世界,心甘情愿地为了“无用”的

事情而牺牲掉许多“有用”的事情。

所以,的确是孩子带我们去玩,去逛公园,去跟踪草叶上的甲虫和泥地上的蚂蚁。孩子更新了我们对世界的感觉。

凡夫俗子与超凡脱俗

在哲学家眼里,生儿育女是凡夫俗子的行为。这自然不错。不过,我要补充一句:生儿育女又是凡夫俗子生涯中最不凡俗的一个行为。

婴儿都是超凡脱俗的,因为他们刚从天国来。再庸俗的父母,生下的孩子决不庸俗。有时我不禁惊诧,这么天真可爱的孩子怎么会出自如此平常的父母。

当然,这不值得夸耀。正如纪伯伦所说:“他们是凭借你们而来,却不是从你们而来。”但是,能够成为凭借,这就已经是一种光彩了。

孩子的世界是尘世上所剩不多的净土之一。凡是走进这个世界的人,或多或少会受孩子的熏陶,自己也变得可爱一些。

孩子的出生为凡夫俗子提供了一个机会。被孩子的明眸所照亮,多少因岁月的销蚀而暗淡的心灵又焕发出了人性的光辉,成就了可歌可泣的爱的事业。一个人倘若连孩子都不能给他以启迪,他反而要把孩子拖上他的轨道,那就真是不可救药的凡夫俗子了。

忘恩负义的父母

过去常听说,做父母的如何为子女受苦、奉献、牺牲,似乎恩重如山。自己做了父母,才知道这受苦同时就是享乐,这奉献同时就是收获,这牺牲同时就是满足。所以,如果要说恩,那也是相互的。而且,愈有爱心的父母,愈会感到所得远远大于所予。

对孩子的爱是一种自私的无私,一种不为公的舍己。这种骨肉之情若陷于盲目,真可以使你为孩子牺牲一切,包括你自己,包括天下。

其实,任何做父母的,当他们陶醉于孩子的可爱时,都不会以恩主自居。一旦以恩主自居,就必定是已经忘记了孩子曾经给予他们的巨大快乐,也就是说,忘恩负义了。人们总谴责忘恩负义的子女,殊不知天下还有忘恩负义的父母呢。

做父母才学会爱

我们从小就开始学习爱,可是我们最擅长的始终是被爱。直到我们自己做了父母,我们才真正学会了爱。

在做父母之前, 我们不是首先做过情人吗?

不错,但我敢说,一切深笃的爱情必定包含着父爱和母爱的成分。一个男人深爱一个女人,一个女人深爱一个男人,潜在的父性和母性就会发挥作用,不由自主地要把情人当做孩子一样疼爱和保护。

然而,情人之爱毕竟不是父爱和母爱。所以,一切情人又都太在乎被爱。

顺便说一点对弗洛伊德的异议。依我之见,所谓恋父和恋母情结,与其说是无意识固结于对父母的爱恋,毋宁说是固结于被父母所爱。固结于被爱,爱就难免会有障碍了。

当我们做了父母,回首往事,我们便会觉得,以往爱情中最动人的东西仿佛是父爱和母爱的一种预演。与正剧相比,预演未免相形见绌。不过,成熟的男女一定会让彼此都分享到这新的收获。谁真正学会了爱,谁就不会只限于爱子女。

报酬就在眼前

人生中一切美好的事情,报酬都在眼前。爱情的报酬就是相爱时的陶醉和满足,而不是有朝一日缔结良缘。创作的报酬就是创作时的陶醉和满足,而不是有朝一日名扬四海。如果事情本身不能给人以陶醉和满足,就不足以称为美好。

养儿育女也如此。养育小生命或许是世上最妙不可言的一种体验了。小的就是好的,小生命的一颦一笑都那么可爱,交流和成长的每一个新征兆都叫人那样惊喜不已。这种体验是不能从任何别的地方获得,也不能用任何别的体验来代替的。一个人无论见过多大世面,从事多大事业,在初当父母的日子里,都不能不感到自己面前突然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小生命丰富了大心胸。生命是一个奇迹,可是,倘若不是养育过小生命,对此怎能有真切的领悟呢?面对这样的奇迹,邓肯情不自禁地喊道:“女人啊,我们还有什么必要去当律师、画家或雕塑家呢?我的艺术、任何艺术又在哪里呢?”如果野心使男人不肯这么想,那决不是男人的光荣。

养育小生命是人生中的一段神圣时光。报酬就在眼前。至于日后孩子能否成材,是否孝顺,实在无须考虑。那些“望子成龙”、“养儿防老”的父母亵渎了神圣。

付出与爱

许多哲人都探讨过一个极普遍的现象:为什么父母爱儿女远胜于儿女爱父母?

亚里士多德把施惠者与受惠者的关系譬作诗人与作品、父母与儿女的关系,用后两种关系来说明施惠者何以更爱受惠者的道理。他的这个说法稍加变动,就被蒙田援引为对上述现象的解释了:父母更爱儿女,乃是因为给予者更爱接受者,世上最珍贵之物是我们为之付出最大代价的东西。

阿奎那则解释说:父母是把儿女当做自身的一部分来爱的,儿女却不可能把父母当做自身的一部分。这个解释与蒙田的解释是一致的。正因为父母在儿女身上耗费了相当一部分生命,才使儿女在相当程度上成了他们生命的一部分。

付出比获得更能激发爱。爱是一份伴随着付出的关切。我们确实最爱我们倾注了最多心血的对象。“是你为你的玫瑰花费的时间,使你的玫瑰变得这样重要。”

父母对儿女的爱的确很像诗人对作品的爱:他们如同创作一样在儿女身上倾注心血,结果儿女如同作品一样体现了他们的存在价值。但是,让我们记住,这只是一个譬喻,儿女不完全是我们的作品。即使是作品,一旦发表,也会获得独立于作者的生命,不是作者可以支配的。昧于此,就会可悲地把对儿女的爱变成惹儿女讨厌的专制了。

亲子之爱与性爱

让我对亲子之爱和性爱作一比较。

从理论上说,两者都植根于人的生物性:亲子之爱为血缘本能,性爱为性欲。但血缘关系是一成不变的,性欲对象却是可以转移的。也许因为这个原因,亲子之爱要稳定和专一得多。在性爱中,喜新厌旧、见异思迁是寻常事。

我们却很难想象一个人会因喜欢别人的孩子而厌弃自己的孩子。孩子愈幼小,亲子关系的生物学性质愈纯粹,就愈是如此。君不见,欲妻人妻者比比皆是,欲幼人幼者却寥寥无几。

当然,世上并非没有稳定专一的性爱,但那往往是非生物因素起作用的结果。性爱的生物学性质愈纯粹,也就是说,愈是由性欲自发起作用,则性爱愈难专一。

有人说性关系是人类最自然的关系,怕未必。须知性关系是两个成年人之间的关系,因而不可能不把他们的社会性带入这种关系中。相反,当一个成年人面对自己的幼崽时,他便不能不回归自然状态,因为一切社会性的附属物在这个幼小的对象身上都成了不起作用的东西,只好搁置起来。随着孩子长大,亲子之间社会关系的比重就愈来愈增加了。

亲子之爱的优势在于:它是生物性的,却滤尽了肉欲;它是无私的,却与伦理无关;它非常实在,却不沾一丝功利的计算。

真假亲子之爱

我说亲子之爱是无私的,这个论点肯定会遭到强有力的反驳。

可不是吗,自古以来酝酿过多少阴谋,爆发了多少战争,其原因就是为了给自己的血亲之子争夺王位。

可不是吗,有了遗产继承人,多少人的敛财贪欲恶性膨胀,他们不但要此生此世不愁吃穿,而且要世世代代永享富贵。

这么说,亲子之爱反倒是天下最自私的一种爱了。

但是,我断然否认那个揪着正在和小伙伴们玩耍的儿子的耳朵,把他强按在国王宝座上的母亲是爱她的儿子。我断然否认那个夺走女儿手中的破布娃娃,硬塞给她一枚

金币的父亲是爱他的女儿。不,他们爱的是王位和金币,是自己,而不是那幼小纯洁的生命。

如果王位的继承迫在眉睫,刻不容缓,而这位母亲却挡住前来拥戴小王子即位的官宦们说:“我的孩子玩得正高兴,别打扰他,随便让谁当国王好了!”如果一笔大买卖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而这位父亲却对自己说:“我必须帮我的女儿找到她心爱的破布娃娃,她正哭呢,那笔买卖倒是可做可不做。”——那么,我这才承认我看到了一位真正懂得爱孩子的母亲或父亲。

圆满

照片上的这个婴儿是我吗?母亲说是的。然而,在我的记忆中,没有蛛丝马迹可寻。我只能说,他和我完全是两个人,其间的联系仅仅存在于母亲的记忆中。

我最早的记忆可以追溯到三岁,再往前便是一片空白。无论我怎么试图追忆我生命最初岁月的情景,结果总是徒劳。如果说每个人的一生是一册书,那么,它的最初几页保留着最多上帝的手迹,而那几页却是每个人自己永远无法读到的了。我一遍遍翻阅我的人生之书,绝望地发现它始终是一册缺损的书。

可是,现在,当我自己做了父亲,守在摇篮旁抚育着自己的孩子时,我觉得自己在某种意义上好像是在重温那不留痕迹地永远失落了的我的摇篮岁月,从而填补了记忆中一个似乎无法填补的空白。我恍然悟到,原来万能的上帝早已巧作安排,使我们在适当的时候终能读全这本可爱的人生之书。

面对我的女儿,我收起了我幼年的照片。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小生命与我的联系犹如呼吸一样实在,我的生命因此而圆满了。

祸从天降 一

刚把妞妞接回家的那一天,我们是多么手忙脚乱啊。全家人围着这个娇嫩的小生命,七手八脚,好不容易换了块尿布,把她在摇篮里安顿下来。刚安顿好,她突然打了四个喷嚏,然后号哭起来,小脸涨得通红,小手向空中乱抓。雨儿一筹莫展,急得要掉泪。

“没关系。”雨儿的母亲说。

“都到这地步了,还说没关系!”她喊起来,重重地倒在床上,直喘粗气。

我坐在摇篮边,让妞妞的小手握住我的一根手指,低声和她说话。她安静了,睁大眼睛望着某处,像在倾听。不一会儿,她又哭。

“她饿了!”雨儿恍然大悟,跳下床,给她喂奶。她果然止哭了。

妞妞连连打嗝,她又着急,坐在摇篮旁,边哭边数数,伤心地说:“她一连打了九十七个嗝!”

我笨手笨脚地给妞妞换尿布,把小东西弄哭了。雨儿心疼,责备了一句,夺过来自己换。我是好意,怕她月子里受累,心里委屈,顶她一句。她一听,便躺倒流泪。我把妞妞放回摇篮,也躺到床上哼起来,一边说:

“两个妞,叫我怎么带得了呀。”

她扑哧笑了。“当时我想,三个人一起哭,多可笑。”后来她告诉我。

那些日子里,雨儿沉浸在当妈妈的幸福中,当得津津有味,挺像回事。她好像变了个人,过去做事丢三落四的那种劲儿暂时没了,每天给妞妞喂奶、喂水、洗澡,样样安排得井井有条。她这个懒妞,从来生活在无文字之境,连写信都要我代笔,现在居然坚持写育婴日记,一天不漏。她过去爱赖床,睡起来没个够,现在睡得极警醒,每夜起好几回,按时给妞妞哺乳和换尿布。

她还一心让别人分享做母亲的幸福,我听见她兴致勃勃地劝一个来看她的女友也生个孩子,说道:“养孩子真好,生生地养出这么一个小生命,有鼻子有眼,会哭会笑,会打呵欠,放屁倍儿响。”

从前,她整天懒洋洋,无所事事,她母亲看不惯,批评她一事无成。久而久之,我也开始劝她找点有意思的事做了。她半开玩笑地说:“你们人太复杂了,我要回到动物世界去。”我满意地想,这会儿她终于回到使她如鱼得水的动物世界了,同时也找到了最适合于她的事业——做一头呱呱叫的母兽。

初为人父人母确实是人生最奇妙的经历之一。那些日子里,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笼罩着我们,小生命的存在是一个每时每刻都在显示的奇迹。无论走到哪里,那张像百合花一样开放的光洁可爱的小脸蛋总是浮现在我眼前,召唤我回家去,立即回家去。事实上,我几乎不出门,我舍不得离开她。我意识到我生命中有一件极其美好的事情发生了,心中充满一种最真实的幸福感。我满以为幸福之路还很长,因为给我带来幸福的我的女儿刚刚开始她的生命之旅,我的幸福将跟随她的旭日初升般的生命经历多彩多姿的风景,何曾想到灾难早已潜伏着,我的幸福实际上是一只金光灿灿的小球停留在悬崖顶端,一眨眼就滚下了万丈深渊……

祸从天降 二

还有三天就满月了。晚上,和往常一样,雨儿坐在沙发上,低着头,给妞妞哺乳,满意地看妞妞使劲吮吸的样子。她的奶水一直很足,妞妞吃够了,松开乳头,亮黑的眼睛凝望着她,仿佛在为自己获得如此畅快的满足向妈妈致意。

突然,雨儿被一股恐惧感攫住。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把妞妞举起来,拍拍她的小背,让她打嗝,却急急抱她到灯下,让我看她的瞳孔。

几天前,在灯光一定角度的照射下,我看见过妞妞左眼的瞳孔有时会呈透明样,如猫眼一闪。我多么无知,以为这是正常的,还惊奇婴儿的眼睛如此清澈见底。

阿珍叫来了雨儿的母亲。老人家仔细看了看,沉吟良久,给她认识的一个眼科大夫拨了电话,约定明天去检查。雨儿放声大哭。

夜里,我通宵失眠,眼前一直悬着妞妞可爱的小脸蛋和那只突然变得醒目的病眼。我作了种种推测,想到妞妞一只眼睛可能先天失明,就感到阵阵恐慌。我哪里想到,事实比这凶险无数倍。

第二天一早,妞妞睡得正香,我们就抱她去医院。这是北京最权威的一家眼科医院。眼科主任让我们把妞妞放在诊床上,透过眼底镜查看她的瞳孔,又让另两名医生来看,彼此商量了几句。然后,把我叫到诊桌旁。

“这是一种眼底肿瘤。”她说。

“是恶性的吗?”我问。

“是的,恶性度很高。” “能不能治?”

“可以动手术,不过预后不良。”

“再生一个吧。”另一个女医生同情地望我一眼,插话说。

“先别这么说,还没有查遗传呢。”眼科主任制止她。

接着她还在向我交代些什么,可是,我觉得她的声音那么遥远,她的话全无意义。我只知道一件事:妞妞活不长了。这件事如此荒谬绝伦,却被我的理智一下子看清楚了。

离开诊室,雨儿急切地问我。我如实以告。

我们抱着妞妞走出医院大门,站在街上,满面泪水。我们不知道该去哪里,还有什么必要去哪里。街上行驶着纸人纸马。顷刻之间,那个随妞妞一起诞生的新的世界已经崩塌,那个在她诞生前存在过的老的世界也无从恢复。世界多么假。

还是那间婴儿室,但一切都已经被不祥的咒语改变。那支在月子里听熟了的摇篮曲凄凉地重复着,出殡的脚步声取代新生命跃动的节律,注定要纠缠我一辈子。摇篮上空悬挂着的五彩气球、布娃娃和玩具化作祭幡在寒风里飘摇。每一件娃娃衣都可能是寿衣,每一条童毯都可能是尸布。从摇篮到坟墓只有咫尺之遥,从天堂到地狱只在旦夕之间。

死亡如同一个卑鄙的阴谋,已经把这个毫无戒心的小生命团团包围。她依然美丽,健康,宁静,活泼。但魔鬼玩弄一个简单得无以复加的乘法,悄悄给这一切加上了一个负号。昨天她的啼哭也是欢乐,今天她的笑容也是哀痛。此刻她在我的怀里安睡了,突然迸发出一声脆亮的笑……

泪水长流的日子,雨儿的眼睑哭肿了。愣愣地望着她,一幕幕往日的情景浮现在我的眼前,我仿佛看到怀孕时她那宁静满足的神态,住院时每次哺乳归来她那率真的喜悦,

回家后见妞妞稍有不适时她那焦急的模样…… 现在,她怎么经受得住这可怕的打击啊。

但她是好样的。就在当天,从眼科医院回来后,她流着泪,仍然强忍悲伤,喝下了一大碗鸡汤。

“我一定要保证妞妞吃到充足的奶水,迎接治疗的消耗。”她说。

她一如既往地给妞妞哺乳,喂水,洗澡,换衣,一样不落。

我默默注视着她张罗这一切。

妞妞对突然降临的灾祸毫无知觉,她安静如常,躺在我的怀里,依然睁着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定定凝望着我,听我絮叨。我喜欢对她絮叨,仿佛她什么都能听懂。可是,我说着说着,再也止不住眼泪了。

不,我也一定要挺住。

接下来几天,连续带妞妞去医院,作各种检查。

B 超诊室外,我抱妞妞坐在长椅上候诊。候诊的人很多。一个年轻农妇来回好几次走近我们,怔怔地看我怀里的妞妞,眼中满含惊羡之情。她终于说出声来了:

“长得真好,真漂亮!”

我苦笑一下,没有说话。说什么呢?没人会相信,一个这么健康美丽的婴儿竟然患有绝症。我仿佛为发生这种荒唐事感到惭愧。

那个姓胡的女医生心地善良,后来始终真诚帮助我们。此刻她启动仪器,用探棒触压妞妞的眼部。探棒上抹着冰凉的糊剂,妞妞感到不适,一次次伸出小手拨开这讨厌的东西。胡大夫笑了:

“小家伙真灵!”

但检查结果是残酷的:双眼多发性视网膜母细胞瘤。左眼底有一个大病灶,右眼底有三个小病灶,其一长势不好,弯向鼻后。这两天我读了一些医书,对这种病已有所了解。在婴儿中,其发病率为一万二千分之一。不足万分之一的厄运,偏偏落在我们头上,成了我们在劫难逃的百分之百。而在这种患者中,双眼病例占百分之二十,预后尤其不良。已达顶点的厄运,竟然又升了一级。

“这孩子真可惜了。也怪,患这种病的孩子,多半长得又漂亮又聪明。”胡大夫说。

回到门诊室,眼科主任签署医嘱:左眼摘除,右眼试行放疗和冷冻。没意义,完全没意义。世上是有绝望这种东西的!

一间实验室,靠墙是摆满试管和瓶子的木架,屋子中央横着一张大桌子。医生让我们把妞妞搁在大桌子上,然后到走廊上去等候。为了作遗传学检查,他们需要取妞妞的血样。

我们给妞妞裹好小被子,满怀疑虑地离去。走廊和实验室隔着两道门,侧耳倾听,听不见屋里的动静。我想象着长长的针头插进妞妞小脖子的情景,仿佛看见可怜的妞妞被孤零零地遗弃在那张祭坛一样的大桌子上,宛如献祭的牺牲。既然难逃一死,何必再让她在死前遭受这番痛苦呢?

“不,不能让他们抽!”雨儿好像和我想得一样,突然嚷道,去推实验室的门。门已被锁上。这时屋里响起了妞妞的尖利的哭声,尽管隔着两道门,仍然那么响亮。这哭声仿佛持续了很久,伴随着这哭声,我觉得那支长长的针头深深扎进了我的心房,不停地搅动着,把我的心搅成血肉模糊的一团。门终于开了,我们冲进去,从祭坛上抢回妞妞。

祸从天降 三

妞妞偎在雨儿胸前,出声地吮吸妈妈的乳房。她吮吸得既有力,又从容不迫。她时而停住休息一下,发出一声低低的满足的叹息,时而暂时松开乳头,转过脸来,挥一挥小手,悠闲自得地玩一小会儿。

雨儿袒露着两只丰满的乳房,暂时闲着的那只乳房不停地滴淌乳汁,低头凝视妞妞,脸上有一种陶醉的神情。

此时此刻,分不清母婴俩谁更快乐,谁更满足。仿佛合着同一生命的节律,孩子饿了,妈妈胀了,孩子渴望吸取,妈妈渴望给予。当乳汁从妈妈的身体源源流进孩子的身体,她们同时感到了畅快。

我喜欢听妞妞欢快有力的吮吸声,也喜欢听雨儿一边哺乳,一边柔声说:

“小妞妞,吃得真好,多多地吃,一口一口地吃……”

可是,这一回,我听出声音不对头。偷偷看,只见她脸颊湿了,泪珠一颗一颗掉下来,同时仍在对妞妞微笑。

妞妞吃得真好,一口一口出声地吮吸着。

和往常一样,育婴在一丝不苟地进行。雨儿逐日认真记录每回哺乳喂水的时间,妞妞拉屎撒尿的次数。每天给妞妞洗一次澡,仔细量水温,怕她烫着冻着。纠正妞妞睡觉的姿势,不让她睡扁了一侧脑袋。满月以后,又给她加喂鱼肝油和钙片,天天带她到户外晒太阳。

她沉浸在育婴的细节中,仿佛这一切仍有无比重大的意义似的。

即使现在,只要在妞妞身上发现一个几乎看不出的小小疹子,一点儿痱子,或者哪里破了一小块皮,她还是心疼不已。一旦妞妞便秘或厌食,你仍然焦急不安。而当妞妞终于排便,胃口好转,她又会由衷地高兴。

有一回,我要给一位认识的儿科专家打电话,她叮嘱我问一下,服钙片和吃奶应该相隔多久。

“你总是关心细节。”我笑着说。

“妞妞还活着,是不是?”她解释,又说:“我管眼前,你管长远。”

其实,我哪里管得了长远。在父母眼里,孩子的小小身体是无价之宝,每一个细微变化都牵动心扉。然而,别的父母在育婴时怀着一个极平凡的希望,知道孩子会渐渐长大,我们却被剥夺了这个极平凡的希望。作为父母,我们不由自主地关注育婴的细节,可是关注背后已经没有了一个目的支撑,这颗心愈是关注就愈堕入可怕的空。也会有忘却的片刻,因为抚育小生命原本就是一件极能吸引注意力并且使人感到充实的事情,那时候我们像一般父母一样也感觉到了这种充实。可是,一旦想起,心里就突然空荡荡的,仿佛一脚踩空猛然想起自己正在掉下深渊,使刚才那虚假的充实显得格外可悲。

出生后第四十天,按照约定,我们带妞妞去原先接生的那家医院注射乙肝疫苗。

在注射室里,雨儿遇到好几个一同住院的产友,也都抱了孩子来打针。母亲们聚在一起,免不了要逗逗彼此的孩子,拉拉关于孩子的家常。我在一旁直担心,怕她们发

现妞妞的眼病,问长问短,又怕雨儿触景生情,悲从中来。

但我看到,她始终若无其事地谈谈笑笑。有一个产友生了个八斤一两重的男孩,她们曾开玩笑要结亲,见了这产友,她格外高兴,不断说着妞妞的种种趣事。

她该怎样强压住心头的哀痛,才能表现得这般轻松?

“不,”她说,“我当时真的感到高兴,没想别的。”

妞妞也表现出色。打针时,针头扎进去,她一声不吭,只是在推药水时响亮地啼两声,针头拔出,啼声就戛然而止。

这是妞妞打的唯一一次预防针。我们何尝不明白,连这一次也是不必要的。可是,几天前雨儿就念叨要带妞妞去打针,我未加反对。我知道,至少现在,我们还必须捍卫把妞妞当做一个健康孩子抚养的权利和错觉。

妞妞头发长得真快,一个半月时,一头浓密的黑发已经盖住耳轮和脖子,像个小嬉皮士了。天气渐热,雨儿一再说得给妞妞剪胎发了。我不吭声,心想既然她活不长,她来时一头黑发,也让她这么美丽地走吧。损坏她原初的完整,我几乎觉得是一种亵渎。

可是,雨儿已经动手做了,做得小心细致。每当妞妞睡着时,她就俯下身,用那把儿童专用的安全小剪刀,一点一点剪。妞妞醒来,她就暂停。她分几次才完成这项工作。

妞妞变样了。雨儿给她剪了个小平头,看上去显得脸蛋更胖,眼睛更大,愈加精神了。

“哈,显了原形。”雨儿好奇地左看右看,然后幸灾乐祸地说。

剪下的胎发,我藏在一只丝绒小盒里,它成了妞妞小身体留在世间的唯一纪念。

迄今为止,妞妞身体状况一直不错,她几乎不生病,只是常常便秘。这一回,已经四天没有排便了,合家都很着急。

我正在小屋里写作,突然听得雨儿跑到我的屋门口欢喊:

“哦——,哦——,拉了!”

“没用开塞露吗?”我问。

“没用!”我赶紧跳起来,跟她跑回大屋,共同欢庆妞妞在便秘四天后成功排便。在我们眼里,妞妞成了功臣。她的确是功臣,听我连连赞道:“真棒!真棒!”她斜了我一眼,还挺傲呢。

套一句金圣叹:看见小宝宝便秘多日后忽然拉出黄澄澄的屎,岂不快哉!

唉,不为人父母者,岂足与言此种快乐?

唉,我随后感到的那无底的空,又岂能与天下一切幸运的父母言?

夜已深,万家灯火已灭。妞妞的房间也熄灯了。

每天夜晚,都是雨儿陪妞妞睡。妞妞的摇篮是一张折叠小铁床,紧靠着雨儿睡的大床,床架四周围一圈小绒毯,只在朝大床的方向敞开一个窗口,以便雨儿随时观察她的动静。

我在隔壁小屋住,习惯工作到深夜,临睡前总要去大屋看看。多少回,我悄悄进屋,看见雨儿斜躺在大床上,侧着身,脸蛋搁在小床的敞口处,正目不转睛地怔怔望着熟睡的妞妞。这一回,雨儿自己也睡着了,脸蛋仍然搁在小床的敞口处,保持着侧身望妞妞的姿势。

屋子里很静,我站了很久,望着这熟睡中的一大一小。

哭不是懦弱 一

“想开点,就当我们没有生她。”

“可是我们生她了,而且她多可爱。她来世上一趟,一点儿没让我操心,还给了我这么多东西。”

“这些东西永远留下了。”

“这辈子我最感谢的是她。虽然她不能跟我说话,但她一直在和我交流,我觉得我更完全了。过去我的确有欠缺,老那么没牵没挂,以后不会了。”

“以后我们一起写小说。”

“真人是最好的。”

“人生不过如此,你想想一百年后……”

“我知道,早去晚去都是去。”

“活八十年是一生,活八十天也是一生。我们让她好好活一场,我们和她也好好父女一场,母女一场。”

“现在我看别人,觉得谁都那么幸福。哪怕养个病孩,丑孩,傻瓜孩,也比我们好。”

“这是命,我们得认命。”

“我的脑子都木了。我不想别的,只想一件事:怎么把她喂好。”

“这就对了,过一天算一天。这世界上谁不是过一天算一天?”

“不饶我呀,上帝对谁都公平,没有宠儿。从小到大,一向顺顺溜溜,不知道什么是痛苦,就给我这么一个大痛苦。”

“公平什么!罚我倒也罢了,你和妞妞这么天真,毫无戒心,上帝不该对你们下毒手。”

“我一向幸运,你不该再受苦了。”

“最不该受苦的是妞妞。不管她能活多久,这些日子我们快快乐乐过,也让她快快乐乐过,好吗?”

“好。”

“不哭了?”

“你不哭,我就不哭。”

她朝我扮了个笑脸,忽然想到什么,又补充说:

“咱们照样买童车,天热了,推妞妞到户外散步。”

“我们还给不给她上户口?”

“当然上,她是咱们家的人,是不?”

“对,我明天就去上。”

凌晨五时,她披着睡衣到我的小屋来。

“亲,你睡着了吗?你一定要挺住。”

“我在想,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

“我们更近了,是吗?”

“世界又变小了。”

“我妈说,你是个哲学家,通过这件事,一定会更了解人生。”

“我只是更了解你了,你是一个很够格的妈妈。”

“你这个爸爸才登峰造极呢,妞妞和你这么好。”

“妞妞能活下去该多幸福,她有这么好的爸爸妈妈。”

“她还这么漂亮。”

“刚出生那会儿,你觉得她哪里不漂亮,你就说她哪里像我。”

“现在她越来越像你了。”

“像我还能漂亮,妞妞真为爸爸争光。”

“你可不能再哭了,眼睛坏了怎么写作?”

“我眼睛本来就不好,咱们家得靠你,你更不能哭。我们还要周游世界呢。”

“长这么大,还是觉得养孩子最有味,比恋爱、出国都有味,叫人没脾气。我这个人原来不想结婚,结了婚,觉得结婚真好。原来不想要孩子,有了孩子,觉得有孩子真好。让我一辈子养孩子,我也愿意。夜里起来喂奶,睡眼朦胧地到摇篮边抱起她,一点儿也不烦。”

“要是查出我的染色体有问题,你跟别人生一个。我得让你当妈妈。”

“不,我就要你的。妞妞性格像你,她多好。”

“我有病呢?”

“我就爱你和讽刺你,说你染色体有毛病,所以有点儿小才气。”

“你倒不是个歇斯底里的小女子。”

“你可是个多愁善感的小男人。”

她给了我一吻,含笑离去。

哭不是懦弱 二(1)

“我们总得作个决定。”

“没法决定,哪种选择都是最坏的。”

“就这么拖着?”

“都说顺其自然,其实这已经是一种选择了。”

“我还没有决定不要她了。”

“那就动手术。我们守着她,好好照料她,和她相依为命。只要她活着,我不在乎别的,什么出国、写作,都无所谓。”

“这也是一种生活。生活是多种多样的,为什么只能有一种活法?”

“我们会有乐趣的。”

“不行,成了个小瞎子,就不是她了。”

“我们好好爱她,让她成为一个快乐的小瞎子。”

“这会儿我已经听见别的孩子在骂她小瞎子了。看她遭人欺负,我受不了。”

“我们也叫她小瞎子,让她从小就习惯。”

“太惨了,给强奸了都不知道是谁干的,我看过一个电影就这样。”

“没法想这么多。不瞎也有给强奸的。”

“我们死了怎么办?”

“没准等不到那一天。动了手术,死于癌症复发或第二肿瘤的可能还很大。”

“何必让她再受这些苦!既然注定要去,迟去不如早去。现在她毕竟还不懂得留恋生命。”

“在懂得留恋生命的时候死去,这是我们绝大多数人的命运。”

“人家都说,父母能给孩子的也就是一个健康的身体了。我们连这也做不到,她长大了会埋怨我们的。”

“如果她现在懂事,她也不会原谅我们放弃她的生命。”

“我是她,我就不想活了。”

“是又想又不想,所以惨。”

“你决定动手术了?”

“不。”

“放弃?”

“不。”

“究竟怎么办?”

“不知道。”

她好像变了个人,瘦了,苍白了,一下子老了好几岁。一向无忧无虑的她,脸上难得再有从前那灿烂的笑容。我悄悄打量她,暗自心疼。

她并未觉察,正若有所思,抬头对我说:

“刚才喂奶,她拼命大口吃,一时找不到乳头,急成那样。以前她从来没有这么急切。”

“今天她消耗太大。”

“我永远忘不了她平时吃奶的样子,那么健康,那么不慌不忙。”

“她是世界上最乖的孩子。”

“那天我妈请教一个老专家,那个老专家说,活下来也后患无穷,但还是要尽人道主义责任。我一听就火了。这么可爱的一个小生命,就是要尽力救活她,不是尽一尽人道主义责任做到心安理得的问题。”

“可是我们救不活她。”

“我的同事说,不是我们欠了她的债,是她欠了我们的债。”

“什么债不债,谁也不欠谁的。归根到底只是爱。我们爱她,就不能不伤心。”

“我真不敢想那一天……”

“不能想。”

“等待死亡,这种感觉真是异乎寻常。”

“尤其是等待自己孩子的死,她看起来那么健康。上帝让我们有与众不同的体验。”

“我宁愿做普通人。”

“这种经历也相当普通。”

“我在电视上看到,科学家们预测地球变暖可能导致人类毁灭,心里就松了一下。人类都要毁灭了,妞妞的死还算什么?可是,和妞妞在一起时,我又觉得管它人类毁不毁灭,反正妞妞不能死。”

“上帝向我们撒了一个美丽的谎,故意逗得我们如痴如醉,然后又把它戳穿。我们看清这个阴谋,就不会悲痛欲绝了。”

“你看清了?”

“这会儿好像看清了,一见妞妞又糊涂了。”

“她是那么实实在在的一个小生命。”

“小生命的确是最实在的生命,我们大人的生命就比较虚假,加了许多伪饰。”

“那么好吧,现在我要去闻闻她的味儿了,她的味儿真好闻。”

哭不是懦弱 二(2)

她回到婴儿室,向摇篮俯下身去。

“也许会有奇迹。他说得这么肯定:吃我几副药,瘤就慢慢缩小,没有了。”

“他们这些人全这样。那个气功师不是更绝?他说他能用意念把癌细胞调出来烧死。”

“我恨西医,没有一点人性,只知道宰人。还是中医好,即使治不好,至少有人情味。”

“我们也只好指望奇迹了。”

“你不相信?”

“不信也得信了。相信上帝就是希望真有个上帝。问题是我不愿意相信妞妞必死无疑。”

“妞妞真有救,就太好了。”

“不是一点儿希望没有。我寄希望于西医。”

“手术?”

“一做手术,什么希望也没有了。我寄希望于西医的失误,这种事多得很。”

“那天你和病理室医生讨论,把他给镇了,他还以为你是学医的呢。”

“我专挑西医的漏洞,还不是自我安慰?其实,找中医和气功师也是自我安慰。”

“妞妞五官端正,耳垂长长的,倒是福相。不是有个说法: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不死足矣,要什么后福。”

傍晚,她闷闷不乐地靠在床上。我邀她出去散步,她不理。

“怎么啦?”

“没怎么。”

“唉,两个妞,这个妞还不如那个妞好哄。”

她一笑,起身跟我下楼。我们在住宅附近遛达,我找话说,但她始终沉默。返回时,她在楼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

“跟你说句真话吧——妞妞绝对完蛋!我天天都看见,它就这么一点点长大,一刀刀割我。小妞妞,小妞妞……妞妞太可怜了,她这么孤立无助。长在我身上就好了,我从来没有这样心疼一个人。”

我转脸看,昏暗的光线下,她脸上泪光闪烁。

一会儿,她低声说:“有时我真想早点结束。”

“在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幸。”我想劝慰她。

“我一直是幸运的。”

“所以不该让你一下子遇到这样的不幸。”

“不幸只是开始,我有预感。爸爸死,你死……”她泣不成声了。

“妞,别哭,勇敢些。”

“哭也不是不勇敢!”

“不管发生什么,你的日子还长着呢。”

“没准我还死在前头。现在我才感到自己年纪越来越大,可能性越来越小了。这些天老做恶梦,有一回梦见我自己得了癌症,躺在床上快死了,醒来后脑子里一直响着《红楼梦》里的好了歌,真觉得一切都没有意思了。”

“好了歌是佛教思想。佛教主张无我,连自己也不属于自己,何况儿女。所以要跳出来。”

“我就不赞成!要沉就沉到底,事情结束了再跳出来。”

“你妈去山西出差,你跟她上五台山玩玩。”

“妞妞一共这么些天,我还走?”

“我怕你到时候拔不出来,现在就应该慢慢拉开距离。”

“那就没有牵挂了,有牵挂就不能老想着跳。”

“陷得太深,到时候想跳也跳不出了。”

“跳得出就跳,跳不出就疯呗。”

回到家里,妞妞已入睡。她席地而坐,傍着摇篮,伸手握住妞妞的小手。我劝她上床睡觉,她听从了。她让我也回小屋睡觉,一边说:

“我也顾不了你了,你爱多晚睡就多晚睡,强求不了。我知道什么事都是强求不了的……”

说罢,脸埋在枕上又恸哭起来。

哭不是懦弱 三(1)

客人走了,那个九岁的女孩长得很漂亮。我们的女儿正发病,整日闭目昏睡。

“妞妞能长这么大就好了,她一定也很漂亮。”

“不能这么想。我们失去的不是九岁的孩子,而是几个月的孩子。”

“这有什么区别?我真觉得生活没有意义了。”她大哭。

“陷在哪里,就在哪里找意义。以后我们还会陷在别处的。”

“回过头看,和妞妞在一起的日子最有意义。那些恋爱、调情什么的,都很轻飘。”

“人生无非是一堆体验。比起不育,我们毕竟多了许多体验。”

“我宁肯不育。现在这样,真受不了。”

“你愿意自己根本不出生,还是有生也有死?这道理是一样的。”

“不一样!知道她活不成,为什么还要让她受苦?你让她这样受苦,你就是罪人!留不住的就不要留了!”

“她现在活着。”

“这么活着还不如不活。”

“她还会有好转的时候。”

“那有什么意义呀!你总说意义在于过程,过程和过程还不一样呢。别的孩子有明天,她没有。这样一天天养着,我心里空空的。”

“世界上许多孩子死于急病或意外事故,我们不过是预先知道罢了。你想想邓肯,两个孩子一下子死于车祸。”

“那也总比我们眼看着死神一点一点宰割孩子好些。”

“邓肯会羡慕我们有精神准备。自己这里的死总是最坏的死。”

“我要这精神准备做什么?都快把我准备疯了。打这件事发生后,情况总比预料的坏,越来越坏!根本抵抗不住!一切希望都是自欺欺人。”

我知道她说得对。今天我一个劲儿自欺欺人。可是我仍然说:

“那也不能不抵抗。抵抗了,终归慢些。”

“快些比慢些还好呢,还是早些结束吧!”

“我舍不得。”

“让她受苦有什么意义?”

“不让她受苦有什么意义?意义已经背叛我们,我们不要再问意义。”

“我真想和她一起去,早晚都是一个结果。我以后肯定也是死于癌症,到时候我可不想延长痛苦,但愿结束得干脆些。这些天我脑子里老想着叶赛宁的诗:死并不新鲜,但活着更不希罕。”

“可是马雅可夫斯基说:死是容易的,活着却更难。”

“难有什么可炫耀的!”

“你是对的。但我就是不能放弃她,我们要和她一起艰难地、无可炫耀地活下去。”

我知道我仍在自欺欺人,心中暗暗佩服眼前这个彻悟的泪人儿。

若干天后,妞妞病情好转,在我怀里安睡。她袒露一对乳房,从我怀里接过妞妞。妞妞闭着眼,呼哧呼哧地吮吸起来。

她朝我微笑,不无满足地说:

“什么是意义?这就是意义。”

我心想:生活一会儿没有意义,一会儿有意义,多半取决于当下的境况。人终归是生活在当下的。

哺完乳,她把妞妞放在小床上。妞妞睡态安祥,身材修长。

“多漂亮!”她叹息,“动也美,静也美。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这句话用在她身上最确切了。”

“她是一朵春天的小花,开在春天,谢在春天。”

“决不能让她再受苦了。”

“现在不谈这件事。”

“她要不病多好,长大肯定是个漂亮妞。”

“肯定招人疼招人爱。”

“你真会宠人。”

“我受不了妞撒娇,不管是大妞还是小妞。你看她多会撒娇……”

“又回到这个问题了。唉,不说了。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老想起过去的事情,小时候的,上学以后的,一一在脑中闪过。”

“你长大了。”

“我想再养几个孩子,养孩子真好,保不保持体形实在无所谓。不过,没准我们不会有孩子了。天才都没有后代,你看贝多芬、莫扎特、萧邦……”

哭不是懦弱 三(2)

“我什么时候成了天才啦?”

“我可没说你是天才,不就是几个姑娘崇拜你吗?”

“我崇拜小妞妞。”

“可是妞妞……”

“妞妞走了,我们还会有我们的生活。”

“你不能走。”

“我不走。我走了,妞妞回来就无家可归了。”

“妞妞还会回来?”

“我们都不走,妞妞就一定会回来。为了妞妞,我们要守在一起,好好相爱。”

“我们的爱会结束吗?”

“除非我们死了。”

“那不算结束。我们活着时爱遭摧残,才是真正结束呢。”

“没有什么能摧残我们的爱。”

“包括调情?”

“对,包括调情和一切。”

我搁下电话。那是我们的一个熟人。

“她说什么啦?”

“她说,如果这事落在她头上,她绝对受不了。”

“什么受不了!”她嚷起来,“落在谁头上,谁都得受着,谁都受得了!”

“妞,你真棒!刚发现妞妞有病那会儿,你爸出差回来,问你怎么样。你只有一句话:受着呗。这话我一直记着。”

“我妈说她太脆弱,受不了。我说,再脆弱也得受着,当爸爸妈妈的都受着,你有什么受不了?”

“人真是什么都能适应的——最悲惨的,最荒谬的,都能适应。”

“人是这样的,要不还叫人吗?”

“那叫什么?”

“叫天使,天使只能适应幸福的、理想的东西。”

“妞妞是天使,所以不适宜在这个不幸福、不理想的世界上生活。”

“你也有点儿天使的素质呢。”

“可不,我也有点儿脆弱,真怕到时候挺不住。”

“那不行,你得控制住自己。精神病怎么得的?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我都明白。可是,想到有一天她不在了,真叫人发狂。”

“用你的哲学开导自己。”

“那是观念的东西,没有用。”

“你是怎么开导我的?”

“你真好。如果你是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我就完了。”

“你就好了。总是这样:两个人中,一个不冷静,另一个就冷静了。”

“这倒是。你觉得我们能挺住吗?”

“我还行,就怕你。你挺不住,我就能挺住了。”

“我一定挺住,又装作挺不住。”

“我看你更可能是挺不住,又装作挺住。”

“也行,我尽量装英雄,没准就弄假成真了。”

她穿戴整齐,看样子准备出门。

“你要出去?”

“出去走走。”

“我也去。”

“我想自己去。”

“还是一起去吧。”

“不。”

“好吧。”

我心中落寞,也上街转悠,买了几只猪爪。她特爱吃猪爪。中午,她回来了,给妞妞买了几件小物品。

“你买了什么?”我微笑着问。

“你不要笑我。”她有点儿警惕。

“我不笑你,我爱你。”我认真地说。

午餐时,我把猪爪摆在她面前。

“我不跟你好了,你尽跟我生气。”她说。

“我也不跟你好了,你尽对我凶。”

“我的凶算凶呀,一点儿也不狠。”

“我的气算气呀,一会儿就消。”

“你经常是大男人闹小脾气。”

我开口回敬,她和我同时说了出来:“你经常是小女人发大脾气。”说罢,她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自言自语似地补上一句:

“这逻辑也很简单嘛。”

这是老矛盾了,我们一起做什么事,总是她急,我慢,然后她就嚷,我就生气。今天也是这么起的头。

“爱情和苦难都改变不了急脾气呵。”我说。

“也改变不了慢脾气。”

我们都笑了。

“我和你势不两立了。”她仍含嗔宣布。

“一个是性情古怪的老头,一个是脾气暴躁的妇人,当然势不两立。”

她又笑了,但委屈还在。

“结婚前你不是这样的。”

“你也不是这样的。结婚使人面目全非。”

“那就离婚。”

“外面阳光多好,我们去晒晒太阳。”我提议。

“老夫老妻,晒晒太阳挺好。”

“老夫老妻,除了晒晒太阳,还能干什么?”

“你还想干别的?”

“你都不想了?真是老夫老妻了。”

哭不是懦弱 四

我们逛西单商场。“你看。”她悄悄说。在熙攘的人群中,有两个男性盲人互相搀扶着,各人手持一根竹竿,摸索着前进。他们在交谈,面露笑容。

“太惨了,”她接着说,“我决不让妞妞那样。”

“婴儿即使残废也仍然可爱,长大就是另一回事了。”我说。

“你说过,婴儿和成人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动物。”

“看见一个婴儿,你完全想象不出他长大了是什么样子。看见一个成人,你也完全想象不出他刚出生是什么样子。”

“嫩孩就是可爱,拉屎撒尿都可爱。可是谁会觉得大人拉屎撒尿可爱呢,哪怕是个大美人?”

“今天我们的见解完全一致。”

“那么,不动手术了?”

“妞妞另当别论。”

“你让她这么活下去,她多痛苦!”

“首先得有她,才谈得上她苦不苦。只要她活下去,就必定有苦也有乐,不会只有痛苦的。刚才那两个盲人不是也在笑?”

“我看你这个人太执著,永远悟不了。活就那么重要?”

“悟了那么一下,就神气起来了。”

“动了手术也活不长呢?”

“我就担心这。”

“还有一个哪种痛苦近在眼前的问题。你想,把她搁在一个陌生环境里,眼睛被挖掉,蒙上纱布,她怎么受得了?”

“想想也怕。她现在还有光感,看见灯光笑得多甜。一动手术,这一点儿快乐也给剥夺了。”

“所以我说不要动。”

“不动,一点希望也没有了,还要遭好多罪:眼病发作,癌症转移……”

她不吭声了,开始翻看服装架子上的一件大衣。

“还是动吧。”我继续跟她商量。

“这个问题太重大了。”她说,然后没有了下文,仍专心翻看那件大衣。她的思想一碰到“重大问题”就短路。

回家后,她主动接上话茬:

“我不作决定,由你作,怎么都好。”

“怎么都好?”

“让她去好,少受痛苦。留下她好,我们就有她了。”

“怎么都不好!留下她,她受痛苦。让她去,我们就没有她了。”

“你就像佛经故事里的那个哭婆婆……”

“那就让怎么都好的人作决定吧,怎么决定都快乐。由怎么都不好的人作决定,怎么决定都痛苦。”

她微笑不语,手里拿着一本《禅说》。

“难怪一脸禅机啊!”我笑了,“你这个人倒是天生有禅心,永远随遇而安,活在眼前。”

“所以我能读懂。”

“禅算什么佛呀!”

“反正我听你的。如果你决定动手术,我就勉强同意,我们陪她走完这个过程。”

“妞妞,你看你爸爸,都不知道怎么爱你才好了。”

“好像妈妈知道似的。”

“妈妈算开了眼界,没有像你爸爸这样的,不停地亲呀,说呀,抱呀……”

“见到妞妞,爱就扑鼻而来。”

“老爸爸都这样,爱得直流,控制不住了。”

“就像老年人口水直流一样。”

“好在爸爸还有一颗年轻的心。”

“爸爸是百分之百爱你,妈妈百分之五十爱你,百分之五十爱自己。”

“爸爸百分之百流口水。”

“妈妈百分之五十流口水,百分之五十流别的什么水,爸爸就不说了。”

她笑得前仰后合,喘不过气来。妞妞也跟着笑了。

“要是你没病,妈妈一定不让爸爸这么溺爱,都把你给扭曲了。”

“妞妞天性健康,扭曲不了。”

“一点儿也不像你爸爸!”

“像你妈妈,——像结婚前的你妈妈!”

她转向我:“不跟你好了,跟妞妞好,妞妞从来不气我。”

“不跟我好,妞妞可不会答应。”

“真的,妞妞要长大了,准是向着你。”

“就像你,你也向着我,不让别的姑娘欺负我。”

“九十年代女人喜欢顾家的男人,最受欢迎的广告是父亲抱着一个婴儿。”

“我又赶上了一个时髦。”

“你是想说时髦又赶上了你吧?”

“时髦这玩艺儿无处不在,说不定什么时候撞上了,无所谓谁赶谁。其实父亲抱孩子是一个很原始的形象,那些落后地区都是父亲抱孩子,母亲种田,有什么时髦的?”

“妞妞,爸爸不喜欢人家说他时髦,爸爸不时髦。”

“爸爸也不在乎人家说他时髦,照抱不误。来,妞妞,爸爸抱……”

“我想好了,妞妞去了,我跟她一起去,和你也了结了,没什么可牵挂的。”

“我肯定比你早死。”

“早死晚死真没什么。以前我挺在乎,不让你抽烟喝酒。现在无所谓了,要抽就抽,要喝就喝,要熬夜就熬夜,只要你觉得好,怎么都可以。”

“我死了,你怎么办?”

“我也没意思了。真没准我死在你前头。自杀就是一个念头,很容易。”

“那是走进了死胡同,一时出不来。”

“不是出不来。想自杀的时候,人很清醒的。你我现在是糊涂的,在乎什么活长活短。”

“你好像真是悟了。”

“我知道你不会自杀,只会病死老死。你这个人是很恋生的,大事小事都很执著,放不开,不洒脱。”

“自杀恰恰是因为在某一点上太执著,放不开,而不是因为太悟。”

“这倒也是。不过,想自杀时,那心境是澄明的,没有什么想不开。”

“物极必反,太执著走向太看透。只有一个支点,失去了,就空了。”

“多几个支点也没用,全是空的。”

我偷偷观察她,发现她含着泪,但面带笑容。

“不过,说出来了,就不会自杀了。自杀的人不说。”她接着说,“我要死了,大家都会奇怪。事情好像倒过来了:你悲观,你活着;我无忧无虑,我死了。其实这挺符合逻辑。”

“生命迟早要结束,用不着我们自己动手。”

“许多作家是自杀的。”

“作家另当别论。一个作家写不出东西了,就会觉得活着没意思。”

“妞妞走了,你还有写作,我什么也没有了,不过也没关系。”

“你的生活在别的方面:家庭,爱情……”

“我没有爱情了。”

“有的,你是我的大妞妞,也是我的小妞妞,所以有的。”

“那你还气我吗?”

“不气了。我最受不了你伤心。你伤心时会变成一个很小的孩子,却又顿悟很深的哲理。我受不了一个孩子看破红尘。”

“你会安慰人。”

“如果我们像别的夫妻一样,也就算了。但不是这样的。我们不该这样,我们完全可以不这样。”

“亲,我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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