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雪涛 讲述东北(双雪涛浮出东北)

双雪涛 讲述东北(双雪涛浮出东北)(1)

今年春节,双雪涛在老家沈阳的一电影院里看贺岁档,坐在影厅内,四周窸窸窣窣,他感觉有弹幕在空中飞舞,“几乎每个人都在说话”,一小撮一小撮地搁那儿讨论剧情,“诶这不是雷佳音吗?”“不是,这是郭京飞,那个才是雷佳音。”

双雪涛刚开始觉得有点吵,但看着看着就习惯了,“有点像小时候一起看录像电影”。在那两个多钟头的时空里,他再次找回了故乡。

1月,剧版《平原上的摩西》赶在农历新年前播完,近三万人在豆瓣打出7.7分。原著背后的作者、近两年已然成为大小荧幕改编热门作家的双雪涛,再度被看见,被谈论,连同着他的东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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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平原上的摩西》改编自双雪涛同名小说,讲述了由一起出租车司机被杀案揭开的陈年往事

文学评论家许子东曾说,80年代以后的中国小说像一位“守望者”,没有太多突破,仍然延续着40多年前的小说脉络。近年来,伴随着“东北文艺复兴”的潮流呼声,“新东北作家群”的出现似乎打破了这一略显悲观的判断。

而作为被称为“东北三杰”的三位80后作家之一,双雪涛的作品同样瞄准上世纪末的下岗潮、国企改制,时代巨变下的故土失落,在浓郁的西方后现代主义风格之下,又包含着一种具体而纯诚的浪漫主义气息。不少戛然而止的讲述留下广阔余韵,脱离了伤痕文学和个人叙述的范畴。

在他的东北世界里,冷峻与温情并存。人物像站在寒天冻地里掐着烟,用尽可能短促的语句和目光同读者交流,但平静的雪原下又往往暗流涌动,随时可能一脚踩到冻土下的尖刀,鲜血流淌,却涌上一阵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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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平原上的火焰》改编自双雪涛小说《平原上的摩西》

《平原上的摩西》发表于2015年,在2021年、2022年分别被搬上大小荧幕。原著三万字,叙述视角先后转换七次,以互文方式拼贴出社会转型时期东北老工业基地的失落与残酷。

双雪涛打乱了时间线,采取了他重要的精神师承福克纳在《我弥留之际》里的分视角接龙叙事手法。

2023年农历大年初六,福克纳的中文译者李俊文去世了。几个小时前,我从15℃的广州拨了一个电话去北方,寻找双雪涛。

对话总是需要由头。除了新剧,今年一月,双雪涛出版了自己的首部杂文集《白色绵羊里的黑色绵羊》。书中内容倒是大多来自过去,包含双雪涛写作十多年来的创作谈、随笔、杂感,掏心掏肺的,与他那些“冰山一角”的小说大不一样,挺细致,也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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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绵羊里的黑色绵羊》是双雪涛的首部杂文集

从冰山下走到平原上,没有什么不可以被谈论,“写作不是一件居庙堂之远的事儿”。

当然也有一些更现实的、更近的东西。过去两年来,双雪涛和任何人一样,更迫切地渴望自由与连接,“我很需要鼓舞,每个创作者也许都很需要在现在得到鼓舞,然后即使微弱地,也可以轻轻地连接起来。”

“最好别尊重我原著”

今年年三十前夕,双雪涛一口气看完了剧版《平原上的摩西》(后称《平原》),然后发了一条微博感慨:“大磊拍出了一部真正关于人的作品……此刻我准备从头再看一遍。”

至于原计划去年上映的电影,什么时候才能看到?“我也不知道,我要知道就告诉你了。”

不过,剧版把双雪涛的东北移植到了导演张大磊的家乡,内蒙古呼和浩特,一上来就把一个“东北故事”搬出了东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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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平原上的摩西》在呼和浩特演绎东北故事

双雪涛觉得这种迁徙非常妙,“一个创作者诱发了另一个创作者”,是比所谓“尊重原著”更让他激动的事。

“(改编我的小说)最好别尊重原著”,他半开玩笑地说,因为对一个创作者而言,“自由永远是最可贵的东西”。

在自由的基础上,在呼和浩特拍摄的的《平原》也对他的东北《平原》进行了一个“拾穗”的工作,影视与文本彼此有各自独立的灵魂,也有默契的暗语。

一处改编或许最具代表性。电视剧里,海清饰演的男主妈妈傅东心,带领邻居女儿李斐读了一段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我们首先将是善良的,这一点最要紧,然后是正直的,然后,我们将彼此永不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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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版《平原上的摩西》中,海清(右)饰演傅东心

小说里,这一段本是《旧约》里的《出埃及记》。用陀氏代替《出埃及记》,是双雪涛与导演张大磊不约而同想到的。这份敏锐的接洽很微妙,让原著里的精神旨意在文学上落了地,用一种中国观众更熟悉的、更显影的方式扣题了。

《平原上的摩西》原著只有三万字,却涵盖了世纪之交东北下岗潮之后一代人经历的命运跌伏。

故事取自现实新闻:一桩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贯穿到世纪初的连环抢劫杀人案,一个由下岗工人与无业人员组成的犯罪团伙,在四年多时间内杀害了19人,一时轰动全国。

这件真实案件发生时,双雪涛十五六岁,他当时在电视上看到犯人归案后的采访,那也是他第一次看见杀人犯长什么样、怎样去思考。他至今还记得,五个犯人里的其中一个信佛,执行死刑前还在对记者大谈因果报应与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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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上的摩西》剧照

不过,要从这部糅合爱情、家庭、下岗潮等元素的小说里提炼一个明确主题,并不容易。很多读者从标题入手,“摩西”是《圣经》里的人物,在希伯来语中意为“把他从水里拉出来”,对应小说主人公的“救赎”与自我救赎。

双雪涛在小说里安排了一个开放式结局,将遐想的余韵留给了读者。但剧版结局出现了一声枪响,突出了悬疑和类型感,某种程度上,也击碎了读者想象的“救赎”,以另一种更决绝、戏剧性的方式,回叩了书中告别过去的潜语。

对此,双雪涛不愿作出过多个人解读,这个“自由主义者”一如既往地希望,创作和阅读,观影和解读,都可以是自由的。

最近一两年,双雪涛几乎成为了影视最热门“IP”:从2021年的新年档《刺杀小说家》,到去年一度定档的电影《平原上的火焰》、年底的剧版《平原上的摩西》,接下来的2023年更热闹:两部改编自双雪涛的电影等着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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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博上前段时间甚至还有个略显浮夸的讨论:“难道只有双雪涛能拯救华语电影了?”

当然,这一方面离不开近年来“东北”“悬疑”等元素在大众文化领域的流行,但依然想问双雪涛如何看待自己的作品如此受荧幕青睐,他反问道:你觉得是为什么?

他总是回避自己分析自己,这似乎对他而言是一件蛮难的事,因为所有概括性的词语都会压缩想象和理解的自由,就像我们谈到《平原》的主题时,他想了想还是脱口而出:“点题是一件很傻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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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上的摩西》剧照

成名后,读者和影迷越来越多,但双雪涛并不知道东北老家有没有亲友去阅读、观看他的作品,“可能有人因为好奇去打开(剧)看个一集两集的。”他不爱跟人讨论自己作品内外的现实与哲学连结,要是喜欢,去看就完事儿了。

“我自己是特别喜欢电影和剧”,在他看来,自己的作品受到影视欢迎,也许与写作这事本身类似,是兴趣和热情,诱使他回到了一条诚实的、自由的道路上。

写作是自由泳

2012年,一个平常的夏日清晨,双雪涛穿上一件新买的衬衫去上班,他走进领导办公室,工作五年来第一次主动找领导谈话,说出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辞职,成为这家国企成立十余年来第一个主动把铁饭碗砸了的人。

头一天晚上,双雪涛经历了彻夜的失眠。失眠对他而言是挺严重的事。初中的时候,他曾因失眠出现阅读障碍,后来他还在短篇小说《起夜》里安排了一个失眠引发的血案:妻子因失眠而起夜,丈夫断定她患了严重的精神和神经疾病,一失手把妻子给打死了。虽然在小说末尾,双雪涛还是没让她真死。

当然,辞职的原因不能只是失眠。“失眠”只是个点燃火苗的引子,就像白色雪原上划亮的火柴,“嚓”一下,照亮了冰面下早已暗凿多年的隧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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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上的摩西》剧照

说人话就是——五年来,工作之余双雪涛从未停止过写作。

2007年从大学毕业后,双雪涛进入沈阳一家国有银行工作,主要业务是信贷。与他人生的前二十年一样,“工工整整”,单薄而稳定。

不过,体制内工作的五年,日子枯燥重复,工作刻板无趣,“无聊和怪状”一直缠着双雪涛,他后来在采访里回忆,“一切都像是卡夫卡笔下的世界,我内心向往着挣脱,但是不知道要挣脱到哪里去。”

幸好还有写作。双雪涛是个闲不下来的人,不爱打游戏和打麻将,“也可以打麻将,但打麻将这也不能天天打,而且还得凑人是吧?”漫长而残酷的东北冬天,写作成了最合适、最自由的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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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雪涛,出生于80年代的沈阳人

多年后回想,“虽是认真而写,但心态都是玩耍,也不自认是文学青年,从未有过作家梦。只是命运奇诡,把我推到写作的道路上,或者是推回到这条道路上,让我拾起早已零落的记忆,忘记自己曾是逃兵的事实。”

直到2010年,双雪涛花二十多天一口气写完的六万字中篇《翅鬼》,获得了“中国时报”举办的第一届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首奖。奖金60万新台币,够沈阳一套房的首付,中国台湾作家唐诺当时评价双雪涛“文字有线条”。

这年,双雪涛27岁。很难描述这种突破对一个埋头写作四五年的人而言意味着什么,内心的潘多拉盒子忽然被打开,热情再也掖不住。

次年,他又寄了一部长篇小说给《收获》,一个月后,接到了编辑的电话。挂了电话,双雪涛跑到公司浴室冲了一个澡,唱了半小时歌,隔壁女浴室里的人以为公司进了疯子,赶紧走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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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雪涛

似乎总是这样:作品被看见之后,作家本人的经历才开始被好奇、被围观,人们笃信,“一个作家的炼成”,必定在童年少年时期就崭露不凡天资。

对于这种问题,双雪涛比较实在。他在自述、采访里都不曾对自己的童年进行“天赋”加工,相反,在他看来,“文学”在他的生命里的最初参与,也许就仨字:“虚荣心”。

小时候,双雪涛努力背唐诗宋词,可以在作文里贪婪地引用,等着被老师表扬。但阅读的习惯终究养成了,从小学到中学,大量阅读赋予他对讲故事的纯粹热情,他站在讲台上大讲福尔摩斯和金庸,连编带造,但台下同学听得津津有味,如痴如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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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平原上的摩西》中的少年庄树

辞职后到现在,双雪涛养成了较规律的习惯,一般上午写,下午看看书,下下棋,晚上再把早上写的修改修改。当然也可能几小时写了8个字,这个时候没有别的办法,“就硬写”。做一件喜欢的事,不代表可以不用忍受它带来的痛苦与折磨。

还是那句话,最紧要的,永远是自由。

在《绵羊》里,双雪涛这么比喻:“写小说不是一个按照图纸去盖房子的过程,它其实是你跳到这个水里自己去游。……当然你有可能游错,沉底,可能游到别人家的游泳池,这都有可能的,但是别人家的游泳池也许更大,可能你一直倾慕的女孩子也在那里游,这就是你享受写作的收获。”

“去给别人感受,去坦诚地写下自己的认知与想法,我觉得这是写作的意义,有些人不一定非得成为以写作为生的人,甚至不需要文字,他也可以写作。”

这是写作之外的,“写作”带来的自由。

东北的骸骨

这些年双雪涛每次回老家,其实都感受不到东北有多么强烈的变化,与小说里的失落、动荡、变革相比,与媒体语境里的“漠河舞厅”、鹤岗房价、宇宙尽头相比,故乡静止了。

如果非要拣一个变化,大概就是——“玩短视频、做直播的人变多了”。

所谓的“东北文艺复兴”,在双雪涛看来更接近于一个伪命题。东北文艺的根其实一直都在,并且,“其实我们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围观一个地方,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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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平原上的摩西》还原了时代氛围

更重要的或许是:以一个精神故乡、一个叙事辐辏点为中心,一个人能走出多远,能抽离出多少现实以外的东西。

就像双雪涛笔下很多故事发生的“艳粉街”,那是双雪涛小时候住过的一片棚户区,位于沈阳市市区和乡村之间,2000多户居民,“从空中看像蚊香一样,一圈一圈的”。在双雪涛印象里,自己的邻居有过小偷、诈骗犯、碰瓷儿的、酒鬼、赌徒……“也有正经人,但是得找”。

数不清多少残酷的、不为人知晓的事件,在看似平静的生活里发生。像看似平静温厚的积雪之下,埋藏着阴郁的骸骨与鲜血。

2017年,双雪涛做客“一席”,演讲题目就叫“冬天的骨头”,来自一部美国电影。电影里的女儿在河边找到了她的父亲,一具冻得梆硬的尸骸。女孩没法将整个尸体带走,最后用电锯将双手锯下来,把一部分父亲带走了。

这一冷峻的片段让人想起双雪涛另一篇小说《北方化为乌有》,故事里嵌套了另一个叙事者米粒,大年三十,米粒讲了一个关于她姐姐复仇的故事,姐姐把仇人杀死在一个村庄的河边,“她跟我说,她把他的双手割下扔在河里头了。”

这种迷雾般的、飘渺的情节,每每让读者重新思考故事的语境、主题,“北方”究竟代表什么?在双雪涛笔下,它不再是一个具象的东西,不仅仅是东北这个地区,而是羼杂着个人记忆与历史伤痛的。两个人坐在一具名为“北方”的骸骨上,谈论过去,饮醉当下。

也像另一个短篇《女儿》,同样讲述了一个不可靠的、“故事里的故事”:一位作家通过邮件阅读一名文学爱好自己写的小说,作家从不感兴趣到渐入佳境,就在小说将要结尾时,作者突然消失了,作家因此精神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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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上的摩西》剧照

作者消失了,像是双雪涛本人,有意识地避免被“东北”“父辈”“历史”这些“帽子”罩住,即便跌跌撞撞地完成一次采访,真正的、表面上微社恐下的另一个热烈的双雪涛,依然藏在作品里,在细小与幽僻处,冷着眼,揣着心里那团火。

那团火究竟是什么呢?还是只能从作品里去寻找。

在以双雪涛父亲为原型的短篇《大师》里,“父亲”痴迷下棋,就算战乱时被一颗突如其来的子弹打穿自行车链条,也无法阻止“父亲”上街找人下棋的热情。

双雪涛的父亲表面上是个拖拉机厂工人,私下里也是个象棋高手,常有十里八乡甚至全国各地的人登门来找他下棋。“我父亲身上有诗性的部分,微弱,不过一直存在”,双雪涛曾在创作谈里说,“我觉得我父辈那代人是有力量的,即使是沉默的,也比我们要有生命力,比我们要笃定,甚至比我们要豁得出去。”

这股理想主义般的诗性和浪漫,始终能在他笔下的不少主人公身上找到。

《平原上的摩西》里的傅东心,是工人、母亲、妻子里的异类,她在粗粝昏暗的工厂角落独自看书,对婚姻唯一的要求是“晚上我看书,写东西,写日记,你不要打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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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上的摩西》里的傅东心

《我的朋友安德烈》里“不学无术”的安德烈,《飞行家》里执着于制作飞天热气球的李明奇……这些人物都具有一股与世俗格格不入的离奇,一种拒绝被世界驯化的执著甚至是偏执,但恰因偏执而迷人、生动。

在很多读者看来,这也许是双雪涛最有魅力、最不“现实主义”的地方。历史的倾颓,时代的伤痕与沉沦,人在洪流中放逐,却始终有着某种不可撼动的坚持。

双雪涛自己把这种人物定义为“冒险家”,虽然他自认为小时候“胆子挺小的”,所以大多人物都并非源于自我,“(作品里)每一个人物其实都有像我的地方,但又都不是我自己。”

但不管怎样,这些具有诗性的人物终究成为了他笔下的朝圣者,撑起了“东北叙事”之外更人本、更具纯诚的精气神。或许也可以用另一个形容词,有点儿矫情,叫做“少年气”。大概接近于双雪涛在《绵羊》里解释的“少年口吻”:“一种招魂,努力复活另一个自己”。

作者 | 南风窗高级记者 肖瑶

编辑 | 何焰

值班编辑 | 吴擎

排版 | 八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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