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东去的故垒西边(念奴娇-大江东去句解)

解:──

叶嘉莹

──“就是说,纵然三国时代那些风流人物都不在了,但是他们当年建立丰功伟绩的那些往事,却常常存留在我们后人的心头,何况,他们还留下了这些能够使我们的情怀极励奋发的古迹。”

律:──

何文汇先生说:“北宋诸仄韵《念奴娇》词上片第三、四句与下片第四、五句相应。”

此二句作:“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词律》辛弃疾“海棠花落”、东坡“大江东去”,《考正白香词谱》萨都剌“石头城上”于此断句相同。

康熙词谱》正体东坡“凭高眺远”亦作:

桂魄飞来光射处(句),冷浸一天秋碧(韵)。

大江东去”则作:

故垒西边(句),人道是(读)、三国周郎赤壁(韵)。

《词综》、《词林纪事》则与此同。

大江东去的故垒西边(念奴娇-大江东去句解)(1)

就我所见词论家的著作、谈词的选本很多都提出《念奴娇》词上片第三、四句与下片第四、五句相应,但是,却好像没人提过另一特点,不过,也有的选本肯定是留意到了,那就是东坡念奴娇上片第三、四句与第一、二句相应的问题。

试看:──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实乃对仗──扇面对。

中国古代整然有序的美学观,在诗的领域形成了以齐整为艺术特征的诗的主要型式,而词却是以长短不齐为基本特征的文学题材,也因此被称作长短句。

但是,词却并非绝对的长短不齐,有杂言词,也有齐言词,而杂言词中其实也有着很多齐整的要素,杂和齐的对立统一,正是词有别于诗的一个主要美感特征,也是她某方面优于诗的特色。

再看东坡“凭高眺远”:──

一般选本皆如此断句:

凭高眺远,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

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

或者:

凭高眺远,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

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

惟钱鸿瑛着《词的艺术世界》中作:

凭高眺远,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

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

──和我以为一样。

“凭高眺远”是放,“桂魄飞来”是收,此二句以一放一收、一开一合为对;而“大江东去”、“故垒西边”则是一东一西作对称。

焦循《雕孤楼词话.词调缓急》曰:词调愈平熟,则其音急;愈生拗,则其音缓;急则繁,其声易淫;缓则庶乎雅耳。如苏长公之“大江东去”及吴梦窗、史梅溪等调,往往用长句,同一调而句或可断若此,亦可断若彼者,皆不可断。而其音以缓为顿挫,字字可顿挫而实不必断。倚声者易于为平熟调,而艰于为生拗调,明乎缓急之理,而何生拗之有?

此处既为长句,则“人道是”实可上可下,文之意三句并作两、两句分为三既是音谱可赋予的自由,那么,其音以缓为顿挫,字字可顿挫而实不必断,此处则是“故垒”、“西边”、“三国”、“周郎”、“赤壁”,词词可顿挫,保留长句实无不妥。

我想既然词的乐谱早已不存,当以词意为准,所以,三四句应和一二句正作一对: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第三句,四字,不用韵。

第四句,九字,要分句的话则为上三下六句,上阙四仄韵第二韵在“壁”字。

大江东去的故垒西边(念奴娇-大江东去句解)(2)

苏轼书

试比较其他作品此处的处理:

沈唐──

杏花过雨,渐残红,零落、胭脂颜色。

流水飘香,人渐远,难托、春心脉脉。

仲殊──

水枫叶下,乍湖光、清浅,凉生商素。

西帝宸游,罗翠盖,拥出、三千宫女。

又──

故园避暑,爱繁阴、翳日,流霞供酌。

竹影筛金、泉漱玉,红映、薇花帘箔。

周邦彦──

醉魂乍醒,听一声、啼鸟,幽斋岑寂。

淡日朦胧、初破晓,满眼、娇晴天色。

黄庭坚──

断虹霁雨,净秋空、山染修眉新绿。

桂影扶疏,谁便道、今夕清辉不足。

姜夔──

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

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

叶梦得──

云峰横起,障吴关、三面,真成尤物。

倒卷回潮,目尽处,秋水、黏天无壁。

辛弃疾──

海棠花落,又忽忽、过了清明时节。

划地东风、欺客梦,一枕银屏寒怯。

──又有什么绝对不可以了?哪里能总结出一个所谓的定格来呀?要投票么?

其中重要的可供参考者有二,一是最早的一阙《念奴娇》沈唐──

杏花过雨,渐残红、零落、胭脂颜色。

流水飘香,人渐远、难托、春心脉脉。

──虽然很难说就是一个宽对,但是,两句头四字却绝对是对偶,而整个句子的节奏也一样,只是文字构不成绝对的对仗罢了。

和东坡词一样作如下断句也绝对成立:

杏花过雨,渐残红、零落胭脂颜色。

流水飘香,人渐远、难托春心脉脉。

二是最早继东坡赤壁之歌的黄庭坚──

断虹霁雨,净秋空、山染修眉新绿。

桂影扶疏,谁便道、今夕清辉不足。

亦同样成立。

何须比较后人呢?

大江东去的故垒西边(念奴娇-大江东去句解)(3)

苏轼书

此句历来的争议在于:赤壁

附二:赤壁之争

据苏学专家朱靖华在其所著《苏轼论》一书中撰文考证,《三国志》“(刘备兵败与)鲁肃遇于当阳,遂共图计,因进住夏口,遣诸葛亮诣权”,后被曹操“轻骑一日一夜行三百余里”,“备从鲁肃计,进驻鄂县之樊口”,曹操进军越过夏口,则已越过湖北省蒲圻县西北长江南岸之所谓的赤壁,并控制江夏。所以孙刘联军只能在樊口一带,而赤壁之战必在夏口之长江下游。

笔者案:其实最重要的一点是:赤壁到底是在长江南岸还是北岸?

这么多传说的赤壁中仅黄州赤壁在北岸,因此被人说这是持东坡赤壁就是周郎赤壁者不可逾越的最大障碍。

但是──

王象之《舆地纪胜》卷七九:

“《太平寰宇记》引《江图经》云:‘乌林为赤壁。’《新经》云:‘今江汉间言赤壁者有五:黄州、嘉鱼、江夏、汉阳、汉川。’其说各有所据。惟江夏之说近古而合于史。”

王象之说惟江夏之说近古而合于史,但是,他自己为何自相矛盾了呢?──明明:乌林为赤壁。

而曹操屯军长江北岸的乌林向无异议,江夏赤壁在南岸啊。

而且,朱靖华考证曹操本人乃至曹丕父子一生征吴从未曾渡过长江。

黄州赤壁就是周郎赤壁。

大江东去的故垒西边(念奴娇-大江东去句解)(4)

东坡虽未肯定黄州赤壁就是周郎赤壁,但是他的历史知识、见解却又和历史暗合。

关于赤壁东坡文字吾文开头已引──

记黄州故吴国──

昨日读《随唐.地理志》,黄州乃永安郡。今黄州东十五里许有永安城,而俗谓之“女王城”,其说鄙野。而《图经》以为春申君故城,亦非是。春申君所都,乃故吴国,今无锡惠山上有春申君庙,庶几是乎?

记赤壁──

黄州守居之数百步为赤壁,或言即周瑜破曹公处,不知果是否?

而东坡黄州最出名的二赋一词也皆提到赤壁──

《赤壁赋》

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曹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橹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

《后赤壁赋》虽然文中无提,但元丰六年尝自书此赋后云:

江汉之间,指赤壁有三:一在汉水之侧,竟陵之东,即今复州;一在齐安县步下,即今黄州;一在江夏西南二百里许,今属汉阳县。

黄州少西山麓,斗入江中,石色如丹,传云“曹公败所”所谓赤壁者。或曰非也。时曹公败归华容路,路多泥泞,使老弱先行,践之而过,曰:“刘备智过人而见事迟,华容夹道皆葭苇,使纵火,则吾无遗类矣。”今赤壁少西对岸,即华容镇,庶几是也。然岳州复有华容县,竟不知孰是。

另有诗《王齐万秀才寓居武昌县刘郎洑,正与伍洲相对,伍子胥奔吴所从渡江也》:

君家稻田冠西蜀,捣玉扬珠三万斛。

塞江流柿起书楼,碧瓦朱栏照山谷。

倾家取乐不论命,散尽黄金如转烛。

惟余旧书一百车,方舟载入荆江曲。

江上青山亦何有,伍洲遥望刘郎薮。

明朝寒食当过君,请杀耕牛压私酒。

与君饮酒细论文,酒酣访古江之濆。

仲谋公瑾不须吊,一酹波神英烈君。

可见东坡提到赤壁的地方多是疑问的口吻,不肯定,但是,是不是就是否定呢?也未必。从其诗文尺牍中看,黄州仍属孙吴故国的一部分,因此虽然酒酣访古江之濆,仲谋公瑾不须吊,既不须吊,那么,就怀好了,此所以词题作:赤壁怀古。

赤壁赋》曰:“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曹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橹千里,旌旗蔽空。”

既合逻辑也符史实,《周瑜传》:“今操得荆州,奄有其地,刘表治水军,蒙冲斗舰,乃以千数,操悉浮以沿江。”千数斗舰、数十万大军说舳橹千里,旌旗蔽空虽嫌夸张,却亦不为过。

大江东去的故垒西边(念奴娇-大江东去句解)(5)

──“故垒西边”.“大江东去”──

东坡词开首正是此种原因而极力拉阔空间的画面。周郎赤壁即使不真在黄州赤壁也必当在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包括黄州在内的这一片江面之上、这一大的时空之下发生的。

东坡此处说“故垒西边”、说“三国周郎赤壁”只是作为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地点而提出来的,说“人道是”并不是“卖弄狡狯,巧设疑词”,也不是说含糊其词,更不是推卸责任。虽然多数意见说聪明渊博如东坡,大概不会张冠李戴的,之所以面对并非古战场的赤壁而“怀古”,是乃感慨之情不可遏、急待抒发心中之块垒,为了怕所述地点不确切,故以“人道是”弥补之。

其实“人道是”一可解作这是别人说的不一定就是的意思,另更表明这是大家所称道景仰的,大家都说是。词人吊古,每借以咏怀,既地望稍误,正不必以词害意,且着“人道是”三字,见得当时人有这样的说法。

我们看“人道是”在别人诗词中的用法,刘禹锡“至今人道江家宅”,杜牧“人道青山归去好”,韦庄“人道新诗胜旧诗”,李白“人道横江好”,杜甫“人道我卿绝世无”,白居易“人道无才也是闲”、“人道秋中明月好”、“人道君才我不才”、“甘从人道是粗才”、“谩人道是采菱歌”,东坡之后宋词更多三字连用,仅辛弃疾就曾数用:著名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满江红》“笳鼓归来,举鞭问、何如诸葛。人道是、匆匆五月,渡泸深入。”、《太常引》“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摸鱼儿》“人道是、子胥冤愤终千古。”、《满江红》“人道是,荒年谷,还又似,丰年玉。”

在这些诗词中“人道”几字几乎皆并非用来“传疑”,而应该是用来“传信”的。

东坡之“人道是”与其初出道之“想当然耳”几乎一样,实有四两拨千斤之妙,皆善读书、善用书的超旷、洒脱性格形成的诗词文中的独步特色。

大江东去的故垒西边(念奴娇-大江东去句解)(6)

黄庭坚书

笺注:

故垒──

黄州诗《东坡》八首有句:“废垒无人顾,颓垣满蓬蒿。”

东坡叙中言:余至黄州二年,日以困匮,故人马正卿哀余乏食,为于郡中请故营地数十亩,使得躬耕其中。地既久荒为茨棘瓦砾之场,而岁又大旱,垦辟之劳,筋力殆尽。释耒而叹,乃作是诗,自愍其勤,庶几来岁之入以忘其劳焉。

周郎──

《三国志》卷五四《周瑜传》:

周瑜字公瑾,庐江舒人也。……瑜长壮有姿貌。

初,孙坚兴义兵讨董卓,涉家于舒,坚子策与瑜同年,独相友善,瑜推道南大宅以舍策,升堂拜母,有无通共。瑜从父尚为丹阳太守,瑜往从之。会策将东渡,到历阳,驰书报瑜,瑜将兵迎策,策大喜曰:“吾得卿,谐也。”遂从攻横江、当利,皆拔之。……策亲自迎瑜,授建威中郎将,即与兵二千人、骑五十匹。瑜时年二十四,吴中皆呼为周郎。

……时刘备为曹公所破,欲引南渡江,与鲁肃遇于当阳,遂共图计,因进驻夏口,遣诸葛亮诣权。权遂遣瑜及程普等与备并力逆曹公,遇于赤壁。时曹公军众已有疾病,初一交战,公军败退,引次江北。瑜等在南岸,瑜部将黄盖曰:“今寇众我寡,难与持久,然观曹军船舰首尾相接,可烧而走也。”乃取蒙冲斗舰数十艘,实以薪草,膏油灌其中,裹以帷幕,上建牙旗,先书报曹公,欺以欲降;又豫备走舸,各系大船后,因引次俱前。曹公军吏士皆延颈观望,指言盖降。盖放诸船,同时发火,时风盛猛,悉延烧岸上营落。顷之,烟炎张天,人马烧溺死者甚众,军遂败退,保还南郡。

此句异文乃:

洪迈录山谷所书此词“孙吴”作“周郎”。

另,曾季狸着《艇斋诗话》:东坡“大江东去”词其中云:“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陈无己见之,言不必道“三国”,东坡改云“当日”。今印本两出,不知东坡已改之矣。

大江东去的故垒西边(念奴娇-大江东去句解)(7)

黄庭坚书

笔者案:

此处用周郎赤壁──只是突出人所称道的乃是周郎赤壁,毕竟周瑜因赤壁之战而扬名天下,点出地点,而又与下文呼应,不能仅以和下文公瑾重复而视之,山谷改为孙吴赤壁只是泛指,反而失去了警策。

至于“三国” 改云“当日”,到底好不好呢?

我觉得不好,“三国”的时空内涵远非“当日”二字所能营造出来的,而且前文我也说过,如果这样改则“当日周郎赤壁”、“遥想公谨当年”,更会被人指摘了重复了。

陈无己言不必道“三国”,东坡改云“当日”更证明一点,就是东坡此词确实仅从孙吴周郎赤壁下笔,后文是插不进一个刘氏诸葛的,留待下阙再说。

叶嘉莹

──“其实,三国时代的风流人物很多,孙权、刘备、曹操、诸葛亮、周瑜、关羽、张飞,哪一个不是风流人物?为什么只突出一个周瑜?因为,在赤壁之战中,胜利一方主要的带兵人物就是周瑜,所以,赤壁也就被归属于周瑜,成了‘三国周郎赤壁’。”

大江东去的故垒西边(念奴娇-大江东去句解)(8)

黄庭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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