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飞入寻常百姓家（旧时王谢堂前燕）

唐代刘禹锡的《乌衣巷》一诗中，有句脍炙人口的句子：“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句诗主要是在感慨了人事变迁，原本在大户人家檐下。

乌衣巷

刘禹锡所感慨的王谢家族有多出名呢？我们从王氏家族说起。

东晋时期，有句俗语“王与马，共天下”。这里的“马”指的是建立东晋的司马睿，虽然偏安东南，于建康称帝，但当时南方的门阀士族根本不把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以至于大半年的时间朝堂无人觐见。多亏了名门望族王氏家族的王导，趁着节日，让司马睿乘轿辇在前面做足了气派，自己则带着一批家族子弟毕恭毕敬骑马相随。当时的王氏家族在建康颇具名望，城内上上下下无人不知，结果大家一看，这么气派的人家居然如此恭敬随行，想来更有派头的必然是前边的，此事一举改变了人们对司马睿的认知。

由此之后，司马睿在朝堂上见到王导、王敦前来，都要起身迎接，王氏家族的尊贵由此可见。东晋南朝时期，王氏家族共出过9位皇后，五品以上的官员百余人，一品达官就有15人。人们也流传下了“不以王为皇后，必以王为宰相”的戏谈。

王与马，共天下

东晋南朝时期，政权更迭频繁，皇帝轮番上台下马，但以王谢为首的门阀士族集团却不曾被替换。不论是谁宣告天下是他的，都得依靠士族集团出马方能得到认可。

这么牛气哄哄的大家族，为什么在唐朝诗人的口中变成“寻常百姓家”了呢？

南朝梁武帝时期发生的一场叛乱，扭转了门阀士族掌控一切的局面，这便是侯景之乱。

侯景，是东魏大将，后叛降于梁武帝。作为东魏叛将，很多大梁的官员对他都抱有怀疑的态度，世家大族对他叛降的行为也十分不屑。以至于侯景想要迎娶王家的女儿，都遭到拒绝。侯景也不愿意背负人们的质疑，又因为梁武帝对此事态度不甚明朗，他便借着“清君侧”的名义，煽动起与梁武帝素有恩怨的皇族、发动起千百来号人扫荡了南方十几个富庶城市，曾一度使建康陷于火海。战乱中，因联姻不成，侯景报复性地屠戮了王氏家族。

侯景之乱

侯景的做法，恰好证明了那些不看好他的人似乎是正确的，侯景确实相当不老实也不靠谱。

不过，从今天的角度来看，这场战乱的发生，不是侯景情绪管理失败那么简单，它有着更深刻的社会原因，这也是门阀士族衰败的原因，这一切的答案就埋在刚刚的描述中。我们可能都注意到一个细节，侯景叛乱之初，发动起来的仅有上千人，却能扫荡了南方十几个富庶的城市。以首都建康为例，当时的二十八万户，在战后幸存者一百个里面难挑出一个来。

我们要提出三个问题来，梁武帝对待侯景的态度为何摇摆不定？那些世家大族有能力吐槽侯景，为什么没能力抵抗叛军？一个没什么根基的东魏叛将凭什么煽动上千梁人叛乱？接下来我们将一个一个回答。

首先，梁武帝对待侯景的态度为何摇摆不定？梁武帝劝人来降，既不肯给个实权，也不站在背后力挺，关键时刻左右摇摆，实在是令人琢磨不透。其实，这恰恰反映了东晋南朝，皇帝的两难处境。自东晋建立，宋齐梁陈四朝轮替，历任皇帝无不仰仗门阀士族的势力，不论改朝换代，还是继任皇位，都得靠门阀士族的支持。这就使得新皇登基之后，在国事要务的决策上上，不得不向门阀士族低头。

梁武帝迫切想要改变门阀士族掣肘的尴尬局面，于是将目光投射向了侯景。侯景在降梁前，几乎与南方士族没什么接触，不用担心他跟门阀士族打成一片。如果能够借侯景之手铲除门阀势力，梁武帝的目的即可达成；假如不能，一个叛将而已，跟门阀士族没什么交情，谁也不会为侯景出头鸣不平。

不过，梁武帝低估了侯景的心气，也低估了门阀士族的实力。侯景一出现在朝堂上，便引起了大小官员的骂战，门阀士族凭借文采更是引经据典说侯景天生反骨，不宜重用。官员们的激烈反应完全在梁武帝的意料之外，这并不在他的方案之内，所以梁武帝也懵了。这种状况下，梁武帝的境地更加尴尬了：朝堂上的百官不是大家族的子弟，就是大家族的门客学生，惹不起；侯景呢，梁武帝自己请来的，直接送回去也太打脸了。这道题，梁武帝选不起，只好双方都晾着，自己则藏在佛堂念念经，希望随着时间流逝其中一方能够妥协。

由此可见，梁武帝的摇摆不定的态度，正是皇权受制于门阀士族势力的最好证明。但不可不注意的是，虽然此时皇帝看起来很窝囊，但在封建集权体制的大环境下，一切制约皇权的势力最终都将倒下，此时不倒，只是时机不到。

这时挟天子以令天下的傲骄，终有一天要偿还。

第二个问题，那些世家大族有能力吐槽侯景，为什么没能力抵抗叛军？

门阀士族之所以能与皇权抗衡，从政治角度，是世家大族垄断仕途的结果。自打317年，司马睿建立东晋开始，至548年侯景之乱，230年间，皇帝流水似的换，门阀士族操控政权的局面却从未改变。这意味着，门阀士族的发展遇到很大的问题--长期的稳定，使他们无法攻破自身发展的局限，他们很难认同其他阶层的力量，也很难做到自身血液的持续更新。就像人到暮年，身体从表面上看是好的，但内部脏器已经衰竭。

和平时期，他们能发动起多数人在朝堂上争个你死我活，门阀士族长期训练出的表现力，使人无法看出强弩之末的悲凉。侯景之乱正是对门阀士族能力的一场考验，事实证明，长久的安宁真不是件好事。

最后，一个没什么根基的东魏叛将凭什么煽动上千梁人叛乱？

侯景确实是个三心二意的人，在降梁之前人生履历就很不光彩。他与东魏高欢一起开拓疆土立下战功，很不把继任者高澄放在眼里，高澄发下狠誓要铲除侯景。侯景听闻消息，便向北齐和西魏投递降书，奈何两国都不看好他。侯景便又向梁武帝发去降书，允诺带将河南十州来降。侯景孤身跑去大梁境内，却把妻儿老小扔在东魏，任由高澄欺辱杀害，而自己却跟没事人一样，请梁武帝做媒，想要迎娶王谢两家的女儿为妻，结果遭到嘲笑。另一边的高澄一举发兵夺回河南十州，也使侯景失去了梁武帝的信任。

与此可见，侯景叛乱之初，是没什么实力的，真真是无根无基，无家无业，叛乱之初也不过才有马百匹，兵千人。这些士兵粮草是哪来的？

这就不得不提到门阀士族另一大基石--经济力量。门阀士族不仅是一支政治力量，同时也是土地兼并的经济产物。但是对于少地无地的农民而言，土地兼并，意味着他们会失去赖以生存的基础，成为流民。门阀士族越兴盛，失地流民越多。侯景之乱从起兵到被陈霸先剿灭，历时两年，主要的兵源构成正是流民。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侯景之乱中，遭殃的是富庶城市，被屠戮的是名门望族，在流民眼中，门阀士族是罪恶之源，而非礼义人家。

倒下的是几个门阀士族，崛起的是千千万万小门小户的市民阶层。侯景之乱后，门阀士族一蹶不振，再无重振家门的雄风，他们也成为了千千万万平民的一份子，与劫掠名门的士兵一起，迎接隋唐的大一统，共享两宋的经济繁荣，也一同仰望绕梁的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