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越和王妃(我和顾王爷本是假成亲)

我和顾王爷,本是假成亲他美得雌雄莫辨人神共愤,官宦小姐嫉妒他容貌,一个个都不愿嫁他我那时正巧被心悦之人伤透了心,和他暂且凑成一对,也不是不可以大婚夜,他前襟不知何时撕开了些,露出优美的锁骨和小片胸膛,我不由得咽了口水......,我来为大家科普一下关于顾清越和王妃?以下内容希望对你有帮助!

顾清越和王妃(我和顾王爷本是假成亲)

顾清越和王妃

我和顾王爷,本是假成亲。他美得雌雄莫辨人神共愤,官宦小姐嫉妒他容貌,一个个都不愿嫁他。我那时正巧被心悦之人伤透了心,和他暂且凑成一对,也不是不可以。大婚夜,他前襟不知何时撕开了些,露出优美的锁骨和小片胸膛,我不由得咽了口水......

1

太后很忧愁。

太后身为公元 14 世纪的新女性,一辈子顺风顺水,受过最大的委屈是绣十字绣的时候,扎破过手指头。因此到了晚年,自己的小儿子滞销在家迟迟卖不出去,真的很忧愁。

幸好当皇帝的大儿子比较靠谱,见自己的亲娘很忧愁,当下亲自下了道圣旨,给自己的亲弟弟安排了第七届选秀。

太后浏览了一遍圣旨,咬咬牙在名门淑媛后面添了个名门公子。

转眼便是良辰吉日,太后由皇帝扶着来到御花园,放眼望去满园盛开的百花,满意地点点头,看见百花丛中的「莺莺燕燕」和「芝兰玉树」,满意地坐下了。

过了晌午,大毒太阳晒得百花,「莺莺燕燕」和「芝兰玉树」都卷了叶子耷拉脑袋。

这才见,远远移过来一群人。打伞的,捧香炉的,捧帕子捧点心的……众星拱月般拥簇着姗姗而来的大齐国宝顾攸宁。

众人纷纷起来行礼,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顾攸宁在众多美男美女的包围中站成了「鹤立鸡群」的鹤,小野花堆里的大朵牡丹,那叫一个出类拔萃,一枝独秀。

太后痛心疾首地与皇帝道:「你替哀家长长眼,看看你弟弟是不是又美了。」

皇帝沉痛地点点头。

太后恨铁不成钢,「哀家不是让你每天,带着你弟弟出去骑骑马晒晒日头么?他怎么还是这么白?」

皇帝心里苦,「儿臣带他去了的,每天儿子自己骑一个时辰,督促攸宁骑两个时辰,专挑日光足的地方走,半个月下来……」

皇帝摸摸自己足以媲美包公的脸,「母后您也看到了,效果还是很显著的,只是有些人就是天生晒不黑,母后您说气人不?」

说话间顾攸宁就晃荡了过来,犹如一只刚展示完翎毛的孔雀,洋洋得意地道:「母后,您也觉得,我近来又好看了吗?」手一伸,旁边有眼色的小太监立即递上一面华美的铜镜。

顾攸宁揽镜自顾了一番,很诚恳地道:「嗯,我确实是又俊美了,啊,好无奈。」

太后差点咬着手绢当场哭,最后顾及着面子,实在不好哭,只好绷着脸皮道:「摆驾回宫!」

眼看着第七届选秀就此要泡汤,众人都纷纷松了一口气。

是的,顾王爷年芳二八,二十八那个二八。滞销在家的原因有三,一则是身份太高,一般女子望尘莫及;二则从他的出场阵容,大概就能看得出来,此人是个事逼;三则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是因为他长得太美。

美得雌雄莫辨人神共愤,屡屡选秀屡屡泡汤,皆因官宦小姐们都看不上他。这不难理解,你换个位思考——

我爹是官,我长得不赖,多少小绿叶子排队等着衬托我的美,我心眼得缺成什么样,才会生怕别人看不了自己的笑话似的,转身去嫁一个美我十倍的丈夫来衬托自己的矬?

而且顾王爷美起来罄竹难书,小时候跟着先帝春闱狩猎,一起的还有如今的皇帝当时的太子。两兄弟贪玩偷着跑了出去,不想遇上了刺客。

太子比他大不了几岁,当时也是个陌上足风流的少年。他武功学了个半吊子,对付好几个刺客甚有些招架不住,借着喘口气的工夫看见他的皇弟被一个刺客逼得退无可退,刺客刀尖都戳到了他的脸上,突然「咦」了一声,将顾攸宁扔下,果断加入了砍自己的阵营。

少年差点拔剑自裁,悲愤地边打边问:「为什么你们都只砍我一个?」

刺客百忙之余,竟然还大发慈悲地回答了他:「那个太好看了,不舍得杀,留着回去压寨。」

「……」娘的,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后来侍卫来得快,没能让顾攸宁成为,大齐史上第一位被掳走的压寨王爷,这事为百姓们茶余饭后的一憾。

百姓再次有了可以在茶余饭后八卦的料,是在顾攸宁十八九岁上。

说起来,他其实有些冤枉。

那次寻欢楼出了一个极品花魁,据说是风华绝代,美艳无双。

顾王爷按捺不住好奇想去看一看,在寻欢楼包了整个二层,那天晚上寻欢楼空前绝后的爆满,小花魁没能挤进去,顾王爷被当成花魁让人看了半宿。

对于此事还有一个版本——小花魁那天挤进去了,但是看到顾王爷以后又自惭形秽地偷偷走了,顾王爷被当成花魁让人看了半宿。

综上所述,可以得出结论——顾王爷是一个被美色耽误了终身幸福的人。

2

眼见太后失望地要走,顾攸宁悠悠开了口:「慢着,母后。」

太后放下了,快被自己搅烂的手绢。

众人都静下来看着他。

被叫来凑数的乐澄澈,坐在角落里看见顾攸宁眼波流转,嘴角勾起了一个摄人心魄的笑,就知道他没怀什么好意。联想到第六届选秀上被他看上以后,要撞南墙以死明志的柳侍郎家的三小姐,不知道这次倒霉的又是哪个。

她不禁对着桌上一盘,垂涎已久的桂花糕,感慨了一声,「作孽哟。」

就听顾攸宁道:「母后皇兄走这么着急做什么,儿臣还没说中意许久的那位姑娘是谁呢,难道母后不想听听么?」

太后有一种「拨开云雾见青天」的错觉,怀疑自己听错了,「你方才说,在座的有你中意之人?」

顾攸宁笑着点点头,伸出一根精心保养的手指头,漫不经心的,遥遥一指,「就是她,那位美丽的姑娘。」

他话音刚落,埋头吃桂花糕的乐澄澈,顿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抬头看见周围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落在自己身上,连忙避嫌似的往旁边挪了挪。对坐在她另一边的某位小姐,道:「喂,这位美丽的姑娘,王爷叫你呢。」

那位小姐狐疑地看了看左右,正要视死如归地起身,忽然听见顾攸宁又道:「乐澄澈,你装什么大尾巴狼,没听见本王叫你么?」

乐澄澈一口桂花糕卡在嗓子眼里,咳了个天崩地裂。

她还没缓过气来,就被等得不耐烦的顾王爷拎着来到了太后面前,听见太后十分意外又十分沮丧地道:「哀家当是谁,原来是澄澈。我儿,是你飘了,还是哀家宫里的嬷嬷拔不动刀了,戏弄哀家有意思吗?」

顾攸宁道:「为什么不能是澄澈?」

太后:「为什么是澄澈?」

这也是乐澄澈想问的,她反省了最近的日子,十分确定过得顺风顺水,不曾招惹过这货炸过毛。

还没有反省完,就见顾攸宁深情款款地看着自己,话却是说给太后听的,「母后也知道,我和澄澈是青梅竹马,日久生情。不瞒母后说,其实我们早已私定了终身。」

乐澄澈受到了惊吓,「顾孔……王爷,你脑子没病吧?」

顾攸宁:「母后,看看,才半天不见,她就担心起儿臣来了。」

太后思忖了一阵,澄澈之父为国捐躯,母亲又早逝,她自小被养在宫中,日日跟皇子公主一起玩闹,说是跟攸宁青梅竹马也没什么毛病。

但是她还是有些不信,问道:「澄澈,王爷说的话是真的吗?」

乐澄澈:「我没……」

顾攸宁强行打断她,「是真的,而且我和澄澈昨天晚上还……那什么。母后您懂得,此事不能叙述得太详尽,否则本文过不了审。」

乐澄澈都惊了,「不是,什么时……」

顾攸宁捂住了她的嘴:「澈澈,害羞的时候不要说话。」

太后若有所思了片刻,忽然慈祥地笑了,亲自下了坐,握住乐澄澈的手,「没想到啊澄澈,哀家以前觉得,你这孩子一身毛病不说,脸皮还厚。如今看来,脸皮厚点好,不容易自卑。」

乐澄澈:「……」

太后越说越激动,「你肯嫁给王爷,救大齐众闺秀于水火,单就这份身先士卒的勇气,也是让哀家甚是钦佩。」

乐澄澈:「钦佩就不用了,太后您听我说,其实我……」

太后伸出手捂住了她的嘴,「你不必说了,哀家定不会让你受委屈。你父母不在了,你就从宫中出嫁,一切规格都按公主的来操办,你可满意?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你和攸宁今日就成亲吧。」

在一旁吃了许久西瓜的皇帝插了一句,「今日未免仓促,很多东西现在准备怕是来不及。」

太后:「有道理,是哀家过于心急了,此事的确急不得,那就明天吧。皇帝你速速着人去办,以免夜长梦……咳,好事多磨。」

乐澄澈好不容易把嘴从太后魔掌下解救下来,急道:「能不能……」

嘴又被顾攸宁捂上了,顾攸宁把自己笑成了一朵花,「儿臣同澄澈谢过皇兄,谢过母后。」

乐澄澈:「呜呜!呜呜呜!」

太后:「看这孩子高兴的。」

乐澄澈:「……」

眼见皇帝搀着太后走了,眼见名门淑媛和名门公子向乐澄澈投来同情的目光,也走了。

顾攸宁将手从乐澄澈嘴上拿下来,全身都散发着不用谢我的光芒。乐澄澈从小跟他相生相克着长大,基本他屁股一撅,她就知道他要开多大的屏。

这一回,却吃不透他要作什么妖,愤懑地瞪了他半天,吼了一句,「动不动捂人嘴,这个毛病也能遗传?顾孔雀你怎么就不学点好!」

3

夜晚王府里灯火通明,人影绰绰,老管家自顾攸宁封王建府就开始跟着他,主仆感情深厚,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家仆张灯结彩了一阵,看见自家王爷跟个二大爷似的坐在水榭台上乘凉。

虽则坐姿二大爷,但是架不住身条儿好,笼在皎洁的月光里,颇有几分月下谪仙的意思。他不由走了过去,憧憬道:「不知未来王妃是个什么模样,但想来她能与王爷相配,肯定也是国色天香。」

顾王爷抱着手臂,向远处抬了抬下巴,「哪,就是那么个模样。」

管家顺着目光看过去,看见了王府临街的那面墙。

再往上看,墙头上坐着一个姑娘,那姑娘探头查看了一下四周,利落地跃下墙头,狗蹲式着地。

管家觉得自己还有救,找了半天的词儿,干巴巴地道:「其实外表么也没有那么重要,若是王妃她恭良淑德,秉性温柔,也不是……」

话还没说完,就见未来王妃以不是人的速度冲了过来,脸上的杀气隔着二里地都感受到,上前一把将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顾攸宁推了个趔趄,完了还粗暴地揪住了顾攸宁绣工精美的衣领,暴怒道:「顾攸宁!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

老管家所有的憧憬,在乐澄澈的大嗓门里碎成了渣渣。

被揪住领子的顾王爷本人却非常淡定,伸手将乐澄澈的爪子弹开,笑眯眯地道:「澈澈,这么快就又想我了?不过,人家说成亲前一天新人不能见面,不吉利,我权当没有看见你,你快回去,翻墙不好,记得走门。」

「你还动上真格了,演戏上瘾是怎么着?」乐澄澈翻了个白眼,「你为什么总坑我?这么多年了,你就不能换个人坑一坑?」

顾攸宁眨眨眼,「因为我喜欢你呀。」

「你可拉倒吧。」乐澄澈宁可相信母猪能上树。

顾攸宁心底徒然升起一股「闺女大了不好忽悠」的惆怅。

「啧啧,臭丫头真是没有良心。好罢,不逗你了。」他牵着她的手,「跟我去书房。」

书房里乐澄澈捧着一叠满是蝌蚪文的文书,不解地问:「你给我瞧这个做什么?」

「这是犬戎要同我大齐修百年之好的文书,要求娶我朝一位公主。」

「我朝哪有适婚的公主?」唯一的公主才五岁。

顾攸宁意味深长地道:「公主没有,适婚的郡主倒有一个。」

「谁?」乐澄澈将文书随手一扔,对上顾攸宁的目光,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哦,你说的是我。」

这还是她爹在世的时候,战功显赫,先帝才给了乐澄澈一个便宜郡主做。不过,不管是乐澄澈的爹还是乐澄澈,谁也没有把这个封号当回事。乐澄澈记得当时,宫里还给她配了两个教养嬷嬷,教她礼仪行止。

结果不到三天,就被澄澈爹撵了回去,这脾气执拗的汉子教育孩子有一套自己的方法,那就是没有方法。乐澄澈整天混在军营里,跟着几个刚入伍的熊孩子爬树,摸鱼,骑马,打架。

后来请了教书先生,是个迂腐的老头,看不惯乐澄澈野性难驯,罚她在日头底下站着反省。

乐澄澈才站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澄澈爹就不干了,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求情,说打麻将三缺一,缺个乐澄澈,将乐澄澈往肩上一扛就走了。

气得老先生胡子一翘一翘的。

后来他就死在了战场上。

尸体给戳成了筛子,副将叔叔拦着不让她去看,说这是将军临终前的嘱托。最后,只交给她一个被血浸透了的护身符。

那是乐澄澈拿自己攒了好久的零花钱去承光寺,从大师手里求来的,据说开过光,特别能保平安。

澄澈爹出征前乐澄澈非要给他戴上,澄澈爹拗不过,然而小姑娘个子太矮,踮起脚也只够得着他的腰。

他当时铠甲加身,弯不下腰去。

于是铁甲在身,朝见天子也可免跪拜之礼的铁血将军,单膝跪地,让她的小姑娘把那个小小的护身符轻轻地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然后,他再也没有回来。

乐澄澈等自己长大了一点,就去承光寺把那位「大师」暴揍了一顿,从此再不信神佛。

4

澄澈揍完人出来,看见顾攸宁好整以暇地倚着一棵树,笑着看她。

当时他还是个没长开的少年,没有美得像如今这么惊心动魄,但是笑起来就已经很欠揍了。

这么多年过去,这份欠揍的德性保持得很好。

乐澄澈收回自己蠢蠢欲动的手,「这么说,皇上想让我去犬戎和亲?」

顾攸宁坐没坐相地跷着二郎腿,拿手指一下一下叩着桌子,「圣旨都拟好了,只等犬戎使臣一到便昭告天下。我抢在皇兄前头利用母后将你抢了过来,也算摆了他一道,唉,也不知道皇兄如今还吃不吃色诱那一套。」

「色诱?!」乐澄澈声音猛然拔高,开始以一种不可描述的目光上下打量顾攸宁。

顾攸宁抄起桌上的书,毫不留情地敲向她,「瞎想什么呢,我皇兄不好男色。」顿了顿,神色不自然地补充了一句,「再者说,本王这样的他也配不上。」

「……」乐澄澈默默地想,「这突如其来的傲娇是要闹哪样?」

顾攸宁正色道:「澄澈,我们来合作一下如何?我晓得你不想嫁我,十分凑巧本王也不是那么愿意娶你,但是如今形势所迫,你嫁我总比嫁去犬戎好。」

「那可不一定,我权衡一下,觉得还是嫁去犬戎比嫁给你好。」

顾攸宁笃定地看着她,「你不会想要嫁去千里之外的犬戎,因为你喜欢白以书。」

这不算什么秘密,稍微跟乐澄澈熟一点的人都知道她喜欢白以书。

白家引以为傲的少年,年少成才,二十岁封相。

先帝在世时,亲自三顾茅庐请白阁老为皇子皇女们授书,钦点了白阁老的爱孙白以书做太子的伴读。

下了课,几个孩子急不可耐,一哄而散。在孩子眼里,有名的大儒比不上一只蝴蝶或者青蛙新奇有趣。

除了两个人。

一个是顾王爷,此人向来是春困夏乏秋打盹,剩下的那个季节直接冬眠,到哪里都是能躺着绝不坐着,就算坐着也要坐出躺着的舒适来。

炎炎夏日,跑这个动作在顾王爷看来是那么不可思议。

下午还有课,顾王爷本来想让人在学宫的隔壁给他收拾出一间房,好让他随便躺。

但是,碍于白阁老是自己父皇三请四请请回来的,不好不给面子,因此纡尊降贵,让人在学宫前面的榕树下搬来一张躺椅,垫上柔软的锦缎,上面再铺上一层玉凉席。

顾王爷不耐烦地等着宫人将树上的蝉撵走,然后皱着眉头躺在躺椅上睡午觉,仿佛那细致的玉凉席硌到了他老人家高贵的腰。

一干宫人也没闲着,打扇的打扇,焚香的焚香,赶蚊虫的赶蚊虫,偶尔还得根据顾王爷的睡眠质量请乐师来奏上一曲助眠。

宫里的娘娘都没他这么讲究,乐澄澈几时见了他几时绕着走。

另一个是白以书。

他刚来宫里不久,跟谁都不太熟。有人叫他一起去玩,他也婉拒了,走到阴凉处,从袖中抽出一卷古籍,爱不释手地看起来。

少年白衣莹然,低眉敛目,虽容貌说不上上乘,然认真起来,自成一副动人风景。

他不知看了多久,觉得有些口渴时,有人递上来一碗绿豆汤。

白以书抬起头来,面前站了个丫头,面色绯红,鼻尖冒着一点汗,发髻绑得很随性,一侧有些歪。

「你叫白以书是不是?我叫乐澄澈。」

他还没与答话,她就自顾自凑上前来,隔得近,他闻到了她身上似有似无的桂花香。

「这两个字念什么?」

「荼蘼。」

他道:「这是一种花的名字,花朵纯白,清香沁鼻,春末盛开,韶华胜极,夏末花败。『开到荼蘼花事了』这句诗的意思,是说等荼蘼花开完了,这一季也就过完了,秋天也该到了。」

少女眼睛亮亮的,「你懂得真多。」

白以书少年成名,从小受褒奖长大的,然后谁也没有眼前的少女夸得真诚,不带一丝讨好,于是他也发自肺腑的开心,笑道:「这也不算什么。」

「对了。」少女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一包点心,捧到他面前,「请你吃桂花糕。」

桂花糕用油纸包着,些许都被挤碎了,做工也很粗糙,一看就是从坊间哪个小铺子买来的。

锦衣玉食的公子自然不把这等吃食放进眼里,然而看着少女期待的眼神,他还是拿了一块放进嘴里,果然不好吃。

但是他还是微微笑了,「多谢,很好吃。」

乐澄澈把剩下的桂花糕,小心翼翼地包起来,与他一道慢慢往回走。

路过榕树下,阖着眼睛打盹儿的顾攸宁忽然道:「丫头,你过来。」

乐澄澈本来不想理他,但是鉴于这人心眼忒小,一时半刻惹得他不好过,他便会让你十天半月不好过。于是,她没好气地走过去,「有何贵干啊,孔雀。」

顾王爷慢吞吞地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指着自己的背,「你给我按按,疼得难受。」

乐澄澈不干。

「你当我是什么,使唤丫头?要按找别人去。」

顾攸宁:「那哪能呢,我对使唤丫头的要求很高的,你这样的排不上号。」

乐澄澈火大地在他背上狠狠地捶了一拳。

顾攸宁整个人都弹了起来,落回在枕头上时脸都白了,顷刻出了一头冷汗。他咬牙切齿地道:「乐澄澈,你这是谋杀。」

乐澄澈也吓了一跳,「你真疼假疼啊?你怎么了?」

一旁的宫人道:「王爷昨日习武,从梅花桩上摔下来了。」

乐澄澈觉得自己幻听了,「他?习武?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还是大齐要亡国了?」

宫人揭开顾攸宁外衣,里衣褪去少许,果然后背上淤青了一片,青中带紫,十分可怖。

乐澄澈幸灾乐祸地道:「啧啧,真惨,顾孔雀,你是哪根筋抽疯想不开了,练得哪门子武?你终于认识到靠脸吃饭的可耻之处了?」

顾攸宁疼得眉头蹙成一团,嘴上仍一分不让,「嫉妒我好看就直说。我说澈澈你是不是怕了,怕本王将来身手太好,欺负得你无还手之力?」

乐澄澈看在他受伤的份上,暂时忍了,道:「这种伤得拿活血化瘀的药敷一敷,再将淤血揉开才好得快,这么干放着……你就等着受罪吧。」

宫人道:「太医也是如此说的,可是……」

她觑着顾攸宁的脸色,为难地道:「王爷怕疼,也不让人近身。」

乐澄澈十分鄙夷,「你们就惯着他吧,这家伙尾巴都快翘上天了。平日里也就算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他不让近身你们就在一边等着么?绑起来啊,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实在不行,打晕他。」

顾攸宁:「……乐澄澈,本王伤了后背,耳朵可没聋。」

乐澄澈:「啊,一不小心把真实想法说出来了,不好意思。」

顾攸宁:「……」

他干脆当自己死了,趴在那里眼不见心不烦地闭上了眼睛。

宫人拿了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膏来,乐澄澈占着手,便顺手将半包桂花糕往顾攸宁枕边一放。

本来昏昏欲睡的顾攸宁生生给一股子生油味儿熏醒了,睁眼看到一包不明物体。

「你又拿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来恶心本王?」他一边嫌恶地捂着鼻子一边伸出两根指头捏着油纸的边儿掀了开来。

待看清了里面是什么东西以后,想也不想立即扔得远远的。

「不要,别扔!」随着乐澄澈一声惨叫,点心落进了旁边的小池塘。

乐澄澈转身,恨恨地瞪着他,「我讨厌你!」

顾攸宁甚至能看到她眼里隐隐跳动的小火苗,他不满地道:「我平日里亏待着你了?让你去外头买些不干净的狗粮?」

乐澄澈脸色涨得通红,气极了反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浑身发抖,眼看着要哭了出来。她忽然推了一把顾攸宁,顾攸宁后背撞上了椅背,痛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等缓过劲儿来,乐澄澈早已跑远了。

印象中玩笑开得再过火,她也没有真跟他生过气,顶多以牙还牙讨回去就是了。

顾攸宁想去揉后背,自己却够不到,深吸了一口气,左右看看,「你们说这丫头今日是怎么了?」

宫人们也是面面相觑,一直作壁上观的白以书站了出来,「王爷可知,今天是乐将军的生忌?」

「那又怎么?」

白以书顿了顿,道:「乐将军少年时候家境贫寒,十岁生日那年大病了一场,病中突然想吃一回桂花糕。

「母亲没有说什么,领着三岁的小妹妹出了门,傍晚时候母亲回来,带回来一包桂花糕。乐将军吃得狼吞虎咽,后来病就这么慢慢好了,等他好了以后才知道,母亲把妹妹卖给了人牙子,换了一包桂花糕。」

「……」

「乐将军后来官拜至上将军,满门荣耀,每年寿辰来给他做寿送礼的达官贵胄数不胜数。可是每年的这一天,乐将军都闭门谢客,坐在家里什么也不做,只与家人分食一份桂花糕。

「明明可以买到更好的,却每次都只买这一家。堂堂七尺男儿每每吃到一半,便会失声痛哭,无助得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十岁孩童。」

「那后来呢,去找了吗?」顾攸宁轻声道。

他问得没头没脑,白以书却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点了点头,「找了,辗转十年,终于有了一点消息。那个孩子先是被卖到一户人家做丫鬟,后来被一名富商看中,就被主人送与富商做了小妾,很快给富商生了一个儿子。

「好日子没过几天,富商在经商途中,出了意外。那家主母怕她争夺遗产,就将她卖去了青楼。她不堪折辱从楼上跳了下去,死时衣不蔽体,死后被扔进了乱葬岗,乐将军连她的遗骨都没能找回来。」

白以书说到这里,也觉得有些不忍,闭了闭眼睛,才接着道:「这些事情,乐将军每年都要给乐姑娘讲一次,让她把这件事情铭记于心。将军去世以后,乐姑娘就替他将这个传统保留了下来。

「她也是才明白,为什么将军每年都要将事情从头到尾讲给她听,明明回忆起来那么痛苦,却原来是就算有一天他死了,他也希望有人能替他记得,他这一生的光耀荣辱是一个懵懂无辜的小姑娘拿命换来的。

「而这个小姑娘原本应该在父兄的庇护下,快乐无忧地长大,嫁人,相夫教子,儿孙满堂,顺遂一生。

「是以乐将军就算是死了,也不愿意原谅自己。今日是那家糕点铺子最后一天营业,糕点做得实在……不尽人意。所以,生意一直不太好,再加上老板年纪大了,所以打算将铺子卖了回家养老。

「乐姑娘本来打算拿那些桂花糕去祭奠一下将军,替他与过去做个告别,没想到……」

没想到被顾攸宁扔进了池塘,只剩一张油纸浮在水面上打着旋儿飘荡。

顾攸宁将目光从水面上收回来,问道:「这些事情,都是澄澈告诉你的?」

白以书愣了愣,道:「是。」

顾攸宁苦笑道:「卿只不过与她相识一日,她就能将心事尽数吐露。而本王与她认识数载,几千个日夜,只知道每年的今日她总是闷闷不乐,却从不知道是为何。本王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想让她高兴些,本王……我是不是弄巧成拙了?」

身旁的宫人只默然站着,不敢抬头,因为王爷一向是不可一世张狂得没边。宫人从来没见过,他像此刻这般无措的模样。

5

「白以书先前母亲病逝,他扶棺回乡,皇上特许他在老家守孝三年,算算日子,差不多也该回来了。」顾攸宁饶有兴趣地托着下巴注视着她,仿佛看着自己爪子下逃脱不掉的耗子的猫,「怎么样啊,澈澈,要不要嫁我,先解你眼下危机。

「对本王好点,待你与白以书旧情复燃,到时本王心情好了,就赐你一纸休书,绝不阻碍你跟小白双宿双栖。」

乐澄澈立时提起十二分警惕,「那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这个么,你时不时配合本王人前秀秀恩爱,戳瞎他们的眼。了结太后她老人家的一桩心事,就是对我最大的好处。」

乐澄澈道:「太后也是关心你,谁让你这么大年纪了还没有意中人。」

顾攸宁悠悠地道:「谁说本王没有意中人?」

乐澄澈的八卦之魂熊熊在燃烧:「真的吗?真的吗?是谁?宫里宫外的?男的女的?我认识吗?不行我忍不住了,快说出来让我同情一下,谁上辈子没积德以至于这辈子如此倒霉?

「哇!靠,顾孔雀你放我下来,扛人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抱啊,怜香惜玉你懂不懂。台阶台阶,你看着点台阶,哇!啊!啊啊!啊啊啊……」

顾攸宁将乐澄澈扔出了大门,拍手,转身,打个响指,训练有素的小厮立即关上了门,将某人聒噪的声音杜绝在了门外。

6

次日顾王爷的婚礼轰动了半个都城,百姓们自发换上了新衣,挤在官道两旁,实在挤不进去的干脆上了屋顶。

全城老百姓都有种我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毕竟,一连几个月茶余饭后,又有了新的八卦。

黄沙铺道,红妆十里,长长的迎亲队伍从街头排到街尾,中央巨大的玉车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在人群的拥簇下缓缓前行。

顾王爷坐在其中,金冠束发,着大红喜袍,越发衬得眉目舒朗,又比寻常美了十个高度。

顾王爷十分亲民地向人群挥了挥手,立即引起一片尖叫,向人群展颜一笑,又引起另一片尖叫。顾王爷膨胀了,向四面八方全方位开屏,目光所及之处,绝杀。

乐澄澈坐在他旁边心好累,不由暗戳戳地掐了他手一把,「控制、收敛、低调。」

顾攸宁:「哦。」

他说到做到,正襟危坐,脸色肃穆,目不斜视。

下一瞬,乐澄澈差点被尖叫声掀翻。

「啊!啊啊啊,我感觉王爷他正经起来更好看了是怎么回事!」

「不行,我要把持不住了,他严肃起来好禁欲啊,是我的菜我的菜!」

「那个那个,他手上那个青戒我有同款!天啊!不敢相信,我跟王爷审美眼光好像!」

「完了完了,看过这样的脸,我以后还怎么找夫君。年轻的时候,不能遇见太惊艳的人。」

「今天全大齐的少女都在失恋!」

「前面的,我们少男不服,我们也在失恋!」

「他的眼睛里有星辰大海!」

「我家王爷盛世美颜,天下第一!不接受反驳!」

「少爷冷静,少爷冷静!现在扑上去会被当成刺客抓起来的!扔钱也不行!万一被当成暗器你还是会被抓起来的!」

乐澄澈:「……」默默擦了把冷汗。

顾攸宁无辜地看着她,眼神表达的意思很明确,「看吧,这下不怪我,我可什么都没做。」

乐澄澈:「……」世风日下啊世风日下。

旁边一堆大婶扎堆,「啊哟哟,不知道新娘子是个什么模样哟,盖头盖得那么严实。」

「敢跟王爷成亲,模样估计差不许多,至少应该跟我年轻时候差不多。」

「女人都老得很快,再过两年还不定怎么样呢。」

「那还用等着年老,生了孩子就抓瞎啦。看看俺,别看俺现在这样,没出阁的时候,俺可是俺们十里八村有名的小蛮腰!」

乐澄澈:「盖头是个好东西,我爱盖头。」

好不容易入了宗庙祭了祖拜了高堂谢了天地入了洞房,乐澄澈自己掀了盖头卸了坠脖子的凤冠,散了架子一样仰头倒在了喜床上。

一干侍女大概没见过如此豪放的新娘,一时愣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幸好这时候顾攸宁从前堂回来了。

顾攸宁喝了不少酒,面带微醺,居高临下地看着乐澄澈,笑得很深沉。

乐澄澈给他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顿时有些拘谨地跳了起来,没话找话的道:「你回来啦。」

顾攸宁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眼睛似长在了她身上,「澈澈,你今日真好看。」

乐澄澈翻了个白眼。

这话放在别人身上没毛病,由顾攸宁说出来基本等于骂人,这特么还能有你好看了?

顾攸宁原本就跟没骨头似的,给他个支点,他就能表演花样十八瘫,最要命的是还总是瘫得很好看。

此时他软绵绵地斜靠在床头,左腿叠在右腿上,右手搭在左腿上,左手支着额头,眼睛阖上又睁开,眼波流转几度,始终锁在乐澄澈脸上,好似透露着看不够的柔情缱绻。

乐澄澈之前从没见过醉态下的顾攸宁,乍一见有些新鲜,仔细一看,大概是天气热得缘故。他前襟不知何时撕开了些,露出优美的锁骨和小片胸膛。最后,她目光停在他殷红的唇上,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我一定是被今天那些围观群众给传染了。」乐澄澈晃晃脑袋,把奇怪的想法从脑子里赶出去,定定心神,重新看了看顾攸宁,果然还是那个可恶的炸毛孔雀啊。

于是伸手推了他一把:「你喝醉了,早点睡吧。」

顾攸宁本来坐得就不稳当,被她一推直接倒在了被子上,「嗷」一嗓子跳起来,酒倒是有些醒了,「疼疼疼,被子下面有东西。」

乐澄澈一把掀开被子:「大惊小怪,不过是些枣子花生。」顺手塞了一颗在嘴里。

顾攸宁:「所以我刚才进来的时候,你就是睡在这些东西上?」

乐澄澈:「有什么问题?」

顾攸宁:「……我到底是娶了个多粗糙的女人。」

侍女进来收拾了床,又在顾王爷的要求下换了一遍床单被子。然后,顾王爷洗澡回来,看见乐澄澈还在那里,开始发挥事逼精神,让乐澄澈去洗澡。

乐澄澈摊手,「我睡前洗过了。」

「你刚才吃了一颗枣,没有漱口。」

「只是一……」

「去漱口。」

乐澄澈漱口回来,自觉地扒拉被子枕头在地上打了个地铺,幸好此时是夏天,地上又是地毯,并不冷。

乐澄澈躺下还不到半个时辰,突然发现房间里还亮着灯。「春宵一刻值千金,」侍女们都自觉地出去了,没人灭灯。

乐澄澈将将走到灯罩前,就见顾攸宁的脑袋从床帐里露出来。是的,顾王爷还严谨地放下了纱帐,生怕自己是个会被觊觎美色半夜遭到非礼的闺秀。

「不要吹灯。」

乐澄澈:「睡觉的时候不吹灯?你睡得着?」

「睡得着,太黑了,我才睡不着。」

乐澄澈:「……闺秀,你是不是有病,谁家睡觉的时候,头顶上竖着三四个锃明瓦亮的灯?」

顾攸宁理所当然地道:「我家。」

乐澄澈做了好几个深呼吸,「王爷,讲点道理,你以前有什么毛病我管不着,但是现在这个房间不是你一个人的,是不是咱们能互相迁就一下?」

顾攸宁:「所以你要迁就本王啊。」

乐澄澈开始撸袖子,「生活经验告诉我,某些人作妖多半是欠揍,打一顿就好了。」

顾攸宁:「灭灯可以,不过你得睡到床上来,最好是我身边。」

乐澄澈:「……好意心领了,我出去另找地方睡可以吧。」

顾攸宁:「外头那么多人看着呢,新婚之夜王爷与王妃就分房睡,容易惹人质疑。」

乐澄澈:「你赢了。」

她钻进被子蒙住头,眼皮累得打架,然而总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烦躁了一阵,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顾攸宁吹了蜡烛,屋内顿时一暗,黑暗中他一改往日慢吞吞的形象,飞快地窜回了床上。

黑暗中,依稀可见顾王爷披着被子僵硬地打了个坐,将自己坐成了一座雕像。

乐澄澈:「你这又是什么毛病,折腾了一天你不困么?」

半晌,顾攸宁的声音才传了过来,「我不困,你先睡吧。」

既然他这样说,乐澄澈也就不再多想,背过身睡了。

却是一夜好梦。

7

转眼到了夏末。

蝉鸣扰人清梦,乐澄澈在水榭里吃了半碗梅子,那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就没停过。

「唉,我这劳心劳力的命哟。」她无奈地站起来,一脚踹开了西厢房的门。

人是顾攸宁前脚刚走,京兆府尹后脚就送来的,言辞之间含含糊糊,只点名这是王爷要的人。

人倒是个熟人,寻欢楼的小花魁,就是当年被顾王爷不小心抢了风头的那一位。

难道这就是顾王爷的心上人?乐澄澈和管家面面相觑,均是一脸懵懂。

顾王爷出门还没回来,小花魁打一进门就开始哭,问什么都是抿嘴,摇头,哭三个步骤。本是个梨花带雨的美人,可哭了这么久,铁梨花都该泡成稀饭了。

「姑娘,」乐澄澈无奈地道:「哭并不能解决问题……呃,世事无绝对,历数用哭解决过问题的人,孟姜女算一个,不过人家哭总有个理由。

「比如说想哭倒长城救出自己的丈夫什么的,你哭是为了什么呢?王府的房子都挺结实,你一时半会也哭不塌,不如跟我说说是为个啥?」

姑娘哭着,一个字没听进去。

乐澄澈只好开始猜,「王爷对你始乱终弃了?他本来答应带你双宿双飞,却娶了别人?不过你这也不能怪他,你这个身份确实有点尴尬,你若是想给他当正房,总得给他点儿时间不是。

「不过我这里可以先跟你打包票,王爷跟他娶的那个王妃绝对没有一丝丝的感情,你危机意识可以不用那么高。」

小花魁还是不说话。

乐澄澈:「我猜得不对?那我再猜猜,嗯,顾攸宁路过寻欢楼的时候看上你了?所以,京兆府尹才眼巴巴地把你送了过来?」

小花魁哭花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乐澄澈:「不是吧?这么狗血都能被我猜对?咳咳,姑娘,那你有什么好哭呢?我刚才不是说了吗,王爷和王妃没有感情的,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了,没见他喜欢过谁,你是头一个。有可能也是唯一一个,跟着他总比在寻欢楼强吧?

「其实顾攸宁这个人不错,虽然毛病多心眼小爱记仇,但好在抗揍,并且长得挺耐看的,没事拿他当个摆设,镇宅辟邪养眼,也算实用。」

小花魁一抽一抽,「那你又是谁?」

乐澄澈刚想给自己编个身份,就听见外头懒洋洋的一声唤,「澈澈。」

乐澄澈连忙立身站好,假装自己是个淑女。

顾攸宁推门进来,迎头撞上抽抽搭搭的小花魁,不由愣了一愣,带着点「养不教父之过」的语气对乐澄澈道:「你是不是打麻将输了又赖人家钱了?」

乐澄澈:「……我在你心里还能不能有点好了?」

四周突然诡异地安静了下来,顾攸宁冥思苦想了一阵,生硬地转了个话题,指指小花魁,「所以这是个谁?」

乐澄澈道:「你不认得了?」

顾攸宁:「不认得。」

乐澄澈愤愤地道:「渣男!」

顾攸宁:「……」

乐澄澈:「来,让我帮你回忆一下,你早晨醒来的第一件事情是做什么?」

顾攸宁谨慎地答:「睁开眼睛?」

乐澄澈:「……然后呢,再干什么?」

顾攸宁:「扔只枕头下去打醒你,你睡姿太难看,伤本王的眼。」

乐澄澈:「……回答问题就是回答问题,请不要进行人身攻击。接下来你又做了什么?」

顾攸宁:「在床上坐一刻钟,平复一下起床的怨念,焚香,净手,漱口,净面,敷脸……」

乐澄澈:「停,此处省略五十步,直接说下面的。」

顾攸宁:「出门骑马。」

乐澄澈:「今早骑马出门的时候,有没有艳遇?」

顾攸宁面不改色心不跳,「没有,骑的马都是公的。」

乐澄澈:「渣男!」

顾攸宁:「澈澈我们做人要讲道理,我每日同皇兄一道出去,若是真有什么艳遇,就皇兄那个好色的模样,还有我什么事情?再者说,放眼大齐,还有能美过我的人么?摇什么头,说没有。」

乐澄澈:「没有。」

顾攸宁:「既然没有,你觉得一般姿色能入得了本王的眼吗么?」

乐澄澈指指小花魁,「你觉得这位姑娘如何?」

顾攸宁认真地看了小花魁一眼,点头道:「还可以,但是我不喜欢哭哭啼啼的,府里有我一个娇气的就够了。」

看他的样子,倒不像是假话。

小花魁被忽略太久,大概有点忍不住,上前一把抱住顾攸宁大腿,「王爷明鉴,我与三郎是真心相爱,求王爷成全。」

此事纠结半日,方才清楚来龙去脉。

小花魁跟一书生爱得难舍难分,书生要替小花魁赎身,然而小花魁是寻欢楼的摇钱树,老板娘不肯放人,这对苦命鸳鸯就在寻欢楼门口长跪不起,上演了一场苦肉计。

引来好多人围观。

顾攸宁在整个事情中扮演的角色,就跟旁边原本要去打酱油的大爷差不多,纯属路过。

当时围观的人太多,顾王爷被挤在中间过不去,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京兆府尹带人来管理治安,隔着大老远看见人群里高头大马醒目的顾王爷,再听周围人说什么寻欢楼小花魁,京兆府尹灵光一闪,脑补了一场霸道王爷和伶仃小花魁深情虐恋的大戏。

京兆府尹在天子脚下混迹多年,早就练就了一副先主子之忧而忧的玲珑心肠,不由分说将小花魁送来了王府,生生拆散了这对苦命鸳鸯。然而,他这回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

顾王爷让人送走小花魁,乐澄澈瞅着他的脸色,觉得京兆府尹未来的日子恐怕会十分悲催。

顾王爷顶着这么一个臭脸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又退了回来,笑容可掬地问乐澄澈,「你方才那么紧张,是担心本王还是担心那小花魁?」

乐澄澈给他问了个不知所措,有些心虚地道:「有什么区别么?」

顾王爷笑而不语,心情大好地道:「一会儿宫里有宴,你打扮齐整了随我一起去,可好?」

「齐整」是王爷审美的最底线,看样子他对乐澄澈是没抱什么太大希望。

等乐澄澈换了衣裳出来,顾王爷险些将手上的茶碗扔出去,他捂着眼不忍直视,「澈澈,你这是个什么形容,行走的海带么?」

乐澄澈打量了自己一圈儿,完全不觉得自己从头到尾这一身翠绿有什么问题。

所以直到她把顾攸宁拽上了马车,又一路拽进了水月轩,顾王爷都是拒绝的。

看在众人眼中,这就是小夫妻新婚燕尔打情骂俏。

宴席过半,皇帝突然说了句,「哦,以书也来了。」

乐澄澈执杯的手一哆嗦。

顺着皇帝的话音看过去,视线里是翻飞的浅白衣角,年轻人身量挺拔了些,神色略显坚毅,唯有看进他的眼睛里,才能看出以前白以书特有的温润如玉。

白以书在席下落座,位置好死不死,就在乐澄澈的身侧。

乐澄澈僵硬着身体,哪怕用眼角余光去偷瞄一下他的勇气也没有。只是机械地往嘴里塞东西,好像她今天来的主要目的就是扫荡饭菜,尽管完全吃不出任何味道来。

她在这厢认真且怂,那边白以书却侧了侧身,擎着一杯酒,温声道:「还未向王爷和王妃道一声恭喜。」

顾攸宁绕过乐澄澈,隔空举了举酒杯,笑眯眯地道:「同喜同喜。」

然后,这两个男人隔着她旁若无人地聊起了同窗友谊。

乐澄澈把自己吃到撑,「啪」一声放下筷子,将两人聊得火热的人俱吓了一跳,齐齐停下来看着她。

乐澄澈没好气地道:「我出去消消食。」也不理会身后人说了什么,飞快地走了出去。

不知不觉来到了一片小花园,乐澄澈被一片簇白的花朵止住了脚步。

时隔多年,那些荼蘼长得更繁茂了些。

少年略显青涩的嗓音,犹如响在耳际,「这是一种花的名字,花朵纯白,清香沁鼻,春末盛开,韶华胜极,夏末花败。『开到荼蘼花事了』这句诗的意思,是说等荼蘼花开完了,这一季也就过完了,秋天也该到了。」

那天少女受了委屈,泄愤地跑了出去,却原本无处可去,这巍峨的建筑群没有一个角落是她的家。

想了想,下午还有课业,终究是不能像父亲在世时那般任性了。她擦了一把红肿的眼睛,准备趁着人少先溜回学宫,冷不防被白衣少年牵住了手。

少年将她的羞赧都看在眼里却没有说破,刻意避开那双兔子一样红的眼睛,抬手将一支娇白胜雪的荼蘼插在她的脑后,顺手理了理那有些歪斜的发髻,轻声道:「上午你说到荼蘼,午间恰好看到园子里有,便摘了来与你看。乐姑娘,你可喜欢?」

喜欢,如何能不喜欢,那喜欢随着恬淡的花香充盈进了少女的心底,将原本四处漏风的一颗心填得满满的,重新跳得铿锵有力。

少女怀揣着小鹿乱撞的一颗心,连步履都轻盈了许多。

傍晚乐澄澈下了学,看到自己房间的窗台上放着一包崭新的桂花糕,连劣质的油纸都拿细细的棉线捆扎得严严实实。除了白以书,旁人断不会有这样细腻的心思。

乐澄澈打开了油纸包,小心得不舍得撕坏一个角。

她塞了一片桂花糕在嘴里,虽然仍不好吃,她却露出了春色里最甜美的笑容。

从那开始,每年乐将军的生忌,她的窗台总会准时出现一包一模一样的桂花糕,哪怕白以书离京的三年里,也未曾间断过。

乐澄澈凭着这些想,白以书大概也是喜欢她的罢。

花树下一段雪白的衣角翩跹闪现,却是白以书追了出来。

「白以书……」

他却后退了一步,保持了一个规矩的距离,一丝不苟地行着礼,「王妃殿下,请回到席上去,犬戎的使臣皆在,您未经皇上允准便仓促离席,于礼不合。」

年轻人那张沾染了些许沧桑的脸,无论如何都跟记忆中的少年重合不起来,明明是一样的眉和眼。

「白以书。」

他再后退一步,保持着一模一样的距离。

「白以书!我喜欢你!」

白以书终于抬头,承受着她灼灼的目光,眸中挣扎着一丝艰难的割舍,终于再次归为沉寂。

白以书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王妃,微臣也快要娶妻了,是母亲生前给定下的,她陪伴了微臣三年,在微臣生命中最低谷的时候。」

乐澄澈眼里的光终于也随着他的话一点一点冷却了下去。

她甚至淡笑地问道:「你喜欢她么?」

「喜欢。」

「那就好。」乐澄澈长长舒了一口气,自嘲地道,「生平第一次表白就被拒绝了,还真是有些伤心哪。」

「王妃殿下……」

她打断了他,「多余的不用再说了,我现在有点尴尬,你可以先走么?」

「澄澈,王爷他这些年对你好么?」

她刚张了张口,忽听一个不太正经的声音,道:「那还用说么,看看她都被本王骄纵成什么样了,一会儿工夫不见,就跑到这私会小白脸来了。」

听到这个声音,澄澈反而松了一口气,大概是在此人面前尴尬的次数太多。连多余的掩饰也不用,回脸直接就可以怼,「你哪来的自信说别人?我见过最小白脸的人就是你。」

顾攸宁听了这话,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越活越年轻了,哎,这可怎么好,你说本王不会长生不老吧?」

乐澄澈道:「有可能,毕竟祸害遗千年啊。」

顾攸宁沉重地道:「那样不好,本王就没有机会变成风度翩翩的中年美大叔,岂不是我大齐百姓的一大损失?」

他俩斗起嘴来基本就没有旁人什么事了,白以书便告退回去了。

他一走,乐澄澈明显身体一松,有点站不住。

顾攸宁扶了她一把,问道:「这下死心了?」

「死心了。」

「放下了?」

「放下了。」

「那咱回家吧。」

澄澈站在原地没有动,「你几时给我写休书?」

顾攸宁的脚步一顿。

片刻,他回过头来,作西子捧心状,「丫头你果然是没有良心,过了河就拆桥。」

乐澄澈:「明日清早起来就写吧。」

「……」他默了一瞬,忽然虚弱地笑了笑,爽快地道,「好。」

8

乐澄澈最终也没等到那封休书。

大齐边境的狼烟没能等到天亮,当京都的人们还做着香甜的美梦,大齐南境的数余座城池已经陷在了水深火热之中。

天色微明之时,老管家步子踉跄地敲开了卧室的门。

乐澄澈一个咕噜爬起来,「什么事?」

老管家的声音里透着惊惶,「宫里急召王爷入宫,传召官走得仓促,什么事情却没说。」

乐澄澈点点头,「既然尚不知道是何事,就不要自乱阵脚,你先去把王爷的朝服取来。」

管家的脚步远去了,乐澄澈才去扯顾攸宁那繁复的罗纱帐。

「顾攸宁,刚才……顾攸宁!」

床上的被子卷成一个筒,裹在其中的顾攸宁面色白得骇人,原本完美到招恨的面容扭成一团。他紧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是无形中有一只躲不开的手紧紧地扼住了他的咽喉。

乐澄澈把他从被子里扒拉出来,摸了一手的汗。夏日里,他身子却冷得像冰块似的。

求生的本能逼着顾攸宁找寻热源,他不由自主地贴住了乐澄澈,手臂紧紧地圈住她的腰,恨不能将自己整个人都缩进她温暖的怀抱里。

如同溺水之人在最后的窒息时刻,抓住了他的浮木。

「别走,我怕。」

乐澄澈拨开他额前被汗浸湿的头发,犹豫了一下,一只手回搂住他,空出的一只手一下一下安抚拍着他的后背。

微熹的晨光透进了轩窗,顾攸宁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顾攸宁……」

「我方才怎么了?」

乐澄澈一愣,「我还想问你呢,你方才吓死我了!」

顾攸宁坐起来喘了口气,回想了一阵,「我刚才好像做了个噩梦,被魇住了。」

「……」澄澈松了口气,「你方才吓死我了。」

顾攸宁挑了挑眉,刚想说些什么,门外等得焦急的管家再次敲响了门。

顾攸宁到时,朝堂上早已炸开了锅。

大魏自高祖在时便一直是大齐的一块隐患,到了先帝时期,几乎倾举国之力再加上一个骁勇善战的乐将军,这才将这条不怀好意的恶龙打回老家,十余年间不敢再犯。

可是没想到,也仅是十几年而已,大魏铁骑就毫无征兆地卷土重来,一夜之间连破大齐边境五城,打得大齐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第一时间皇帝就派了使臣过去,但是对方主将竟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给他,直接将其斩于马下祭了旗。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魏国此举竟是要直接撕破脸面,誓逼顾氏江山了。

为今之计也只有奋起迎敌一条路可走,大齐国力兵力不输于魏。可是,高位上的皇帝皱着眉头,看着下方负手不语的顾攸宁,四目相对,兄弟俩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担忧,「大齐没有可与魏军匹配一战的统军良将」。

朝堂上的风声很快传了出来,不消一日,连三岁小儿都知道了大齐边境战事吃紧的消息,一时间满城风雨,人心惶惶。

顾攸宁还没有回来,乐澄澈头一回觉得王妃这个头衔有用。她畅通无阻地进了宫,在宣政殿前看到了迎面走来的顾攸宁。

看到她,他原本沉重的脸色更沉重了些,「你来做什么?」

乐澄澈道:「出兵之事迫在眉睫,我们不能再等了!」照魏军这个趋势,多耽搁一天,便又会有数以万计的百姓惨遭屠戮。

「我知道,」顾攸宁又重复一遍,「所以你来做什么?」

「我来向皇上请愿领兵。」

顾攸宁似乎早料到她会这么说,闻言一言不发地拉着她就往宫外走。

他手劲很大,乐澄澈挣脱了几下竟挣不开,不由急道:「顾攸宁!」

顾攸宁的脸比锅底还黑。

乐澄澈:「我爹读书不多,很多大字都认不全,但是他在世时有一句话常说,『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你可明白是什么意思?」

顾攸宁:「道理我都懂,但是你现在立即给我回王府。」

乐澄澈:「我从小跟着我爹在南边长大,没有人比我更熟悉那里的环境。我爹死在魏军手里,此仇我记在心里从未放下,因此也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们的作战方法……」

「闭嘴。」顾攸宁粗暴地打断她,「大齐的男人还没死绝呢,什么时候轮到你个女人上战场了。」

这句有气概的话从一天洗四遍脸的顾王爷嘴里说出来,还真是没有什么震慑力。

乐澄澈怒道:「你管不着我!」

顾攸宁冷笑道:「我管不着你?只要本王一日不给你写休书,你就一日是本王的女人,你说我管不管得着你?」

乐澄澈:「……你个混蛋,无赖!」

「本王无赖不是一天两天了,爱妃今天才知道?」

乐澄澈是跟他说不清了。

从守门士兵抢过两柄剑,扔了一把到他面前,「这样吧,你若能打赢我,我一句话废话没有回家绣花,如何?」

两个小兵听得肝颤,望望花容月貌的王爷,再望望凶悍的王妃,阖宫上下谁不知道,王爷平时走两步路都嫌累,这不明显欺负人么。

乐澄澈没有给顾攸宁拒绝的机会,当先抽剑出鞘,利落地划下一道,挑衅地看着他,「拔剑吧。」

顾攸宁道:「你真要跟我比?不后悔?」

「废话少说!」

「那好。」

他没有去拣地上的剑,而是慢吞吞地跨出一步,定定地看着乐澄澈,哄孩子似的张开手,「来吧。」

乐澄澈拧眉,「你不用兵器?」

顾攸宁:「让本王拿剑对着亲亲爱妃,本王不舍得。」

乐澄澈:「……」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在这放嘴炮,心一横,提剑毫不留情地刺了过去。

下一瞬,两个小兵瞪大了眼睛,下巴壳子都快掉到地上去了。

澄澈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再看看对面拿着剑的顾攸宁。顾攸宁显然是被剑柄上黏腻腻的泥灰恶心到了,赶紧丢下,拿出帕子擦手。

乐澄澈:「……」方才顾攸宁从她手里夺过剑,只用了一招。而她甚至没有看清他是怎么出的手。

顾攸宁擦完手,手臂往石化得差不多的乐澄澈肩上一搭,「走,回家绣花。」

乐澄澈:「你……是个高手?」

顾攸宁:「还行。」

「有多高?」

「这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江湖上那些什么大侠,闲着没事去争个名次回来。不过,我有一回在寻欢楼看花魁,有个自称潮海派掌门的丑八怪非要过来跟我喝酒。我就把他打了一顿,从二楼扔下去了。」

「那个丑八怪是不是四十上下年纪,个子不高,右边脸有颗醒目的痦子?」

「嗯。」

乐澄澈:「孔雀,那个丑八怪在去年武林大会上力战群雄,成为天下第一,被推举当了武林盟主。」

顾攸宁:「江湖真可怕,选盟主不看脸的么?」

乐澄澈:「……顾攸宁,重点是你打败过天下第一。」

顾攸宁没什么所谓地道:「那有什么可骄傲的?本王觉得打败你才值得骄傲。」

乐澄澈:「……我平常打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还手?」

顾攸宁:「好男不跟女斗。」

乐澄澈:「……你为什么要学武?」

「为了防身。」顾攸宁摸摸自己的脸,「本王长得这么好看,万一碰上采花贼怎么办?」

「为什么你学武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顾攸宁停下来,有点委屈地道,「你只是习惯忽略我罢了,后来自然就忘记了。」

「……」

乐澄澈忽然想起了那个不愉快的午后,顾攸宁趴在躺椅上,背后有一片可怕的淤青。

她记得那个午后的阳光,记得荼蘼花,记得白以书,记得被扔到池塘里的半包桂花糕,确然是将他忘了。

她发呆的功夫,顾攸宁已走出了好几步,她连忙追上去,干巴巴的道:「对不起。」

顾攸宁回过头来:「嗯?」

「那天,你背上,我还推你来着。」

顾攸宁反应过来,伸手在她头上弹了一下:「你还好意思说,丫头你是真敢下死手啊,你知不知道本王有多疼?不过……」他道,「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不该扔你的桂花糕。」

乐澄澈:「那我们扯平了?」

顾攸宁微笑道:「扯平了。」

9

翌日,圣旨下,封北渊王顾攸宁为靖南大将军,统帅三军,代替天子亲征,南下御敌。

出行当日,乐澄澈起了个大早,没想到顾攸宁起得比她还早。

天气已然入秋,早晚天气逐渐凉爽,顾攸宁穿着青色棉袍,青丝未束,用绣带松散地系在身后,沐浴在晨光里,精致的五官宁静柔和。

他伏在书桌上不知在写些什么,听见脚步声,忙在墨迹上吹了吹,对乐澄澈招招手,「澈澈,快来。」

乐澄澈伸手去接他递过来的纸,「什么?」

「休书。」

乐澄澈默了一默,将尚未干透的纸张撕得粉碎。

顾攸宁讶异地看着她。

乐澄澈道:「等你打了胜仗回来再给我写罢。」

顾攸宁:「你可想好了,若是本王回不来,你就成寡妇了。」

乐澄澈扑上去捂他的嘴,「呸呸呸,快说三声童言无忌。」

副将已经点军完毕,捧着铠甲在门外等候。

顾攸宁笑着摘下她的手,顺便拍了拍,「放心,我会平安回来的。」

乐澄澈:「我爹走之前也是这么说,结果他骗了我,他是个大骗子。」

「我跟乐老将军不一样。」

「你比我爹更不靠谱。」

「可是我从未曾骗过你。」

乐澄澈抬起头,「你说话算话?」

「自然。」

乐澄澈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顾攸宁换上铠甲,跟着副将走出门,昔日走到哪都要前呼后拥,走一步躺三步的那个顾王爷好像不见了,一夜之间脱胎换骨,成了天下臣民与身旁至亲至爱的依靠。

这一走,就等于是将家国天下一力托于己肩,再不能回头。

「顾攸宁!」乐澄澈大声喊道,「我等你回来!」

顾攸宁脚步丝毫未停,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

可是,乐澄澈知道他听到了。

10

八月初六,齐军南渡湛江,从魏军手里夺回一城。

八月十四,收复西南失地。

八月二十一,连收夺两城。

九月初一,将魏军赶至涟虞山,再收夺一城。

捷报频传,紧紧牵动着所有人的心。

九月底,皇帝诏乐澄澈进宫。

「此次的捷报里,有攸宁写给你的信。」皇帝站在宽大的书案前,对亲弟弟这个夹带私货的行为有些无可奈何。

乐澄澈迫不及待地拆开,带着暗纹的信纸透着暗香,是顾孔雀一贯讲究的作风。

乐澄澈看完,神色古怪。

皇帝紧张地道:「他信上说了什么,可是有事?」

乐澄澈:「他说他手上划破了点皮留了个小疤,难看死了,让我给他备点祛痕膏。」

皇帝:「……」

转眼到了年关,飞雪不断,因顾王爷统领的军队接连打了胜仗,战火一时半会儿飞不到自己身上,京都的百姓已经没有先前那么紧张,街上年味一如既往地浓厚了起来。

王府的管家也张罗起了年货,府内外人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的。

顾攸宁间或给乐澄澈写了好多信,每一封通篇都是瞎扯,几乎跟他人在京都时没什么两样,书面表达都阻止不了他满嘴跑火车。

对战况却从来只字不提。

他不提,乐澄澈也假装想不起来提,回信时一句一句怼回去,但总要在末尾郑重加一句,「我等你回来。」

连续下了几日的雪好不容易停了,乐澄澈披上斗篷走出门。

街上已经有小孩子开始放鞭炮了,三两个结伴笑着跑来跑去。

乐澄澈左右闪躲着怕撞了哪个,不防退了到一个行人身上。

她刚想说声对不起,却发现是个熟人,「余伯伯。」

正是卖了她许多年的糕点铺子的老板。

余老头也认出了她,「啊哟,是乐澄澈啊,可是好久不见你了,不对,如今该叫王妃才是。」

乐澄澈摆摆手,「您还是叫我澄澈吧,我听着亲切,您身子一向可好……不对,你怎么知道我是王妃?」

她嫁了顾攸宁一向低调,几乎没几个人认的她。

老人道:「你和王爷成亲的那天我都看见了,丫头啊,看你找了个好归宿,余伯伯也替你高兴。王爷他不仅模样生得好,对你也上心。你是个有福气的人。」

乐澄澈听着他的话,觉得哪里不对,可是没等她找出异样的感觉来自哪里,就听老者继续道:「我活了这把年纪,就没见过哪个当丈夫肯像他这样亲力亲给自己媳妇做吃食的。

「毕竟君子远庖厨,就拿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来说,儿媳妇有了身子懒怠动,他都不肯进一进厨房,更何况人家是个王爷呢?」

乐澄澈惊道:「您说什么?」

余伯:「怎么你不知道么,他不是年年都在你爹的生忌那天给你做桂花糕么?竟从没告诉过你?」

乐澄澈一把拉住老者,「从什么时候?」

余伯回想了一阵,「就是你最后一次,从我这里买桂花糕的那年罢,我记得我跟你说我要回老家养老来着。

「那天傍晚,我收拾到铺子快要关门了,突然见门外站着一位衣饰华美的公子哥,生得是真好看,就是脸色不大好,生了大病似的苍白得紧。他一只手别扭地别在身后,想要挠痒痒够不着似的,站也站不直。

「他在我那三间茅屋来回看了好几次,嘴里嘟囔着就这破屋子怎么好意思叫坊?害得本王好找。我问他有何贵干,他伸出手里攥得汗津津的油纸,正是我常用来包点心的那种,跟我说他不小心把你的桂花糕扔进了水里,要重新买一份回去。

「油纸上『凝香坊』三个字被水泡掉了大半,我那铺子位置又偏,天气又那样热。难为他是怎么找到的。

「我当时看他满头汗,着实不舒服的样子,问他可要进来歇歇,他却摇头说不用。那天卖剩的糕点还有一些,我连忙包了一包递过去,他却嫌我捆扎得不好看,又拆了亲自包了一遍。

「他说要买我这间铺子,给了我十倍的银钱让我继续住在这里,每年只做一回桂花糕就可以,还说我可以把儿子儿媳接来。在京城安家,一概吃穿用度由他供给。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我起初是不信的,可是他竟然说到做到了。

「儿子儿媳嫌我老不死,不爱同我住在一起。我就仍住在铺子里,他每年如约而至,取一包桂花糕,有时候还愿意坐下来陪我这个老头子说说话。我年纪大了,有些话絮絮叨叨反复说上好几遍自己也不觉。

「他也不嫌烦,我讲到你小时候事情的时候,他总听得格外认真。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有时候觉得他比我儿子还像我儿子。

「没过两年,我年纪大了,做不动桂花糕了,他就问我能不能教他来做,我口述即可。你还别说,这孩子真是聪明,上手极快,很快就跟我做得丝毫不差了。从此每年,你的桂花糕就都是他做的了。

「我一直都不晓得他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王爷,直到那天你们成亲我去看。」

11

与余伯道别以后,乐澄澈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连自己原本是出来干什么的都忘了。

她记得那个下午,顾攸宁没有来上课,白阁老为此还发了脾气,说他不知礼。她当时心里松了一口气,还有些窃喜,终于不用看见他了。

后来半个月,顾攸宁都没来,来告假的宫人只说王爷中了暑气,需得卧床休息。白阁老的脸一天比一天难看,谁都知道顾王爷身体娇贵,出两滴汗都能算中暑,皇后又一向纵容他,大家明面上不好说什么,私下里难免鄙夷。

可,其实谁又能知道,他是背着一身伤满城去寻过一间在犄角旮旯的小铺子,连最应该知道的自己都不知道,还不知道了这么多年,错将一腔感动痴付了他人。

他伤成什么样她最清楚,那样的伤坐着不动都痛,更别说到处走动了,躺半个月算好的了。

他一声不响地瞒了她这么多年,若不是偶然碰上了余伯,她是不是一辈子都要被蒙在鼓里了?

那天他明明委屈地抱怨过,「你只是习惯忽略我罢了,后来自然就忘记了。」

她却从未细想,还理直气壮地跟他说扯平了。

扯不平的,乐澄澈气闷地想,凭什么被他瞒着耍了这么多年,等他回来必须好好打他一顿。

天又细细飘了雪,乐澄澈胸口堵得难受,也不知道顾攸宁在边境过得好不好,可有人替他添衣……思绪慢慢飘远,等她回过神来,才惊觉自己想他了。

想不顾一切地跑去找他,想立刻马上就见到他。

她摇摇头,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去了也没用,只会扰乱他。

春天来的时候,乐澄澈给顾攸宁的回信中夹了一支桃花。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情不知所起,故一往情深。

顾攸宁,你快回来吧。

可是许久不见他回信,每月一至的军报也整整迟来了三日。

原本被狠狠压制的魏国大军突然之间增了五十万援军,将齐军围困在蓟州城,南境告急!

乐澄澈不顾阻拦闯进了御书房。

「怎么会这样?」

皇帝自书案间抬起头来,眸间布满血丝,已然几天几夜未曾睡过一个好觉了。

他轻声道:「是犬戎,魏国联合了犬戎,誓要将攸宁置之死地。」

他太可怕了,自从他与魏军正面杠上,魏军就节节败退,没有打过一个胜仗。这样一个人,有生之年存在一日,大魏人就别想踏进大齐国土一步。野心勃勃的魏人怎能甘心,宁可割让数十座城池给犬戎,也要将顾攸宁永远留在南疆。

乐澄澈死死攥紧拳头,告诉自己不能慌。

「皇上,我们在蓟州城还有多少兵马?」

「……不足十万。」

「我们能派多少援军过去?」

「最多二十万,但是除了南境,还有东方西方北方三处边防。若全都倾巢而出,敌人定会趁虚而入,届时情形只会更糟……澄澈,对不起,你心里可以只有你的夫君,可朕心里除了自己的弟弟,还有天下黎民。朕不能置百姓的安危于不顾。」

十万兵马对五十万,几乎没有任何胜算。

其实都根本不用正面交锋,魏军只需要将他们死死围住,粮草送不进去,静静等着顾攸宁他们饿死就可以了。

这是孩子都明白的道理。

澄澈狠狠擦了一把眼泪,「我知道,皇上请放心,澄澈不是那么不顾大局的人,就算是顾攸宁站在这里,他也会说您做得对,我是他的王妃,不能给他丢人。」

皇帝刚要松口气,忽听她又道:「作为王妃的那部分职责履行完了,接下来我要做一些作为他的妻子该做的事情。」

皇帝警惕地道:「你要做什么?」

乐澄澈道:「我去找他。」

「你去了只是多一个人送死!」

「那我就跟他死在一起。」

「攸宁不会想看你这么做的!」

乐澄澈竟笑了一下,「从小到大他不愿意的事,我也不知做了多少回,也不怕再多这么一两回……」

皇帝一掌劈向她的后颈,接住软软倒下的人,偕干她脸上犹存的泪痕:「对不起,我答应了攸宁,会好好照顾你。」

乐澄澈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仍在宫中,还是自己从前住的屋子。

不出意外的,门上了锁,过不久进来一个拎着食盒的宫女,她进来以后门外仍有落锁的声音,那宫女摆好饭菜便安静地退到了角落,垂首不语。

乐澄澈冷笑道:「做什么,这是怕我想不开自尽?皇上也太小看我了,就这么死了,我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她却没有说出来。

入了初夏,从遥远的南方竟然又传来了捷报,齐军破城而出,魏军大败,退至白云山以外,齐军乘胜追击,魏军溃不成军,不得不缴械投降。

魏国已派出使臣前往,愿意割让城池金银财宝若干,不日即将到达。

消息传到大齐朝堂,满朝文武皆长长舒了一口胸中郁结多日的闷气。

皇帝更是心情大好,不由问那先行回来传信的小将,「大军几时可归?」

「禀报皇上,末将回京当日,大军已经开拔,相信不日即可抵京。」

「王爷呢,他可有受伤?」

小将的脸色倏然变了,忍了又忍,黝黑的脸孔狰狞起来。

鸦雀无声的大殿之上,这铁打的汉子难以自抑地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悲鸣。

12

大军凯旋之日,全军缟素。

黑压压的阵列中央,抬着一具黑沉的木棺。

副将军的双膝重重地砸在殿前的白玉台阶上,以头触地,再抬头,已是双目赤红,一字一字地道:「末将无能,有负皇恩,没能……护王爷周全,请皇上降罪!」

站在皇帝身边的人动了动,短短几日,乐澄澈已经瘦成了一道薄薄的影子,仿佛风稍微一吹,就能将她吹得无影无踪。

皇帝不由伸手欲扶她,她轻轻地避开了。

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她倏然抽刀架住了副将的脖子。

「澄澈。」皇帝道。

她置若罔闻,只一动不动地盯着副将,声音虚弱不堪,却字字清晰有力,「你再说一遍,他是怎么死的?」

雪白刀光映在副将脸上,稍微侧头就是一道血痕,副将沉声道:「魏军连同犬戎大军围困我军多日,粮草将耗尽之时,王爷终于使得魏和犬戎将军反目,他们打得不可开交。

「我军成功破城而出,趁乱一边分散敌军主力再逐个击破。犬戎原本就不是真心想帮魏军,见占不到便宜,便慌忙退军了。魏军所剩无几,被赶到白云山……」

「继续。」

副将咽了口唾沫,女人的目光比他脖子上的刀还要凌厉,压迫得他抬不起头来。

「后来王爷说,要乘胜追击,打得魏军彻底无力还手,他们才会知道畏惧。王爷亲自点了末将在内的百余人追上了白云山,魏军已是穷途末路,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他们便缴械投降了。往回走的时候,悬崖边上有一株荼蘼树。

「王爷见了很高兴,说要采一枝带回京,末将还与他说笑了一番,问他是否要送给王妃,王爷说,是送给他的心上人。

「就在这时候,魏国的统帅自王爷身后突然站了起来,他原本是死了的,谁也没有发现他是装死,变故发生得太快了,我们来不及……他的剑从王爷胸口透了过去,把王爷推下了悬崖……」

「你们为什么没下去找?」

「回王妃,悬崖深不见底,实在非人力可以攀附。」

「杀他的人呢?」

副将颤着手往俘虏里堆里一指。

乐澄澈提刀走了过去。

刀体沉重,她几乎拿不住,刀尖拖在地上「喀喇」「喀喇」擦出火花,在肃静的氛围中格外刺耳。

这声音对那些俘虏来说,无异于像从阴曹地府里传出来的。虽然他们不知道这是谁,虽然这只是个羸弱的女人。但是看到她的眼睛,战场厮杀过的人对于死亡的气息更加敏锐,眼看着她走近,皆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只有一个人例外。

那人脸上有一条长疤,张牙舞爪地盘踞在脸上,恐怖而丑陋,他身材魁梧,身上伤痕累累却不见颓败之色,正是魏军的统帅魏恒。

乐澄澈走到他面前,道:「我是北渊王妃,我要杀了你。」

魏恒站了起来,小山一般,他双手被缚,却毫无惧色。两国交战,自来胜方不杀俘虏,否则会为世人所不齿。齐国刚打了胜仗,不敢背上这等于国威有损的骂名,天下人都看着呢。

更何况,他知道魏国来求和的使臣,马上就要到了。这时候杀死他这个魏国的大将,对于齐国来说没有任何好处,甚至还有可能惹恼魏国,齐国最终什么也得不到。齐国皇帝不会这么蠢的,反正人已经死了,为了个死人不值当。

哪怕死的那人是齐国的王爷,皇帝的兄弟呢。他自己也生于官宦之家,懂得皇权之下,焉有真心的道理。

所以他有恃无恐地看着乐澄澈,笃定她不敢拿自己怎么样,甚至还有些得意地道:「原来你就是顾攸宁的女人?长得一般,说起来我有点后悔,不该就那么杀了顾攸宁。

「啧啧,那张脸长得,比娘们还俊。本将军应该把他带回去当两年男宠,玩腻了再杀。」

忽然刀尖抵住了他的胸口,乐澄澈道:「你就是这样把剑捅进了他的心脏吗?」

随着她的话音,冰凉的钝痛从魏恒心口上炸开,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胸口没柄的刀。

眼前的女人身形模糊起来,魏恒的目光开始涣散。

乐澄澈冰凉的手指抚上他的脸,温柔又冷漠地问他,「痛吗?」

他已经没有力气回答,倒退几步,身体晃了两晃,体力不支地跪倒在地。

女人不依不饶地缠上来,「你知道么,顾攸宁这个人啊最怕痛了,手指头不小心蹭破了点皮都得包得如春卷那么粗。你用那么长的剑穿透了他的心脏,你说他该有多疼啊?」

毫无征兆的,乐澄澈将插在他胸口上的刀拔了出来,血花四溅间魏恒的头颅飞了出去。

没有任何停顿,她将刀转向了俘虏。

此起彼伏的哀鸣声中,手起刀落,地上很快滚了一地头颅,饶是刚从死人堆里滚了一遭回来的将士们见了,也不免胆寒。

可是乐澄澈像是失去了知觉一般。

「皇上。」副将声音都变了调。

皇帝闭目不语,良久,缓缓睁开眼睛,平静地道:「让她杀。」

副将内心在嘶吼,疯了疯了,皇家的人都疯了。

直到刀锋卷刃,百名俘虏无一幸免,全都身首异处,乐澄澈停了下来,缓了缓,向棺材走去。

她浑身浴血,仿佛地狱爬出来的女修罗,沿路的士兵皆自动分列两侧,给她让出一条道来。

「打开。」她说。

两名小兵站战战兢兢地推开了棺盖儿。

棺空无一物,只有一件白色的盔甲和一支染血的荼蘼花。

花朵已然枯萎腐败,她视若珍宝地捧起来贴在脸上,从质问副将到屠杀一场,自始至终面无表情的脸上浮出了一丝温柔的神色。

她连同铠甲抱进怀里,转过来对站在高阶之上的皇帝道:「我不认,一日未见到他的尸身,我便不相信他死了。我等他回来。」

她一步步走出深宫,无一人敢阻。

12

老管家亲手闭上了王府的大门。

王妃说了,王府谢绝吊唁,不办葬礼,不设灵堂。

管家佝偻着身体,摸了一把脸上混浊的泪。有些不放心地回到后院,透过窗上的影子,他看见王妃将王爷的盔甲揉进怀里,哭得肝肠寸断,「顾攸宁,你个骗子,大骗子,你不是答应了我吗,你说你会回来,你倒是回来啊,你个骗子……」

13

太后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两鬓难掩斑白。

「澄澈,你也陪哀家一道拜拜佛祖吧。」

乐澄澈道:「我不信神佛。」

「爱家也不信,可是除了来跪佛祖,哀家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来消解什么也做不了的苦痛。」

乐澄澈扶她站了起来。

她看着澄澈,眼中满是慈爱,「哀家有两个儿子,都说皇上比攸宁省心,其实他们都不知道,最让哀家省心的是攸宁。那孩子从小就有自己的主见,想做什么就会去做,做什么成什么,从不用人照拂,哀家养他,跟散养没什么两样。

「哀家知道你们私底下都说哀家偏宠他,那是因为哀家心中对他有愧。先帝之前有个贵妃,嚣张蛮横,一次竟因为嫉妒,就对先帝新宠的一名嫔妃动了死刑。

「哀家当时是皇后,自然不能放任她这样草菅人命,就罚她跪了一天,谁也不知道她当时有孕在身,就这样失了孩子。哀家也自责了一阵,可是扪心自问,哀家并不觉得自己错了。

「贵妃后来就得了癔症,见了孩子就抢,且病情日益沉重,先帝失了耐心,就将她逐到冷宫关了起来。慢慢过了许多年,人们渐渐把她忘了。

「攸宁当时才四岁,粉雕玉琢的,谁见了都心疼得不得了。他正是活泼贪玩的年纪,哀家以为他由哪个宫女领出去玩了,傍晚时才发现不对劲儿,问乳娘,乳娘吓得够呛,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阖宫上下都疯了,整整找了他五天。每一块地皮都翻遍了,也找不到他。」

乐澄澈的心不由跟着揪了起来。

太后疲惫地闭了闭眼睛,似是不愿想起这段伤心事。

「最后有人在冷宫里找到了他,贵妃将他抱走了,宫人来来去去找人的动静惊到了她,她以为是有人要来抢她的孩子,就把小攸宁放进她陪嫁的楠木箱子里锁了起来。为了防止他闹出动静,还绑住他的手脚,堵住了他的嘴。

「找到他的时候,他满嘴的血,原来他自己挣扎着咬断了手上的绳子,但是哪里推得动沉重的箱子,两只小手都抓烂了。太医说再晚上一时半刻,他就救不回来了,都是哀家不好。

「如果哀家对他多上点心,早点发现他不见了,如果哀家早日联想到贵妃那里,如果哀家当时没有惩罚贵妃,如果哀家不是皇后……

「五天啊,整整五天,他在密不透风的箱子里辗转了五天,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该有多绝望,多害怕?他还那么小,那么小……」

太后突然说不下去,掩面痛哭起来,只要一想到这件事,她就无法释怀。

乐澄澈不得不抱着她,等她慢慢平静下来,安慰道:「后来他回来了,好好地长大了啊。」

「是啊,」太后拿手帕试着眼泪,「上天保佑哀家把他找回来了,不过那件事给他留下来终身不可磨灭的伤害。他惧极了黑夜,不敢吹灯睡觉,若是灭了灯,须得有人一刻不离地挨着他,让他感觉到才行。」

乐澄澈心里咯噔一下,问道:「如果……如果没有人在他身边,他会怎样?」

「会喘不过气,冒虚汗,全身发冷,手足僵硬,心悸不已。哀家曾试图要根治他这个毛病,狠心让他自己睡了两次,每次都以他晕过去告终。

「哀家也就不敢试了,小时候有乳娘陪着他。大了,他就点着灯自己睡,即使这样他也睡不好,噩梦连连,总是惊醒。」

乐澄澈:「所以他才在白日里动辄睡觉,是因为他夜里睡不好么?」

太后道:「是啊,可你们这几个孩子老嘲笑他懒,他也要面子不肯说,就由着旁人误会下去了。」

太后牵着她的手道:「哀家急于为他纳妃,说起来也有这方面的私心,盼着有个可人与他同床共枕,能让他睡个好觉。可是他对哀家说,此生非你不娶。」

「……什么时候?」

「很久以前了。你记不记得刚进宫的时候,你自己脾气坏得很,简直是个无法无天的小丫头,一点都不讨喜,他却对哀家说那个小妹妹真可爱。这些年他对你的好,许多人都看在眼里,唯独你这个粗心的丫头觉不出来。

「哀家跟着急得不行,干脆挑明了给你们两个赐婚,他却不答应,说不能强迫你,须得你自己心甘情愿才行,累得哀家陪着他一茬一茬的做戏选秀。」

「所幸他真的娶了你,皆大欢喜。如何,成婚这样日子以来你们小两口……睡得可好?」

乐澄澈夜夜睡得很好,她睡觉不老实,以前醒来的时候被子总在床底下。可是自从进了王府,每天醒来被子都是严严实实盖在身上的,她从来不曾细想。

顾攸宁每天睡得比她晚,起得比她早,他睡得好不好,或者是不是根本就没睡,她不知道。

只有那天早晨的突发事件,他狼狈的样子将她吓了一跳,脆弱得让她不要走,他怕。

清醒了以后若无其事地告诉她,只是一时的梦魇。

更早时候,是成亲那天晚上。

「不要吹灯。」

「睡觉的时候不吹灯?你睡得着?」

「睡得着,太黑了我才睡不着。」

「……闺秀,你是不是有病,谁家睡觉的时候头顶上竖着三四个锃明瓦亮的灯?」

「我家。」

「王爷,讲点道理,你以前有什么毛病我管不着,但是现在这个房间不是你一个人的,是不是咱们能互相迁就一下?」

「所以,你要迁就本王啊。」

「生活经验告诉我,某些人作妖多半是欠揍,打一顿就好了。」

「灭灯可以,不过你得睡到床上来,最好是我身边。」

「……」

窸窸窣窣的声音,顾攸宁吹了蜡烛,屋内顿时一暗,黑暗中他一改往日慢吞吞的形象,飞快地窜回了床上。

「你这又是什么毛病,折腾了一天你不困么?」

「我不困,你先睡吧。」

他对她的好,都是细如骨髓的好,向来甘之如饴,不必她知道。

等到她终于知道,那些绵密的好便如数反噬回来,化成冷硬的针,刺得她遍体生寒,痛不欲生。

并且连弥补的机会都没能给她。

她终于开始跪在佛像前,只要他能回来,她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要做什么,发毒誓吗,奉献一部分血肉吗还是别的什么,什么都行,只要让他回来。

「太后,您帮帮我,或者罚我吧,怎么办,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太后温软的手掌覆上她的头顶,「孩子,你起来,不必这样。」

「攸宁临行前来跟哀家辞行,曾嘱托哀家,他若是回不来,让哀家好好照顾你,还让哀家替他把这个交给你。」

乐澄澈怔怔地接过,是熟悉的字迹,又是一封休书。

他周全到这种地步。

她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荼蘼花下,她逼问他,「你几时给我写休书?」

他当时没让她看见他的表情。

回过头来,仍是嬉皮笑脸,「丫头你果然是没有良心,过了河就拆桥。」

她一门心思想跟他撇清关系,「明日清早起来就写吧。」

「……」他默了一瞬,忽然虚弱地笑了笑,爽快地道:「好。」

如今,她也算得偿所愿了。

乐澄澈将薄薄的纸,伸到佛像前的蜡烛上点燃扔进了火盆,看着它化成了灰烬。

太后默然道:「丫头,你这又是何苦,攸宁去了,哀家心里的痛不亚于你。可是上百双眼睛都看见了,透心而过的剑,那么高的悬崖,你不要……」

「顾攸宁没有死,他知道我在等他回来,他就一定会回来。」

太后被她坚定的眼神吓了一跳,似被她感染了,露出了连日以来第一个苦涩的微笑,「好,好孩子,哀家同你一道等她回来。」

14

寒来暑往,七个春秋过去了。

第二年的时候,乐澄澈在王府花园里种了一排荼蘼树,如今已成荫一片。

那年夏天,余伯代替顾攸宁给她送了桂花糕,红着眼睛劝她节哀。

第三年,连太后都不抱希望了。她还年轻,劝她要往前看。

第四年,老管家被儿子接回去养老,临走前殷切地看着她,欲言又止,她知道他要说什么,于是对他摇了摇头。

白以书来的时候,乐澄澈正在给荼蘼浇水。

第五个夏末了,又是一年花事了。

白以书站在花下,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眉宇间添了点轩昂,道:「他临走前,曾经极不情愿地托我照顾你。」

「知道。」乐澄澈熟练地提着花洒,「皇上,太后,你,管家,余伯,隔壁王婶,认识的人都被他嘱咐了一遍。」说完,自己先笑了,「这个人,难道我自己不会照顾自己么?」

白以书道:「澄澈,你变了。」

「哪里变了,是不是老了,我可快三十岁了啊喂。」

白以书笑道:「不是,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是跟以前不一样了。」

「那是变得更好了还是不如以前了?」

「比以前更好了。」

乐澄澈道:「那我就放心了,这样等他回来了,也会开心的。」

白以书哑然地看着她,斟酌着措辞道:「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他或许……真的不会回来了。」

乐澄澈毫不迟疑地道:「没有想过。」

她笑了笑,「白大哥,你们都以为我疯了是不是,其实我心里清醒得很。你们想劝的,我都知道,担心什么我也知道。同样的,我也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你们就让我再坚持一下,好不好?也许哪天我累了,等不下去了,那就算了。」

「……好。」

她抬头去看那些荼蘼,花开得茂密,一朵压过一朵,连成一片,光是看了就让人觉得欣喜。

「『开到荼蘼花事了』我偶然读到这么一句诗,觉得喜欢,但是不认得荼蘼这两个字,其实我在请教你之前,先请教过顾攸宁,但他这个人说不上两句正经的话就开始东拉西扯。

「我怕他框我,就想着再去请教请教你,没想到你跟他说得一模一样。那天你摘花送我的那片荼蘼树,宫里的花匠头天说留着无用,要砍了的,是顾攸宁让留了下来,因为他想着我喜欢。」

乐澄澈眼里漾着甜蜜的笑,「我若是知道这诗这花这样不吉利,当初不喜欢就好了。」

第七年的荼蘼花开。

乐澄澈前天睡得有些晚,早晨便多睡了一会儿。

太阳出来得差不多,才慢悠悠提着花洒来到了花园。

今年的荼蘼花开得特别大。

在阳光下闪烁着莹白的碎光,将整个花园都映得熠熠生辉。

乐澄澈想:这样它们也许就能开得久一点,将光阴拖得长一点,慢一点。

她往前走了两步,转过一架蔷薇。

突然猛地一顿,花洒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澄澈捂住了嘴巴,防止自己叫出声来惊跑了这个美丽的梦。

乐荼蘼花下放了张躺椅,躺在上面的男子身材修长,一只手搭在扶手上,一只手挡在眼皮上遮亮,虽窥不见全容,但是那熟悉的身形,脸颊,脖子,嘴唇分明是脑海中描绘过千百回的模样。

男子似是被她吵醒了,慵懒地翻身坐了起来,露出那张一出场就惊起尖叫声一片的脸。

刹那相见,恍若隔世。

男子却没有给她感慨的时间,仿佛只是离开了一夜般,先是将她打量了一番,惯性嫌弃。

「我的天,澈澈你这是穿的什么,奢华版村姑吗,都七年了你的品位能不能有稍微的提高?

「你头上插的那都是啥,街口买菜的大婶都没你朴素。你实话跟我说,我皇兄是不是趁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克扣咱们家的例银了?受了什么委屈,你尽管告诉本王……」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乐澄澈忽然蹲下去,放声大哭起来。

他只好走过去抱住她,安慰道:「好了好了,不是梦,我真的回来了,商量一下行不行,不要把眼泪鼻涕蹭我身上?好吧,好吧,当我没说,你爱蹭就蹭吧……澈澈,我好想你。」

番外

1

顾攸宁刚回来之时,颇与自家王妃过了一段如胶似漆不分你我的幸福时光,当然,这是顾王爷单方面这么认为的。

站在澄澈的角度,这完全就是一部《论饲养一只别扭孔雀有多糟心》的血泪史。

这日澄澈清早起来,看见顾王爷正泼墨挥毫,便随口问了一句:「你做什么呢?」

顾王爷用那种「今天天气很不错」的语气道:「给你写封休书。」

澄澈:「………???你又来!!!」

顾攸宁不慌不忙:「再重新娶你一回。」

澄澈想到大婚当日被王爷的颜粉支配的恐惧,想也不想一口拒绝:「不要!」

顾攸宁:「你看,上回都是咱俩第一次成亲,没什么经验,如今回想起来,当时连杯合卺酒都没喝,遗憾的很。」

澄澈听他这样说,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眼睛一亮:「不就是交杯酒嘛,我现在就陪你喝,来人呐,把本王妃珍藏了多年的二锅头拿上来。」

顾攸宁:「………。」

十个月后,北渊王世子呱呱坠地。

岁月在孩子身上不显长,小世子眨眼长到了五岁上。

那年寿辰上他也问了爹妈一个所有孩子都会问的问题:「我是怎么来的?」

小世子问完,想到皇帝伯伯家的几个公主皇子跟他炫耀过的答案,比如说父母的爱情结晶之类的,心里美滋滋。

岂料他的爹妈面面相觑,最后澄澈道:「你是我和你阿爹酒后误的事。」

「………」为什么答案跟他想的不一样,小世子犹如遭受了晴天霹雳,过了半晌,不死心的把期冀的眼神望向了阿爹。

顾攸宁翘着二郎腿瘫在椅背上,笑眯眯的对他道:「你阿娘说的对。」

小世子:「………。」明天就去问问皇奶奶离家出走带多少钱才够。

小世子过五岁生辰最高兴的不是他本人,也不是怀胎十月生他的阿娘,而是他爹顾王爷。

隔天,年满四十的北渊王兴高采烈且理直气壮的宣布自己踏入了老年人的行列,应该享受老年人应有的一切待遇。

澄澈道:「比如说?」

「想睡多久就睡多久,想在哪睡就在哪睡,一天洗四遍脸不能少,毕竟我们老年人的皮肤很娇贵。本王说你的时候你不能回嘴,更不能家暴本王,毕竟我们老年人的身体很娇贵。全府上下以你为首,要宠着本王,让着本王,毕竟我们老年人的心态很娇贵………暂时就这么些吧,其余的等本王想起来再补充。」

「………请问王爷,难道您二十岁的时候不是这么过的么?」

「所以说,晚年生活幸福的真谛就是要延续年轻时候的快乐。」

澄澈:「………你这么美,你说什么都对。」

除此之外,顾王爷还不想上朝,趁着小家宴向皇帝提出了要辞官回家养老的要求。

皇帝望着他比二十岁小年轻还要水嫩的脸,当场拍了桌子:「你这样,让六十四岁还奋斗在抗洪一线的户部侍郎怎么想!」

顾攸宁也不反驳,只是眼神委屈巴巴的递向了一旁的太后。

太后立即黑脸:「皇帝你这么大声干什么,你再吓着你弟弟。」

太后:「如今四海升平,国泰民安,想来朝中也没有多少事情。」

顾攸宁附和道:「母后您说得对,且您不晓得,皇兄近来也不知怎么,十分啰嗦,就一点鸡零狗碎都能说上两个时辰。」

太后:「哎呀,我儿受累了。」

皇帝:「母后你别被他骗了,您随便找个人问问,朕哪天在朝堂上不给他赐座?他那屁股又沉,坐着的时候比朕都多。」

顾攸宁不紧不慢的道:「正因为如此,我才要回家休息,皇兄你单给我一人赐座,长此以往,未免会让诸位大臣觉得你有失偏颇,于皇兄天威有损。」

「如此说来,朕反倒要谢谢你的好意?」

顾攸宁饶有兴趣的道:「口头感谢不需要,有谢礼么?」

皇帝:「………澄澈去哪了?为什么还不来打他。」

顾攸宁不愿意了:「皇兄你老想着我媳妇做什么,你就说同意不同意吧。」

「朕不同意。」

顾攸宁立即转向一旁的皇后:「皇嫂你不知道,那年冬天雪下的很大,我皇兄带我去………。」

「咳咳咳………」皇帝咳的肺管子都快裂开了,硬生生打断了他:「那什么,朕想了想,觉得母后方才所言十分有道理,如今确然国泰民安,你在朝堂上当摆设也多余,还总是无形中分散个别大臣的注意力,就准你从明日起不上朝罢。」

顾攸宁目的达到时总是最好说话,当下含笑补充完了方才对皇后的未尽之言:「我皇兄带我去滑雪,措不及防摔了个大马趴,哈哈哈哈哈,好笑吧?」

皇后静静的看着他。

顾攸宁:「………不好意思忘了你笑点高的看不到顶。」

脸皮厚到一定程度的人根本不知道尴尬为何物,顾攸宁道:「说起来我也十分想知道澈澈去哪了。」

太后道:「哀家方才看见她带着孩子往水月轩那边去了,你陪哀家也过去走走吧。」

顾攸宁起身扶起了太后,边走边道:「母后,儿臣想将您孙子在您这寄养两天成么?」

皇帝看顾攸宁背影都透着一股子懒散,转过身来对皇后感慨道:「你说朕是不是大齐有史以来最仁慈的皇帝?」

皇后面容姣好,向来不苟言笑,是个标准的冰山美人。说来有些不可思议,她出身很低,身后并没有庞大家族撑腰,却是当年皇帝力排众议要立的皇后。至于为什么,到如今仍是个谜。

她听了皇帝的话,无甚表情的道:「是不是最仁慈臣妾说不好,但臣妾可以肯定, 皇上是大齐有史以来最不可能被兄弟篡位的皇帝。」

皇帝:「梓潼说的有道理。不过朕处处让着攸宁并不是拿他没有办法,朕只是一想到如今的国泰民安是他拿命换来的,就总是不忍对他太苛刻。」

皇后略点了点头,姿态优雅的抬起茶杯抿了口茶,眸中寒光一闪,意味深长的对皇帝道:「方才北渊王说您在雪地里摔大马趴的故事十分有趣,不如咱们回寝宫您接着给臣妾讲讲,您爬起来以后又是邂逅了哪位佳丽?」

见她眉头微皱,皇帝就知道此事今天绝对没完,立刻拉起皇后的手,深情的道:「梓潼,朕觉得吧,此事尚有回旋的余地,你别………。」

皇后冷笑一声,成功让他把后面的话憋了回去。

然后冰山美人转身即走,皇帝狗腿子似的跟上:「梓潼你不要生气,咱们商榷商榷,给朕个解释的机会行不行?好吧你不说话朕也知道你不给,那朕换个问题,榴莲委实不大好跪,你要不要考虑换个水果?」

2

荼蘼凋谢的差不多,顾王爷让人新种的菊花开的如火如荼时,被自己亲爹一句话寄养出去的小世子从宫里回了家。

他本应该早就回来的,但是太后看王府就他一个孤零零的,不及宫里孩子多,就有意留他多玩几日,且整日对着他念叨:「你父王母妃给你生个小妹妹就好了,你也不至于如此孤单。」

小世子经过太后洗脑,想要妹妹的愿望与日俱增。

但是他晓得自己不能就这么与阿爹阿娘直说,因为按照这二老的脾气,他开口要什么,他们指定不会给。

小世子只有几个月大的时候,顾攸宁和澄澈曾经就对儿子的教育问题展开过严肃的讨论。

顾攸宁坚持男孩子不能富养,从小就要学会自立自强吃苦耐劳,这样长大才不会娘。

澄澈简直不敢相信这从头发丝儿到脚趾甲盖儿都透露着「娇贵」二字的人怎么能说出孩子不能富养这么不要脸的话来,毕竟此人是富养中典范的典范。

顾攸宁:「但是我不娘,谢谢。」

澄澈:「………无法反驳。」

她坚持孩子要散养,不能即求即予,想要什么须得通过自己的努力。

两人争论了半天没个结果,正好年轻的管家进来送东西,大概齐听了那么一耳朵。

他有些腼腆的道:「王爷和王妃,你们说的难道不是一个意思么。」

顾攸宁:「………。」

澄澈:「………。」

就这样,王爷和王妃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意外的殊途同归了,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孩子,成长不易,你靠自己吧。

讨论出了结果,顾攸宁立刻又闲了,目光慢悠悠的扫过管家的脸,发现这个小伙子脸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烧了起来,十分有趣,便愈发新奇的盯着他看。

管家上任不久,顾王爷但凡在家,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甚至从内院到大门的这段距离,他也曾突发奇想的要扩建一下,最好可以让轿子直接穿过,藉此实现让自己的腿彻底变成摆设的伟大抱负,被澄澈死活给拦住了。

因此管家能跟王爷见面的机会不多,更别说这么被他盯着看了,不消一时半刻,他脸皮就红的快要滴血一样。

偏偏顾攸宁这货还煽风点火,笑容亲切的道:「小伙子,你莫不是喜欢我?」

这老实孩子还点点头:「小人确实倾、倾慕王爷,王爷是咱们大齐的英雄,小人是听着王爷您的英勇事迹长大的。」

出乎意料的,顾王爷竟有点失落:「难道你不喜欢本王的容颜么?」

「不不不。」管家慌忙摆手「王爷的脸小人也喜欢,王爷您长的特别好看。」说完觉得好像哪里不对,连忙亡羊补牢:「小人不是那个意思,小人对王爷的喜欢,就是那种纯粹的喜欢………」好像越描越黑了怎么办,这个可怜的小伙子快要崩溃了。

澄澈看着管家仓惶而逃的背影,内心也是很悲凉:「日防夜防家贼都要防,防完了女的还要防男的,娘的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顾攸宁搞完了这波事情,成功的收获粉丝一枚并吃醋王妃一个,心满意足的滚去睡觉了。

3

小世子从皇宫回来,过了半个月都没能想出让爹妈答应给自己生个妹妹的方法来,不免有些忧愁。

最先发现他有些不对的是顾攸宁,他对澄澈道:「顾小墨最近莫名有些沉稳。」

澄澈不以为然:「他身为一个官二代和星二代,承受了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荣耀,沉稳些没坏处。」

渐渐澄澈也发现顾墨有些不对了,这孩子吃饭也不香了,睡觉也不闹着要和爹抢娘了。

临睡前例行给爹娘道个安,看看精成了狐狸的阿爹,再看看这些年爆脾气见长的阿娘,以自己五岁的头脑,觉得让他俩给自己生妹妹这件事实在是任重而道远。

他丧着一张小脸,忽然郑重的握住了顾攸宁的手:「阿爹,孩儿去了,您也老大不小了,闲着的时候别老睡觉,偶尔也出去松散松散筋骨,不然哀………孩儿看着心疼。」

这老气横秋的语气,幸亏知道他是要去睡觉的。

顾攸宁:「………啊。」

转而他又握住了澄澈的手:「阿娘,您多抽空陪陪阿爹罢,不是说不让您去白伯伯家找白婶婶打麻将,只是你输了能不能不耍赖,这样儿子以后再欺负白家哥哥,会觉得不好意思。」

「您没事的时候可以跟阿爹下下棋,不过赢了不能往死里奚落阿爹,毕竟阿爹身为一位臭棋篓子,他也是有自己的尊严的。至于孩儿您就不用操心了,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没什么事孩儿就走了。」

言罢,重重的叹了口气。

澄澈:「啊………儿子你走错了,门在左边,就是你写字的那个手。」

顾攸宁:「儿子别听你阿娘的,她自小就分不清左右,写字的那是右手。」

顾墨从门外消失,澄澈先回过神来:「孔雀怎么办,事情好像真的有点严重。」

顾攸宁点点头:「他方才教训本王的语气,让本王恍恍惚惚的想起了母后………不对,本王刚才是被自己的儿子教训了吗?」

澄澈:「哎哎哎,顾攸宁你上哪去,能不能先披件衣裳?」

顾攸宁:「本王要去教训回来。」

澄澈:「………跟一个五岁的孩子较劲您也是十分成熟了,行了别在门口叉腰了。真让你去你又舍不得,夜里风大,你明早起来旧伤复发可别跟我嚷痛。」

顾攸宁闻言,乖乖回了被窝认怂。

澄澈替他掩了掩被角,担忧的道:「这孩子不会真有什么事吧?怎么一下子变这么沧桑?唉现在这孩子真难养活,小墨也不知是随了谁,你五岁的时候什么样儿?」

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从四岁上他就开始夜夜与噩梦为伴,童年能好到哪里去。

顾攸宁满不在乎的回忆道:「你也晓得那七年间我一度忘了许多事,虽然后来恢复的差不多,但久远一些的,除非印象深刻,其他的还是有些模糊,五岁的孩子本来就记事不多,我唯一的能想起来的似乎是一个百花宴,母后请了好多贵妇来赏花,其中一位诰命夫人还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女儿。」

澄澈:「那孩子长的可爱么?」

「丑。」

「………当我没问。」

「当时她睡着了,姆妈将她抱进暖阁放在了摇篮里。我进去瞧了她一会儿,她睡觉很不老实,手脚老是动来动去。」说到这里,顾攸宁在枕上偏头过来瞧着她,笑眼弯弯:「算来那丑姑娘跟你岁数差不多,如今也该为人妻为人母了,不晓得她夫君睡觉警不警醒,会不会在半夜爬起来给她盖被子。」

澄澈难得露出了羞赧之色,将自己往他怀了埋了埋,岔开话题道:「后来呢?」

「唔,我让人取来笔墨,在她脸上画了个王八。」

「………。」

「本来想在她脚上也画一副大作,奈何她脚太小,又总动来动去,不好把握。不过那姑娘脚心里有颗叶子形状的胎记,还挺有趣。」

澄澈一下子坐起来:「哪只脚?」

「正常人的左,你的右……嘶………乐澄澈你做什么咬我?」

「大爷的顾孔雀,你作弄的那孩子就是我!你王妃本妃!」

「真的?从前我怎么没发现,我看看你的脚。」

片刻后,顾王爷在被子里笑岔了气:「本王果然是英明神武,那么点大就知道谁是自己人,早早做上标记。」

澄澈:「………。」

顾攸宁:「澈澈,你不觉得有些缘分本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么?」

澄澈:「不觉得,你就笑吧,等你笑够了我要打你。」

「………要不然我们还是谈谈儿子的问题。」顾王爷极其顺手的拿儿子当起了挡箭牌。

澄澈道:「好,不过谈完了以后我还是要打你。」

顾攸宁:「澈澈你这样不好,报复手段太单一。」

「那不然你让我在你脸上也画只王八。」

「好。」

澄澈看着那张颠倒众生的脸,仿佛岁月都不忍伤,这把刀杀了多少别的猪,回过头来顾王爷还依然站在颜值巅峰上藐视众生,一点也没有四十岁大叔该有的蹉跎,娘的也是太不公平,这货不会真的如他自己所说,长生不老吧?

澄澈无奈的道:「算了,那样我良心会痛。」

4

次日用过了早膳,顾王爷破天荒的主动提出要带顾小墨出去逛逛。

这就是夫妻俩商量半宿商量出来的对策,认为顾墨可能是在太后那里热闹习惯了,乍一回来有些不适应,遂决定领着他出去散散心。

不过这可真是破天荒。

满屋子仆从只要长耳朵的都难以抑制的露出了一点惊慌,只听嘁哩喀喳一阵响,是方才收拾餐桌的丫鬟没控制好手抖的频率,将杯碟碗筷撂了一地。

顾王爷:「澈澈,是本王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么?」

澄澈淡定的道:「没有,这都是正常反应。」

「那你怎地这般冷静?」

「我不幸跟北渊王青梅竹马着长大,大风大浪见惯了,不至于在这么条小阴沟里翻船。」

「怎么了怎么了!」管家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地震了吗?地龙翻身了吗?」

「放心,天没塌。」顾攸宁无可奈何的道:「是本王要出门。」

管家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哦。王爷是乘车还是坐轿?让轿夫们把轿子抬进后院还是直接抬到卧房门口?」

「不用,本王同世子出去散散步,用走的。」

「什么?!」斯文的管家头一回发出调子这么高的惊讶,吓得刚收完残渣的丫鬟手一抖,杯碟碗筷又碎了一回。

顾攸宁心累的道:「虽然这是明摆着的事实,但是本王觉得还是有必要重申一下,你们王爷我,是有腿的。都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那孩子,对别怀疑就是说你,碎的这么稀就别用手捡了,出去找个簸箕扫把收一下,你那手是怎么回事,傻孩子割破了吧,行了先别收拾了,先去找吴嬷嬷上点药。」

顾王爷那厢指挥完家仆,回过头来看见澄澈正嘱咐顾小墨。

「你好好看着路边的车和行人,别让你阿爹磕了碰了。」

「买东西要付钱的时候盯紧你阿爹,不许他装大爷付完钱不等找零就走。」

「如果被人围观不许把你阿爹一个人丢下,实在脱不了身就大喊三声我阿娘是乐澄澈,约莫能吓退十之七八的人。」

「不要往有镜子、水坑等可以照人的地方走,你阿爹容易走不动,毕竟你也知道,给他只镜子他能玩上一天。」

被委以护爹重任的小世子责任心油然而生,握着拳头道:「阿娘,你放心,我定会好好看着阿爹,绝不让他勾搭外面的小姐姐!」

「这阿娘倒是不怎么担心,你看好外面的小姐姐,别让她们勾搭你阿爹就成。」顿了顿,澄澈补充:「小哥哥也要一并看好。」

顾攸宁听不下去了:「夫人,有什么要嘱咐为夫的么?」

澄澈:「照顾好你自己。」

「………你是不是对本王与顾小墨的父子关系有什么颠倒性的误解?」

「没有。」澄澈将父子俩推出门:「去换衣裳,路上当心,等你们回家。」

回头看见傻成一根棒槌的年轻管家,叹了口气,柔声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他以前虽则养尊处优,说成娇生惯养都不为过,但从来不爱乘车坐轿子,如果可以,他每天清晨都会出去骑一会儿马。」

管家一愣,王妃刚才说的是………如果可以。

「他曾经无影无踪消失了七年,我怎么找都找不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突然有一日他自己回来了,这几年除非他自己透漏只言片语,否则我从来不问他七年间去了哪里,经历过什么,你可知我为何从来不问?」

为何不问?是怕答案比他死了还要让她难以承受,还是知道他定然不肯说真话?

不肯被说出来的实话往往就是最残忍的真相。

澄澈道:「相信你也察觉到了,他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

管家垂首道:「小人知道该怎么做了,王妃放心,从即刻起,连府中的一草一木都只能是为了使王爷开心而生。」

澄澈郑重的道:「谢谢你,你自去忙吧。」

管家点点头,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来,道:「王妃。」

「还有别的事?」

年轻人犹豫了一阵:「小人以前一直认为,您是咱们大齐最幸福的女人。可是今日我才知道我错了,您受的苦其实比谁都多。」

澄澈笑了笑,她原本并不美丽,这一笑之下竟也让人挪不开眼。

管家一时有些痴了,听她温柔的道:「那你又错了,王爷受的苦可比我多的多。我确然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因为我是顾攸宁的女人。」

「这些话以前的我是不屑的说的,谁谁谁的女人,听起来不仅傻而且掉价,八女人说的像是男人的附属品似的,如今我巴不得世人都知道我乐澄澈是顾攸宁的女人,因为我不是他的附属品,我是他活下去的动力,借口,勇气,我是他的全部。」

「我幸福,是因为这世上肯如此待我的,有且只有这么一个顾攸宁。」

年轻人听着,突然打心底里生出了一股不惧万物的勇气,忽然之间他懂了。

卿为软肋,亦为铠甲。得你枯骨可生花,失你万物可杀伐。

5

大街上顾王爷悠哉悠哉的领着儿子闲逛,走到哪里都是吸睛一片。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惊喜的尖叫。

顾王爷正准备给儿子亲身示范一番什么叫宠辱不惊。

他将将摆好姿势,姑娘们就尖叫着冲了过来。

「啊啊啊啊,这是谁家小孩?好可爱好可爱。」

「你是吃可爱长大的吧?」

「噢萌爆了老阿姨的少女心。」

「三千年最萌正太有木有?」

「从来不追星的我没想到栽在了一个小孩儿手上。」

「果然还是这孩子的颜更对我胃口,我就说传说中的王爷长相过于精致,美得不真实。」

「这就叫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正太姐姐们看好你。」

被晾在一边的前浪:「………。」

顾墨在众人包围下给自己划出一块安全地带,给他阿爹表现了一下什么叫宠辱不惊:「这位姐姐,请不要捏脸,而且你一直捏我右脸,让我的左脸怎么想?扯衣服也不可以。」

「我未及弱冠,不适合回答这么露骨的问题,谢谢关心。」

「送礼物可以,但是我拿不了那么多,如果实在想送,可以送到北渊王府门房。不不不,我不是北渊王亲戚家的小孩,我就是北渊王的小孩本孩。我娘是乐澄澈。」

「什么,你是小世子?!」

「乐澄澈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也能生出这么可爱的儿子?」

「什么杀人女魔头?」

「欸,你不知道吗,也对哦,那是十二三年前的旧事了,那时候咱们才多大,我听我娘说,当日北渊王妃手持利刃连杀百人,眼睛都不眨一下,地上淌的血洗了好久才洗干净呢,虽然杀的都是该死的俘虏啦,但人家还是觉得好怕怕。」

「这假的吧?一个女人怎么敢杀这么多人啊?」

「不一定是空穴来风哦。听说这位王妃的父亲就是上了战场就发疯的将军,强悍的很,这多少跟家教有关吧?」

「那北渊王为什么要娶这么阴毒的女人啊?」

「谁知道啊,我也没见过北渊王,不过我娘未出阁之前疯狂迷恋他,据说他们大婚当日还轰动了整个京都呢,结果后来有人看到王妃,非常失望,长的特别难看脾气还差,根本配不上北渊王。」

「啊,突然好像看看北渊王长什么样子啊,长辈们一提起他就崇拜的不行。」

「他不是已经回来了吗,只是从来不露面而已。」

「唉,说不定是被乐澄澈那个变态狂囚禁起来了呢,嘤嘤嘤,王爷好可怜。我要去救他!」

顾墨有点怕,这些姐姐们在听自己喊出阿娘的名字的时候很快就变了脸,说了一大堆他听不懂的话,但他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好话。

他没经过这种被当众议论指责的状况,因此努力抻着脑袋,对着远远站在人群之外的顾攸宁弱弱的喊了一声:「父王………。」

叽叽喳喳的声音随着这一声轻唤蓦然安静下来。

女孩子们不约而同的回过头去。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长辈们提起这个人的名字时那满眼的亢奋,激动,狂热在你见到他的那一刻都得到了完美的解释。

可是再迟钝的人都看的出来,他在发怒。

虽然已经在极力克制了,但那冷漠的眼神里淬着毒,恨不能化成利剑将在场的所有人都千刀万剐。

她们想起来刚才七嘴八舌说过的话,不由冷汗涔涔,胆小的已经哭了出来。

然而他只是牵住了小世子,语气淡漠的道:「王妃在本王眼中,是这世上最美的女人。你们说本王什么,本王都可以不介意,但是谁若敢诋毁王妃一句,不好意思,本王诛他九族。」

顾攸宁走后许久,少女们仍呆在原地瑟瑟发抖。

远处一个目睹了一切的老者由衷的对这些孩子叹息了一声:「你们呐………。」

终究是太年轻,年轻好不好?好也不好。有犯错的机会,也有大把时间可以去弥补。

得失都太容易,便会变的很轻浮。

轻浮到不懂得人心的可贵,不懂得真情的难寻,更不懂得这世间的般配不般配,从来不是由旁人说了算的。

6

「阿爹,你生气了么?」

「没有。」

「阿爹,你生气了么?」

「没有。」

「阿爹………。」

「你可以先不说话么?」

小世子赖在原地死活不肯往前走了,大眼睛里含着两包泪,长睫一眨,「刷」的就落了下来。

「阿爹骗人,你明明生气了的,是不是小墨做错了什么,让那些姐姐也生气了,她们才要说阿娘的坏话。」

这孩子一向懂事,极少有哭的时候,此时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不一会儿小脸都花了。

顾攸宁掏出手帕替他擦脸,蹲下来与他平视,柔声道:「这不是你的错,是阿爹不好,阿爹回来的太晚了,对不起你阿娘。」

「她们说阿娘是………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这是真的么?」

「是真的。」顾攸宁道「阿爹也杀过人,在战场上。那时候还没有你,阿爹也是热血小年轻,仗一旦打起来场面是很混乱的,真正的你死我活,杀红了眼的时候理智什么的根本就是狗屎,能看清眼前有几条人影就不错了,所以误伤友军的情况常有。」

「阿爹误伤过别人,很难过。也被别人误伤过。」顾攸宁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从这里到这里,很长的一道疤,若是那家伙的刀再准确一些,你阿爹估计现在就只能当独臂大侠了。」

「当时还不敢告诉你阿娘,给你阿娘写信的时候怕她担心,假装说自己手上蹭破了点皮,后来这伤疤终是瞒不下去被你阿娘看见了,她追着我打了半天才消气。」

「孩儿也想看看。」

「好吧,不过只能给你看一点点。」

顾攸宁将衣襟稍微拉开一些,狰狞的疤痕自锁骨开始,下至半个胸膛,上至肩膀,往背后蜿蜒了下去。

顾墨看的小脸皱成一团::「阿爹,你还疼不疼啊?」

顾攸宁乐了:「傻孩子,早就不疼了。」

过路的行人有些好奇,想看看是哪个不靠谱的爹当街给孩子灌输这么血淋淋的事实,讲故事不以「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了一起」为结尾的父亲都不是什么好父亲,等他们认出是顾王爷,便都咂了咂嘴,装作听不见的样子走开了。

小世子忿忿的道:「那阿爹和阿娘杀的那些人,肯定都是坏人!」

顾攸宁:「不是,他们跟我们一样,都只是普通人而已,可能也有在等他们回家的妻儿老小。不过他们于我们而言,是敌人。每个手上都沾染过我大齐子民的鲜血,他们死的不无辜也不冤枉。」

「孩子你记着,这世间事并不是非黑即白,不是对了就肯定是错了,每个人因为立场不同,利益不同,做出的选择也不尽相同。你命不好,投生成本王的儿子,注定要比别的孩子背负的多一些,因此作出的每一个抉择都必须慎重,一旦作出了决定,就不许后悔,后果结果都要学会自己承担。懂么?」

在顾小墨有限的认知里,这个爹一直都跟懒和没个正形挂钩,头一回这么严肃,令他不觉也跟着端正了态度:「阿爹,倘若儿子将来碰上了难以抉择的事,又该怎么办才好?」

岂料顾王爷帅不过三秒:「这我怎么知道?不要这么为难一个才活到四十岁的老年人好吗?」

顾墨:「………行吧,孩儿自己思考,阿爹你还生气吗?」

顾攸宁道:「有点,今天的事切记不要告诉你阿娘。」

顾墨点点头。

顾攸宁看着他东扭西扭的小脑袋,叹了口气:「臭小子你几时才能长大啊?」

顾墨抬起头来:「这是阿爹对孩儿望子成龙般的殷殷期盼吗?」

「你快点长大成人,我才好早点把你嫁出去,不然老在家里妨碍我跟你阿娘双宿双栖。」

「………。」顾墨想要个妹妹的信念又坚定了几分,决不能自己一个人被这么嫌弃!

7

王爷带孩子出门显然没什么效果,而且顾小墨经他一通胡编乱扯,对人生的思考又上升了一个层次,更加显得深沉。

澄澈认为这是王爷遛娃的方式不对,决定亲自再带儿子出去遛一回。

母子两个上了街,不期然在书斋前遇到了白以书。

因为穿着常服,不便太过张扬,他只微微欠了欠身:「小世子,王妃。」

澄澈无语:「白大哥,你几时能不这么虚伪。」

拍了拍顾墨:「叫人。」

顾墨道:「白伯伯。」

白以书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小世子从小被顾王爷尔提面命,晓得这位白伯伯是自己阿爹的头号情敌。

他特别会审时度势,把对爹妈的官方称呼和日常叫法运用的贼溜,见这两人聊个没完,立刻四平八稳的道:「母妃,时候不早了,孩儿不想再逛了,父王还在家里等着我们呢。」

「………。」

白以书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

澄澈无可奈何的道:「白兄见谅,这熊孩子被他爹给教坏了。」

回家途中,王妃不得不给儿子讲述了一段男女之间恋爱不成,也可以发展成纯友谊的感人故事,并且告诉她男子汉要有容人之量,像某人那种心胸狭隘的不能学。

7

自家娃连续被亲爹亲妈遛了两遭,也不见恢复往日的皮打狗闹。

这一天,澄澈将顾墨叫过来:「儿啊,爹娘准备跟你走走心。你近来心情不好,可是碰见了什么难题?跟阿娘说一说,阿娘与你一道分解分解。」

顾小墨扭捏的道:「阿娘,虽说孩儿想要什么,得靠自己努力,但是孩儿思来想去,这件事,孩儿自己努力是不够的,还需阿爹与阿娘配合才行。」

「何事竟如此严重?」

「那个………其实吧………孩儿呢………想让二老再给我添个妹妹。」

顾攸宁:「………你就为了个这?」

澄澈:「………你就为了个这?」

小世子有些欣喜:「看阿爹阿娘的意思,你们是同意了?」

顾攸宁与澄澈异口同声的道:「不同意。」

顾小墨很忧伤:「为什么?」

顾攸宁:「太累。」

澄澈:「闹心。」

「有你一个就够了。」

「本王觉得,这一个都不该要。」

顾小墨:「………。」摊上这样的爹娘,他还能怎么办。

然而儿子终究是娘在心头肉,澄澈不忍小墨继续消沉,这天夜里临睡前跟顾攸宁商量:「儿子从小到大也没跟咱们要过什么,要不这回就随了他的心,再给他生一个?」

顾攸宁立即警惕的将双臂交叉挡在胸前,犹如被强抢的良家少妇:「休想!」

要是再有一个,他在澈澈心里还能有地位么?

澄澈:「唉,关键时刻果然还是得靠我。」

这天夜里,路过王爷卧室巡夜的小厮突听王爷一声嚎:「救命啊,非礼啦。」

小厮连忙灭了灯笼拔腿跑了。

事实证明,只要肯努力,就没有什么事情是搞不砸的。

几个月后,小世子得偿所愿,成功地看见自己阿娘肚子上鼓起来一个小包。

于是每天来跟妹妹说话成了顾小墨的必修课。

开头必得是这么一句:「妹妹你好,我是你的哥哥顾墨。」

「咱们皇奶奶喊我小墨墨,阿爹喊我顾小墨,阿娘喊我儿砸。」

「这里传授你一个独家秘技,等你出来以后,要是听见阿娘忽然叫你全名,这个时候别犹豫,赶紧跑,跑到阿爹后面躲着最安全,阿爹虽然平时不怎么靠谱,但这种时候他一定会护着你的,别误会,他并不是因为心疼你,他只是单纯享受跟阿娘作对的快乐。」

「咱们家里很大,阿娘负责赚钱养家,阿爹负责貌美如花。阿爹是咱们大齐瑰宝,国民之娇宠,听起来这个名头不怎么实用,实际上就是不怎么实用。」

「所以你只要长相上随阿爹就好,他其他的毛病你不要学,你学学阿娘………算了,哥哥会努力用功,给你做一个好榜样哒!」

澄澈无语凝噎了半天,指着肚子对儿子道:「你怎么知道这一个一定是妹妹?也有可能是弟弟。」

「不行不行,我不要弟弟只要妹妹。」顾墨坚定不移。

澄澈:「这可不是你能说了算的,得随缘。」

小世子完全没想到还会有这种操作,艰难的纠结了半天,最后破釜沉舟的道:「实在不行,弟弟我也能将就!」

一旁孔雀躺的顾王爷慢悠悠捻了一枚太后赏给澄澈的青梅进嘴,头不抬眼不睁的道:「澈澈,渴。」

澄澈:「………。」这到底是谁怀孕!

她顺手支使儿子:「去给你阿爹倒杯茶。」

有妹万事足的顾小墨没什么意见,屁颠屁颠的就去了,还十分贴心的掀开碗盖吹了吹:「阿爹小心烫哦。」

顾攸宁老怀欣慰的赏了他一个摸摸头,然后扭过身来对澄澈道:「我记得你小时候十分向往江湖生活,一度梦想做个女侠。」

澄澈:「好端端的提这个做什么。」

「不如等老二出生了,咱们就去闯荡江湖吧。」

「冒昧的问一句,「咱们」是指谁?」

「你和我。」

「那到时候老二怎么办,小墨我倒是没什么可担心。」

有了好几个月小情绪的顾王爷理所应当的道:「丢给小墨养,谁让他整日吵着要妹妹。」

忙来忙去的小世子脚下一个踉跄,开始怀疑这到底是不是自己亲爹。

不过幸好娘是个亲娘,澄澈思忖一会儿,道:「不如咱们把老二带着?」

顾王爷不甚情愿的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于是北渊王的小郡主还没有出生,就被这不靠谱的爹娘拐上了一条不归的邪路。

8

十八年后,新晋国民偶像顾墨小王爷正式封王建府。

据说小王爷文武双全,君子端方。深受太子堂哥的倚重,上能站在朝堂面不改色气不喘舌战群臣,下能进厨房做一桌满汉全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重样。

最主要的是还有一张颠倒众生的脸,比他爹——当年的顾王爷还要过犹不及。

与此同时,远远的江湖之中,开始有了一个女魔头的传说。

据说女魔头也是人间绝色,她脾气古怪,轻功了得,自创辣手摧花剑法,引不少英雄竞折腰,听说某神秘教主也一直有意招揽她。

她常年行动飘忽不定,但每年一定会去一趟朝海派挑事,仿佛单方面和潮海派有仇,此行为十分令人费解。

九月初十,秋高气爽。

这一日,小王爷谢绝了随从,独自骑马出了门。

府中人早已习以为常,他们知道每年的今天,王爷一定会去一个地方。

郊外渐渐行人稀少,一骑绝尘,顾墨低调的踏进了皇陵。

守陵人恭敬地迎上来,默不作声的递上祭祀之物,换过他手里的缰绳,目送他轻车熟路的走了进去。

一座座碑石高大静穆,这里埋葬着大齐皇室所有的列祖列宗,以及一位又一位故去的宗亲。

他很快找到了那座熟悉的石碑,望着上面刻下的名字,仿佛那人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尽管其实他已在这里安安静静的躺了八年。

时辰尚早,他是来的最早的一个,然而并不觉得无聊,反而每次到这里与「他」呆上一会儿,是他这一年里觉得最心安的时刻。

陵园里常年有人打扫得很干净,他一撩衣摆往地上一坐,随手折了几片细长的叶子,在手里悠闲的摆弄起来。

远远的有很轻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很快便到了眼前。

背后一双小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哥,你猜猜我是谁?」

他嘴角无声地勾了勾,就没见过这么笨的丫头。

顾墨扭回头去打量她一眼,皱眉道:「顾潇潇,你怎么每次都能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顾潇潇浑不在意地抓了抓乱七八糟的头发:「那什么,我来的路上看见有人打架,一时兴起便帮着打了一下。」

她扯着自己的半截衣袖「啧」了一声:「不知道这是被哪个孙子的暗器划破的。」

顾墨道:「不要紧,哥给你补。」

「我不爱穿补的衣服。」

「那哥给你重新做一件。」

「我还想吃阿爹做的桂花糕。」

「我会做。」

「多加一份糖醋排骨成吗?」

「好。」顾墨答着话,手里的叶子变成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蚱蜢。

顾潇潇:「我才不要,我都多大了,开玩笑。我可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女魔头欸。」她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捧着草编蚱蜢,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哥,我深深怀疑除了生孩子,还有什么事是你不会做的。」

这迅速启发了顾墨,他凝眉细细思索了一阵:「唔,生孩子这种事情我没研究过,等我………。」

「打住。」顾潇潇惊悚的看着他「求你给我们女孩子留条活路吧。」

「呀,忘了一件正事。」她一惊一乍的跳起来,张开双臂大大的抱住了面前的石碑,将脸贴在碑面上:「阿爹,我来看你啦。」

她站直身体,将手放在自己头顶和墓碑之间来回比量:「阿爹,你瞧我是不是比去年又长高啦!」

回答她的只有默立的石碑。

但是顾潇潇天生不知道什么叫气馁,自顾自说了下去:「我这一年过的很好,阿娘过的也很好,她又在别院种了好多荼蘼树,每天早睡早起,不骂人不暴走,立志要做一个慈祥的老太太。」

「阿爹你信吗?反正我是不信的。」

「臭丫头,都说了不要在你阿爹面前揭我的短,我不要面子的啊。」

顾潇潇眼睛一亮,猛地扑了过去:「阿娘!」

顾墨也跟着站了起来。

「儿子,你看看阿娘老了没有?」

顾墨被问的猝不及防:「哪有,阿娘永远不会老。」

澄澈已年过半百,眼角不可避免地添了些细纹,听了儿子的话不由撇了撇嘴:「你这孩子,就会油嘴滑舌的骗阿娘,人岂有不老的。」

她缓缓将目光移向墓碑:「要不说还是你阿爹心眼多,将最好看的模样永远留给了我们,省得我们将来笑话他是糟老头子。」

顾攸宁逝于顾潇潇十岁那年的一个清晨,走的很安详。

他昏睡了多日,忽然睁开眼睛,自己从床头坐起来,还吃了半碗饭。

苍白的面色恢复了一些红润,皮肤油光水滑的,眉梢眼角还透着年轻时侯的些许得色,怎么看都不像是五十岁的人。

别院的窗户开着,花期已尽,飞谢的荼蘼像是下了一场细雪,些许飘间屋子,落的满室馨香。

他眯着眼睛瞧了一阵,忽然握住床畔妻子瘦弱许多的手:「澈澈,怨我么?」

澄澈晓得他是回光返照,冲他笑着摇了摇头。

顾攸宁道:「我这一生很知足。」

「我也是。」

「我可能………等不到陪你看明年的荼蘼花开了。」

「不要紧,我替你看。」

「记得剪几支开的格外好的放在屋子里,插的好看些………算了你这审美本王信不过,你还是嘱咐别人做吧。」

「你是不是仗着我老了,揍不动你了,以前的老毛病就又犯了?!」

顾攸宁笑了:「是啊,承蒙夫人厚待,荣幸之至,感激不尽。」

「那下辈子还以身相许么?下辈子你站着不要动,换我去寻你。」

「不,那样会很辛苦,我舍不得你辛苦,还是我去寻你。」

「那你要记得早点来,别让我走太久。」

「一言为定。」

他目光近乎贪婪的流连在她脸上,许久,累到眼睛睁不开,几度阖上又努力睁大。

澄澈将手覆在他双眼上,亲了亲他的唇角:「累了就睡吧,我在这里陪着你。」

「澈澈………如果我就此一睡不起………」

「放心,我不难过。」

他将她的手拉下一点,轻轻吻了吻她的掌心,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9

澄澈真的没有难过,她神色平静的为顾攸宁办完了葬礼,不管大事小事都尽量亲力亲为,一步一步跟在他的棺椁之后看着他被埋进了皇陵。

她拍拍当时年仅十五岁的顾墨:「最后一抔土应由长子来盖,但是你让给阿娘好不好?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后来她回到王府的别院,过起了半隐居的生活,年年顾攸宁祭日上带着儿女来扫墓,一晃又是八年。

「其实他刚回来的时候我找太医偷偷问过,太医断言你们阿爹活不过五年,他很争气,陪着我过了一个五年,又一个五年,第十个年头我就觉得够了,真的够了。」

「他太累了,每过一天都是强弩之末,不过白白煎熬罢了,可是他没有让任何人看出来,就连我也是过了很久才知道。」

「我不止一次的对自己说,可以了,放他走吧,却每一次又马上反悔。我舍不得。我太自私了,或者是不甘心,我等了他七年,凭什么这么快就又要失去他,一生一世那么长,他若是走了,我又该怎么办?」

「你们阿爹他懂我,挣扎着又陪了我一个五年。这五年是上苍额外给我的恩赐,每一天我都会当成最后一天来过,终于有一天我放下了。」

「我与你们阿爹斗了一辈子嘴,最后还是倔强不过他,他非要看着我放下他,才肯离开。」

昔日的稚子如今早已可以独挡一面,可是看着她拿出细软的布巾一边细细的擦拭一边说出这样的话,终于还是忍不住红了眼。

澄澈转身道:「小墨不要哭,你的眼睛最像他,所以你不要流泪,你应该学学你妹妹,看,多么没心没肺。」

顾潇潇眼睛弯弯的道:「阿爹临去前曾也叫我不要哭,他说潇潇你要笑,你笑起来最像你阿娘,阿爹在天上看见你笑,也会觉得欢喜。还有阿娘你也要多笑笑,阿爹在天上看着呢。」

她亲昵的挽住澄澈:「阿娘我们接下来去哪?」

澄澈道:「去小王爷的新王府蹭饭可好?」

顾墨道:「孩儿亲自下厨,潇潇想吃桂花糕和糖醋排骨,不知阿娘想吃什么?」

「唔………莲蓬豆腐?」

「好。」

顾潇潇立刻跟上:「小鸡炖蘑菇!」

「花菇鸭掌?」

「四喜丸子!」

「绣球干贝?」

「爆炒鹅肝!」

「………。」

「对了阿娘,大哥眼睛像爹爹,那我是哪里像?………我如此耐看的五官需要考虑这么久吗阿娘?」

「你哪里都不像,你阿爹每隔半个月就想跟你断绝一次父女关系。」

「为什么哇我这么可爱,啊我知道了,阿爹也忒小心眼,是他自己说女孩子要富养嘛,人家只不过拆了他几个铜镜抠几颗宝石来镶弹弓,他就一直记了辣么久的仇」

「乖乖我必须跟你科普一下那个水晶镜,那是西域月支国投你阿爹所好,召集几十名能工巧匠,不知费了多少水晶宝石,打磨一年之久才得了这么一件。」

「此镜外表华丽倒在其次,看着是一面实际是九面,折叠可照脸,抻长可照全身,全部拉开是一个完美的圆,十分能满足你阿爹三百六十度转圈自恋的需求。」

「虽然你做了阿娘我一直想做却不敢做的事,令阿娘有那么一丢丢的窃喜,但是闺女那毕竟是你阿爹的心爱之物,他生你气也是应该的。」

「哼!」

「我说顾潇潇你走路就走路,老抬头看天干什么?」

「我要让天上的阿爹充份感受到我对他的鄙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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