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短评（自由与权力博弈的众生相）

导语：“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朝”，两千多年前的东方朔最终实现了自己的命运自由。可芸芸众生，无论是真实存在的还是想象虚构的，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呢？

《笑傲江湖》是金庸先生著作中政治寓意最强的一部，正如金庸在成书的后记所载：“这部小说通过书中一些人物，企图刻画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现象。”

面对这样的宏愿，他在创作中，以人性为切入点，把不同的人物汇聚成社会洪流，浩浩荡荡，绵长深远。故事的衔接上，从一开始，高潮就接连不断，福威镖局林氏灭门惨案到金盆洗手江湖，初露狰狞之色，此后叠浪浮沉，就在这大开大阖之间，洪涛是清是浊，总会有沉淀、分野的那一刻。

《笑傲江湖》中的社会依旧是朝堂与江湖的分野，但进一步看，又可以区分两者的表层分野以及江湖内部政治斗争和闲散云游这样的深层分野，进而是人物对两者态度的心灵分野。

归根结底，这三大分野都是：如何看待权力与自由两者间关系。权力与自由的主题穿插在剧情当中，经由金庸先生的文笔演绎，可谓是异彩纷呈。

（林震南继承的两份家业，无论选择哪一个，可能都是悲剧）

《笑傲江湖》有三层“分野”且相互叠加，这样的复杂叙事，从谙熟“社会交际”的福威镖局发起，并迅速在权力与自由之间撕开了一道口子。

甫一开始，林平之作为世家公子的形象登场。福威镖局是正经营生，经几代传承，家大业大，所以林平之的做派不亚于当今会享受生活的富二代。他打猎、喝酒，生活怡然自得。到他这一辈，福威镖局已经看不出多少武林门派的影子了。林家父子的一场对话，展现的社会化气息尤为明显。

林平之道：“咱们十省镖局中一众英雄好汉聚在一起，难道还敌不过甚么少林、武当、峨嵋、青城和五岳剑派么？”林震南笑道：“孩子，你这句话跟爹爹说说，自然不要紧，倘若在外面一说，传进了旁人耳中，立时便惹上麻烦。…………常言道和气生财，咱们吃镖行饭，更加要让人家一步。自己矮着一截，让人家去称雄逞强，咱们又少不了甚么。”

闲谈中，林震南虽然对家传的辟邪剑法一代不如一代感到遗憾，但与之相比，欣喜的是他把家族产业——福威镖局打理得井井有条，大有在南方一统镖局生意的无量功德。对他来说，武学和生意同是家业，但后者更重要。

而谈到林震南成功结交青城派，这成为他笑不拢嘴的大喜事。林震南与南方的武林群豪结交，年年送礼，为的是镖局生意平安稳定。

言传身教中，林震南颇为得意，文中说道：“你爹爹手底下的武功，自是胜不过你曾祖父，也未必及得上你爷爷，然而这份经营镖局子的本事，却可说是强爷胜祖了。从福建往南到广东，往北到浙江、江苏，这四省的基业，是你曾祖闯出来的。山东、河北、两湖、江西和广西六省的天下，却是你爹爹手里创的。那有甚么秘诀？说穿了，也不过是‘多交朋友，少结冤家’八个字而已。福威，福威，‘福’字在上，‘威’字在下，那是说福气比威风要紧。福气便从‘多交朋友，少结冤家’这八个字而来，倘若改作了‘威福’，那可就变成作威作福了。”

生意好了，就想着进一步拓展，福威镖局以福建为起点开枝散叶，准备把镖局生意一路开到四川，然而，年年拜访四川扛把子青城派，都吃了闭门羹。这次青城派收下他送的礼物，并派弟子回拜，可以说是福威镖局生意进取的一大幸事。当然，后续的情节众所周知，余沧海派门人回拜，另有所图，一是为了报一桩隔代的仇怨：余沧海的师父长青子当年败在了林震南祖父林远图手下，二是为了林家的《辟邪剑谱》。

林震南忘记了江湖中门派斗争，专心打理自己的生意，这未尝不是一种寻常百姓的世俗自由。正如他所说：和气才能生财。在他的眼中，生财反过来会要求他淡忘江湖恩怨。这句话，放在市场经济的今天，绝对是相当契合的。可惜，林震南所在江湖以及我们所在的世界都是复杂的。正是这些复杂性的存在，我们才不能简单地以共赢法则实现最基础的世俗自由。而林震南，也就让江湖恩怨和图强争霸打坏了如意算盘，甚至丢掉了生意与性命。

回看林氏家族的兴衰寂灭，可以说，这次不光彩的灭门惨案，双方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因为，林氏家族的性质已经从武林门派转型为生意巨擘。而余沧海的出现，硬生生地将林震南一家从世俗生活拽回到江湖厮杀当中，并因为一部不如生意重要的传世剑谱，将更多的个人、门派卷入其中，掀起一场血雨腥风。剑谱的争夺也成为穿插在《笑傲江湖》中的一条主线。林平之的一生，也从一个自由烂漫的富二代、公子哥，让江湖上的权力斗争和个人贪念逼迫得成为武功高强但又人性丑恶的牺牲品。

很难说，福威镖局从江湖门派成了寻常百姓是一种堕落，首先，林家先祖所传的《辟邪剑谱》本来就非常人所能练成——“欲练此功，必先自宫”。这对于生意人林震南来说，即使每天都能翻看这称霸武林的剑谱，还不如生意落实来得舒心。其次，所谓江湖高于市井、高于庙堂，本来就有浪漫化的成分。《笑傲江湖》正好让我们看到了现实险恶的江湖，放弃寻常百姓的生活，追逐名利，恐怕才是堕落。家传的两大基业——辟邪剑法和福威镖局，林震南选择了后者，这种世俗自由未尝不是一种绝佳的选择。只可惜，他的能力无法与理想匹配（或许这在林家本就是矛盾的两面），他最得意的生意经也在天下第一的“权力意志”中，被厮杀抢夺剑谱的群雄磨灭得挫骨扬灰。

二、江湖门派的身份自由

（曲高和寡，刘正风被权力这股罡风吹到无立足之地）

林氏夫妇被青城派掳走后，故事线随着林平之追查父母下落，颠沛流离到了衡阳城。这里即将发生一场轰动武林的大事——五岳剑派之一、衡山派的二把手刘正风举行金盆洗手庆典。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纷纷赶来道贺，这其中，不仅有五岳剑派的内部门派代表，还有江湖上慕名而来的各路英豪。刘正风之所以要把这金盆洗手办得风风光光的，就是想让这天下泰半的英雄们做个见证——见证自己正式退出江湖，落个清闲。

按照常识，我们理解的江湖是对应朝堂的，侠义之士本就过着闲云野鹤一般的生活。但此时，庆典现场开始变得突兀刺眼，刘正风不仅退出江湖，还捐了一个闲职官差，在群豪面前跪受圣恩。何止我们，就连五岳剑派的同侪——华山派岳不群、衡山派定逸师太——也在纳闷，好端端的，为什么一队官府人马携带圣旨出现在了刘宅，而且，刘正风还卑躬屈膝，接受委任？在他们看来，武林侠客和官府朝堂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各有各的处世之道，但归根结底，侠义之士是看不起这种朝堂做派和生活的。

刘正风在金盆洗手前来这么一出，围观的群豪们有很多都已经对他这样选择面露鄙夷之色，但江湖规则向来是尊重个人选择的，所以也没过多阻拦。就在庆典进展到关键时刻，刘正风把手伸向金盆时，嵩山派弟子手持五岳令旗，强行阻止了庆典。为此，嵩山派弟子甚至以刘家全家性命作为要挟。

《笑傲江湖》中，五岳剑派的设定尤为特殊。五岳剑派集合了五家实力超群的剑派，在格局上，与武当少林及臭名昭著的魔教有三足鼎立之势；而在实力上，五派联合基本就有资格主持武林大局。具体到五岳盟主，对内可以协（控）调（制）五派重大事务，对外几乎可以号令武林群雄，权势地位非同小可。但是，还应该附加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除了消灭魔教这样的大事，日常时节，五岳盟主并不能干涉别派事务（这项权力的缺失，最直观的体现就是后来左冷禅、岳不群极力主张合并五岳剑派）。

刘正风退出衡山派本来是内部事务，有他个人的自由，但接下来画风急转，嵩山派的这次干涉因为接下来重大缘由“合法化”了。嵩山派代表“痛陈”：刘正风“勾结”魔教长老曲洋，欲对武林白道行不轨之事。这条指控让嵩山派在警惕他们的群雄面前变得有恃无恐。也就是，刘正风的个人事务撞上了五岳盟主最有发言权和裁量权的灭魔大业。面对这接二连三的突发事件，围观的群豪，大多数对刘正风的态度从欣赏到鄙夷再转向了愤怒，即使刘正风守住了道义上最重要的江湖义气——不杀朋友，反观嵩山派处理手段十分残忍，杀害刘正风全家，群豪也只能跟着政治正确走——原则问题不能犯。

刘正风从屈尊捐官再到大张旗鼓地举行退隐庆典，无非是面对知交好友和险恶江湖，想早日脱下武侠身份这层皮，逃离这个左右为难的困局，他想要挣脱五岳剑派这个社会结构，释放其带给自己的角色压力。

这段故事的最高潮处，刘正风抢夺五岳令旗、挟制嵩山派高手费彬，希望嵩山派可以对自己网开一面，放自己归隐山野，不谙世事。刘正风甚至发誓，连自己的知交好友曲洋都永不相见。而嵩山派为了树立自己的威严，几乎是倾巢出动，已经是铁了心要在群豪面前，制裁“消极抗命”的刘正风。接连目睹亲人被残忍杀害，不管是天性宅心仁厚也好，还是坚决摆脱门派身份、不以江湖规矩以暴制暴也好，刘正风放弃了要挟，在那一刻，他知道，只有一死，才能实现绝对的解脱。

在他看来，当一个被人瞧不起的闲职官员反而比闯荡江湖的侠义之士更自由，在这里，他最直接的诉求就是实现身份自由，打破门户之见。可惜，面对所谓正派灭魔的这无上社会压力与盟主权力，刘正风连最卑微的请求都得不到许可。

三、身心合一的终极自由

（既非伪君子，又非真小人，令狐冲这样的浪子何须回头）

刘正风金盆洗手期间，主人公令狐冲在小尼姑仪琳的讲述中，间接登场了。令狐冲这个角色有一种玩世不恭但又行侠仗义的浪漫主义色彩。他身处江湖险恶的漩涡中心，但凭借自己不忘初心与超强实力，可以杜绝权力斗争的魔咒，实现身体乃至心灵的终极自由。

从一开始，令狐冲就以侠义为重，他可以与田伯光称兄道弟，但最起码的底线错误不会犯。而在林氏夫妇临终时，他受林震南的嘱托，得知了剑谱的下落。面对人人争抢的《辟邪剑谱》，他并不上心，坦然告诉了岳不群和合法的遗嘱受益人——林平之。

万事万物都有自身运行的逻辑与结构，金庸构想出的江湖也不能例外。武侠初创时节，单人闯荡是家常便饭，行侠仗义的江湖气息也就非常醇厚。曾在《神雕侠侣》和《笑傲江湖》间接出现的独孤求败就是例证，这样描述道：“重情重义，不喜拘束，纵横江湖三十馀载，杀尽仇寇，败尽英雄，天下更无抗手，无可奈何，惟隐居深谷，以雕为友。”但是，随着闯荡出来高手创立宗派，江湖也就开始有了门户之见、壁垒之严。例如岳不群，“深谋远虑”，精明算计，佯装惨败，内心极度渴求地位与权力。他在五岳并派的场合可以大讲仁义道德，但在争斗场合却是毫不容情。

所以，在《笑傲江湖》中，放浪形骸的令狐冲在武林门派面前就显得格格不入。对于一个有头有脸的大门派，师父手下的弟子应该勤勤恳恳、循规蹈矩，就像早期的二师兄劳德诺那样，做事稳重。而令狐冲作为大师兄，整天为了公平正义，惩恶扬善，虽然做的是好事，但难免与“正派人士”有冲突，再加上结交狐朋狗友，根本不像大户人家的“规矩”子弟，更何况是可能继承门派衣钵的大师兄呢？

当然，在这里应该着重强调的是，刘正风想要挣脱明显的身份约束，最后失败了，但令狐冲的自由却能自始至终保持着，这源于令狐冲机缘巧合融合了三大神功——独孤九剑、吸星大法和易筋经，成为了当世第一高手（虽然他讨厌这样的称呼）。正是他的实力支撑了他的信念。《笑傲江湖》的现实寓意异常浓厚，但还是可以发现其中的浪漫主义色彩，这样的氛围，是令狐冲的人格光环散发出来的。

当然我们必须承认，对令狐冲的浪漫主义有再多欣赏，这样一位实力能够突破权力的牢笼，自身还能保持绝对的侠义理想的英雄也是不存在的。浪漫的终究无法落地，只能留给读者无尽的想象和叹息。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这是金庸武侠中最浪漫的画面）

《笑傲江湖》精妙之处在于，前两个高潮：林家灭门和金盆洗手牵引出全书的两大主线：《辟邪剑谱》的争夺是一条明线，《笑傲江湖之曲》这部乐谱的传承就是全书的暗线。比起《辟邪剑谱》散落江湖引起的权力纷争，《笑傲江湖之曲》能够得到传承并可以任读者畅想、自由演绎，这在读者心中显然更能够“笑傲江湖”。

备注：

1.金庸引言和林氏父子对话均摘自电子书版本的《笑傲江湖》。

2.图片选自豆瓣《笑傲江湖》2001版的相册。

3.三段人物出场的“连环扣”写法，本源于《笑傲江湖》的情节安排，这样写作技巧模仿自前段时间阅读的《邻人之妻》。

4.三种自由的类型划分并不具有权威性，只作阅读品评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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