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做搅屎棍?乡村搅屎棍

什么叫做搅屎棍?乡村搅屎棍(1)

我们樟树岭人一提到搅叔的名字就发笑。搅叔姓王,大名王不平,是个让人开心又让人烦恼的人。

为啥这么说呢,因为他这人,天生喜剧人物,脑子灵醒得很,村子里东家长西家短的事情,到了他的嘴巴里都会变成妙趣横生的顺口溜,到现在还一直在流传,很有点脍炙人口的味道。大伙儿只要跟他在一起,不管是累死人的冬修挖塘泥,还是在樟树下悠闲地纳凉,都是笑语喧哗的。搅叔一会儿讲个某人的掌故,免不了添油加醋,一会儿捉住某人的话柄叽里哇啦编成一段顺口溜儿,一会儿做个鬼脸,鼻头一吸,两个耳朵就能象猪耳一样竖起来。搅叔实在是个让人开心的人,连我们这帮细伢崽,都是极愿意跟他在一起的,一群群总喜欢象跟屁虫一样,他到哪儿我们到哪儿。但搅叔又往往让人讨厌,村里面只要乱吵吵的有人骂架,操娘倒逼的,不用问,一定九成有他的份儿,几乎没有一家没和他骂过架的。爱管闲事,哪家的堂客或寡妇风流点,他会不惜夜晚不困觉去蹲墙跟,抓到人家把柄第二天就发布出来闹得满城风雨的,女人怀恨,男人没面子,免不了打架相骂。又极怕人家瞧不起他,集体如果哪些事情决定了没有让他到堂,即便再合理吧,他也会不依不饶地吵个屁股生烟,并且很长一段时间没完没了的。

搅屎棍!什么事都被他一搅就臭了。村里人就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没事干去舔你老娘的屁股沟子吧。村里人又说。

搅叔这名字其实就是这样得来的。湘北农村方言里“狗”念“搅”,反正没有在字面上体现的必要性,所以大家称“搅叔”或者“狗叔”都无所谓的。其实当初人家当面是叫他“搅屎棍”,他又是个没有隔夜仇的人,可能会笑骂着答应。村里的婆娘堂客们自然就教自己的细伢按辈份喊“搅叔”,称呼一演变,顺了口,叫着叫着就没人叫他的大名了,直到我们从细伢长成大人,搅叔当了爷爷,还是称他不平叔为“搅叔”。

搅叔好酒,又无量,一天要喝好多回的,于是不管田里干活还是地头干活,屁股后面总吊个酒葫芦,时不时抿几口,唱几句骚情的山歌,就快活得铁拐仙一样。

搅叔倒是活得蛮成功的,后来我觉得。不说别的,我们这些在外头工作的人一回了老家,第一个打听的肯定是搅叔的情况,他给我们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如果将他的故事捡谷穗子一样扎起来,只怕比笑林广记还要吸引人了。

搅叔和芋头婆

搅叔家穷,兄弟五个,他是老大。搅叔生得矮矮墩墩一条扁担长,五尺不到,只是脸面还是不麻不癞没破相。按道理他是应该娶不到婆娘的,因为我们樟树岭好几个比他魁梧比他家境好的汉子都打了光棍。偏偏他凭那张嘴巴赚了个婆娘来,现在讲还有点传奇的味道哩。

搅叔二十郎当的时候,本来是陪同村的牯头伯去高窑相亲的。牯头家境还行,和老爷子两个住一幢连三间的泥坯房,还宽绰,床铺盖的也是棉被。不象搅叔窝在漆黑一团的后堂里睡个麻布榻。只是牯头太老实,话少,磨盘压不出半个屁。

高窑那女子叫金子,眉是眉眼是眼,屁股也大,壮实得紧,一幅生崽的样貌。

那还是正月初八,高窑来了队玩龙灯的,事先又没通知掌事的,生产队没有准备鞭炮放,只好火急火烧在地坪里摆开场子,摆几个板凳,尴尴尬尬地舞上了。赞彩的当儿,对方就有些打狗骂鸡含沙射影的味道,赞道:

  黄龙特来贺新春啰  贵府招待好热情啰  为啥没用鞭炮迎啰  主要是东家体谅人啰  一怕吓倒金狮滚啰  二怕震破聚宝盆啰  不玩堂屋玩地坪啰  主东家里几条好板凳啰  金狮马步来站稳啰  答谢社员同志们——

这不明摆着寒惨高窑人嘛!大家想发作又好象找不到理由,一般这种状况下应该是反赞一首彩的,但村里没有这么个反应快的人啦!于是一个个急了眼,王八对绿豆。偏在这时一个声音喝开了:

  龙灯贺春喜盈盈啰  摇头摆尾好振奋啰  六月落雨先打雷哩  三九下霜再结冰啰  黄龙若是先报信啰  十万头鞭炮来欢迎啰  今日黄龙贺新春啰  不玩堂屋玩地坪啰  堂屋本是金鸾殿啰  地院就是晒谷坪啰  日晒金来夜晒银啰  晒出天下第一名——

不但声音铜锣般洪亮,且抑扬顿挫的比山歌子还动听。这一下,不但是高窑的社员们,就连对方都拼命地拍起了巴掌,好啊好啊,脑子贼快,比得上当年方尚书!大家眼睛都盯住了这个扁担长的后生仔。高窑的人更是感恩戴德,待吃龙灯饭时几个村里德高望重的老者待贵客一样围住搅叔坐一席,一个劲地敬酒,夸赞搅叔:后生可畏,满腹经纶!

自古美人爱才子,金子虽说不是美人,但对搅叔动了感情,告诉媒婆说,不要那个木头样的牯头,那同来的挫子倒蛮灵光,还可考虑。

嘿嘿,后园打枣捉了个鸟,瞎子摸草捡个元宝,人走时来马走膘,搅叔真是走了桃花运哩,白捡了个堂客。

牯头气得几天没有吃饭,直骂搅叔:当面喊哥哥,背后动家伙,推磨偷麦吃得叫驴!后来过了些年,搅叔穷得叮当响没钱换酒喝时,就对牯头伯讲:牯头耶,我屋里堂客本来你有份的哩,这样行不?你搬一撮箕谷子来,我就让我屋里芋头婆同你困一觉。后来这种生意做成没有,村里人不得而知。

金子嫁了搅叔就改了名字叫芋头婆,我们樟树岭都是戏称那些蠢笨不灵醒的人叫竽头,中间也是有个典故的。

搅叔娘生第六个崽时难产,老六还只出了一半就和老娘一同去了阴曹地府。金子嫁了搅叔后,成了搅叔家唯一的女人,自然家里锅碗瓢盆的事是她操持了。某日搅叔家来了个稀客,金子就做糯米粑粑招待客人。那时候农村穷,糯米粑粑是个稀罕物,不常吃哩。金子早早开始动手和粉,可左等右等了两个时辰了还没见粑粑上桌。搅叔去灶房一看,我的个妈哟,堂客金子还在和粉,足足一大木盆怕有个十多升!

狗入的败家婆!要这么多打鬼咧,你疯了!搅叔登时就火烧云。

金子一脸的汗珠子:不晓得么子搞的哩,我先只用了二升粉的,放了水就稀了嘛,我就加了粉,又干了嘛,我就又加了瓢水,又稀了嘛,又加粉,又干了嘛,又加水,咧,咯一大盆子了,就是没有刚刚好的时候嘛。

搅叔当时就笑得蹲在当地了,哈哈哈,你个猪婆子,芋头婆,这样下去盆子装不下了咋办哩?

嘿,我刚才还想换脚盆和粉了咧。堂客金子还一本正经地说。

从此,金子就从搅叔口里改名为芋头婆了,那首搅叔作的顺口溜就流传到如今: 不平屋里金子婶  招人待客蛮热情  糯米粑粑多多做  太阳下山又点灯  干了干了又加水  稀了稀了又加粉  一碗母粉来和起  生了崽来十多升  脸盆细了用脚盆  我家少了借隔邻  芋头婆,少了筋  稀客饿得发了黑头晕

传开来,金子一出门,后面总有一帮细伢鬼跟在后面,操着金子家那边的高窑口音喊:干了干了又加水,稀了稀了又加粉。

从此以后,搅叔就看不起堂客,有理冇理就是拳头专政,三天两头芋头婆鬼哭狼嚎,浑身挂彩。

乡下人吃饭简单,没有几餐是有菜肴的。那时候吃得最多的菜是米豆腐,大米碎米磨成浆,放了石膏粉一煮,容易做,也便宜,又能当饭又能当菜。芋头婆米豆腐做得还蛮行,加些韭菜叶磨的,茵茵的一点嫩绿色像一锅玉石样,又香喷喷的。可吃得多了,搅叔就不喜欢了,厌了,看见米豆腐就要吐,告诫堂客不要再做米豆腐了。但没菜吃饭到底没滋没味的,芋头婆就怀念米豆腐。一次搅叔在公社修了几天榨油房,肚子拉稀,就回家一趟。走进家门,灶房里的米豆腐韭菜香就冲鼻孔,搅叔闻到差点吐血。芋头婆甫一看到搅叔回了家,吓得脸色发白倒在了柴堆里。搅叔倒还和气,没有发作,只说了句:嘿嘿嘿,你也莫怕吆,既然你喜欢吃米豆腐,乖乖地吃完这锅我就不揍你。

一锅米豆腐,足足二十海碗,吃得下?芋头婆吃过了三碗就脸皮发青,眼泪流出来也是韭菜色,一口米豆腐含在嘴巴里死咽都下不去了。稍一迟疑,搅叔的牛麻鞭就劈头盖脸抽了过来,芋头婆痛得哇哇啦啦做鬼叫,一屋场人都听得凄凄惨惨。于是婆婆堂客们就悄悄溜到搅叔家灶房窗台下,趁搅叔抽烟不注意的当儿,叫芋头婆快些递一碗出来,大伙儿死命帮忙吃,吃完又把碗递进去。好歹吃完了,搅叔还真以为堂客猪肚皮,或者应该会撑死哩,吓得半天不敢动芋头婆一指头,兀自出粗气。

搅叔惩起堂客来变着术法搞,现在流传还有好多种。比如把罐头瓶子砸烂成玻璃渣儿,让芋头婆捋出膝盖跪在上面,嘴巴里还要咬一把缸子水,一个时辰不许水洒出来,不然加时间;又比如说,把婆娘脱得小衣都不穿一件装在放了好多猫骨刺的箩筐里,然后把箩筐摇来晃去,芋头婆就杀猪一样叫喊,毕了身上的黑刺头就象满天星多,惨不忍睹的。总之芋头婆在搅叔面前受了前三后四的苦,造了好些孽,现在村里人说起还摇头叹息哟。

许是报应,搅叔花甲之年后子女们都恨他,搅叔又极穷困,年老体衰无力耕种,没办法,只能流到城里捡拾废品为生。传闻还经常花点小钱找个擦皮鞋的女人乐呵乐呵,照样酒不离身,照样打堂客。但一年后,芋头婆竟然跟了一个同样捡垃圾的湖北佬跑了,搅叔找都找不到。芋头婆给儿女们留下话来:莫怪娘给你们丢脸,是你爹一辈子没让娘活过,现在放娘一条生路吧。

搅叔和儿子们

搅叔命好咧,三个崽。团宝,圆宝,捡宝。

团宝圆宝都是和我差不多年龄的,细伢时一块在大队小学堂读书。读三年级时,为个什么事我和他们兄弟俩吵嘴,团宝圆宝肚皮一挺,嘴一撅:老子比你强多了耶,老子有媳妇了!我就问这两活宝谁是他们媳妇儿,两人就气冲斗牛地说:我妈就是我俩的媳妇儿,我爹说的,我们家没钱娶女人进门,我爷儿三共我娘做媳妇。当时就笑得大家一裤子尿水,只要一看见芋头婆,我们就拉过团宝圆宝,咧,你媳妇来了哩,去和你媳妇困觉呀。

那时候还没有生下捡宝。芋头婆本来生下圆宝就结扎过,不知为何,被搅叔胡捣乱捣,几年后竟然又捣大了肚皮。计划生育的公社干部来动员了好多回,要搅叔响应号召去打胎。搅叔横着来,提出两个条件。一是我堂客为结扎要割两刀,你公社书记的堂客也须割两刀,不然不干;二是打胎也行,将来他们两口子的养老要公社负一份,和团宝圆宝三一三十一摊,因为你活活杀了我第三个儿子嘛。公社因为做结扎手术出了问题在先,也拿搅叔没办法。

搅叔穷得如水洗,但到底将额外的崽又生了下来。搅叔象捡了个大便宜一般,取名捡宝,只是不知为什么,这小子黑得古怪。有了三个儿子做后盾的搅叔在村里人面前很是自己觉得有些风光,多子多福嘛,跟人吵架更是凶得不行了。搅叔这次当然又为捡宝作了首顺口溜儿,现在我们还记得几句:

不平有杆枪  只打现地方  芋头婆,结了扎, 不平还是有办法  肚子大了瞒不过人  公社干部讲国情  要钱没得钱  要谷没得谷  生个崽子像个烤烟屋

捡宝的性子倒有些继承了搅叔的,油腔滑调,一肚子的滑稽。才五岁时,搅叔要抽烟但忘了带火,随口要捡宝去拿火,说了句:有烟没有火,你妈日了我。好小子捡宝也接得快:你妈日了我,吓得我后面躲。搅叔那时候就见人讲这事,仿佛儿子一定出息似的。

那时候搅叔一家五口都住在一间黑偏屋里,团宝圆宝捡宝只有一个有床睡,其余两个要睡地铺了。搅叔不偏心,公平合理解决:抓阉儿。这方法用了好几年,村里人流传了几十年。

团宝圆宝读了三年书就辍学了,年纪小出工挣不到工分,搅叔自家教会两活宝一套手艺:唱莲花落,两块竹片嗒咕嗒咕地打,方圆十里讨几两米。细伢时这两兄弟还经常教我们唱几句,换我们手里的谷糖吃。

  莲花落,九子鞭  唱过了一个岳州县  只有你家好发旺哟  儿孙个个做状元  高头大马进京城  进了京城做高官  莲花落打了几多遍  你有米粮就把米  不给米来打发几分钱。

讨了几年饭,团宝圆宝兄弟长大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自己找师傅学木匠,晓得自个的老子靠不住。学徒,脱师,做艺攒钱,做房子,娶堂客,两兄弟后来一致赢得樟树岭人的好口舌:不平的两个崽不简单,芋头婆孬窑里出了好货!捡宝长到十六岁上也到了广州打工,只是有好多年没回过家。

搅叔在儿媳妇面前就有些为老不尊了。大媳妇生了崽,喂奶时小家伙不肯吃,搅叔爷爷就逗孙子,毛头乖乖快吃饭饭哦,饭饭甜甜啰。孙子就是不听。搅叔又哄:吃哦吃哦,不吃吗,爷爷抢了哦,爷爷吃了咧。说归说吧,搅叔还真涎了老脸凑近了媳妇的奶头去含。团宝媳妇那个气呀,男人回家就说了:你那个爹不是人咧,是老畜生!团宝听了火冒三丈高,拿了扁担找老子兴师问罪,老子也是振振有词,你妈的王八崽子,你吃了我老婆几年的奶,未必老子吃你老婆一口都行不得呀?团宝圆宝两兄弟知道这老畜生不是个东西了,再回想起小时受过的苦处,气往一处涌,结结实实把搅叔擂了一顿。从此搅叔在家里统治者的地位彻底垮台了。

后来搅叔在城里捡废品,跌断腿脚回了老家。团宝圆宝兄弟还算孝顺,把一间偏房给了老子住,一家轮着服侍一天,媳妇们做好饭后都是从猫洞塞进去给搅叔吃,就是不给酒喝。搅叔就对人说:人家养猪还给几瓢糟哩,我比猪还不如了。

搅叔和村里人

在樟树岭,大小场面里帮忙顶勤快的是搅叔。因为搅叔嗜酒如命,自己家境薄削常常连老谷酒都没钱喝,村里有酒场子帮忙好歹能顿顿好酒好菜下肚肠。于是,人家杀猪他去翻肠子,人家起房他去赞梁子,人家死人他去陪道士,人家娶亲他去放鞭子。总总是热情得紧,莫说哩,樟树岭离了搅叔,这些事还真找不出第二个这么能吃得亏的人。

只有王三保家的媳妇,家里有什么大小酒场子是断不会要搅叔沾光的。酒多了没人喝可以喂猪,还能燥膘。三保媳妇桐花说。

桐花做新媳妇刚入门时,搅叔就开了个玩笑,恼了她的心,发誓一辈子不要搅叔上她家门一步。那次是桐花和三保拜堂才几天,搅叔去串门。堂屋里坐了好些人,桐花笑吟吟的一副贤惠样儿。茶盘里打出了瓜子花生,又泡甜滋滋的红糖水。那时是三伏天,乡里人没什么讲究的,桐花穿的是一条松紧带的花裤叉子。新媳妇桐花满面春风,双手端起滚开的红糖水送到搅叔面前,叔,喝茶。搅叔不伸手接茶,却把住桐花的裤腰,飞快地呼啦一声拽下那条花裤叉,桐花下半截就剥苎麻一样白生生显了出来。桐花当时想拉裤头又舍不得丢了那个新茶盅,只能一个劲骂:狗日的,畜生哩,死绝你屋里人的哩。满堂屋的闲汉笑得打斤斗,笑得泪水尿水分不清。

桐花后来越想越气,告男人三保去打搅叔一餐。三保就说,算了算了,樟树岭结婚三天无大小,何况不平这么个人,根本算不得个人嘛,计较啥。

樟树岭村还有个人怕搅叔,就是在大队部开店子的玉诚叔。玉诚叔老实人,做生意也一是一二是二的,没半点花花肠子的,嘴又拙,心口又慢,开了几十年的小铺子从来没有和村里人结过仇怨。但就是不做搅叔的生意,一个字:怕。

玉诚叔的店子除了卖些农家的日用杂货外,还兼做点吃货。那次搅叔到玉诚叔的店里坐定,对玉诚叔招呼:给我来五个砂糖包子哩。

好咧好咧。玉诚叔忙不迭地端来五个热气腾腾的大包子。

搅叔却不忙吃,叼个烟袋和玉诚叔东扯葫芦西扯叶,扯到包子都凉了。搅叔才说:玉诚呐,包子凉冰冰了,换了下碗荷包蛋面我吃吧。

乡里乡亲的没那多计较,玉诚叔撤了包子放入蒸笼,又换了碗喷香的鸡蛋白带面放搅叔面前。搅叔呼啦呼啦几筷子吃完了,嘴一抹,说声玉诚慢忙哩,抬脚就出门。

还冒付钱哩搅哥,是记账呀?玉诚叔讲。

什么账?我不欠你呀。搅叔说。

我是说刚才这面钱咧,搅哥。玉诚提醒道。

噢,我问你玉诚,面几多一碗,包子几多一个?

面一块钱一碗嘛,包子二角嘛,又不是不晓得,问嘛呢,你吃碗面就给一块钱呗。玉诚叔答。

面是我拿五个包子换的咧,二五一十,也是一块钱,我欠你啥钱哩。搅叔说。

我的搅哥哩,包子你也没付钱嘛。玉诚叔笑了:这个搅屎棍子,蛮聪明个人怎么回事哩,这帐都不会算了?

包子我又冒呷你的,付么子钱哩?搅叔说。

玉诚叔就有点火了:你呷了碗面哪,不是一块钱?

搅叔就笑嘻嘻的满面和气,掐着手指头跟玉诚讲道理:你想清楚噢,你看,我呷你一碗面一块钱是吧,这是我用五个包子换的,五个包也是一块嘛;你找我要包子钱,包子我动都没动,凭啥要付你钱嗄?老弟,我还会亏欠你呀,是不?

玉诚叔把个后脑勺摸了半天,想不清所以然,只能点头:也对哟,也对,只是日怪了,我就是少了碗面咧,嘿,难怪人家说生意不好做,账真的不好算。

玉诚叔做搅叔的生意就时时提心吊胆的,仿佛谷囤里埋个死耗子般不顺气。唉,又讲不个理直气壮来。还有,搅叔一年到头的粮酒从没付过现钱,腊月间一结账,总是一百大几,收钱就比牛过了河拖尾巴还难。开年后正月里,玉诚叔拎了十斤白酒到搅叔屋里:搅哥耶,你以后莫到我铺子里卖东西,我一年孝敬你老哥十斤酒好吧。此后搅叔白喝十斤酒,也喝得神态自若经常面色如桃的,只是再买油盐要跑十里路远。

搅叔在村里就怯康四的火,经常他人前人后口沫子横飞的时候,有人就捉弄搅叔,望搅叔屁股后头佯装打招呼:康四哥,来抽支纸烟呐。搅叔就下意识地反过头去看,脸上象阴云样掠过一丝惊惧,嘴却还是硬:康四又怎?我怕他个鸡儿。大家就笑得特有味道。

搅叔捉过康四老婆的奸,得罪了莽夫康四。

康四的堂客水莲,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儿哩。当初水莲做姑娘时听说不地道,经常和男人有些花花绿绿的事情。水莲爹是地方上有脸面的人,一气之下把这个不争气的闺女嫁了康四,以为康四能镇住她。谁知康四大水莲十岁,本来是个准单身汉了,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成亲后把个婆娘宝贝蛋一样生怕有什么闪失。偏偏这水莲是个不安份的货,接二连三闹了不少风流事,村里人都看不过。那次康四到河滩搞建设几天,这水莲又把山背里开屠卖肉的华老倌勾搭上了,无非是这男人能时不时送上几挂猪下水。这日天刚煞黑一阵,搅叔就看到华老倌拎副猪肚子贼兮兮地从后门溜进了水莲家。搅叔蹲到下半夜不见这家伙出来,于是到村里叫了好几个青皮后生,用个茶木棍子把她家前门后门拴个结结实实的。然后连夜叫人到河滩找到康四说:你家水莲的屁股被豺狗咬了一半哩。康四火烧屁股天蒙蒙时赶到家里,开门就将两个交尾的狗男女逮个正着!华老倌吓得尿水直流,裤子都没要一溜烟跑了,康四破天荒第一次劈了娇娘子一耳瓜子。

这本没有搅叔多少错哩,但骚婆娘水莲早就不愿呆在康四这蛮牛身边了,这次康四太岁头了动了土,这女人干脆跟了华老倌去,死也不回樟树岭。听说一对狗男人现在在五都镇上过日子,夫妻一般了。

康四当初睁眼闭眼的装聋作哑,夜夜有嫩生生的女人煨脚,现在弄得出门一把锁进门一把火的好不凄凉,自然就迁怒于捉奸的罪魁祸首搅叔了。借了个鸡毛蒜皮的由头,把搅叔打得头破血流,并倒拎住搅叔双脚在老井里浸得他讨饶。搅叔自知闯了大祸,秀才遇到兵,打又不是对手,丢尽了脸面。以后在康四面前就孙子样,怕咧。

我们樟树岭到现在还没有通公路,东西进进出出的还得用两个肩膀挑到一里地的山外上大路,极不方便。只怪狗日的搅屎棍,不然早修成了。村里人常常说。

几年前村里苦于没有大路进村,几个掌事的商量大家摊派劳力和资金修路的,本来极大多数人都点头了。但那几天搅叔不在家,跟一个外地牛贩子跑龙套混酒喝,回来知道没他到堂就决定了,吵个没完没了。村里人知道他不是个人物,也没理睬继续在准备。公路进村抄近路,必须要迁走几家的祖坟,但动工就出了怪,那几家夜夜鬼打门,搞得人心惶惶的。搅叔说:修出路来村里会死一半人,祖宗阴灵动怒哩。那几家终于怕了,不敢迁坟,修路的事于是搁置下来。后来还是搅叔喝醉倒在牛栏里自己说出来了:原来是他搞的鬼哩,趁黑将黄鳝血涂在人家大门了,晚上就引得蝙蝠撞门,乒乒乓乓就是鬼打门了。

嗨,这么个人!几年没回过老家了,但还是常有老家的消息丝丝缕缕传递到我耳朵里,据说搅叔今年三月终于死了。脚也瘫了,胸口好大一个洞流脓出来,还生了不少的蛆。搅叔这么个热闹的人,葬礼却办得好清泠。

搅叔上了山的第二天,大家就在商量:修路吧,路该修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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