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疯子更不是神经病(我没有病我不是疯子)

小安天生是个诗人,但她又能在四医院这个地方安之若素,真是让人费解的事情。

就算我能设身处地去想象她的职业生活,也想象不出这二十多年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直到断断续续读了她写的与“疯子”的那些故事,才开始有所理解。在她的笔下,“疯子”们的生活是快乐的,这种快乐也常常感染到我们的安护士。小安自己就说过,她其实喜欢与这些“疯子”待在一起,并不讨厌自己的这份工作。这是由衷的话。

1998年,我接手一本周刊,把小安从四医院拉出来,短暂地做了几个月的编辑。而这几个月她所表现出来的不适应,不自在,让我也不忍心再勉强她,挽留她了。从她写的那些故事中,我感觉到,她对自己的病人是充满同情与理解的,在那样的环境里,她也才是自在的。她给我们讲过,在大地震中,就是这些“疯子”,却表现出了惊人的纪律和秩序。这不得不让我们思索,究竟“里面”的是疯子,还是我们“外面”的是疯子?

所以,无论世界怎么变化,小安永远是单纯的。因为她生活在另一个世界。这“另一个世界”从现实层面讲,就是她的工作单位,精神病院。从精神层面讲,就是她一刻也没离开过的,也是一生所寄托的诗的世界。(何小竹)

不是疯子更不是神经病(我没有病我不是疯子)(1)

今天下午

我已经抽了三支烟了

一种古老的烟

味道不怎么好

我是一个精神科护士

背后的房间里

关着我的病人

他们都觉得很正常

只是一心想打开房门

走到外面去

我面对大家而坐

我的目的是

不让一个跑掉

——《今天下午》小安

是坐火车来的,来结婚。

三天后,我去城西的精神病院上班,那一带全是农田,油菜花,麦子,豌豆……就在精神病院的黄色围墙外疯狂地开花,结果。春天,也是疯子们的好日子,想要怎么疯就怎么疯。我大声喊叫,摇动那个大铁门,守门的老头说着日本话把门打开一点点,他说,你的什么的干活,我笑了,我说我的刚结婚,来工作的干活。老头把门全打开,他说,姑娘,你的请吧。我跳进去,笑得花枝乱颤,不忘说一声,你的谢谢了哈。我就进了精神病院,而且听见了歌声。

原来他们在开诗歌朗诵会,在花园的中间,所有人都穿着白衣服,坐在小板凳上。一个男疯子以最大的声音唱:爱如潮水。他唱了两次,还想来第三次,被一个大汉拉了下去,他还在喊:护士姐姐,我爱,给我自由吧。然后他就挨了一个嘴巴。坐在下边的疯子喊:自由,你做梦去吧,你不过是一个无聊的疯子。然后又上去一个女的,美丽得不得了,她低下头,不知道自己跑上去做什么,每个人都紧张得不得了。多长时间啊,她突然高举双手跳起舞来,一个护士悄悄喊:朗诵啊,寻寻觅觅,寻寻觅觅(李清照的词)。女疯子朝护士那个方向望了望,更加疯狂地舞动起来,边舞边脱衣服。疯子们大喊:好呀,油菜花,美女呀。油菜花脱得一丝不挂的时候,按上去一群白大褂,可是,光溜溜的没有抓住,她飞快地跑掉,一下子,跳入落满樱花的河里,再也没有起来。想想啊,我多么难过,疯子们又是多么的疯。

我穿上了白衣服,和非哥、小情一样了,觉得自己是天使了。但我还是不自信,作自我介绍时就点头哈腰的,请求他们多多关照。我透过玻璃窗子,看见里边的疯子们在对我做怪相,窗子上挤满了脸。小情说:他们是来看你的,你化那么浓的妆干啥呀,又不是去相亲。我立马觉得自己错了,觉得自己从天使变成了小丑。非哥说别听她的,我带你去病房。我们就穿过一道木门,和疯子们在一起了。我听见一个三十岁的疯子对二十岁的疯子说:新来的,长得还可以。我的脸就红了。另外一个又鄙视地看我,天使算个啥,我是玉皇大帝。我只好同意他的看法,不做声。我们走了一圈,我对疯子又点头哈腰,没有办法啊,怕。哪像现在的我,反过来的。

我在想如何对付这些人,显然,这个头开得不太好。虽然今天早上六点就起床,在脸上涂涂抹抹,搞了一个小时,自己以为不错的,可是太出众,枪打出头鸟,被小情几句话就打得灰心丧气,要是有洗面奶,我立刻去把这个花脸洗掉,幸好还有一个疯子识得,我不禁回头对那个三十岁的疯子笑了笑,可是我看不见他了。玉皇大帝又想来欺负我,非哥喊:李名。立刻跑出来一个威风凛凛的人物,站在我们面前,老师?玉皇大帝不听话啊?李名过去给了玉皇大帝一脚:高老头,我们去找王母娘娘。并且对我点了点头。两个疯子去找王母娘娘。我问非哥,李名咋回事,他说一个资深疯子,原来是招待所的服务员,在我们这儿住了八年后,变成国家安全局的特工啦,本事大得很,我们只好给他一些权力,帮忙管管病人,以后你会明白的。我们走出病房,非哥锁上那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木门,我们走了出来,小情坐在那儿抽烟。把烟一圈一圈吐在玻璃窗子上,性感得不得了,我对她笑了笑。她双眼望天,又突然低头对我笑了,感觉怪怪的,非哥说:妖精。疯子们又过来了。

王 大 立

我问他在干什么,他说踢足球。我说足球呢?地球啊,你没有看见吗,我把地球当足球踢呀。

有一天,我终于把那个三十岁的疯子认出来了。我给每个疯子量体温,都规规矩矩地坐着,我和小情两个女人,她发药,仔细检查每个人是否把药吃下去。小情现在对我好一点了,因为我学会了抽烟。安全局的李名帮忙维持秩序,一切都好啊。只有那个三十岁的王大立不肯坐好,他从病房餐厅的这头跑到那头,一分钟也不停下,我们吼不住他,他边跑边喊,指挥这个那个。我问他在干什么,他说踢足球。我说足球呢?地球啊,你没有看见吗,我把地球当足球踢呀。我说踢得动吗,他生气得,安老师,你小看我,我怎么踢不动啊,他们都没有我踢得好。他拿一团空气给我,安老师,你也来踢,锻炼嘛。我说谢谢,球太大,踢不动。他端着那团空气,我说要不你把药吃了,补充一点体力?他说好的,我听你的,小情赶快把药给他。过不了一会,他就会东倒西歪,把地球放下了。李名也会照顾好他的。

我和小情做完了事,就坐在观察室的屋子里抽烟,我也学她把烟圈吐在玻璃窗子上,但没有她妖艳。小情说,踢个逑,都疯死吧。她拿了一支烟给李名,后者洋洋得意,一群疯子喊,好烟,好烟。玉皇大帝独自对着窗外喊:你来呀,我等你,你不敢吧,因为你是个疯子。一上午他就这样喊。最后,李名把那支好烟给了玉皇大帝,没有道理的。

门 卫 老 头

他一封一封给那个脑子里的日本恋人写情书,好多好多年,在他写到619封情书的时候,他就从一个精神科医生变成为精神病人了

我刚走进大铁门,门卫老头把门打开,他说姑娘,你的,请吧。后来,他又说,姑娘,你的有一封信,他递给我,说,你的收好了啊。我笑,我的会收好的。

门卫老头说日本话,他不是日本人,从来没有去过日本,他甚至也没有见过海。他脑子里面装着的是日本话,他不说日本话又说什么话呢。是的,门卫也是一个疯子,资格比院长还老。1961年,华西医科大学的老医学生,翩翩青年,他来到这个边远的精神病院,开始也和我们一样,说的是中国话,或者四川话。他和一个又一个护士恋爱,跳舞,爱情没完没了。哦,那时的医学生,一颗新鲜的太阳,他每一秒钟都是前程远大的。

那么,有一天早上,他醒来之后,脑袋咔嚓一下,装满了日本话,甚至也装了一个日本女朋友。他用日本话对他的妈妈说:我要给夏子姑娘写一封信。他的妈妈说,天啦,你说的什么怪话,夏子又是谁?他觉得他的妈妈年老,记忆不好了,连夏子都不记得。他想,懒得给她解释。于是,他坐下来给脑子里的那个日本女孩写第一封情书。写完情书,他照常去上班,管理疯子。那些过去的恋人来找他,他态度特别粗暴,为了夏子姑娘,他甚至将一个特别喜欢他的女孩打跑了。

他一封一封给那个脑子里的日本恋人写情书,好多好多年,在他写到619封情书的时候,他就从一个精神科医生变成为精神病人了,到最后又变为门卫老头。他写的那些情书,地址全是某某市精神病院,夏子姑娘收。结果,那些情书锁在院长办公室的抽屉里,在院长偷看了几十次之后,又被作为秘密文件转到了人事科,几十年,那些也许精彩的情书就永远躺在人事科长满灰尘的档案柜里。

二十年后,门卫老头明白了自己是怎么回事,承认自己是一个疯子,大把吃药,不再写情书,也不打人,只是日本话钉死在脑子里,什么什么的,抹不去啦。他做门卫尽职尽责,已经做到弯腰驼背了。那些情书的内容,除了他和老院长,只有上帝知道了。现在,就像精神病院本身一样,在精神病院里,成了一种传说。

也许有人不过瘾,想知道那些情书写的是什么,精彩不精彩,其实我也不知道啊。我很想编造一些,开了十几次头,比如这样:亲爱的夏子,你好,我在精神病院里想你,我有一些疯子朋友,我给他们说你的事,他们说想见你,我希望你在星期六的下午三点钟,从我的身后跳出来,对他们笑一笑,说,你们好。我之所以让你在星期六出来,是因为那天上班的人少,我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你。这样写如何?嘿嘿,也许这就是门卫老头自己写的。

医生刘家文与女疯子花花

我没有病,不是疯子,只有一个想法:男人!男人!男人!

他们都走了,游山玩水去了,看油菜花去了。还有燕麦,我从小喜欢的燕麦,我一看见它长在麦子旁边,就会去把它拔掉,然后扔在路边。这次,我请求小情帮我去拔燕麦,拔掉又肥又大的那一棵。小情说你有病啊!算我有病吧,个人爱好,没办法。你不想拔,就让李名去做,你在旁边监督。她和他都痛痛快快地答应了,我才不再纠缠。他们放风去了,也许会谈点情说点爱什么的,反正有男女医生,有男女疯子。

我在抽烟,吐烟圈,无聊。踢球的那个疯子也不踢了,他被大剂量的药物整垮了,不得不一个人爬到床上去睡觉。但是,保管过来了,她一上班就开始东摸西搞,忙得不得了。她刚刚生完了小孩,身上到处都大,就是丰满啦。这个疯人院,女人生完小孩就得干保管的活,我也干过,长肥了,让你减一减啊。保管就是帮疯子们管理钱物的,是疯子们的财神爷,家属把疯子朝我们这里扔下,留下足够的钱和衣物,就不想回头了。保管在疯子心中是第一位的,疯子怎么疯都可以,脑子里总有一小块地方是留给保管的。

这个保管姓吴,医生疯子都叫她吴保管。病房里到处都是她的声音。她一路喊过来了。我大声说:吴保管,抽支烟啊。她笑,女人抽什么烟嘛,不要跟小情学,她是个妖精,专门害人的。她抱一摞衣服被褥,喊累。我说,坐一会儿嘛。她坐在我旁边,我们东一句,西一句乱聊,她不停地说她的宝宝,满脸幸福,我也使劲夸,不多几下就夸完了。又说疯子,又说医生护士。我问她,这里以前是不是很可怕,听说是用铁链子拴疯子。她说铁链子拴疯子,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条件差啊,又没什么有效的药物,只好那样做了,现在谁敢啦。那么刘家文医生呢,他的事是真的吗?噢,这个你也知道?我只是听小情提了一点点,不是很清楚,所以才问你。吴保管叹一口气说,刘家文,是被那叫花花的女疯子给害惨了,被花痴缠上,多倒霉,也许是幸福吧,谁知道呢,只有刘家文自己明白。什么时候的事啊?不久,七年前,我也是刚分配到这儿。唉,刘家文多帅啊,我们几个刚来的小护士都暗恋他。

吴保管说的,我们几个小护士都暗恋刘家文,他当然是个帅男人,酷得不得了,可是,一个都没有得逞。其实,吴保管长得很有个性,至少性感是不成问题,男人应该喜欢她这种类型的。我说是不是啊,老吴,你男人肯定迷恋你的。老吴就红了脸说,你个死安安,说的什么呀。但是我看得出,她很幸福。

刘家文分到医院刚好一年,还没有女朋友。女疯子花花就来了。

那天是星期天,刘家文值班,他温和地接待这个一丝不挂的女人。她的双手被家人反绑着,不然她会随时扑向每一个她见到的男人。那天老吴也在,他们两个人给花花解开带子,试图给她穿上衣服,但是她拼命反抗,尖叫,好像他们要杀了她。她的父母漠然地站在旁边,反正早已经丢尽了脸。他们只好放弃让她穿衣服的行为。给她洗澡,把头发高高扎起。老吴说,呵呵,没法形容花花的美了,如果说这个世界上真有尤物,那就是花花了。

我想,刘家文当时也这么想的,因为他的眼睛亮了,然后就一直低着头,不敢再看。花花被新的环境搞懵了,还老实,但是那双眼睛,从她进来开始,就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刘家文,那么饿,好像要把这个帅气的男人吃下去。刘家文低着头,问她的病情,有什么想法,花花说,我没有病,不是疯子,只有一个想法:男人!男人!男人!现在嘛,我就想你。刘家文不敢看她,不敢碰她,可他是医生啊,他得给她检查眼睛,耳朵,鼻子,嘴巴,心脏,身体。他深呼吸,定了定自己的心神,并且要求我必须在旁边。他一样一样地检查下去,花花开始还配合,让张嘴就张嘴,闭眼就闭眼,然后让她躺下,刘家文给他检查心脏,乳房。他的手指刚刚放上去,她就不可救药地呻吟起来,一脸淫荡,并且整个身体将刘家文抱住。刘家文突然被一个温软的身体缠上,也是呼吸急促,满面通红。

秋天啦,疯子们也不爱疯,人都变得懒懒散散的,尤其是我,不想动脑壳,上次写到女疯子花花和医生的事,她把他缠住,居然缠了这么久,有点过分了。写到色情的事,我自己都面红耳赤,不知道会色到什么程度。那么刘医生被一个温软的身体缠上,心突突突乱跳,手指像被一个东西蜇了一下,快速离开花花的乳房,检查当然没法做下去了。花花还在独自呻吟。这两个医生护士,本能地去拉花花的手和脚,想把医生解救出来,花花可能是经常遇到这种情况,愈拉劲愈大,老吴拉得不耐烦,开始骂人,锤子哟,逼哟,花花,你个骚货,花痴,想男人想疯啦,居然连医生也敢搞。

刘医生不吭声,听见老吴骂人,心里却想笑,老吴你骂的什么呀。这么一来,他的心不再乱了,不管花花如何淫荡,男人毕竟有劲,三下两下,就脱离了那个温软的身体,三个人都气喘吁吁的。老吴还想骂,刘医生说,算了,算了,她毕竟是病人,骂有什么用。花花还痴痴地盯着刘医生笑。

两个人走出病房,其他女疯子乱哄哄地围着花花,有一个被害妄想的要打她,因为花花一丝不挂,又美丽得惊人,认定花花勾引了她的男人。她捏紧拳头,眼里全是恨。花花哪里知道这些,她根本看不见这些人,光溜溜地在病房里走来走去。刘医生躲到医生办公室写病例,因为检查没有做完,花花的体检许多处只好空着。

老吴坐在观察室里,看里面的病人。女病人特别烦人,一会儿就来敲打门窗,花花来得更是频繁,她是新病人,又不懂规矩,把玻璃窗都要打破了。大声喊,医生,医生,我头痛,脚痛,心好痛。老吴不理她。她就翻来覆去地喊。更可怕的是,她后面总是跟着那个被害妄想的女人,她指着老吴说,你管不管,她偷我男人,你不管我可要打她了。这个太严重,老吴可不敢不管。她没有办法再保护刘医生了,只好去请他出来,再次给花花做检查。

这一次,他们把花花关进单人间,用约束带将她双手双脚捆起来,花花也不怎么反抗,以为有什么好事呢。刘医生可以放开胆子检查啦。他问花花哪里不好,花花说到处都不舒服,你摸摸就舒服了。刘医生从头开始摸起走,到心,乳房,肚皮,大腿,小腿,脚。越到下面,她就越呻吟得厉害,身体扭来扭去,刘医生看着这个精致的身体,听她浪声浪语地喊叫,心又突突乱跳,并且身体也有了反应。他怕被老吴看破,匆匆忙忙检查完毕,离开病房。老吴锁上单人间,威吓花花说,不准再叫了,再叫,关你十天半月。她走出来,看见被害妄想开心地对她笑。老吴心里骂,狗日的疯婆子,脑子里想精想怪的。

那天,老吴下班时,花花一直在喊叫,刘医生进出病房不下十次,给花花检查这里那里,后来几次老吴也不需要在旁边,因为花花捆着的,不麻烦。开始,刘医生还抱怨说花花好烦,时间都浪费在她身上了,病历也写不完。后来他却和老吴一起守在观察室,花花一叫,他就冲进去,出来脸红红的。

刘医生一进去,被害妄想就去偷看,心里嫉妒得要命,她跑过来对老吴说,花花好舒服,刘医生摸她乳房了。老吴不理她,她又去偷看,然后跑过来说,刘医生在摸花花的逼了,他摸了好久啊,你听嘛花花叫得好舒服。她偷我男人,又偷刘医生,她是白骨精。老吴大声呵斥被害妄想,让她闭上嘴巴,滚一边去。她是听见花花呻吟,也没有多想,认为那是花痴的正常表现。刘医生走出来,也不说什么,仍然守在观察室里,表情很兴奋或幸福。老吴以为刘医生是为了她,特高兴陪在她身边,心里甜蜜得不行。她下班回家后,还一直想着刘医生呢。

轮休了三天,老吴去上班时,医院像炸开了锅,到处都是扎堆的人,叽叽喳喳,他们争着把一个惊天动地的坏消息说给老吴听:昨天晚上,刘家文强奸花花,被公安局抓走了。老吴一听,脚就软了,同时眼泪也流下来。她喊:天哪,天哪,花花终于把他给害了。

盖 天

那女孩说,我叫盖地,我爸爸叫盖天,他不是疯子

盖天来得不同凡响,五花大绑,被十几个人推拉着。那十几个人,有他的妻子,同事,邻居,能够喊来的都来了,就这样,送到医院里来也十分的不容易。你看盖天,大个子,有一米九十吧,虽然被五花大绑了,还气宇不凡的,老远就听见他吵吵嚷嚷,大声骂:骗子,你们这些骗子,把我的女儿交出来,不然,我吃了你们。瞪着一双牛眼睛到处寻找。看他那架式,我们只好全体出动接待他。非哥打头阵,然后是医生张昭,老吴,她手上抱着一摞干净的衣服,小情,我。非哥温和地说,莫激动,莫激动,我们也说,莫激动,莫激动。先坐下来,测个血压,体温,换上干净衣服,喝杯水,你就舒服了。盖天好像也想舒服一下,温顺地坐下来,我们悬着的心才放下。非哥说,我给你解掉绳索,你不要乱来,我和小情也帮忙,解除他身上的七八根绳子,和他一起来的十几个人,惊奇地看着我们,好像在看魔术表演,居然不费什么力气就搞定了这个大个子。

盖天还找女儿。小情问女儿在哪,妻子回答在下面花园里,没让上来。快去叫来呀,小情的话刚说完,大个子就发作了,推开非哥,和非哥后面的我们,然后桌子,板凳,全都倒在地上,我们的茶杯,书,办公用具满天飞,非哥和医生张昭在那儿抵挡。盖天还不过瘾,双手去搬那扇铁门,大喊,起来!没人能够挡得住他。我听见小情喊,快跑,不然小命不保,我跟在她后面拼命地跑,我们两个一口气跑到女厕所里,把自己反锁在里面。我说,我们这样逃跑是不是太无耻了,小情说,我们是女人,留在那里也只是添麻烦,我说,人家老吴也是女人,怎么没有逃跑,我们还是出去吧,我心里好过意不去。小情说,你想被打得头破血流,做英雄啊。那也不是,我不喜欢英雄,但我们不该丢下非哥他们,凭什么别人就该送死,我们来偷生?良心不安啊。小情说,好好好,让我抽一支烟再出去。我毛了,这个时候,抽个锤子烟,等你抽完烟,说不定死几个人摆起了,走走走,出去出去。我打开厕所门,推着小情出来,外面居然没有动静,小情害怕了,安安,是不是有人已经牺牲了,非哥?老吴?

天啦,我成千古罪人了。小情走路都不稳当,我拉着她,不会那么严重吧,那么多人,盖天家里那十几个人也不会袖手旁观的,我们两个做贼心虚的人这样回到当初逃跑的地方,一切比原来好,一切比我们想象的好上十几倍,盖天一只手牵着一个像叫花子一样的小女孩的手,一只手臂挽起来,非哥给他测血压。我说,嗨!纯粹没话找话,老吴问,刚才那里去了?我说厕所,我们上厕所去,小情那个了。这样撒谎,我的脸不能不红。老吴很理解那个的意思,她说,来看看这个女孩儿,我们的救命稻草。

我们还没有开口,那女孩说,我叫盖地,我爸爸叫盖天,他不是疯子。盖天穿着一身崭新的病人服,对女儿说,我是疯子,这里是疯人院,我要待几天,你是个乖乖的小孩,回去乖乖地听妈妈的话,哈。女孩拼命点头,头发,衣服,是个小叫花子打扮,我看盖天的老婆倒收拾得整整齐齐,三十不到吧。那十几个人,几乎是哑巴,也不敢随便说话,怕一开口,又惹着盖天的毛病上。非哥给检查完毕,老婆又交代一些话,一些钱物,盖天就松开握着女儿的那一只手,被送进那一道木门里边,和他的病人朋友在一起,李名等好几个疯子迎接他,带到指定的床位去,玉皇大帝说,大个子,你是托塔天王啊,盖天点头,那你以后保护我,盖天又点头,那以后,玉皇大帝随便什么事,盖天真的帮着摆平,当然啦,医生护士惹不得,那个麻烦比什么都大。

盖天自进入病房,好像就正常了。从不打人,本来打人是他住院的首要罪状,打领导,打老婆,而且打得狠。现在,他一天比一天温和,除了看见长胖,他几乎默默无闻,他的老婆去了广州,一个星期一次,他的像叫花子的妈妈,像叫花子的女儿,和一只土狗,来医院看他,那个时候,我们大声喊他的名字,他高大的样子才重新回到我们的视线里,有时他亲一下盖地,亲一下妈妈,看上去动作很笨,实际上温柔。其他时间,他吃药,吃很多饭,没有什么,就是长胖,长很胖。

李 弯 弯

她问,多次地问,能不能在医院里安一个家?

李弯弯长得一般,性格一般,有话说个不停,没有话就一句也不说。她是精神病院的常客,有时三年来一次,有时两年来一次,也有时一年来两次,她开心或不开心都经常跑来,在医院的大门边探头探脑,门卫老头在世的时候放她进来,与其他疯子亲热亲热,现在门卫老头上天堂去了,另一个女门卫很严厉,甚至歧视精神病人,她又是火眼金睛,只要住过院的病人,从她眼皮下经过,没有不认识的,所以,不管李弯弯如何化妆打扮,说普通话,说广东话,说英语,完全没用,总会被女门卫识破伪装,痛骂回去,李弯弯绝望了,要做个正常人太困难,回去过不了多久就会犯病,被送来住院。

李弯弯翻了病,每次都是那个问题,跑去找前夫,请前夫喝酒吃饭,把全部的钱给前夫,说话滔滔不绝,天上地下,思想停不下来,白天黑夜地说呀说呀,开始她的前夫没有搞懂,觉得有吃有喝有钱,还安逸,而且夫妻一场,感情多多少少总是有的,三次五次下来,前夫知道厉害,一看见李弯弯满面笑容来找他,赶紧打120,不到半个小时,李弯弯就住在我们医院的一个病床上,她从不反抗,好像她搞这一切,就是为了再次走进精神病院,一进来她就自在了,觉得去找前夫的事很可笑。她在医院里有一个老相好,是个酒疯子,喝酒喝成精神病了,四年没有出去,家里人坚决不接,他喝一两半两酒都会疯,怀疑这个怀疑那个,看每个人都要害他,为了保护自己,他打完母亲打父亲,打妻子女儿,每个亲人被他打得伤心,绝望,送进医院就不管了。这两个疯子正好谈起恋爱,放风的时候,亲热地坐在一起,李弯弯很贤惠,酒疯子长得帅,她喜欢得不行,买烟,买可乐,酒疯子在医院没有酒喝,每天喝几瓶可乐,解解酒瘾。他们那个爱情也很平淡,酒疯子话少,李弯弯说什么他只是听着,恋爱好几年,该说的都说了,不过有一次他们还是说到谈婚论嫁的问题,当然是李弯弯提起来的,她觉得差不多了,该结婚,见见她和他的家人,住到他的家里去,酒疯子说随便,你想结就结吧,李弯弯有点生气,说,怎么是我想结,是我们两个人啊,酒疯子不说话,也不生气。过一天,他们又忘了结婚的事,还是那样的相处。抽支烟,两个人吞云吐雾,看其他的疯子玩耍。

李弯弯,今年三十五岁的李弯弯,她想在精神病院里来过正常人的生活,恋爱,结婚,过日子,其他的疯子是她的朋友,同事,邻居,亲戚,外面的那个社会,她没法应对,搞得乱七八糟。她问,多次地问,能不能在医院里安一个家?每一个白衣天使都说,不行!

魏 雨

一只白毛猴子,来到他的家里,喊:起来起来,你这个家伙,变成人就了不起了,起来和我说话

几个男女站在桥上抽烟,传播小道消息,说这个那个的坏话,也有人用眼睛来谈情说爱,比如,医生张某某和护士李某某,他们肯定有问题。小情说,他们在偷情哦,偷就偷吧,最好不要正大光明,搞得尽人皆知,乌烟瘴气的,我也喜欢过某个某个人,当然,随便怎么我是不会说出来的,丢人现眼啊。其他的事情是,小护士高音,她经常梦见猴子,我问她,你们说话了吗,她说没有,猴子只是从我面前一闪而过。小情说幸好没有说话,不然,你会成为一个疯女人。有那么奇怪吗,所有在桥上抽烟的人都说,奇怪什么,绝对会疯的。

再说十年前,一个名叫魏雨的青年,有一天晚上,梦见一只白毛猴子,来到他的家里,喊:起来起来,你这个家伙,变成人就了不起了,起来和我说话,魏雨说,和一只猴子能说什么,不理它。白毛猴子发怒了,打他,我饿了,给我苹果,香蕉。魏雨说,在桌子上,你自己拿吧,猴子拿上苹果,又吐了他一脸唾沫,然后扬长而去。第二天,青年魏雨的耳朵里就来了各种男女的声音,有的喊他去死,有的让他去杀人,有的说,你去爱某某吧,魏雨问,你们是谁?那些声音说,我们是仙人,住在天上。有时,那些声音就在他耳朵里吵架,搞得他烦得要死,用双手捂住耳朵,那也没用,他只好问,我到底应该听谁的?一个最权威的声音说,听我的,晚上你去把王非杀了,他是个二流子,魏雨说,我不杀人,杀人要抵命。那个声音说,你不杀人,那么你就去死,晚上你出来看看天上。魏雨说,看什么,那些声音一下子都消失了。

魏雨那一天在家里心慌不安的,走来走去,他的妈妈说,你疯了吗。魏雨不理妈妈,吃了晚饭,他想去看一会新闻,他发现,平常播报新闻的男人对他挤眉弄眼,并且说,王非在台球室里,他赢了好几局,快点去啊。魏雨带上一把菜刀,走出家门,妈妈问,你去哪里,他说,电视播新闻的那个人喊我去杀人,不然,我就会死。妈妈惊慌起来,难道真的疯了啊,追了出去。他出了门,抬头看天上,所有的星星都在向他打招呼,月亮上一个人说,你爬上来,看看你的亲生父母,于是他顺着一条梯子,爬上去,他的亲生父母,两个高大的外星人,抱住他,高兴得转来转去,又摸摸他的脑袋说,你以后就是地球上最聪明的人,下去吧。他又顺着梯子走下来,正好落在台球室里。耳朵里的声音说,那个红头发的人是王非,杀他。魏雨大喊一声,王非!那人答应了,他走过去就给他一刀,还说,对不起,你不死,我就得死。王非喊,杀人了,杀人了,冲出台球室,魏雨跟在后面说,让我杀你,让我杀你啊。有些人就去抓魏雨,魏雨的妈妈跑来,大声说,不要伤害他,他疯了呀。魏雨说,你不是我妈妈,你是个骗子。警察来了,捉住了魏雨,五花大绑。他还在和耳朵里的声音交谈,杀了吗,杀了,很好,你回去休息。警察问妈妈,怎么办?妈妈说,送去精神病院吧。

魏雨坐上警车,就被送到精神病院来了。十年,他说,因为梦见猴子,并且说了话,我就病了。和他住在一个病室里的李名给他分析,你耳朵里的声音,那是幻听,你看见星星月亮和你打招呼,那是幻视,你杀人那是受幻觉的支配,你永远控制不了的。他们两个理好了床铺,特别是李名,从前的招待所的服务员,整理床铺的技术太好了,他经常看不起小情整的,说,那简直是乱整。他们两个谈论疾病,抽烟,喝茶。最后,李名给魏雨下的诊断是,精神分裂症。魏雨相信李名说的,他问,梦见猴子是怎么回事?李名说,你不和它说话,啥事没有,你一开声,必定会疯,这是命中注定的。魏雨从此对自己的疾病坦然视之,那些幻觉他也懒得管它,即使猴子经常光临他的梦境,他也有问必答,尽量满足它的要求。

小情问魏雨,你知道李名是什么病吗?他特惊讶,李名是大人物,他怎么会有病?小情笑,那他十几年在精神病院干嘛?魏雨肯定地说,卧底!国家安全局的卧底。

绝 色 少 女

革命的目的,是为了女人在上面,而男人在下面。

这个短头发的女疯子,她十几年前第一次来的时候,还是个绝色少女,和她一起的是三五个美貌少年,他们在精神病院里随意唱歌谈情,青春年少真是太好了。在他们的想法里,精神病还不是洪水猛兽,少女又是一个躁狂型的,特别自信,敢说敢爱,几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又如何抵挡得住,都想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但是一次又一次的精神病院之行,少女变得肥胖,迟钝,她自己先倒下了,美貌少年飘然而去。结果少女爱上了精神病院的生活,爱她的同类,就像现在的花花,李弯弯,我知道,我知道,她们绝不互相伤害。

长发的少女变成了短头发的女人,但是性格没有变,她太爱说话了,喜欢开玩笑,爱和其他的疯子打打闹闹。她和疯子们没有话说的时候,就来找医生护士闲聊,如果我们恰好也很无聊,这样的胡扯也有意思。

她一般爱说男女之间的事,而且是一个一个地问。比如她问小情,你觉得做爱快乐吗?小情反问她,你觉得呢?她就会说,我没有做过爱,所以特别特别想知道。面对一个没有做过爱的人,即使她是个疯子,你也不能撒谎,小情只好诚实地说,快乐。和我想象的差不多,她向往地说,女人在上面,男人在下面。你没有做过,怎么知道上面下面?小情惊讶地问。她说,十几年来,我耳朵里的声音每天都说,革命的目的,是为了女人在上面,而男人在下面。你相信吗?小情问。她说,我相信有那么一天,我一定会在上面。小情说,祝福你那一天早日来到,谢谢,她说一定会的。

她转过来问我,安护士,你结婚了吗?我说没有。哦,和我一样,我们都是单身女人。她又问,你为什么不结婚?我说因为没有婚结。她很同情地摇头,和我一样,没有婚结。我问,十几年前,你的那些美貌少年呢?当时好羡慕你啊。她大笑,想不到,还有人羡慕我,而且是一个精神病院的护士,那么,我们都是受歧视的人。我使劲点头。她说,结不结婚无所谓,像我们这种人,更不适宜结婚,结了婚人家也会跑的,那些美貌少年早就无影无踪啦,结婚多麻烦,疯子才结那个婚。她高兴,因为我们都结不到婚,我们是平起平坐的人。她又去问非哥,你有爱人吗?她漂亮吗?非哥不好意思回答。小情替他说,他有爱人,经常做爱。她说,太幸福了,太好了,太可惜了。她又问其他的人,你结婚了吗?你做爱吗?喜欢女人还是男人?你知不知道,革命的目的是,女人在上面,男人在下面。呵呵呵,她这样四处乱问,整个精神病院都摇摇晃晃的。

为什么还在精神病院

我不是说疯子为什么还在精神病院,他们一直都在的。他们不在了,我和小情非哥甚至院长在那里有什么理由呢。说到院长,我好难过,因为我从来就没有看清楚他的脸,他的脸躲在一个黑眼镜后面,我怎么也看不见。我有一次问小情,你看见过院长的脸吗?她说能看见一点点,感觉是比较阴冷,不过眼睛是绝对看不到的。我们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为了院长的脸而难过了半天。

在院长庞大的女人网中,有一些朝那个中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们的样子也变得和院长一模一样,阴冷,无聊,就像躲在不见天日的窝里的皇后蜂后蚁后。我还是很难过,一天比一天看不见她们的脸,原来她们是清澈明亮蹦蹦跳跳的。我想是什么东西偷走了她们的眼睛,嘴巴,单纯?

我为什么在精神病院待下去,或者我们为什么在精神病院陪疯子们待一辈子,经过很多年后的某一个失眠之夜,我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入睡,比如喝牛奶,数数到一千万,读《精神病学》等,而完全失败之后,我就彻底放弃了睡眠的想法,让自己的脑袋天马行空,去干一些无聊的事。

不好意思,喝了好多酒,忘记一些事情一些人。我在花园里和一个疯子聊天,他说一切都好,只是没有花姑娘,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该给他一些花姑娘,让他的住院生活激动人心。我个人是无所谓的,多少花姑娘都给他,但是院长怎么办?医生护士又如何?这个问题就像他的疯一样无边无际,妄想妄想吧。

我在那个失眠之夜,跑得太远,差一点跑不回来了。幸好在我通常放感冒药胃药的抽屉里发现了几颗安定,我放入两颗药丸在嘴里,那一瞬间,我明白了我在精神病院的理由,多年来,我一直把自己看成一个疯子,疯子才是一个普通的人,我没有什么要求,没有幽默感,没有冷幽默,只是待在那里,习惯性地懒惰地在那里,我不敢去其他什么时间和地方,我感觉自由自在。自由自在,我一下子好轻松,睡眠铺天盖地地包围我,就像一个疯子吃了药丸后,无所事事地睡去。

小安,女,1964年生,"非非主义"代表诗人之一。毕业于军医大学,后转业至地方精神病医院做护士。其代表作品有《种烟叶的女人》、《蜘蛛一》、《路上一盏灯》、《我们来写诗》、《内心世界》、《夫妻生活》等。部分作品被收入《中国诗年选》、《中国新诗年鉴》、《中国最佳诗歌》等诗歌选本。现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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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经出版社授权,摘选自《我们这儿是精神病院》 小安(理想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不是疯子更不是神经病(我没有病我不是疯子)(2)

封面图片来自电影《A面B面》剧照

责编:袁菁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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