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楸帆深瞳(陈楸帆第七愿望)

人冒失说,这是圣物,许愿之后才查问,就是自陷网罗,我来为大家科普一下关于陈楸帆深瞳?以下内容希望对你有帮助!

陈楸帆深瞳(陈楸帆第七愿望)

陈楸帆深瞳

人冒失说,这是圣物,许愿之后才查问,就是自陷网罗。

——《圣经·箴言》20:25

第一愿:美 味

那位姓贾伊尔的老酿酒师,是在汉斯山的维兹酒庄实现愿望的。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茂密的橡树在阳光中闪亮,斜靠在摇椅上的老贾伊尔打着盹儿,金色的光斑透过树叶,洒在他脸上。他醒了,发现一个物体悬浮在半人高的空中,蘑菇状的半透明外壳泛着冷光,菌帽的中央绽开一道口子,露出闪烁不已的石榴籽状晶体。

阳光在那物体的笼罩范围内变得黯淡,微微发紫。

老贾伊尔仓皇起身,摇椅翻倒在地。

那东西说话了,标准的法语,它说:说出你的愿望。

老贾伊尔愣住了,他有点耳背。

说出你的愿望。声音直接在他脑中响起。

老贾伊尔抖抖索索地想了半天,说,我从来没想到您会是这个样子的。

我也是,随机而已。

老头儿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他絮叨着这一生多么充实而美好,两个妻子,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还有数不过来的孙子孙女,他用黑品乐葡萄酿制的顶级香槟,名声甚至传到了以嘴刁著称的巴尔河畔,他曾经钓过一条一肘半长的大黑鲷,他的朋友遍及阿尔特河谷和维索河谷之间,他们一起烤面包,挑选松露,看着红酒里的炖小公鸡冒出热气,争论三个月大的羊羔肉配什么酒味道最鲜美,这便是他们生活中最大的快乐和满足。

可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

您真的可以实现任何一个愿望吗?

并非如此,我只能实现您真正的愿望,比如,您从未想过要发大财、长生不老或者领导第四共和国吧。

哈哈哈。老贾伊尔的胡子抖了起来。

我想让我的舌头恢复最好的状态,你知道,人一老,零件都不灵光了,鼻子还行,可舌头……是的,我想要回我的味觉,人家都说,像水面上的浮标那么灵敏。

让我重复一遍,您想让味觉恢复到最佳状态。没错吧?

错不了,先生。

菌帽中央的裂口开始闪烁起奇异的光彩。

当贾伊尔醒来时,仍旧是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知了聒噪,微风拂过薰衣草丛,香气扑面。但有些东西不同了,他突然恐慌起来,伴着薰衣草香气的,并非那丝甜甜的味道,而是一股浓重的腥涩味,从他的舌尖,如层层叠叠的浪花般荡漾开去,幻化出无数细腻而微妙的刺激。

他剧烈地呕吐起来。

他的愿望实现了,以一种出乎意料的形式。

儿女们从远处赶来,聚集在老父亲的病床前,看着那具骨瘦如柴的躯体,只能靠营养液来维持生命。无论如何努力,老贾伊尔吃不进任何食物,几乎在入口的刹那,他便会连胆汁都吐出来。那是一些他此生从未品尝过的恐怖滋味,他颤抖着形容,像是自己已不属于人类,站在地狱的入口,嗅着三头犬的恶臭。

他睁开眼,看着儿女们,突然感到一阵虚无。那些回忆都不见了。那些夏天午后的气息,初生婴儿的乳香,妻子身上的香草味,母亲最拿手的熏鱼,那些藏在气味里面的记忆,它们都不见了,像从未有过一样。

曾经的生命空空如也。

而另一些幻象浮现出来。他梦见自己登上高高的王座,四面八方的气味在空中传递交织,足下是一群群黑色的蠕动的物体,扬起长长的触须,挥舞不止。他想说话,却发现自己口中塞满了食物,各式各样的、松脆的、爬动的……食物。

两天后,菲利浦·勒·贾伊尔死于水银中毒,终年七十六岁。

护士回忆说,那天老人醒得特别早,还跟她开着玩笑,但当她转身想取回体温计时,却发现老贾伊尔正大口咀嚼着体温计,淌血的嘴角露出久违的微笑。

嗯,奶油味的……他最后说。

第二愿:欢 好

时值暮春三月,寅日卯时,李福双听得窗外春燕呢喃,眼见柳娇桃花俏,便早早地收拾了手上的活计,趁着他人还未起身,到院里采些地气。忽听得柴房里有动静,他蹑足上前细察,怕是进了贼人,不料竟听得一片春声浪语。

李福双凑近门缝一看,原来是司房新来的奴婢与管理衣物的小徒弟干柴烈火,暗通款曲。他暗奇这小奴才居然去势未净,尚能人事,于是胸中春意难遏,许久未动的心旌如这春风里的柳枝般荡漾不已。

李福双原名邓昌海,原本河北沧州人氏,因家境贫寒,又逢连年大旱,家中双亲沦为街乞,迫于生计,在他十五岁那年,辗转托人,找到京城地安门内方砖胡同的“小刀刘”,给他净了身,当秋送进了总管内务府,当上了伺候大师父的小徒弟,也算得了条活路。

后来,机灵的他把大师父伺候得还算周全,得一赐名“李福双”,升了陈人,又当上了带班,大师父病故之后,他便取而代之。

十年就这么过去了。

司房乃内务府总管的七司三院之一,负责宫里奴婢的调遣、衣物管理等事务,由总管太监、首领太监提领。平日里常在各宫出出入入,莺莺燕燕不绝于耳,李福双虽为阉人,不能人事,然其净身时已对男女之事略知一二,燕瘦环肥之间,常辗转难寐、心如蚁噬,长憾有心无力。

于是,他找到了替代的办法。

宫中婢女私传,司房的李大师父癖好女足,若想调配轻省的活计,或是跟个好伺候的嫔妃主子,就得投其所好。于是又传,李大师父暗藏着许多裹脚布,夜夜同眠,嗅尝不倦。

此刻,李福双本想推门入内,抓个现行,但转念一想,掏出了一团收叠齐整的青色绢布,放到唇上,鼻翼翕张,顿时通体酥麻,如堕云端。这厢是柴房贼鸳鸯共赴云雨,那厢是柳下李师父情寄兰苕,好不快活。

是夜,李福双回想白日里的种种,如有虫豸在心,辗转难眠,暗怨命数多舛,活人竟遭死罪,且难有后嗣,邓家的香火就这么断在手里,莫非前世冤孽太重,待此生来报还?他郁结于心,惶惶然竟有轻生了断的念想,忽听得窗外一声狐鸣,若有所示。

一枚流萤穿过纸窗,飘至床前,倏忽间幻化为狐形。

汝有何愿?

李福双一惊,转而释然,许是天可怜见,遣狐仙前来解我忧烦。

我愿能与女子共赴云雨,同享欢好。话音未毕,李福双心想,一不做,二不休,不如……

我愿能与世间美好女子共赴云雨,同享欢好,不知狐仙应否?

与世间美好女子共赴云雨,同享欢好。然也?

请狐仙成全。

狐形幻为万千光华,屋内恍若白昼。李福双忽觉目力贯穿石木,如有一星槎横于月前,虚实难辨,脑中似有大门洞开,万千联络,源源不绝而来。

是夜,司房的大小徒弟、陈人、带班、师父及其他侍奉数十人,皆听得李大师父房中传出一声长啸,有如饱受车裂凌迟之苦,俄而便阒然无声。有大胆者上前推门察看,只见李福双怒目圆睁,口若狂笑,状似极乐,然气已绝矣。

宫中皆以此事为奇,李福双被运回河北厚葬。自是,无人敢入住此屋。

次年,军阀混战,冯姓将军倒戈进京,将皇上逐出宫外。城头易帜,众太监嫔妃作鸟兽散,各归故里或隐佚民间,李福双猝死一事亦再无人说起。

第三愿:偶 像

凯利·克拉森在唱片签售会中途失踪了。

愤怒的歌迷砸碎了玻璃,把垒成金字塔形的CD哄抢一空,唱片经纪人在闪烁的镁光灯下冷眼旁观,无论如何,这都足够登上各家娱乐杂志的头版了。他知道那个十九岁的南方姑娘、五白金唱片的拥有者、Billboard连续七周冠军,此刻在哪里。她越来越有明星派头了,他想。

在一间超五星级总统套房的巨幅落地窗前,凯利·克拉森赤裸着上身,端着琥珀色的酒杯,激动地打着电话。窗外的纽约市灯火辉煌,恍如白昼。

“去你妈的!我没有嗑药,戴夫,我只是喝了点酒,就这样……不,那个婊子一点机会都没有,她别想在排行榜上超过我,想都不用想,就这样……”

凯利挂断电话,随即跌坐在地,猛力地揪着自己的头发,痛哭流涕,地毯上散落着各色药丸。

“不,她不会超过我的……狗娘养的……你们别想毁掉我……休想……”她气若游丝地喃喃着,“……休想……”

一点微弱的光亮穿透落地窗,进入黑暗的屋内,它轻盈地飘浮在凯利的面前,绽放出五彩波纹,如同翅膀翩翩舞动。

说出你的愿望。

凯利抬起浮肿苍白的脸庞,眼线随着眼泪洇成两条长长的黑线。看着眼前这闪亮的妖精,如同童话里的角色,她心想,这次的“E”真他妈带劲。

说出你的愿望。

“哈哈!真他妈带劲!我想……我想当女神,我想让人们都跪倒在我面前,崇拜我……到死!”

重复,你想成为被崇拜的女神。请确认。

“没错,你这白痴,我要当女神!女……神……”

那点亮光开始扩散开来,变成炫目的白光,照亮了整个房间。

当凯利醒过来的时候,她的经纪人已经在门外等了一个多小时,他手里拿着当天飞往布里斯班④的机票和一个装满现金的信封。

“快点,凯利,要误点了。”

“见鬼……我头疼死了。这回是去哪儿?”凯利揉揉一头乱发,随便找件外衣披上。

“你半夜打电话给我,说你想去昆士兰的星期四岛上休息一段时间。”

“该死……那是什么鬼地方……我真的说过吗?”

“你还让我提醒你……把E带上。凯,那玩意儿会毁了你的。”

“噢——我想我的愿望快实现了……”凯利做了个夸张的表情,眼珠一转,接过机票,“为什么不呢?等我半小时。”

他们飞机换汽车,换船,又换汽车,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他们入住了当地最好的酒店,尽管凯利对卫生间的装潢及屋内气味颇有怨言,他们还是吃了一顿海鲜,稍缓舟车劳顿之苦。

经纪人显然水土不服,放下刀叉便面色苍白地躲进了卫生间。凯利则掏出随身携带的瓶子,往嘴里抛了两片E,便出门欣赏热带岛屿风光了。

带着药劲,凯利趔趔趄趄地从大路走到小路,又逛进树林,对于习惯繁华都会的明星来说,热带森林风光虽旖旎,总没有长岛来得舒适,这儿炎热潮湿,连身上都散发着一股怪异的味道。

突然,“啪”地一下,有什么东西贴在她裸露的颈后,她伸手一抓,竟是巴掌大小的褐色飞蛾!她尖叫一声扔了出去。谁知这些飞蛾竟然像扑火般朝她飞来,纷纷贴在她的背上、头上、胳膊上,凯利声嘶力竭地高叫着,跌跌撞撞地闯过重重树林,试图甩掉这些讨厌的“追求”者。

她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那是个土著,黝黑的皮肤上描着复杂的纹路,腰间仅以简单的饰物掩盖私处,脑袋上却戴着密密麻麻的头饰。他脸上绽开洁白的笑容,从凯利身上摘下那些巨大的飞蛾,扔进一个口袋里。

“谢谢……太感谢了……这些恶心的大……”凯利忙不迭地道谢。

土著毫不在意,径直将最后一只飞蛾扔进嘴里,发出汁液饱满的咀嚼声。

“噢……上帝……”凯利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她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被绑在一棵树上,土著人围在周围,用自制的工具扑打着空中巨大的飞蛾,奇怪的是,无论飞蛾如何被打下,更多的同伴总是前仆后继地从四面八方扑来,时不时有漏网之鱼“啪”地贴到凯利的脸上,蠕动着分泌出刺鼻的气味。

于是,刚醒过来的凯利再次昏迷。

一股浓重的甜味熏醒了凯利,她仍然被绑着,眼前仿佛是一个村落,篝火点点,土著们围着火堆,跳着古怪的舞,唱着古怪的歌,他们不时把口袋里的飞蛾扔进火堆,只要听到噼啪的爆裂声,他们便会一阵欢呼。

“快把我放下,你们这群狗娘养的野人!”凯利厉声高呼。

土著人突然全停下了,转过头看着她,一个身上纹饰明显复杂于其他人的男人举起手杖,发出一声长啸,在他的带领下,土著们一步步朝凯利走来。

“滚开……你们想要干吗?我可是美国公民!滚开!”

又是一声长啸,所有的土著人齐刷刷地跪倒在凯利的脚下,将双手高举过顶,又低低地伏倒在地,吟诵着听不懂的咒语,如是再三。随后,又有一名小男孩从人群中走来,手中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烤飞蛾来到凯利面前,小男孩的眼睛出奇地明亮。

“拿开……我不吃虫子……”凯利把头努力地偏向一边,一脸的嫌恶,“……是珍妮佛派你们来的吗?那个臭婊子……这是个圈套……你们想阻止我参加KCA吗,没门儿!”

凯利从小就有种奇怪的妄想,常常觉得有一些外星人从亿万光年之外的太空来到了地球,潜伏在四周,伺机置她于死地,那些人穿着黑色西装,戴着雷朋墨镜,没错,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

她把所有跟自己作对的人都当成黑衣人,可这回,她遇见了不穿衣服的。

三天之后,她甚至求着那些人能给她一些吃剩的飞蛾残肢。

土著们不再跪拜,没有舞蹈,也没有歌唱。口袋里的飞蛾吃光了,新的飞蛾没有出现。

她有气无力地哀求着,只有那个小孩不时接一些水给她喝。

凯利·克拉森自知心理素质平平,成名之后的压力已让她不堪重负,如今又陷入如此困境,从万众瞩目的超级偶像到绑在树上的虫饵子,她更是几近崩溃。澳大利亚警方的效率之低举世皆知,她只能期待经纪人带着使馆人员尽快到达。

她忽然找到了救星,裤袋里的小药瓶。

E代表逃避。

凯利施展了所有的演技,小男孩才帮她从裤袋中掏出药瓶,打开,小男孩自己尝了一片,皱皱眉,吐掉。

该死,那玩意儿很贵的。凯利张大嘴巴,示意小男孩喂给她。

眼睛明亮的小男孩十分乖巧地将整瓶药片倒进了她的嘴里。

天,我会死的。凯利犹豫了几秒,在舌底压了三片,将其余的药片悉数吐掉。

小男孩笑了。

白痴。凯利吞下E,等待着药效发作,晕眩,心悸,如在云端漫步。那股怪异的体味又出现了。

接着是飞蛾。铺天盖地的大飞蛾。

凯利·克拉森等待着第二次成为受人膜拜的女神,只是,她没有第三次机会。

一周之后,经纪人带着澳大利亚警方在密林深处发现了她的尸体,更确切地说是残尸。她像尊神像般展开呈十字形,枯瘦如柴的躯体上被划开许多道口子,法医在伤口中发现了一种当地特有的大飞蛾的虫卵,警察介绍,当地的原始土著最爱吃这种飞蛾的幼虫,据说火烤之后犹如滑嫩的小鸡胸肉。

第四愿:外 壳

六个小时过去了,本田宏听见自己硕大的肚子“咕”地叫了一声,才不情愿地摘下了眼镜,胖手一挥,游戏暂停,读取进度。他在身边胡乱抓了一把,都是一些薯片、豆子、米果之类的垃圾食品,没有能填饱肚子的。打开冰箱,空空如也。

果然,母亲一出长差就是不行啊,他挠挠粘成一绺绺的头发,将拇指和小指并在一起,又分开,电话机“嘟——”地响了起来。

“外卖店。”电话机滴滴答答地拨起号来。

本田宏,二十五岁,大学毕业后一直没找到工作,或者说他压根儿就没想工作,反正靠父亲每月的赡养费和国际飞人母亲的薪金,足够养活自己,何苦去当过劳死的上班族呢。

他每天生活的内容,就是将各种新出的游戏玩通关,反复看一些经典的OVA,在专业的论坛上跟御宅族们讨论各种常人难以想象的问题,比如,横山智佐事物所的声优排名、东京最萌的女仆咖啡店是哪家等等。

MDT技术确保他能够将身体的运动量降到最低限度,而高度发达的网络,则让他可以安坐家中,购买到日常生活所需的一切——反正秋叶原的中古店⑤也提供上门服务,他的脂肪因此迅猛地堆积起来。

对于本田宏来说,外面的世界杂乱无章,充满危险,他宁可信赖屏幕中的一切,他和它之间隔着一层薄薄的介质,这便是他能与这个世界保持的距离;更重要的是,这个世界存在着一种可以掌握的规则,发言的规则,交往的规则,杀人的规则,这种规则令他感觉安全。

但他母亲却不这么想。

“什么?悠子阿姨?我记不得了,我能照顾好自己的……什么?已经到了?等等!妈妈?喂喂喂……”

楼下的门铃响了。

这个叫做北原悠子的长得像狸猫的老女人,据说是看着本田宏剪断脐带的,可本田宏却一点也记不起她来了。她先大呼小叫地把积攒了一个礼拜的脏臭衣服全丢进洗衣机,又不顾本田宏的强烈反对,把他的房间地毯式扫荡了一遍,害得本田宏只好偷偷地把古都光珍藏版踢到柜子底下。

难以忍受的事情还在陆续地来,悠子阿姨拎着本田宏的脖子,按着他的脑袋把那头油腻腻的头发又冲又揉,差点就用上剃须刀了。

清理完毕,悠子阿姨又在厨房丁零当啷地忙开了,可当她端出来时,本田宏愣住了,这根本不是传统的日本料理,辣白菜、酱汤、米饭、烤紫菜……分明是地道的韩餐!一问才知道,原来北原悠子是第二代的韩裔日本人,本田心想原来如此,嘴上说押井守⑥大人也是,悠子阿姨说她只认识山口百惠那一辈的影星。

事情还没完。

吃完饭之后,悠子阿姨开始拿出小本子写写画画,说这是接下来一个礼拜的作息时间,本田君必须严格遵守表上的规矩,晚上十一点强制断电熄灯睡觉,早上七点起来晨练,慢跑五公里,三餐按时定量,他妈妈嘱咐过,一定要让本田君恢复正常的生活习惯,当然,还有超过九十五公斤的体重。

不,不是这种规则。本田宏面无表情地呆坐着,脑子里来回闪烁着一个名字,宫崎勤,御宅界的传奇人物,杀害四名女童的人格变态者,嗯,当然只是想想而已。

晚上回到房间,他转悠了几个留言板,心里琢磨着如何逃脱那个老女人的魔爪,他匿名发了几个帖子,询问解决办法,得到的回答五花八门,但都是空想派。

刷。电脑黑屏了,灯也灭了。

浑蛋!本田大声咒骂了一句,往后一仰,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脑子一片空白。

这时,电脑又呼呼地运行起来。他就势一滚,把身体掉转了九十度,面朝着屏幕。屏幕还是黑的,只有一个绿色的光标跳动着。这是什么?The Matrix?Lost?

——Hi,there.

他试探着发出问候。没有回答。

——小白兔?

没有回答。

—— the others?

没有回答。

本田长叹了一口气,躺倒呈“大”字形。

电脑嗒嗒地响起来。

—— 说出你的愿望。

—— 什么?

—— 说出你的愿望。

—— 什么样的愿望都可以吗?我想让古都光和立花里子到我房间来扮演尾行也可以吗?

—— 说出你的愿望。

—— 好吧好吧,败给你了,我想想……

不知为何,碇真嗣的形象倏地闪过他的脑海。

——我希望……自己能被补完,不会因为他人而影响到我的内心,也不会让现实来改变我的世界,我希望有一副坚硬的外壳,我不是为自己的懒惰找借口,真的不是,只要活着,哪里都是天堂。我说……您能了解吗?

——重复。拥有一副坚硬的外壳。请确认。

——可以……可以这么说吧。

光标消失了。楼下传来悠子阿姨的吼声,本田只好乖乖钻进被窝,两眼望着天花板,但怎么也睡不着。

迷迷糊糊中,本田宏被拎出被窝,套上加大号的运动服,赶到了门口。他揉着睁不开的眼睛,坐在地上咕哝着,只见悠子阿姨已经全副武装地站在面前,挥舞着手上的哨子和计时器。

完了,看来真的逃不掉了。本田暗叫不妙,挪动着想站起来。是否有逃跑的机会呢?九十五公斤的相扑体型,和看似异常灵活矫健的狸猫娘,哪个会获胜?想必用脚指头都能回答吧。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脚趾有些不对劲,试图站起来,却又跌坐回去,僵硬,没有知觉,无法弯曲的脚趾,无法支撑他的身体重量。

“怎么?又耍什么新花招?没用的,马上给我站起来!” 本田宏哭丧着脸,像一头被困在捕兽夹里的熊。

第二天,本田的父母站在特护病房外,透过玻璃窗看着病床上的儿子。他身上接满各式各样的仪器,医生还在一旁喋喋不休地介绍着这种名为进行性肌肉骨化症、简称FOP④的罕见疾病,说是由于第四对染色体长臂上的基因(ACVR1)发生突变,影响骨骼的形成与修复,产生大量错误的蛋白质所导致,每两百万人中才会出现一例,目前世界上共有六百例——而有史以来,全世界患上这种疾病的也不过两千五百人。

母亲突然控制不住地抽泣起来,她捂住自己的脸跑进了洗手间。

父亲大口抽着烟,问还有多少时间。

“短则六个月,长则五十年。”医生回答。

“我的儿子,”父亲的手指有点颤抖,“会变成什么样?”

“是这样的。首先是脚趾畸形变大,接着,骨头会在肌腱、韧带和骨骼肌中形成,从颈部、肩部和脊柱往下延伸,这些新形成的骨头有时在一夜间就会堵塞关节,最终肌肉渐渐消失、骨化,整个身体会被一副骨化的外壳所包裹。还需要我讲下去吗?”

“……还有没有什么办法,比如……长期的物理治疗可以吗?”

“对不起。珊瑚会游泳吗?石头会自己滚动吗?对于这种病人,任何形式的碰撞都可能导致新的组织骨化,如果不想加速他的死亡,我们还是尽量小心轻放为好。”

“那么,他会感到痛苦吗?还是他会在这之前丧失意识?”

“很遗憾,这种疾病并不影响人的智力和认知能力。他会清醒地感知这一切,漫长的……痛苦和煎熬,直到……实在很抱歉。”

父亲和医生把眼光投向病床上那个身躯庞大的男孩,他正目不转睛地玩着手中的PSP,嘴边的吸管直接通向饮料和食物,只要他发出口令,智能医护系统便会执行相关的程序或者通知值班护士,他甚至不需要动一根手指头。

本田宏将生活在自己的规则里,不受任何打扰,直到结束这最漫长的一天。

第五愿:再 生

阿信蹲在黑暗的角落里,头痛欲裂,羁押室的地板潮湿肮脏,旁边是便池,呕吐物发出刺鼻的恶臭。

“嘿,哥们儿,到这边来。”另一个角落发出了邀请,虽然声音不怀好意。

阿信颓然望去,在横七竖八躺着的一堆黑影中,有一双眼睛闪闪发光。阿信没有动。

“嘿,别介意,只是想找个人聊聊。”那声音说,“犯了什么事?”

打断自己老婆的肋骨。阿信眼前浮现出老婆披散着头发在地上打滚的情景,五岁的女儿在一旁号啕大哭,地上满是玻璃碴儿。

“偷东西……”阿信的声音低低的,没有一点力气。

“好营生!下次手再快点儿。嘿。你刚才进来时,我觉得你很像一个人,经常在电视上露脸的那哥们儿,叫什么来着?”

光·差力·希尼察尼亚。我还是习惯叫他阿光。我的孪生兄弟。好兄弟。十六岁考入麻省理工学院计算机系,二十一岁独立开发Lumini系统,两年后融得风险投资,成立公司,投入商业化应用,二十六岁公司IPO,Nastaq上市,一夜暴富,成为泰国的民族英雄,报纸头条、电视名人秀的追逐对象,二十八岁娶到另一大财团——金光集团董事长的千金,生有一子一女,住在无敌海景半岛别墅,每年到世界各地大学进行讲演,功成名就。

“你看错了。”

阿信依稀记得小时候,他们哥俩住在孤儿院里的情景,似乎命运的力量从那时就已显现出来,阿光沉默安静,却处处惹人喜欢;阿信调皮捣蛋,是个鬼见愁的角色。也难怪领养他们的家庭如此不同,一户是殷实的中产阶级知识分子,一户是老公失业酗酒不育却仍想要个儿子传宗接代的下层蓝领。

有果必有因。

像是上帝偏爱某些人的例证,所有的好东西都留给了阿光,而阿信只能捡剩。尽管从外貌上看来,他们两个人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可毕竟浇灌的原料有别。

阿信·乍仑蓬没有那么显赫的姓氏,也没有金佛寺高僧赐予的吉名,养父在他十三岁那年死于酒后驾车,开小吃店的母亲一手把他拉扯长大。高中毕业后,他理了光头,参了军,经历过一次和平政变,在坦克边和手持鲜花的游客合过影,退役后,当上了出租车司机,结婚生了个女儿。但家庭幸福未能长久,他不幸染上了酗酒的毛病,撞坏了公司的车,失了业,老婆有了外遇,女儿躲着他,打死不叫爸爸。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的人生会和那个耀眼的名字联系在一起,而事实上,是对方找的他。

那天,他被带上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拿到一张银行卡,得知每个月卡里会打进一笔足够他全家花销的钱,条件是他绝对不能透露自己的身份。直到那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是谁。

他不是失败的出租车司机阿信,他是成功者阿光的孪生兄弟。

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完了。

他将永远生活在阿光的阴影中,他将每时每刻地想象自己的另一种人生,假如当初两人调换位置,假如上大学的是他,假如拥有亿万身家的是他,假如娶美娇妻生龙凤胎的是他……他妒火中烧,仿佛阿光偷走了他整个人生,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开始下注,在赌场里,在人生里。他要求更多的钱,输个精光,又要更多。直到有一天,黑色凯迪拉克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两条路摆在阿信面前,拿一笔钱远走他乡,或者“自然”地人间蒸发。他这才知道,兄弟阿光对此一无所知,幕后黑手是金光集团的老板,阿光的老丈人,他冀望阿光能毫无羁绊地进军政界。

阿信别无选择。

他收下了钱,被买断的前半生,漂泊异乡的后半生,在他眼前都成了一片幻境。动身之前,酒精再次俘虏了他,让他丧失理智,身陷囹圄。黑暗之中,他倍感孤独,这比寒冷、饥饿和肮脏都要可怕。恍惚间,他隐约听见了什么,湄公河上熙攘的水流,芒果林中熟落的果实,白色佛塔间僧人的吟唱。

说出你的愿望。

他醉眼矇眬地看着黑暗中的那点亮光,逐渐幻化出佛头的形状。

说出你的愿望。

他的眼前突然闪现出另一个自己,体面的、富有的、美满的自己,像是人生本应如此。

“……他妈的,我想……变成阿光……”阿信的眼中突然噙满了泪水。

那点亮光晕开来,像是一条明亮的通道,两条侧壁上的不同影像快速地后退融合在一起,像是经历了千百年那么漫长。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宽敞明亮的白色房间,许多陌生的面孔围在四周,关切地望着自己。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面带泪痕,叫了一声:

“阿光!”

他颤了一下,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医生护士们围上来,为他全身接上各种仪器,检查各种数据。

“我……我怎么了?”他挣扎着说出一句话来,声音古怪而陌生,但又觉得,这才是他本来的声音,他只不过取回了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希尼察尼亚先生,您七天前做讲演时突然晕倒,我们用尽各种办法都没能让您醒过来……”一个貌似主治医师的人说着,看看那位女子,面有难色地停住了。

“阿光……你好好休息,什么也不要担心……”那个女子说着说着,泣不成声。

“我到底怎么了?快告诉我!”阿信,不,阿光愤怒地吼道。

“希尼察尼亚先生……”那个医生吸了口气,下定决心似的说,“……我们在您体内发现了罕见的基因嵌合现象,并可能由此引发了多发性骨髓瘤,需要尽快进行干细胞移植手术,我们已经在全国的数据库里进行匹配……”

“……我会死吗?”阿光的声音颤抖了。

“只要HLA配型成功就可以进行手术了,不过因为您是孤儿,没有直系亲属……所以……目前还有些困难……”

阿光张了张嘴巴,他想起了阿信,曾经的自己,黑暗中那个许下心愿的可怜蛋,他的愿望实现了,可结果却并非如他想象的那样。一些莫名其妙的幻象开始浮现,在许久许久之前,一个黑色的灵魂被撕成了两半,塞进了两个身体,好的一半,坏的一半,那是一个错误的开始,同样会有一个错误的结束。

他慌张地要来纸笔,写下一个地址,要人们去找一个叫做阿信的出租车司机。

消息很快传来,那个叫做阿信·乍仑蓬的家庭暴力犯,一周之前猝死在地方羁留所的地下室里,由于尸体无人认领,地方民政机关已作焚化处理,只留下一火柴盒骨灰留作存档。在一座贫穷人口占据三分之一地盘的城市里,这种事很常见。

曾经的阿信·乍仑蓬,如今的光·差力·希尼察尼亚,开始他的第二段人生,虽然痛苦,却也短暂。

第六愿:贪 慕

卡兹别克·德赞季耶夫有一张亚洲人的面孔,事实上,他精通英、法、俄、日、西……等多国语言,甚至还懂一点古汉语。他的身份同样扑朔迷离,有人说他是俄罗斯金融新贵,也有人说他是基辅军火商,还有人说他只是从黑龙江边境逃窜出来的骗子。

有时候,他是个收藏家,出没在东南亚古董黑市交易最活跃的地区;有时候,他又像个小说家,采集许多稀奇古怪的素材,用许多个笔名出版过许多本不为人知的怪异故事集;有时候,他像个科学家,出席各个大洲的顶级会议,为一些高深莫测的理论鼓掌叫好;大多数时候,他就是一个单纯的、孤独的有钱人,花大价钱只不过为了打发时间,找一个乐子,或者,赚更多的钱。

其实这些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从六十岁那年起,他狂热地投入到一件事情里,这要从他那年生日派对上收到的礼物说起。

卡兹别克有许多朋友,其中有许多跟他一样的古怪。有一个来自中东的石油大亨伊扎特·易卜拉欣·杜里,他双手奉上的礼物,是一本装潢精美的相册。

翻开镶金嵌银外加各色宝石的封壳,里面却是一张张色调黯淡模糊的旧照片,分门别类地排好版,首页用手写体写着:不明飞行物、未知生物、奇人怪事、名人隐私……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每张照片下面有一句话简短写明图片内容及拍摄日期。

大胡子老头儿拥抱了卡兹别克,又吻了吻他的脸颊,说:“我的朋友,这些可是我从收藏品里面精挑细选出来的,绝对第一手资料。”

伊扎特在全球各大媒体集团都有股份,至于他的爱好,也是琳琅满目,从普通的游艇、军火、女明星,到史前陨石、变异生物、地下洞穴,不一而足。

啊啊!宾客们翻阅着那本相册,不时发出惊叹声。

“这是凯利·克拉森?”一个人问道。

“噢,是的,很难相信对吧?这么漂亮一个小妞,我还没来得及约她吃饭呢,她却先被别人吃了。” 伊扎特的话引起一阵哄笑。

卡兹别克仔细看了看那张照片,说:“这和我知道的波利尼西亚某岛的人燔仪式有些类似,我听她经纪人私底下说过,她死前常常嗑药,幻想自己能变成女神什么的。”

“美国人嘛……”伊扎特又引发了一枚笑弹。

“还说她许过一个愿什么的……”

“这是我今天第二次听见这个词了。你知道吗,Lumini集团的CEO死了,那个电脑神童,光什么的,骨头里长了癌,他死之前疯掉了,一直说自己是另一个人,是许了愿之后才进入了光的身体,泰国式的人格分裂。”

卡兹别克这回没有笑,他若有所思。待到曲终人散后,他又把那本相册拿来细细翻阅。伊扎特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旁,把手搭在他肩上。

“我最挚爱的朋友,你想起了什么?”

“在我十三四岁的时候,家里喝的顶级香槟,都是从法国的维兹酒庄直接运过来的,但有一年,他们突然停产了。不,跟阿尔及尔的动乱没有关系,据说是那个老酿酒师突然死了,他的味觉完全紊乱了,手艺无法传授给后人。”

“太可惜了。”

“不,这不是最关键的,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厨房的人谈论起这件事,都说他‘许错了愿’。”

“也许只是种比喻。”伊扎特耸耸肩。

“也许吧,但我的直觉告诉我,这里面有些不对劲。老人味觉退化很正常,但完全紊乱,除非是受到大剂量的辐射,味蕾细胞上的蛋白质受体发生变异,否则,甜味代表高热量的碳水化合物,咸味代表矿物质,这种由动物筛选食物的能力演变而来的本能很难改变。”

“啊哈,有句话说得好,你的所有价值观建立在匮乏之上,无论物质还是精神。”

“伊扎特,我需要你的帮助。”

“随时随地,我的朋友。”

他们的手牢牢握在一起,如果说有某种东西凌驾于两人的友谊之上,那肯定是好奇心。

事情比想象中的要麻烦。样本太少,不确定因素太多,最重要的是,这事有点超自然的意味,而一切超自然的东西总是难以衡量,至少在科学的标准框架内。

因此,即使伊扎特铺开了无孔不入的情报网络,所能得到的资料仍然少得可怜——从历史资料中倒是找到了许多疑似的事例,只可惜死无对证。卡兹别克试图从已知的对象当中寻找共同点。他通过私人途径搞到了几个人的基因样本,雇用了一个实验室进行对照分析,但除了短时间内出现基因变异引发罕见病症之外,并无相似之处。

他觉察自己可能犯了方向性的错误,或许他应该寻找这些人许愿的对象。

上帝?阿拉丁神灯?瓶中魔鬼?不,如果说卡兹别克这辈子有所信仰的话,那只能是理性。他宁可相信这一切都是出自某种外太空怪物之手,它们喜欢在麦田里画圈圈,把奶牛的内脏掏空,绑架一些有家族精神病史的失败者,抽取他们的精液或卵子,并在腹股沟处植入一块形如苹果公司标志的金属片。

或许一切都只是幻想。卡兹别克在经历了许多的徒劳之后,回忆起童年时,母亲坐在床头,在微黄的灯光下,用平实却又奇异的语调朗朗读的普希金的一首长诗,他还清楚记得诗的最后几句:

……老头儿在海边久久地等待回答,/ 可是没有等到,他只得回去见老太婆——/ 一看:他前面依旧是那间破泥棚,/ 他的老太婆坐在门槛上,/ 她面前还是那只破木盆。

每次读完这首诗,母亲总会问他,卡兹别克,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道理?他总会很响亮地回答,不要贪心!

但长大成人后,他却发现,这种贪念本身就是世界运转的一种原动力。

而他,卡兹别克·德赞季耶夫,将这种动力掌握得很好。财富与权力对他来说,不过是旅途中的风景,却不是目的地,他喜欢将自己比作浮士德,为了到达不可知的彼岸,甘愿用灵魂与靡菲斯特订下契约。

如今,他渐已衰老,墓碑上的铭文隐约可见,他突然发现,自己曾经追求的一切都那么无趣而乏味,而探求未知,竟成为激发生活热情的唯一动力。他隐隐感觉到自己与此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同时又好像有另一种恐惧阻止他去接触、探索这一切。

他渴望着,却又害怕着许下一个愿望,毕生的愿望。

终于,在一个清晨,感光窗帘卷起后,《1812序曲》响起后,卡兹别克并没有感觉到阳光照耀在身上的温暖,他睁开双眼,看见了那个黑色的物体——如同一块沉默的墓碑停留在半空。他知道,许愿的时候到了。

卡兹别克悄悄地按下了手镯上的一个按钮,警卫室启动特定的程序,高精度的热能武器将对准房间内的不速之客,同时,一扇特制的铅门伺机待发,只要一声令下,房间便会在0.03秒之内被分隔成两个独立的空间——卡兹别克所在的一边是防核防爆的高强度掩体;而门的另一边,则是地狱。

说出你的愿望。

卡兹别克紧张地思考着,手指牢牢地放在按钮上,汗水涔涔。

说出你的愿望。

卡兹别克突然明白了自己的愿望,他一直所渴求的,所惶恐的,所要摆脱的,区区几个字便可以解决——

我要拥有你。

重复。你要拥有我。请确认。

毫无疑问。

当那块黑色的石碑开始闪光的同时,卡兹别克按下了按钮,沉重的铅门在液压臂的推动下迅速滑出,如同一面刀刃将房间一破为二,几乎就在同时,门的另一边响起了雷鸣般的爆炸声,伴随着柴可夫斯基的序曲,足足持续了数十秒。

卡兹别克·德赞季耶夫静静地躺着,表情平和,空气微微地颤抖,有一股臭氧的味道,那熟悉而陌生的音乐簇拥着他,如浪花般起伏不定。他知道他的愿望已经实现,铅门那边的房屋可能已经倒塌,而那块墓碑,也许已被汽化。他并不后悔,因为在这一瞬间记录下来的数据资料,已足够后人研究好一阵子了。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他拥有了我,而我,也拥有了他。

第七愿

现在你终于了解,为何我,这个虚弱的老人,会出现在这里,在你的面前,喋喋不休地讲述着这些都市传奇式的故事。

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并不了解。

的确,对你来说,也许隔得太久了。

那些故事的主人公们,相对于人类而言,都是“它者”。千百年前,或许更早些,它们从遥远的星系逃散到这里,你注意到了,我已经习惯用一些十分模糊的字眼,很早,很远,非常远,是的,没有意义,一切精确的描述都没有意义,因为一切都是变动不居的。

甚至名字,我,卡兹别克·德赞季耶夫,或者其他别的什么,不重要,一点也不。那些“它者”,它们不属于同一个种族,它们的名字,我无法发音。我所知道的是,我们跨越光年来到这里,我们要找到它们,消灭它们,用某种不违反规则的方式。

那又是另一个漫长得可怕的故事。幸好我不用再重复一遍了,你所需要知道的是,无论相隔多久,距离多远,即使星星黯淡,时空倒转,我们的愤怒之火永不熄灭。

但它们藏得太深了。

它们抛弃了原有的躯体,混迹于人群,模仿着人类的一举一动,包括情感和思维模式。它们甚至找到了某种方法,当人类躯体老化衰竭时,能够将生命转移到另一具身体,当然,这需要遵守一系列复杂而严谨的规则。总之,从任何方面看,它们都与普通的人类无异,甚至还比一般的人类更具人性,因为它们热衷于表演。

但它们依然害怕,害怕自己的记忆被扫描,从而泄露身份。因此,它们学会了封存记忆,那是一项相当高深的技术。

它们成了人,从里到外,甚至它们自己也这么认为。

但我知道,只要一个讯号,一声呼唤,它们便会从那千百年的沉睡中醒来。我从未放慢脚步。

我提到了规则,是的,这颗行星属于低速保护区,我们必须小心,规则的制定者们高高在上,我们不得越雷池半步。不许使用暴力,不许介入技术史,不许植入,不许进行第三类接触(但允许间接的心灵接触)……等等,我们必须找到规则的缝隙,我们的,它们的。

它者也有它者的规则,尽管是低阶的规则,但仍是规则。

我们等待了很久,直到狐狸露出尾巴——如果把整个人类历史浓缩为一天的话,那我们刚刚在十几秒钟前发现了这一事实。

出乎我们意料的是,破绽竟来自于它们的睡梦。也许是在人群中生活得太久,也许是它们表演得过于逼真,以至于模拟了人类的潜意识机制,一些刻意掩藏的焦虑、记忆和欲望,会在深层睡眠,也就是脑波处于4~8赫兹的Θ波段时,不受控制地浮现到意识表层,是的,声名狼藉的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理论。

出卖它们的并非非人的一面,而恰恰是它们的人性。

这是宇宙间奇妙的因果循环。

我们终于找到了规则的缝隙,人性便是我们的武器。

通过睡梦中的脑波泄露,我们锁定目标,寻找合适的时机,通过间接的心灵方式与它们沟通,诱使它们许下愿望,如同电脑访问站点时发送的请求,愿望在规则中意味着许可,意味着敞开。然后,我们实现它们的愿望,只不过,不是以人类的标准,而是以它者的标准。

从逻辑上来说,这完全合理。

从事实上来说,它们许下的愿望,都是潜藏已久的渴望,对于恢复自我身份的渴望。我们了解人类,我们更了解它者,它们没有让我们失望。

菲利浦·勒·贾伊尔的种族崇尚敏锐的味觉,它们以饕餮为荣,他选择以美食为职业,许了这样一个愿望,它们的味觉系统与人类相去甚远。

李福双的种族强调性快感的共享,它们大脑中有特定的通感区域,以便及时分享周围同伴的交配乐趣,我不过是让他的记忆重现而已。

凯利·克拉森,它们的生活环境恶劣,在短暂的发情期内吸引异性交配,繁衍足够数量的后代,便成为社会等级制度的基础,由此衍生出复杂的体外生化信息系统;而作为人类的她,汗腺分泌的小小改变,配合药物的催化作用。便成为吸引澳洲大飞蛾的绝佳诱饵。

本田宏的种族极度缺乏安全感,它们需要坚硬的外壳来抵御强重力,彼此间的沟通没有固定的语言规则,仅仅依靠当下情境进行推断。他需要外壳,我给他外壳。

阿信·乍仑蓬和光·差力·希尼察尼亚本来就是一个个体,只不过在延续生命的过程中出现了疏漏,被不均衡地分配到了两个身体中。

按照它者的规则,生命到此完结,无法延续,人类的躯体无法承担它者的愿望。

只有卡兹别克·德赞季耶夫,他,我,是个例外。

我们并没有发现他是“它”。恰恰相反,他主动寻找它者的线索,这引起了我们的注意,经过协商,我们决定主动出击。他的反应在我们意料之中,但他的愿望在我们意料之外,经过短暂的思考,我做出了判断。

他是它者的一员。

他伪装得比其他它者更深。

他下意识地寻找着它者,他以为那是贪婪或者好奇,其实是使命。

他可能背负着唤醒它者的使命。

我做出了一个十分艰难的决定。我决定实现他的愿望,将自己与他,它者,永世的仇敌,融为一体。你知道我的意思,像人类所谓的“卧底”,利用他潜在的能力,寻找到其余的它者,在它们被唤醒之前,消灭它们。

但你无法想象,那是多么漫长而痛苦的历程。

在一个人类的躯体内,并存着两股对立的力量,我们不间歇地对抗、斗争、互相折磨,将人体与人性的脆弱发挥到极致。卡兹别克·德赞季耶夫彻夜难眠,他的肉体上不断浮现出“圣痕”般的印迹,眼前闪烁着希尔德嘉德式的幻觉,这种状况持续了很久,我们的战场——肉体濒临崩溃,最终,我们妥协、和解,达成了人类式的协议。

瞧,在人类的逻辑体系中,没有哪种仇恨是不可消除的。

他帮助我找到它者,我允许他将生命延续下去。

我控制言说,他保持独立的沉默。

这一协议远比预料中的有趣,是的,有趣,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感觉。我从他那里得到了许多人类的知识,包括许多毫无意义的习惯,比如,讲故事。

我学会了将真实混合在虚构中,或者相反。我沉迷于各种形式主义的调调,滑稽的、忧伤的、田园诗般的、肉欲的、宿命论的……我沉迷于用语言带领倾听者上路,在最荒芜的高原上跋涉,在最寒冷的冰川下战栗,在充满腥臭的海滩边喘息,经历灾祸、浮华、孤独和革命的洗礼。

这是一种与毁灭截然相反的快感。这是创造。

当然,我不会忘记最初的使命。

讲述,然后让倾听者了解,他们也是这故事的一部分。

现在,说出你的愿望。

作者的几句题外话:

我们时常能在各种文艺作品中看到关于“人性”的描绘与分析,似乎不这样做便不深刻,便不登大雅之堂,但泛滥成灾的“人性题材”似乎给人一种印象,无论何种惊世骇俗的举动,只要冠以人性之名,便是可理解和可接受的。

模仿宗教中“七原罪”的形式,来创作这个关于许愿的故事,其实只想表达一个意思:既然大脑是意识活动的物质基础,那么,所有的人性也应是基于物质层面的匮乏或者过剩,尽管有点还原论的意味,但我的确相信,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套识别模式(recognition pattern),在此模式上,所有的爱恨情仇、因果际遇,都能够找到最本源的依托。

无论是人,还是非人。

刊登于《科幻世界》2007年7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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